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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森林

2024-10-24 00:00:00角瓊燕
安徽文學 2024年10期

1

我最不喜歡暗夜。

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失眠,月光像是魔咒,趴在我的窗戶上就不走了。它大概也覺得我睡不著覺,所以才赤著腳溜進房間,跟我玩起躲貓貓的游戲。

午夜的風很靜,我的屋外種著幾棵玉蘭花樹,我站在窗口,看著它們在月光下,開得艷麗兇猛。

我想起白日的時候,我送梓墨回來。她剛下車,抬頭看見滿樹的花,就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一樣,沖到玉蘭樹下,對著一朵朵粉色的花大吼大叫,仿佛這花樹上面爬滿了讓她厭煩的東西,抑或這盛開的花朵,勾起她的躁郁不安,讓她心慌意亂,覺得要將這美給毀了,才能得到片刻安寧。

梓墨確實想毀了這玉蘭花樹,她狂叫一陣過后,沖回屋內,把家里的掃帚拎了出來,拼命擊打著樹上的花朵。

我在車庫停好車,才走到門口,就看到她瘋狂的模樣。我趕緊跑過去,抱住她,把她手里的掃帚搶了下來。

梓墨反抗很激烈,轉回頭對著我又是拳打又是腳踢,她撕心裂肺的哭聲把小區(qū)其他人都驚動了,幾個鄰居探出頭來,看到是我們,又把頭縮回去。

是的,這個場景,對我們小區(qū)的鄰居們來說,已經見怪不怪。我站在被風旋裹著的花瓣中,心里仿佛血流成河。

我摸了一下臉,梓墨的指甲又長又硬,被她撓過的地方,會出現一條條深深的血痕。還有手的虎口處,被掃帚刮擦,一大層皮沒了。

我把梓墨扛進屋子,關進房間,任由她在里面哭鬧。她的哭聲尖銳,像是利器,往我胸口上扎。我顫抖著,手有點發(fā)熱,好似還有什么液體滴落在地板上,低頭一看,地上一攤鮮紅的血。這時,我才發(fā)現,被掃帚擦破的虎口出血了。

我讓血流了一會,直到頭有些發(fā)暈,才走到玄關處,找出藥箱,拿出云南白藥,撒在破皮處。

血很快止住了,我把整個身子靠在梓墨的房門上,貼著門慢慢滑下去。梓墨的聲音在房間里越來越弱,我知道,她應該累了,所以,躺在床上睡著了。深深淺淺的呼吸聲從門縫里傳出來,像是乖巧的小貓。

下午的陽光越來越弱,最終,房間里的光線全都被吸進陰影里……我蹲坐在梓墨的房門口,不知什么時候,也睡著了。

等我醒來時,夜幕已經降臨。梓墨還在睡著,我輕輕打開房門,發(fā)現她沒蓋被子,大半個身子懸掛在床沿。我走了過去,把她挪到床上,把被子蓋到她的身上。

睡著的梓墨很乖巧,睫毛長長的,像一只撲閃的紅蜻蜓落在上面。她的臉上還掛著青春的稚嫩,仿佛還未經歷風雨,又好似一朵欲放未放的花骨朵。

我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久,又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我多想她睜開眼睛的瞬間,看到的是光呀。想到這里,我忍不住哭了起來,哽咽聲讓睡夢中的梓墨皺了皺眉頭。我大駭,趕忙退出房間,把門輕輕合上。好在,沒有吵醒她,她睡得依然很安靜。

我在黑暗中站了一會,整個客廳籠罩在暗黑的陰影里,只有微弱的一點黃光從窗戶里透進來,我聽見窗戶外面有零星的腳步聲,應該是小區(qū)的人飯后在散步。有些時候,也有一兩個人談笑著走過,他們的聲音聽起來愉悅極了,我想,他們的生活應該充滿了幸福和溫暖,不然,怎么會有這樣熱烈的、放肆的笑聲呢?

門突然從外面打開了,晚晨推門而入。

她打開燈,看到站在黑暗中的我,只是一眼,又低下頭去,從鞋柜中拿出拖鞋,把高跟鞋換了下來。我看著她走到沙發(fā)邊,把皮包往沙發(fā)上一扔,然后迎著我走過來,從我的背后穿過去,我聽到她打開梓墨的門,但很快輕輕合上。

隨后,她去了廚房,水流嘩啦啦的聲音響起,接著是碗盤碰撞的聲音。

我又站了一會,還是覺得累,于是走到房間,把被子一掀,躺下睡著了。

這一覺我睡得很不安穩(wěn),好像做了個夢。

夢里,我穿著一身嶄新的西服,懷抱著一束花。花是很香的玫瑰,紅得炸裂,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抱著一束花,往四周看了一下,發(fā)現身處一條人群熙攘的街上。

有很多的車和人從我旁邊穿過,人們神情麻木、漠然,腳步匆匆,從我的身旁擦肩而過時,沒有一個人看我一眼,更沒有一個人跟我說上一句話。我覺得奇怪,我站在街邊,一身西服,還有一束艷麗的玫瑰花,這是多么奇異的組合啊,他們?yōu)槭裁床缓闷婺兀?/p>

我環(huán)顧這條街,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店鋪,陌生的人群,陌生的風景。我站在街邊,不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走。

這時,我發(fā)現在不遠的前方,有一棵開花的樹,簇粉的花朵密密麻麻開在那棵樹上,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花,美麗極了,有一種隨時被風吹散的樣子。我突然想起,梓墨曾經跟我說過,她要找一棵開花的樹。

“開花的樹?到處都是樹。”我記得我是這么跟她說的。

她還想跟我說什么,我有些不耐煩,用一種自認為很嚴厲的口吻批評了她。我讓她趕緊回房間寫作業(yè),不要總想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對呀,我想起來了,梓墨,她想去找一棵開花的樹。

我激動起來,梓墨要找開花的樹,如果,我給她找到了,她是不是就會快樂起來呢?

想到這里,我趕忙迎著那棵樹走過去,可是,無論我怎么走呀走,樹,仿佛就在眼前,又好似遠在天邊。

我累極了,腳仿佛踩在厚重的棉花上,每一步都要用盡全力。突然,胸口痛了起來,懷里的玫瑰似乎長出堅硬的利刺,不停往我胸口扎,我低頭看,玫瑰好像在滴血,一滴一滴地從艷紅的花瓣上滴落,把身上的白襯衫染得通紅。

我害怕極了,想把玫瑰扔掉,可是,花仿佛粘在我手上一樣,怎么都扔不掉。我大聲喊救命,喉嚨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呼吸越來越困難,好似隨時都會停止,我努力掙扎著,卻還是徒勞。我想,我應該會死在夢中吧。死,當腦海中閃現這個詞時,突然有一些開心,一瞬間釋然了,死,多么美好的事情呀,死了,就什么都不用在乎了,就輕松了,多好呀。

正當我放棄掙扎的時候,感覺有什么東西狠狠砸在臉上,睜開眼睛,發(fā)現梓墨站在床邊,惡狠狠瞪著我。我摸了一下鼻子,有血流出來,轉頭看腦袋邊,是一本書,拿過一看,是《狂人日記》。

我連忙起身,從床頭柜上拿過紙,胡亂往鼻子里一塞,拉過梓墨的手。

“睡夠了嗎?寶貝女兒。”我問她。

梓墨甩開我的手,又瞪了我一眼,扭頭從我房間出去了。我跟了上去,客廳里飄著一股米飯的香味,晚晨已經做好飯,桌子上是簡單的三菜一湯。

梓墨像是沒看到飯菜一樣,又進了她的房間,門被狠狠關上。

我突然感覺餓極了,虎口處也痛得要命,走到桌邊,端起一碗飯,像餓狼撲食一樣,幾下把半碗米飯扒進嘴里。

晚晨從廚房出來,在我的旁邊坐下,我們誰都沒有說話。窗外,又有一陣歡笑聲響起。

2

天沒大亮,風有點硬。我開車行駛在去單位的路上。

早春,天亮得還是晚,春打六九頭,出門的時候,一股寒氣從褲腿里鉆進來,忍不住打了幾個寒戰(zhàn)。小區(qū)的花臺上面,一層薄薄的霜,晶亮晶亮的,像是撒了一層鹽。

