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考古“第一人”：Д.Г.梅塞施密特

丹尼爾·戈特利布·梅塞施密特（1685— 1735）（Даниэль ГотлибМессершмидт，德語為 Daniel Gottlieb Messerschmidt）是一名來自德國的醫生、植物學家。他出生于但澤（今波蘭格但斯克），逝世于圣彼得堡。Д.Г.梅塞施密特最主要的成就是領導了西伯利亞地區第一次大規?？茖W考察，收集了大量動物學、植物學、語言學、民族學、人類學以及考古學的材料?？上У氖?，由于種種原因，生前他無法研究、出版自己收集的材料。因而，在俄羅斯和他的家鄉德國，他都寂寂無聞。這一改變發生在200多年后，1962—1977年，在蘇聯科學院和東德科學院的共同努力下，Д.Г.梅塞施密特的探險日記得以在柏林出版，此后學術界才開始認識到Д.Г.梅塞施密特的價值并研究他的學術貢獻。在考古學領域，Д.Г.梅塞施密特領導了西伯利亞的“第一次”考古發掘并收集、描畫了300多件西伯利亞各個時期的古物。

位于南西伯利亞中部的俄羅斯聯邦哈卡斯共和國宣布2022年為考古年，以紀念Д.Г.梅塞施密特18世紀領導的探險活動。300年前，Д.Г.梅塞施密特在今哈卡斯共和國發掘了一座墓葬，俄羅斯考古學家認為這是西伯利亞的“第一次”考古發掘。

德國人Д.Г.梅塞施密特

Д.Г.梅塞施密特出生于17世紀但澤的一個軍官家庭，他的父親是但澤市首席船務官。他擁有良好的家庭教育，從小就開始學習古代語言（希臘語和拉丁語，后來又學習了希伯來語），對動物和植物研究保持著濃厚的興趣。中學畢業后，Д.Г.梅塞施密特進入耶拿大學和哈雷大學學習醫學。求學期間Д.Г.梅塞施密特十分勤奮，他將大部分時間用于學術研究，同時還癡迷于哲學，希望用原始語言閱讀古希臘、羅馬的哲學著作。1713年，Д.Г.梅塞施密特為自己的博士論文《理性是所有醫學的主導原則》（De ratione praeside universae medicinae ）答辯并取得博士學位。畢業后，Д.Г.梅塞施密特回到但澤，在當時著名醫生И.Ф.布雷恩（Иоганн ФилиппБрейн）手下工作。

И.Ф.布雷恩在Д.Г.梅塞施密特未來的西伯利亞探險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首先他十分欣賞Д.Г.梅塞施密特的才華，曾表示他年輕的朋友（即Д.Г.梅塞施密特）應該有更廣闊的未來；其次他只比Д.Г.梅塞施密特大5歲，同樣癡迷于自然科學，還是著名的動物和植物學家，相同的研究興趣和相近的年齡使兩人關系密切；此外他們兩人和俄羅斯都有一定的淵源，青年時期的Д.Г.梅塞施密特求學于哈雷，當時的哈雷是彼得派的中心，和俄羅斯之間的關系密切，巧的是И.Ф.布雷恩曾擔任過彼得大帝的私人醫生，他們可能在一起多次聊過關于俄羅斯的話題。И.Ф.布雷恩還在但澤創建了一個自然歷史博物館，這也使Д.Г.梅塞施密特對歷史產生了興趣。

但澤位于波羅的海沿岸，是當時歐洲最大的商港，同時是手工業和文化藝術中心之一。1714年，彼得大帝在大北方戰爭中取得重大勝利，迫使瑞典軍隊撤出芬蘭并向俄國求和，俄國開始稱霸波羅的海。1716年，彼得大帝訪問但澤，其間多次尋求И.Ф.布雷恩教授的治療，并且參觀了И.Ф.布雷恩創建的自然歷史博物館，對這家博物館有著深刻印象。彼得大帝一直夢想著在俄羅斯建立媲美于歐洲的科學院和博物館，因此立即要求И.Ф.布雷恩給他推薦一位可以在俄羅斯收集藏品且能建立宏偉博物館的學者，И.Ф.布雷恩推薦了Д.Г.梅塞施密特。彼得大帝召見了Д.Г.梅塞施密特，邀請他盡快訪問俄羅斯，并承諾提供一切可能的幫助。