我剛出門,就接到錢至森的電話,讓我順道去接他,他在路邊等我。他性子急,還沒等我說好,就掛了電話。好在,他住的地方離我住的地方不遠,也就三個街區(qū),五六個紅綠燈就到了。

街上很安靜,似乎還沒有從暗夜里緩過神來,只有零星的車輛和行人。車道很寬,我不過開了十分鐘,就看到了錢至森,一件黑色的帶帽皮夾克,手指捏著一根煙,耳朵上夾著一根煙。

算起來,我調入這個單位已有三個月,單位一百多號人,能叫上名字的不過四五個,錢至森算一個。他比我年長十多歲,算是“老紀委”,辦過很多大案要案。在我沒調入這個縣以前,我們曾一起辦過幾個貪腐案子,算是老熟人 。

我把車停在路邊,他很快上了車。在上車前,他狠狠把手里的煙吸了幾口,隨手彈到路邊的下水道里,動作精準得就跟蕭十一郎的劍,剛好一朵梅花落在劍尖。

“早上真冷,這溫差也太大了。”錢至森一上車,就把車載空調打開,調到28℃,一股熱風隨之撲面而來,等車里暖和了,又把溫度調低了幾度。

“說吧,一大早打電話,是要我干什么?”我開著車,直入主題。

跟他認識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對他的行事風格有幾分了解,一大早找我,必然有重要的事情,讓他等不及到單位才說。

“嗯。”我似乎聽到他鼻孔里冒出這個語調,但只是這個語調。我側過頭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痛苦,仿佛有什么難以啟齒的事情。

“怎么了?”我問。

他還是沒作聲,車子里一下安靜起來了,只聽得見空調轟隆隆的聲音。

許久,當我以為他不會說什么的時候,我聽到他說:“一個案子。”

案子,這有什么不能說的,我們幾乎每天都在跟案子打交道,工作這十幾年,我也辦了近百個,什么樣的情況都遇到過。我們經常會在一起討論,也會交流一些辦案經驗,不管是復雜的,還是簡單的。

我等著他接著說下去,可是他又沉默了。

“可以抽根煙嗎?”一陣沉默后,錢至森問道。

我點點頭,他便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拿下夾在耳朵后面的煙,點燃,猛吸了一口,一股青煙從他的鼻孔中躥出來,仿佛思緒在空中縈繞。

我看著不斷從他鼻孔里冒出的煙,覺得他今天似乎被愁緒完完全全淹沒了。

“到底怎么了?”我忍不住又問。

跟他認識那么長時間,還是第一次見他這個樣子,不免有些奇怪。案子?難道是他接了什么棘手的案子,讓他心情郁悶?又或是在辦案過程中,遭對方威脅了,所以才心情不爽?

我側過頭又看了一眼,他的眼角掛滿了眼紋,疲態(tài)和焦慮像是寒風一樣,毫不留情地裹挾著他,讓他在這一刻,顯得有些老態(tài)龍鐘。

他一口接著一口抽著煙,車內一下子煙霧繚繞。他抽煙的姿勢跟其他人不同,大多數人喜歡用食指和中指夾煙,他呢,把煙夾在中指和無名指之間,這樣的感覺就是,他抽煙的時候,小手指不自覺往外翹著,像是捻著蘭花指。

他的皮膚黝黑,典型的滇東北高原少數民族漢子形象,個子不高,中年有些發(fā)福,肚子上像是扣著一口大鍋,但手指修長,跟他粗獷的外表實在不搭調,特別是在抽煙的時候,更像是一個粗獷大漢在煙云中搖櫓行舟。

我雖然不會抽煙,但工作那么長的時間,二手煙吸成習慣,車子里那么濃重的煙味,竟然沒有什么不適的感覺。

說實話,我還沒學會抽煙的情況,讓同事們感到很驚訝,簡直變成了單位男同事中的另類。會抽煙的人都說,一個又一個的案子,不抽幾根煙,就跟沒有靈魂掛在身上一樣。

我不喜歡抽煙,煙就像沉悶的霧一樣,只會讓人越來越迷茫,但我需要清醒,時時刻刻都要保持清醒的頭腦,這是我的命。

車子在錢至森的煙霧中,穿過一個又一個街區(qū),再過兩個路口,就要到單位了。我不免有些著急,想他趕緊開口,跟我說事,不然,到了單位,人多嘴雜,很多話說起來不會那么方便。

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他打開車窗,把煙頭往窗外一扔,一股冷風瞬間吹了進來,把車內的煙霧帶出去了一些。他開著車窗,讓風吹了一陣,才又把窗戶關上。

車子拐過最后一個路口,這個路口是人行斑馬線,但因為在政府門口,于是默許了車輛可以在這個路口逆行二十米,再爬上坡,直接進入辦公大院。

我把車子開入辦公大樓側面,在一棵冬櫻花樹下停好。

我沒著急下車,盯著擋風玻璃上的櫻花樹看。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會開口的。

我感覺他也在盯著那棵櫻花樹看,這生命中律動的紅,在他眼中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呢,欣喜,默然,還是淡薄?

果然,我聽到他悠悠說道:“這幾天你會接到一個案子。”

“什么?”我有些沒聽懂,我接的案子跟他這番表現有什么關系呀?難道,是他親戚朋友,他想我徇點私,弄點情?

我正想說點什么,可是,他已經下車了。

我趕忙跟著下了車,他這般不清不楚的說辭,讓我很不舒服,不究根問底,會難受得像是有蟲子在心里爬,我想問仔細些。

幾朵冬櫻花落在我的車玻璃上,還有幾朵落在我腳邊。已是初春,這些冬日的花朵仿若已經遲暮,只等著一陣又一陣的春風,把它們從枝頭卷落,然后混入泥土當中,在一場又一場的雨水中,與泥土徹底融為一體。

錢至森慢慢在前面走著,每一步仿佛都很沉重。

天光大亮,太陽出來了,有幾絲光線照在辦公大樓頂上,灰色的屋頂看起來金燦燦的。錢至森應該也看到了那道金光,他突然停步,站在辦公大樓前,瞇著眼睛盯著屋頂望了好一會。

我跟在他身后,等他看夠了,才一起走上一級一級的階梯。

今天是星期一,單位有例會。我們也只有在這一天,才會輪流從留置點回來,接受各種學習教育。

等我跟他到會議室時,里面已經坐滿了人。我們尋了一處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他剛坐下,又站了起來,走到門旁,在茶水柜上倒了兩杯茶,一杯給我,一杯自己喝。

“那個人不容易呀。”

他坐下后說了一句。然后,就像什么也不曾發(fā)生一樣,等待會議開始。

不容易,我有些詫異,哪有違紀違法分子還不容易的?要說不容易,我們誰又容易呀。

會議室人越來越多,不是討論這件事的好地方。我喝了一口水,手的虎口處還是一層血痂,有些刺痛。哎,我也不容易呀。

3

今天是二十四節(jié)氣——雨水,沒有下雨,只有一場驟落的雪。

昏黃的路燈下,雪花飛揚,我站在陽臺上,往外看去,從遠方的山到近處的路,都籠罩在雪花紛飛中。

氣溫急劇下降,我還沒從白日的暖陽中回過神來,就被這突如其來的雪花迷了眼。我想起老一輩的人常說,雪花是無根之水,天rLqk8VrnH8xdUBMwXbdr0kmj+7vDlHsuUhVYQlrHU1M=寒爐暖、烹雪煮茶,頗有一番情趣在里面。

煮茶嗎?我可沒有那個雅興,我只想雪大一些,再大一些,當小區(qū)路上都鋪滿雪的時候,我就帶著梓墨去院子里打雪仗。

我依稀記得,梓墨很喜歡雪。在她三歲那年,她見到了人生的第一場雪,那天,我和晚晨帶著她去翠山,一座從山腳把臺階鋪到山頂的山,我們去看雪。雪積得很厚,白茫茫一片,把整個山林染得像蓋上了一床白色的鵝絨被。

我們把車子停在山腳,梓墨穿了一雙粉色的高幫小皮鞋,一頂粉色的兔兒帽,還有一件中國風正紅披風。透過我的視角,看到在雪地里小跑著的她,多像一個可愛的小精靈呀。上山的路程中,梓墨不肯要大人抱,她一級一級拾級而上,小小的身影,孤獨而又堅毅。那時我就在想,我的女兒,是一個有毅力、堅強而又勇敢的孩子。

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她也確實如此,如果……

可惜,沒有如果,想到這里,我嘆了一口氣。

晚晨還沒下班,她是一個醫(yī)生,經常很晚才下班。我們都屬于時間不在自我掌控中的人。梓墨,梓墨,我轉回房間看,梓墨還在睡覺。

她的晝和夜似乎已經顛倒了,經常夜半時分醒,而在白日里,大把的時間用來睡覺。她醒著的時候,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要么玩手機,要么對著一本本畫冊,翻來覆去看。

我想進去跟她聊天,可是往往才到門口,一個“滾”字就毫不留情從她胸腔深處爆發(fā)出來,我措手不及,只能像一只被猛踹出來的灰老鼠,一骨碌滾在門口,不知道如何是好。

梓墨總要吃飯的,晚晨下班回來,也會餓。于是,我走進廚房,開始洗菜做飯。我把一個雞蛋敲開,用筷子細細攪著,梓墨喜歡吃雞蛋羹,蒸好的雞蛋羹上滴上幾滴純正的橄欖油,味道好極了。

我還做了干筍炒肉,晚晨喜歡吃,又炸了一盤洋芋,還有水煮白菜。

我剛做好飯,便聽見晚晨回來了。她一進門,就把鞋子換成拖鞋,又把脖子上的紅色圍巾摘下,掛在門口的置物架上。

這個習慣她從談戀愛時就有,可我覺得麻煩,經常穿著鞋子在家里竄來竄去,為了這個事,我們沒少吵架。

吵架,是的,我們以前經常吵架呀。現在,我們不吵了。

我們變得很安靜,就跟此刻正在飄落的雪花一樣,無聲無息,沒有交流,沒有聲響。偶爾會說上一兩句話,也是因為梓墨。

我把菜端到桌子上,喊了一聲,吃飯了。

晚晨沒回應我,但她走了過來,坐到桌子旁邊。她吃飯的時候沒有太多聲音,不像我,會發(fā)出吧嗒嘴的聲音。

晚晨不喜歡吧嗒嘴的聲音,梓墨也不喜歡這個聲音,我試了很多次,下意識讓自己吃飯的聲音小一些。現在,我基本上能不發(fā)出聲音了,這樣的結果是,我們坐在桌邊吃飯,像極了一部無聲電影。

吃過飯,我往梓墨臥室看了一眼,她還在睡,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來。于是,我就轉回房間,翻看從單位帶回來的卷宗。

突然,我聽到一陣吼聲,趕忙沖了出去。梓墨醒了,她站在陽臺上,看著窗外的雪花,眼神仿若有點光了,似乎是有些欣喜。我感覺心底仿佛有一股暖流環(huán)繞,我有多久沒有看到她這樣的眼神了?于是,我走到她旁邊,用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語調問她,是不是想看雪。

梓墨沒有回應我,但她回到臥室,把雪地靴還有羽絨服找了出來。我看著晚晨,用詢問的眼神,晚晨點了點頭,又把紅圍巾圍到脖子上面。

雪下得真大呀,夜空中,雪花飄飄灑灑,像是無數暗夜游魂,從另一個星際降落到大地上。

我以為梓墨就想去小區(qū)里轉轉,可是梓墨拉開門,指了指地下車庫。我懂她的意思,她要我開車拉她出去,可是去哪里呢?

翠山,梓墨應該是這么說的。我沒辦法,只有驅動車子,拉著她和晚晨往翠山的方向開。

雪天,路很滑,特別是到了城外,路更難走了。車子在鋪了一層雪的山路上走著,像是一條擺尾游動的魚。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開著車,有些緊張,像是有幾萬只跳蚤在胸口跳動著,好幾次想停車,然后跟梓墨商量,不去翠山行不行?

可想法才從腦海里冒出來,又想到心理醫(yī)生的話,只得硬著頭皮開車,醫(yī)生說,我們要順著她,讓她把心扉敞開,才能讓她從抑郁的世界中走出來。

雪真的下得很大,路面上已經有厚厚的一層積雪了,好在有兩旁的行道樹,它們讓我可以精準地行駛在車道上,而不至于開到什么犄角旮旯。

梓墨自上了車就不再說話,她趴在窗戶上往外看。我從后視鏡看過去,只覺得她思緒迷離,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晚晨也不說話,她緊緊挨著梓墨坐著,幾次想拉梓墨的手,都被甩開了。

車子在雪路上滑來滑去,還是開到了翠山腳下。當車子停下的時候,我松了一口氣,還好安全到達了。

雪很大,我們才從車里出來,就被雪花落滿了頭。梓墨下車的時候,沒有戴帽子,我只得把我戴著的帽子戴到她的頭上。可是帽子才戴到她的頭上,就被她扔到了地上,最后還是晚晨從車里拿出一頂她曾經戴過的帽子,才乖乖戴到頭上,勉強隔住了一些風雪。

翠山進山的大門緊緊鎖著,仿佛永遠不會打開一樣。我回頭看梓墨,她似乎懂我的意思。

但隨即,她眸子一暗,快速沖到門旁,瘋狂用腳踢門,好像這門堵住了她的出口,攔住了她的光。我和晚晨被嚇到了,趕忙抱住她。

可她還是不停地對著門踹著,好像體內有無數的怨恨之氣要發(fā)泄出來。我掙扭不過她,只得說道,寶貝,還有一條路,爸爸帶你走另一條路進去。

梓墨像是聽懂了一樣,安靜了下來。

“哪有什么路?”晚晨瞪了我一眼,她害怕等會還是找不到進山的路,梓墨會更加躁郁。

當然有路,就在山的側面。我記得,我有一次一個人來爬山,走的就是那條路。

雪還在下著,我的睫毛和臉上,很快覆上了一層雪。我一只手拉著梓墨,一只手拉著晚晨,艱難走在雪地里。

路是一條崎嶇的小路,路上的積雪很厚,已經把鞋子給淹沒了。我覺得手腳冰冷,但心里卻暖洋洋的,我們一家人,有多久沒有這樣手拉著手走過了,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呀。

梓墨的手很冷,幾次我停了下來,哈熱氣為她焐手,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疤,像是一條恐怖的蚯蚓,猙獰地爬在她的手腕上。我看到這道疤,眼淚總是忍不住滑落。

天真的很冷,我的眼淚才落出來,就凝結成冰,掛在眼角上,刺得我眼睛痛。晚晨的手也很涼,我也拉過她的手,哈熱氣為她焐手,我感覺我在為她焐手的時候,她不自覺地把頭扭到另一邊,也許,我們太長時間沒有這樣親密的互動,她已經不習慣了吧。

我不知道我們用了多長時間才到山頂,茫茫雪原中,我們沒有帶手電筒,只是就著雪光跋涉前行,安靜的夜空下,除了雪落下的聲音,就是我們踏雪發(fā)出的咯吱聲。

當我們到達山頂的時候,東方的天空仿若有幾縷滴血的光,好像是太陽正拼命沖破云層,想把光灑向大地。雪已經停了,我們站在山頂,往遠處看去,世界,唯有白茫茫的白,蒼茫冷寂。

梓墨一直不說話,在山頂靜靜看著遠方,仿佛等待一束陽光,照到她的心上。

4

雪還沒融化。街面上濕答答的,看上去凌亂不堪。空氣也冷得刺鼻,像是才從冰箱里拿出來一樣。

我頂著寒風,早早到了單位,時間不過才七點十分左右,辦公室所在的小樓上,一層樓十多道門緊閉著,還沒有其他人來。我打開辦公室,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想到似乎忘了吃早餐。于是,拿起飯卡,往機關食堂走去。

食堂位于政府大樓的西側,去吃早餐的人不是很多。食堂的門旁,栽種著兩棵垂絲海棠,我想起錢至森說過,這兩株海棠是他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栽的,海棠的年齡可以看作他的工齡了。