一年半后，也就是1718年4月，Д.Г.梅塞施密特抵達了俄國的新首都—圣彼得堡。彼得大帝信守諾言，又一次召見了這個年輕人。這次會談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彼得大帝并沒有給Д.Г.梅塞施密特明確的安排，只是讓他先適應環境并學習俄語。

16世紀開始，俄國攫取了西伯利亞的廣大土地，但俄國統治者們并不了解這片土地。所以彼得一世邀請Д.Г.梅塞施密特的真正目的是想讓這位才華橫溢的學者幫助自己探索西伯利亞，了解帝國的財富，尋找能夠充實宏偉博物館的藏品。之所以讓Д.Г.梅塞施密特先適應俄羅斯的環境，也是為其后來前往氣候惡劣的西伯利亞做準備。對于彼得大帝的這些打算，年輕的Д.Г.梅塞施密特并不清楚。

對中國的強烈向往

Д.Г.梅塞施密特在圣彼得堡結識了瑞典人朗·洛倫茲（Ланг·Лоренц），后者曾在中國為彼得大帝夏宮購買各種奢侈品。也就是這時，Д.Г.梅塞施密特對中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熱切希望前往中國。

1718年11月15日，沙皇頒布了一項特別法令，將Д.Г.梅塞施密特派往西伯利亞“搜索各種稀有物品和藥物：草藥、花卉、根莖和種子以及其他藥物配方的物品”。

1719年3月，Д.Г.梅塞施密特開始了自己的旅途，他先到達莫斯科，在莫斯科稍作休整，隨后出發前往當時俄國統治西伯利亞的中心—托博爾斯克。在莫斯科，Д.Г.梅塞施密特了解到彼得大帝正打算派遣使團赴中國締結貿易條約。

他想抓住這次機會隨使團一起前往中國，于是Д.Г.梅塞施密特寫信給自己的直屬上司：“我向您請求，請求您最高的仁慈，您是否可以允許我同公使先生Л.朗格 （Л.Ланге）的隊伍一道，前往托博爾斯克。如果阿奇亞特（архиатр，彼得一世時期領導俄羅斯醫療業務的官員稱謂）的先生們可以向帝國總理府提出請求，以最高的仁慈允許我一路到達中國。我會將您仁慈的調解看作是對我生命的特別饋贈。因為我無法指望有另一個這樣的機會出現在我的面前?！焙髞恣?Г.梅塞施密特再次寫信給他的直屬上司，提出了去中國的具體計劃。

Д.Г.梅塞施密特的請求遲遲沒有得到肯定的答復。1719年9月5日，他不得不踏上前往西伯利亞的旅程，可能此刻他是懷著極度的失落出發的。

西伯利亞探險

1719年12月24日，Д.Г.梅塞施密特到達了托博爾斯克。他組織了一支9個人的隊伍，包括1名德國仆人兼翻譯、3名騎兵、1名農奴、1名廚師、2名瑞典人。其中瑞典人Ф. И. 塔伯特（Ф.И.Табберт）是Д.Г.梅塞施密特的得力助手。1721年3月1日，這支隊伍帶著14個箱子從托博爾斯克出發前往托木斯克。