錢至森還說,只待三月風起,太陽一日比一日暖和,海棠花會開得密密麻麻,把整個食堂裝點得像是間私人茶吧。這個時候,他會約著幾個哥們來吃頓早餐,只有這個時節(jié)來,機關食堂才能吃出一種想象不到的情調。

現在才是二月,海棠花還沒開,光滑的枝干上,有一點點突起的樣子,應該是花苞正想從樹皮中竄出芽來吧。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想在花開的時候,來好好看一看這花了。

這是我第一次去食堂吃飯。在這之前,我不是在留置點上,就是跟幾個一起辦案的人,去政府外面的小餐館湊合一頓。

食堂刷卡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化著淡淡的妝,我才走到刷卡機旁,她就對我點頭微笑。

這笑讓我有些猝不及防,我在這一瞬間想起梓墨,她大概也是這般花樣年華,可是,她已經很久沒有對我笑了。

食堂里是一張又一張圓桌,我進去的時候,已經有四五個人坐在里面吃早餐。他們坐在一桌,看樣子已經很熟悉了,邊嗍著米線邊聊天。

我給自己盛了一碗稀飯,拿了幾塊紅薯,還有幾塊糕點,坐到旁邊一張沒人的桌子前。他們的聊天內容很自然傳到我耳朵里,我聽到他們的話題大概是醉駕、刑法,還有紀委辦案的事。

“你聽說了嗎?這次專門找了幾個才調來的人辦案。可惜了呀,那么不容易的人。”

不容易?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個詞,不免讓我有些好奇,這個人究竟有多不容易。

我?guī)紫鲁粤嗽绮停掖肄D回辦公室。其他同事還沒有來,整個辦公小樓靜悄悄的。我打開電腦,調出這次要辦的案件的一些基本情況。情節(jié)很簡單,單純的醉駕,不過,血液中乙醇的含量檢驗度數很高,已經突破最高數。

我只看了一眼,對他的處罰結果已經出來了,沒有任何懸念,公職保不住了。

我想起才到紀委工作的第一天,“紀在法前,紀嚴于法”八個字就已經像移送檢察機關處理時蓋的那顆紅章一樣,映在我的腦海里。

八點左右,陸續(xù)有辦公室開門的聲音。其中一個聲音是錢至森的,我聽到他劇烈咳嗽了幾聲,好像得了傷風感冒一樣。

他確實是感冒了,拿著一個紙杯,里面放了中藥粉劑,來我辦公室倒開水。水剛倒進紙杯,一股中藥味就飄了出來,我聞這個味道,應該是疏肝散。

“感冒吃疏肝散做什么?”我問。

他不作聲,吸了吸鼻子。我看他鼻尖紅通通的,像是一個紅辣椒,眼圈處烏黑烏黑的,應該是沒有休息好。

我拉開抽屜,拿出一袋感冒靈。

“吃這個,效果好。”

他接過藥,看了我一眼,嘴唇翕動了幾下,想說什么,可終究什么都沒說,又出了我的辦公室。

其他一些同事也來了,我聽到有人跟他打招呼,但沒有聽到他的回應。

異常,這種情況太異常了,完全不對勁呀。我忍不住想,他跟這個醉駕的人,究竟有種怎樣的交情。

我本想去問問他的,又覺得不妥。我們這些辦案人員,不能有私心雜念,特別是不能共情,否則,每辦一個案子,都會讓我們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仿佛做錯事的是我們一樣。

辦公室的溫度有些低,我打開取暖器,烤了一會,又覺得熱,便把窗戶打開了。窗戶外面,是一棵蠟梅,幽幽的清香若有若無,其中有一枝,在我打開窗戶的時候,一縱身跳進我的窗戶。

我看了眼時間,快要八點半,我想著今天來談話的對象,應該也快到了。果不其然,正當我這么想的時候,一個男人走了進來,他的身后還跟著我的另外兩個同事,一個是羅軍,一個是柴妮。

柴妮一進門,就拉了一把椅子,給那個男人坐,還倒好一杯水,遞給他。

“謝謝。”男人說。

我看了眼來人,一副黑框眼鏡,眼角皺紋很深,兩眼沒有什么光,看起來憔悴極了,跟他身份證上不到五十的年齡有很大的出入。頭發(fā)微卷,大部分已經斑白,眉毛上也有幾根白的,像是落了一層霜雪。嘴唇上一層干皮,顏色青紫,就連他的手,看起來也是干皺粗糙,仿佛歷經辛酸,不忍讓人直視。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夾克外套,沒有絨層,在這樣的冷天,穿著這樣單薄的衣服出門,實在有幾分苦情的味道在里面。

一種奇異的感覺在我心里發(fā)出芽來,我看著他,總像看到我的影子一樣。只是,我善于偽裝,把一些不為人知的心事深藏在心底,任誰也發(fā)現不了。

羅軍把門關了,我們開始談話。

他叫秦朗平,跟他談話的內容很簡單,無非是把公安機關已經問過的一些問題再問一遍。我查過公安的卷宗,他大概是在晚上十一點左右,一個人在燒烤攤喝酒,才二十多分鐘,就已經把一斤燒酒喝完。后來,獨自開車回家,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交警,被攔了下來,一測,酒精含量高,立馬被帶去醫(yī)院采血,隨即又刑事立案。因為是公職人員,所以還有黨紀政務處分的流程,我們現在走的,就是黨紀政務處分的程序。

“你有沒有其他什么要說的?”我忍不住問道。

他看了我一眼,把頭低了下去。一直沉默著,仿若闖進窗戶里的那枝蠟梅。

我跟羅軍對視了一眼,又問了一句:“那你有沒有其他想跟組織交代的?”

當我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聽到一陣低沉的哭聲傳來。這哭聲像是從空氣中突然炸裂開來一樣,起先是沉沉悶悶的,但是,音調越來越高,最后竟猶如奔騰的江水,怎么止都止不住。

這樣的場景,我們見怪不怪,但是,當他哭聲傳來的時候,我的心還是狠狠顫抖了。從他死死捂著嘴,拼命不把哭聲傳出來的動作,我仿若看到了那個蹲坐在門口,蒙頭痛哭的我。

柴妮在他哭聲響起后,抽了幾張紙巾遞給他。他用手接過,但并沒有擦臉,而是狠狠攥在手心,像是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

我聽著他的哭聲,把臉轉了過去,窗臺上,那枝蠟梅花仿佛受到驚嚇一般,有一下沒一下,胡亂抖動著。

起風了,風卷起地上飄落的花瓣和落葉,在窗外發(fā)出陣陣沉悶的嘶吼。我聽著這風聲駭人,趕忙關了窗戶。

窗戶關了起來,他傳出去的哭聲小了些。我們誰都沒有打斷他,任由他縱情地哭著,我知道,他需McNoII/G1Gle4iHaLrVIIw==要這樣痛快地大哭一場。

5

春天的風很大,陽臺上,有風吹過,把窗簾吹得呼呼作響。我坐在沙發(fā)上,看最新的法規(guī)。

梓墨站在窗臺前,瞇著眼看著庭院,院里的紫玉蘭已經落了大半,一些鮮綠的葉子從花間冒出來。大概是看慣了玉蘭盛放時的樣子,對它這般落寞凋零,倒有些不忍直視了。我起先站在梓墨旁邊,跟她一起往外望,可是,看來看去,只有這一棵長出葉子的紫玉蘭,又覺得沒有太大的看頭。

我又看了會梓墨,她的情緒穩(wěn)定,臉上看不出悲喜。我稍微放下心來,這幾天,她不再大吼大叫,變得安靜許多,只是她還是白日睡覺,夜里醒來。

現在是清晨,陽光還沒有照到我的窗臺。氣溫有些低,但相對前幾日,又暖和許多。

因為是春天,梓墨穿的衣服變得鮮亮了些,她穿著一條藍色的百褶裙,從夜半開始,站在窗口,一動不動。起初,我害怕她冷,幾次把外套披到她身上,都被她打落在地上。

后來,我索性由著她,只悄悄打開客廳空調。

我不知道她往外看什么,眼神有時迷茫,有時又清明。風吹著她的裙角,擺弄出一種好看的弧度。我記不得有多久沒有這樣好好看著她了,醒來的她,安靜的她,此刻的她啊,像是一朵正在安靜綻放的白玉蘭。

我記得這條裙子,那時她才初二。她說她想要一條藍色的裙子,晚晨對她說,如果考試在年級前三,可以給她買一條。

我不樂意了,女孩子應當以樸素為美,還穿裙子?從她初中時起,我禁止她穿裙子、皮鞋,她的衣柜里一律只能是運動衫,只能是運動鞋。后來,晚晨還是給她買了這條裙子,她只敢在我不在家的時候偷偷穿。

我突然覺得胸口有些窒息,像是被蒙上了一塊沉默哀傷的布,我看著梓墨,她安靜地站在有風吹過的地方,晨曦的風從遠方吹來,拂過她的頭發(fā)。她的臉,還是少女的模樣,可是她的心呀,卻仿佛已經遲暮,墜入深海之中了。

“梓墨,我們出去走走吧。”

這個念頭剛從腦海中冒出,我就忍不住說出來。

“裙子。春天花開了,我們買很多的裙子,好不好?”

我還想這么問問她,可我又怕嚇到她,勾起她的不滿。

梓墨應該是聽進去我的提議了,她轉回房間,隨意穿了一雙運動鞋走了出來。

我依稀記得城南有個商場,里面有很多服裝店。晚晨以前總想我陪她們逛街,可我一次也沒有陪她們出去過。

街邊,有很多花開放了。過了雨水,最先開的是山茶花,然后是馬纓花、木芙蓉、桃花、梨花、蘋果花、杏花……春天,是花開的季節(jié)。

我所在的城市,是一個有很多花的城市,道路兩旁,粉色、紫色的花開得格外熱鬧,像是在慶祝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

梓墨上車后,還是不說話。她把頭靠在車窗上,靜靜望著窗外,像是一只把自己關在籠子里的安靜的小貓咪。

清晨有一縷陽光透進車窗,落在梓墨的頭發(fā)上。她扎了一個簡單的馬尾,皮筋顏色是淺藍的。我這時才發(fā)現,原來梓墨一直喜歡藍色的東西,藍色的裙子,藍色的皮筋,藍色的運動鞋,還有藍色的背包。

藍色,讓人憂郁的顏色呀。我想,是不是太多的藍闖進她的生活,才讓她這么不開心,才會讓她陷入憂郁的大海里,很長時間不能浮出來?

商場似乎是知道我們要來,早早開了門。幾個如梓墨一般大的女孩子已經在商場里了,她們三五成群,相約著一起來逛街。春天的風,揚起她們的裙角和頭發(fā),輕舞飛揚間,一串一串如水珠落在瓷器上的笑聲傳來。我回頭看梓墨,她有多久沒這樣放縱笑過了?

她應該也是聽到笑聲了,下車的時候,明顯腳步一頓,似乎在猶豫要不要下車,要不要走進商場。

我拉過她的手,輕輕拍了拍。我想讓她知道,孩子,別怕,爸爸陪著你,多深的海,我都能帶你走出來。

梓墨還是站著不動,我不敢催她。風吹著她的馬尾,上下抖動著,像大海的波浪在風里上下起伏飄蕩。

很久之后,她又回到車子里坐著,把車窗打開,然后,盯著商場的入口處,一動也不動。

我想叫她下來,但又怕她情緒突然激動。我往商場四周看了下,發(fā)現旁邊有麥當勞。我突然想起來,她應該會喜歡吃漢堡,還有冰淇淋。

麥當勞門口,只有幾個小孩子在排隊,他們很興奮,討論著哪個味道好吃。輪到我的時候,我把冰淇淋的每個口味都買了一個,又買了漢堡、炸雞、薯條和可樂。

當我把這些拿到車上,遞給梓墨的時候,我看到她的眼神里,明顯有了亮光。

我開著車,把梓墨帶到附近的一個公園。公園里有一個很大的人造湖,春天到了,湖面波光粼粼,藍色的天空倒映在湖里,把一湖的水映得藍盈盈的,幾只白鷺從水面上掠過,迎著碧藍的天空飛去。

我從車里拿出一張地毯,鋪在草地上,又把漢堡、炸雞、薯條和可樂擺在上面。梓墨坐在車里,她正在吃那份草莓味的冰淇淋。冰淇淋的奶油糊在她的嘴邊,看上去像爬上了幾朵白云。

我用紙巾幫她擦“白云”的時候,她沒有拒絕,反而對著我微微笑了一下。就是這么微微一笑,把我的眼淚瞬間勾出來了。

我趕緊轉回頭,用衣角拭了一下眼角。上午的風不是很大,微微的,像是呢喃。

梓墨從車里出來,坐到墊子上。太陽已經升得有些高了,但并不刺眼,也不會讓人覺得熱。

梓墨坐到墊子上的時候,還把鞋子脫了。我沒有制止她,看著她撕開一袋番茄醬,一股腦涂到薯條上面,然后拿起一根薯條,均勻地在其他薯條上涂抹著。她好像很開心,我似乎覺得她會站起來,在風中跳舞。

藍色的天空下,藍色的湖邊,我的梓墨,穿著一身藍色的連衣裙,正在跳一支舞蹈,舞蹈也是藍色的。

她站在風中,隨著春風輕輕擺動手臂。她從小就學習跳舞,古典舞,我時常記得,舞蹈班上的她,小小的身影很輕柔,在很多次登臺表演中,她都是站在最中間,是舞蹈隊里的小主角。

她仿佛很喜歡跳舞,如果不是因為上了初中,被我強行停掉舞蹈班,她現在應該跳得更好了吧。

她赤著腳站在草地上,旁若無人般,在風中翩翩起舞。我記得這支舞蹈,她靠著這支舞蹈拿過全省少兒舞蹈一等獎。那時,她以為她會一直跳下去。

一些被我忽略和刻意遺忘的記憶猛地回到我的腦海中,在她初中的時候,我不止停了她的舞蹈班、繪畫班,還有什么輪滑班,也一起停了。我給她報了奧數、英語,還有編程,每個星期,還要她在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外,語數英再多做一份試卷。

我對她很嚴厲,我讓她做的事情,她不敢不做,所以,當她跟我說,爸爸,我很累,能不能不做那么多試卷時,我很無情又理所當然地拒絕了她。

我是怎樣的一個父親呀,風灌滿了我的胸膛。我看著在風中跳舞的梓墨,多想回到時光的后面,把舞鞋還給梓墨,把自由還給梓墨,還有愛,還有陪伴。

我想把我所有的后悔都告訴她,我想讓她健健康康長大,分數、成績,那些都不重要了,真的一點都不重要了。

6

午后的陽光已經是春天的味道了,把一個冬天的沉郁曬得松松軟軟,好像只要風大一點,再大一點,人就會變得愉快多了。

早晨不過才七點半,錢至森來電話,讓我等著他一起吃午飯。還是那樣,沒等我說吃還是不吃,他又把電話掛了。吃,看來肯定是要吃了。

一整個上午,我都在辦公室整理卷宗,主要是秦朗平醉駕的案子,檢察院已經進入起訴階段,我這邊的程序也差不多了,分別找秦朗平和他所在單位相關的人員談了話,了解了一些情況,黨紀處分決定已經下達,現在只要把相關的筆錄和其他的一些材料歸檔整理,等待法院的判決書下來,然后再作出政務處分,就可以結案了。

在上一次談話中,秦朗平已經把喝酒的時間、地點,還有怎樣駕駛車輛,怎樣遇上交警,又如何跟交警起沖突的一些細節(jié)交代清楚了。他說得很仔細,仿佛是知道他的結局,所以格外配合我們,就像是為了干好他在崗的最后一份工作一樣,沒有任何怨言。

我問他,還有沒有其他要向組織說的,他只說了句沒有,然后,在筆錄上簽字,按手印。我原本還想再跟他說些什么的,他已經低著頭出了我的辦公室,羅軍跟了上去,要把他送回家,這也是我們的一項工作程序。

羅軍回來說,他原本要把秦朗平送進家門的,只是才到他家樓下,秦朗平便死活不愿意羅軍上去。他對羅軍說,放心吧,我不會尋死的,不就是沒工作了嗎,我的日子還要繼續(xù)呀。

終歸是要承擔自己的錯誤的,除了坦然接受,沒有其他的辦法。

我把秦朗平案子的材料整理完,看了下時間,已經快要中午十二點半了,錢至森還沒來。我算了一下時間,他從留置點上回來,整段路程也就四十分鐘左右。不出意外的話,再過十多分鐘,錢至森怎么也到了。

想到這里,我出了辦公室,打算去樓下曬曬太陽,等著他。

其實,最近幾天,我心情好多了,梓墨狀態(tài)穩(wěn)定,我干起工作也格外有勁,仿佛全新的生命注入我的骨頭里,讓我覺得生活有了新的意義。

風很大,我被吹得半瞇著眼睛,看到錢至森開著他的蹩腳電驢“哐啷哐啷”駛到我面前。

“上車。”錢至森停下車,搖下窗戶喊道。

我拉開車門,坐了上去。車子內有股濃重的煙味,車頂有些發(fā)黑,我估摸是錢至森常年在車上抽煙所致。車廂內也臟兮兮的,副駕駛座位下面,有一層黃泥。我轉頭看后排座位,灰色的坐墊上,也是一層黃泥。

“你拉豬了吧?”我調笑道。

錢至森開著車,不回答我的話。他皺著眉頭,眼部有一圈黑眼圈,一看就是沒有睡好。頭發(fā)亂糟糟的,上面也沾著些黃泥,黑色的夾克衫上,到處是黃泥。我有些奇怪,他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會那么臟?

“你半夜做賊了?” 我問。

他“哼”了一聲,鼻孔向我這邊歪了一下,又跟著看前方的路,似乎是打定主意不接我的話。

我也不準備繼續(xù)逗他了,想必他一定是遇到不爽的事情,等他愿意讓我知道的時候,我自然會知道。

錢至森開著車,直接駛出城外。他走的這條路很老舊,坑坑洼洼的,我坐在上面,硌得屁股都痛。在路的兩旁,有著一棵一棵高大的桐花樹,從枝葉伸展的姿態(tài)來看,再吹個把月的風,花就開了。

車子穿過這片濃密的桐花路,轉個彎又走進一條磐石路。車子顛得更厲害了,我死死抓住車把手,才不至于像簸箕上的魚一樣,被搖晃著送出去。這條路的兩旁,是一棵棵松樹,在路的側邊,豎著一個牌子,十八里路。

十八里路,這個名字取得很有意思,很隨意的樣子。但我轉念又有些郁悶了,顛簸十八里路,估計屁股都麻了。

好在,車子在松樹林間的磐石路上走了一陣,終于在一道木門前停下了。我看了一下木門前豎著的牌子,叫“清風閣”。

我看了眼正在停車的錢至森,心想這家伙可以呀,中午吃個飯還找這么個雅致的地方。

風很大,嘩啦啦吹得松枝亂顫,仿佛有人哭了一樣,傷心得怎么哄都哄不住。

錢至森停好車,示意我跟著他一起進去。木門里別有一番天地,幾間用桃木色木頭搭建的房子,只是簡單裝修,其中一根房梁上掛著一串風鈴,風一吹,叮當作響。

在房子外面,種著數棵桃樹,樹上已經有很多花苞,相信不要多久,這里就會變成一片粉紅的花海。

我有些好奇,這樣的地方,哪里有飯吃?錢至森大概是看出我的疑問,直接帶著我穿過那幾扇木門,往后方走去。

果然,木門后面,又有幾間灰色大磚搭建而成的房子,其中一間,里面砌著一個灶臺,有兩個中年婦女在里面忙碌,其中一個婦女,對著我們笑,讓錢至森趕緊招呼我進去吃飯。我原本以為吃飯的地方就在這幾間磚房里,因為其中一間里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擺了幾副碗筷。

可錢至森又示意我接著跟他往前走,穿過這幾間磚房,后面還有七八間木房子,顏色與剛進門時的房子顏色一樣。這幾間房子前面,種著一棵棵梨樹,還有杏樹,樹枝上,密密麻麻的花骨朵,相信開花的時候一定很美。

我跟著錢至森走進其中一間房子,里面已經有一個女的坐在里面,她似乎正在垂淚,見我們進來,慌忙用紙巾擦了一下眼淚,又使勁擤了一下鼻子,才站了起來。

錢至森和我在女人的對面坐了下來。我仔細看了一下這個女的,她的年齡大概五十歲,與錢至森年紀不相上下,我有些好奇這個女人的身份。

待我們坐下,廚房開始上菜,是那個對著我們笑的婦女端菜上來的,菜是清淡的小菜,一盤炒空心菜,一份涼拌折耳根,一碗小炒肉,還有紅豆酸菜湯。錢至森在飯上來的時候,就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大口大口扒著。從他吃飯的樣子,看得出來,他又累又餓。

我拿過碗,給女人盛飯,但她搖了搖手,說不想吃。我只得給自己盛了一碗飯,埋著頭吃。

中午的陽光越來越強,爬上枝頭的光很刺眼。飯后,在這慢慢濃烈的光線中,我坐在這山林中的木房子內,聽著面前的女人絮絮叨叨訴說著她的故事。聽著聽著,覺得自己眼淚竟然比那個女人還多。

抑郁癥呀!

我覺得屋外的花樹上面,無數黃豆粒大小的哀傷在陽光下開花了,我看著這些哀傷不停地往上攀爬,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

7

我應該來這里很多次了,每次來到這里,熟悉得就跟在家一樣,知道從哪道門進,可以最快找到要去的辦公室,知道什么時間點來,人不會很多,不用排很久隊。這里的醫(yī)生也跟我很熟悉,一見我來,就友好地跟我打招呼,像是多年的好朋友。

最初,梓墨很抗拒來這里,最近一段時間,她不抗拒了,相反,知道我要帶她來做心理治療,早早起了床,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等著我?guī)鲩T。

春天的風太大了,到處是風的吼聲。我跟梓墨穿過滿是熱烈緋紅的晚櫻街道,在一陣陣風聲中,享受了一場又一場的櫻花雨。

梓墨應該很喜歡花落下的感覺,她穿著一條玫粉色的連衣裙,那是前幾天我偷偷買回來送給她的,還有一雙白色的系帶皮鞋。她站在花下面,閉著眼睛,似乎聽風在吹,又似乎在感受櫻花雨。

我拿出手機,打開照相機,用最快的速度定格了幾張梓墨在櫻花樹下的照片,然后,第一時間發(fā)給晚晨。

晚晨最近很忙,這幾個周末都在加班,照顧梓墨的任務落在了我的頭上。

我很享受和梓墨在一起的時光。我不再把她當作負擔,相反,就像陪著一個可愛的大孩子一樣,只要我耐心好一點,再好一點,梓墨就會很乖很聽話。

我?guī)е髂┧笤卺t(yī)院的長廊上,長廊兩側,是各種各樣的咨詢室,每個進去的人,都會被下一個診斷書。那些診斷書,看起來只是簡單的幾行字,但后面卻是無助的黑暗和漫長的煎熬。

梓墨病了之后,我一直在反思,這到底怎么了?當她把一本《狂人日記》砸到我臉上時,我的心顫抖了。

似乎是我,一手把梓墨推進了一間黑屋子。這屋子里,沒有一絲光。

我知道不妙,梓墨在黑暗里走著,她的腦海里被分數、成績還有我們的期望占據,她好像被我吃了,被我們吃了。

救救孩子!我想起了《狂人日記》里那句著名的話。

梓墨安安靜靜走進醫(yī)生辦公室,把門關上。我獨自坐在走廊間的椅子上,盯著門看。我記得,有很多次,我就坐在此刻坐的位置,聽到她在里面低低的哭聲。

那哭聲夾雜著很多愁緒,像人溺在深海中,被海草纏住雙腳,無法動彈,難以自救。起初,我對這哭聲只有厭煩,我認為她太過脆弱,不就是學業(yè)壓力大嗎,考第一有什么難的,我們誰不是這樣過來的。當她哭的時候,我會毫不留情地罵她,甚至還會把她看不進去的書本砸到地上。

漸漸地,她的情況越來越不好,她不再去學校,甚至一次又一次把刀割向她的手腕。我害怕了,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在她抑郁的深海里,毫無條件地舉手投降。

慢慢地,我發(fā)現,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不過是她能正常地生活。

看,多么卑微的祈求呀。

我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交織在一起,我的手上,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疤痕裸露。我的手腕上,也有一段深深的割痕。

走廊上人不是很多,光線越來越明亮,我覺得胸口一陣刺痛,趕忙張大嘴巴,把堵在胸口的濁氣呼出。我閉上眼睛,仔細聽梓墨的聲音。她沒有哭,應該是跟醫(yī)生聊著什么,我似乎還聽到了她的笑聲。

這個醫(yī)院跟其他醫(yī)院不同,沒有消毒水的味道,相反有股淡淡的花香。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這股香氣讓我很舒服,緊繃的情緒有些放松了。

我朝其他人看過去,一個穿著灰色夾克外套的人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是秦朗平,他頭低低地垂著,發(fā)絲凌亂,像是一棵春天沒來得及發(fā)芽的枯樹,一股蕭瑟之氣。他的旁邊,是清風閣見到的女人,她是秦朗平的妻子。

我原本想走過去跟他們打招呼的,但他們很快被一個醫(yī)生帶進一道門內,門合上了。我盯著那道門,嘴里像是被灌進黃連,苦得舌頭都卷不起來,聲音仿佛也被莫名地偷走了。

我翻出口罩,戴了起來。轉頭看了看梓墨的那道門,門內真的有笑聲。我突然被灌進黃連的心情有了些許緩解,上午的陽光逐漸暖和起來。

我站起來,透過窗戶往外看,陽光把整個街道曬得暖洋洋的。還有那些緋紅的晚櫻,在陽光下更漂亮了。

有一家店門口,一長串的人排著隊,我仔細盯著看了會,發(fā)現是一家棗糕店。

棗糕,梓墨應該喜歡吃吧。我看了下手機,離她出來還有一段時間,我干等著也是無聊。如果梓墨出來,我把棗糕拿給她,說不定她會對著我笑呢,就像她吃到冰淇淋時一樣。

這家棗糕店不過十平方米的面積,藍灰相間的小門頭,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守在一口油鍋旁,還有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在案臺上,戴著塑膠手套和面。

男孩和女孩臉上洋溢著笑容,他們似乎很享受這樣的生活方式,經營一家不大的店鋪,門口排著長長的隊。我似乎能夠感受到棗糕的甜味。

輪到我時,年輕的女孩子對我笑了笑,問我要幾個。

我告訴她后,她便開始給我炸。我看著她接過男孩子搟好的半成品棗面團,隨意用手捏了幾下,一個可愛的小兔子形狀就出來了,然后,她把小兔子放進鍋里,用兩根長筷子夾著翻炸,待這個炸得酥黃脆軟,又開始做下一個。

我以為還是兔子形狀的,誰知道她隨手一捏,一只小豬就在她手上了。

她分別又給我捏了一只小貓,一條金魚,還有一頭大熊。我還想再要幾個形狀的,女孩子卻建議我一次別買太多,這個要趁熱才好吃。

我欣然接受她的建議,把五個可愛的棗糕放進餐盒。太陽又升高了一些,街上越來越熱鬧了,排隊買棗糕的人,比我排隊時又多了一些。

轉回醫(yī)院時,梓墨還沒出來,我剛想在長椅上坐下,便聽到開門的聲音,梓墨走了出來。醫(yī)生笑著跟她說再見,她對著醫(yī)生揮手。

我把棗糕遞給她,她從里面拿出一只小貓形狀的,咬了一口,仿佛咬在我的心上,暖洋洋的。

她又拿起一個小豬形狀的,我以為她要自己吃,誰知道她把它遞到我的嘴邊,示意我吃。

我眼眶一熱,接過“小豬”,咬了一口。

梓墨吃完 一個,又吃了一個,我擔心她吃多會膩,想跟她說少吃一些,但又覺得不對,只得把一瓶礦泉水遞給她。

她接過水,擰開瓶蓋,咕嚕咕嚕喝了幾大口。

我們從醫(yī)院出來,梓墨站在晚櫻花樹下面,抬頭看著被風吹得胡亂顫抖的花枝,突然對我說,爸爸,我要找一棵開花的樹。

8

東方,山峰的輪廓在晨光中顯現。

我?guī)缀跏桥c晨光一同出現在辦公室的。窗外的蠟梅已然干枯,一個一個掉落在地上,還有幾朵落在我的辦公桌上。

一道光透進我的窗戶,把桌上的一層灰照得清晰可見,而蠟梅躺在灰塵上面,像是臨近尾聲的春的殘魂。

我把它們撿起來,放到杯子里,用開水一沖,被塵封的香味又彌漫開來,像是春天又活過來。

秦朗平的事情到底沒有回旋的余地。這幾天,我和柴妮、羅軍,一直為他的事情奔忙著。這是我第一次在我所辦的案子中,為當事人感到惋惜,也是第一次,為處理對象爭取紀法的寬大處理。

然而,就像窗前的蠟梅總要掉落一樣,秦朗平的事情,還是只有一個結局,檢察院起訴后,法院判決書已經下來,哪怕是拘役,按照條例,也得做開除公職處分。

我打算在處分送達他手里之前,再找他談一次話,而這一次,我想去他家里看看。

我剛喝一口水,錢至森來了,他還是那件夾克衫,里面穿了一件短袖衫。

時間還早,我們先去食堂吃早餐。

錢至森進門的時候,看了垂絲海棠兩眼,他看過之后,吸了吸鼻子,隨即低著頭走進食堂。食堂刷卡處,那個如梓墨一般大的女孩子,化著如桃花般的妝容,見我們進來,對我們點頭微笑。

食堂吃早餐的人挺多的,一眼望過去,沒有幾個我認識的人。錢至森冷著一張臉,幾個人跟他打招呼他都沒有搭理,想必心情不是很好。

我們沒有聊天,靜靜吃了早餐。在出門的時候,錢至森破天荒走到海棠花樹邊,折下一枝花。

我看了眼時間,已經要八點半了。走到小樓前,柴妮和羅軍已經在等著我們了。

錢至森開著他的“蹩腳老驢”,我們四個人,一起往秦朗平家去。

已是春分,風稍微柔和了一些,南方飛來的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嘰嘰喳喳的,叫得春天像是鬧起來了。

“原本我是想死的。”秦朗平坐在沙發(fā)上,對我們說出了這句話。

他說出這句話后,眼睛看向了桌子上的海棠花。錢至森進門后,把海棠花插進茶幾上的花瓶,艷紅的花朵,讓房間里的暗淡消散了幾分。

我坐在沙發(fā)上,四處打量著屋內的擺設。這是間老式的瓦房,位于城郊,屋外有各種各樣的樹,現在正值花期,像是喝醉了一樣,開得密密麻麻的。

但屋內暗淡多了,就連窗戶,也用報紙遮掩著,仿佛住在里面的人,害怕見到光。如果不打開燈,這屋子里就顯得黑漆漆的,不知道是日是夜。

這個房子一看就有些年月了,墻體斑駁,只敷上一層沙灰,灰白灰白的,像一個垂暮老人的鬢發(fā)。有幾處有些裂縫,像是被什么撞擊過,開著大大的口,裸露著黃泥,顏色跟錢至森車上的泥出奇地一致。

屋子內還有一層樓,有一道木質樓梯。樓梯在黑暗處,像是一只巨大的怪獸,正在干“吃人”的勾當。

我隱隱聽到樓上有聲音,似乎是哭泣聲,還有摔打東西的聲音。想必是秦朗平那個抑郁癥的女兒弄出來的聲音。這個聲音我很熟悉,梓墨呀,曾經梓墨就是這個樣子的。

錢至森對這里應該很熟悉,在我們坐下后,他主動站起來拿茶葉、洗杯子,從一個暖水瓶里倒水,給我們泡茶。還從一個暗格里,摸出一把水果刀,仔細削蘋果。

我坐了好一會,還不適應房間里的光線。

秦朗平的狀態(tài)比第一次談話時還要差很多,他穿著一件土黃色的短袖衫,像個苦行僧在飽嘗人世的嚴寒。他說話的聲音低低的,有些萎靡,仿若吐出的字,不是從嘴巴里發(fā)出來的,而是從胸腔里蹦出來的,像是歷經風霜雨雪后,已經低到塵埃里。

他坐在沙發(fā)上,離我很近,但我卻覺得他仿若已經徹底墜入黑暗中,只等一雙手把他拉上來。樓上的聲音好不容易停止了,仿佛潮水歸于平靜,看來,女孩應該睡著了。

咚咚咚,一陣響聲從黑暗中傳來,我轉頭看,一個女人從暗處閃到我們面前,是秦朗平的妻子。

她的眼睛還是紅紅的,應該剛剛哭過。

她見我們來,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但試了兩次,還是失敗了。我看她又把頭低了下去,一串眼淚出來了。

“是我呀,那天晚上不該跟他吵架。”許久后,秦朗平的妻子說道。

她說完后,又嚶嚶哭著,像是門外的風,把一個破舊袋子吹得呼啦啦直響。

我嘆了一口氣,想起晚晨。我們在梓墨病后,何嘗不是相互指責,相互抱怨。我們像指南針一樣,把怪罪的手指指向對方。好在,我及時醒悟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倒是柴妮,同為女性,慌忙蹲到她面前,把幾張紙巾遞給她。

這個哭聲就這么響著,當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她停止的時候,秦朗平站起來了,他終是不忍,走到媳婦身邊,把媳婦緊緊抱在懷里。

我們見到這個場景,心里微松了一口氣。

房間里的光稍微明亮了一些,哭聲像是漲起的潮水,漸漸回落,終于無聲無息,歸于平靜……

錢至森一直沒說話,他很忙。把一盤子水果削好后,走到門外,不知道在搗鼓什么。我聽到水流的聲音和攪拌的聲音。過了一會,他提著一桶子泥漿進來,卷起袖子,開始糊墻,墻的裂縫處,被錢至森用黃泥灌注,他像是一個優(yōu)秀的醫(yī)生,仔細縫補一個家庭的傷疤,專注、認真,讓我覺得很是感動。

羅軍起來幫忙,被錢至森拒絕了。我看他黑色的夾克衫上,不一會兒就落上點點滴滴的黃泥,看上去像一個個溫暖的小太陽。

秦朗平后來又說了些什么,我記得不是很清,但我聽清了他最后一句話,他說,放心吧,所有的結果我都能承受,我們會好的。

他說完這句話,用拳頭往錢至森肩膀上打了一下,笑了。錢至森用同樣的拳頭回打了他一下,也笑了。

我們從秦朗平家里出來。錢至森說請我們吃飯,去清風閣。

我們一路顛顛簸簸到了清風閣,桃花已經開了,梨花、杏花也開了,整個清風閣仿如一個花的仙境。

錢至森停好車,一個女人迎了出來,是我第一次來清風閣,給我們上菜的女人。錢至森喊她,媳婦,給我們上幾個好菜。

女人樂呵呵地說了聲好,就去廚房忙活了。我這才知道,原來清風閣是錢至森家開的山莊,他媳婦經營著這片花海。

一整個清風閣在午后的暖陽里,冒著舒服的熱氣。我坐在花海里吃飯,覺得這里跟秦朗平家,完全是兩個世界呀。

我有些恍然,剛剛經歷過的好像都是不真實的,似乎只要有這一樹一樹的花,還有這一束一束的光,就沒有什么是不能治愈的。

9

你想找一棵開花的樹嗎?

夏天的風柔和了許多,像是一杯檸檬水,清清涼涼的。梓墨說想出去走走,我很高興,與晚晨商量后,請公休假帶她出門。

我們選在一處以茉莉花著稱的城市,據說一到夏季,這個城市云霧繚繞,而山里的茉莉開得香氣馥郁,像是所有的美事都砸在心上。

我們先是乘高鐵出發(fā)。梓墨漸漸習慣了人群,不再躲在黑暗的角落,她潛藏在心里的那朵花,似乎把她整個人都喚醒了。

因為要出門,我渾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勁,帶著梓墨和晚晨,到商場買了五顏六色的裙子。現在,她們身上,一人一條草綠色的裙子,是親子裝,裙角在風中飄飛。在我眼里,就像是一個生命的重新開始。

梓墨從坐上車開始,就盯著車窗外看,高鐵快得有些不像話,就像豬八戒吃人生果,味兒還沒嘗出,就滑到肚子里了。

我擔心她看不夠風景,情緒會壞,把整個視線都黏在她身上。還好,她很高興,一路上話雖不多,但眼底的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

梓墨頭上,戴著一頂米色的編織帽,襯托著青春的臉龐,她跟晚晨坐在我的對面,我一會看她,一會看晚晨,驚覺時光的流逝,就像這列車的速度,快得讓人有些恍惚。

晚晨似乎不再年輕了,她的臉上,有了些許皺紋。她如同我一樣,像對待一個瓷娃娃樣地小心翼翼陪著梓墨。我看著她的樣子,有些心酸,又有些心疼。有些時候,我們的視線交會在一起,那一瞬間我會產生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誤以為我還是那個懷抱著玫瑰花的男孩,等待我心愛的姑娘走到我的身邊。

我突然明白了心理醫(yī)生的話,他說,所有的一切,要靠愛來治愈。

裊裊的炊煙喚醒著一個又一個的村莊,當我們下車的時候,一股清新的空氣迎面而來,幽幽淡淡的茉莉花香和潺潺的流水,讓我感覺仿佛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梓墨臉上的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了,她最近喜歡上繪畫,她的背上背著畫架,只要有喜歡的風景,就會停下來,拿出各色顏料,一點一點地畫。我跟晚晨在她作畫的時候,常常守在她的旁邊,任淺夏的光細細碎碎落在我們身上。

我們沿著一條山路往上爬去,梓墨看過旅游攻略,說順著這個山爬,會有一棵百年茉莉。梓墨還說,這棵茉莉的名字叫初雪映紅,一般的茉莉是白色的,而它 ,花梗、花萼都是紅色的。

她這么說的時候,勾起了我的興趣,仿佛這棵紅色的茉莉就是我們要找的開花的樹。

山坡上面,是茉莉花海,微風拂過,撲面的茉莉花香。夏日的陽光微熱,我們在茉莉花香中,順著山路往上爬。

太陽掛在我前面的山坡上。

晚晨爬了一會兒,有一些累,臉上有細密的汗珠。我拿出濕紙巾,像初戀時那樣,為她擦臉上的汗。梓墨在前面,回頭,笑著用手機為我們拍照。

太陽順著山坡漸漸西斜,晚風似乎想回家了。在一片溫柔的霞光里,我終于看到了那棵開滿花的樹。

那棵樹在夕陽中泛著深紅的光。風吹著枝丫,樹上的花朵搖搖欲墜,紅色的花萼,淡粉的花瓣,像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楚楚動人。

只是這一眼,所有的黑暗驅散,愛順著花香重新返回我的身邊。我好似被這花香脹滿了整個生命,情不自禁走到晚晨身邊,拉著她的手,在晚風中,靜靜看這一棵開花的樹。

梓墨也看到那棵花樹了,她奔跑起來,風卷起她綠色的裙角,裙裾飄飄,我仿佛看到了一朵輕靈美麗的茉莉花,在山坡上翩然起舞。

霞光越來越紅,連落山的太陽都不忍心離去,一直在梓墨的畫板上停留。我看著梓墨用五彩的顏料,把整個山坡印在了畫板上。

一片潔白的茉莉花海,一棵開花的樹,霞光萬里,落日熔金,我們的生活仿佛終于點亮了一盞燈,所有的光全部聚在一起,映在我們的身上。

畫板上,三個人影逐漸清晰了起來。一只蜜蜂落到花蕊中間,梓墨落下最后一筆,回頭對我們微笑,笑里,仿佛散發(fā)著茉莉花香。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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