此后直到1727年，這支探險隊穿行于西伯利亞的荒野之中，北至曼加澤亞（Мангазея，現已消失），東至今天俄羅斯與中、蒙兩國的邊境。今天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們對西伯利亞探險可能懷有無盡浪漫的想象，實際上18世紀的西伯利亞完全是不毛之地，沒有通行的道路，探險隊或是乘船沿著河流前進，或是騎馬穿過山谷和平原，還要面對極端惡劣的自然氣候，此外地方官員的繁文縟節使得探險之旅遍布荊棘。Д.Г.梅塞施密特在日記中寫道：“遵照彼得一世的決定（來到了西伯利亞），（我的）命運（是），被遺棄在西伯利亞?！?/p>

在探險途中，Д.Г.梅塞施密特收集物品的船只不止一次沉沒，并且經常缺衣少食，更有一些嚴重威脅生命安全的事故發生。如在穿越希爾河（Река Сыр）時，Д.Г.梅塞施密特這樣寫道：“在轉彎的時候，不幸降臨到了我的身上，我騎著馬兒，拖著貨物從懸崖上摔了下去，掉進了河里。好在馬車砸到我之前，我跳到了安全的地方，是親愛的主救了我一命?！蓖瑯拥捏@心動魄發生在1722年9月21日，Д.Г.梅塞施密特順著葉尼塞河返回克拉斯諾亞爾斯克，“這天的天氣十分惡劣，強風很快襲來，不幸的是，我們運載貨物的船只被吹到了河流中央。河水猛灌進來，船只開始下沉，船上有大量的貨物和人員（6人）。我劃著皮劃艇，竭盡全力趕來救援。 我向他們扔了一根繩子，我們逆風劃到了葉尼塞河左側……主憐憫我們，我們終于得救了…… （上岸之后）我沒有搭建帳篷，而是穿著皮大衣躺在岸邊，（躺）在光禿禿的地面上?！?雖然已經過去了300年，我們今天讀起來仍然會對Д.Г.梅塞施密特一行路途上的艱險感到震撼。

Д.Г.梅塞施密特是一個非常勇敢、堅毅，才華橫溢而又信守諾言的人，盡管九死一生，依然嚴格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在西伯利亞探險過程中，他孜孜不倦地進行地理測量，描畫并研究不同的動物、植物，觀測氣象，收集各種古物如猛犸象骨頭、卡爾梅克人和韃靼人的詩歌作品等，學習和比較當地人的語言。此外他還繪制了一張從烏拉爾河到葉尼塞河的西伯利亞地圖，在地圖上標明了他發現的礦床，收集了一些樣品。整個探險途中，Д.Г.梅塞施密特一直堅持寫田野日記，記錄了大量有關西伯利亞地區歷史、民族、地理、經濟、動植物，以及考古等信息。

Д.Г.梅塞施密特與早期俄羅斯考古學

1721年底，Д.Г.梅塞施密特來到了哈卡斯堡壘。12月31日，一名哥薩克士兵告訴Д.Г.梅塞施密特，在距離哈卡斯堡壘半俄里的地方有一座斯基泰墓，旁邊還有刻著字母和數字的石頭。Д.Г.梅塞施密特對這些產生了很大的興趣，第二天便前往查看，隨后決定發掘這座墓，一共持續了5天，Д.Г.梅塞施密特在日記中完整記錄了發掘情況。根據他的日記來看，前2天他們在做準備工作， 1月4號到1月6號正式發掘，前后持續了三天。我們摘錄這三天的日記，完整展示西伯利亞考古的“第一次發掘”。

4日（星期四）東南風，天氣非常溫和，但有些陰天，有雪。黎明時分，醫生先生安排勤務兵丹尼爾、（勤務兵）安德烈和仆人彼得前往冢墓?？枴な鏍柭麄円黄鸪霭l，他要去那兒畫石頭，重點是石頭上的刻劃紋樣和字符。塔伯特船長和醫生先生一起待在營地。到了晚上，出去的人們回來了，他們報告說，在墓葬中發現了大石頭和原木，那里可能埋葬著死者。他們還表示，如果明天早上醫生先生愿意去到那里，他們將負責帶路。卡爾·舒爾曼畫了關于石頭的草圖，它展示了石頭的擺放方式以及石頭上的繪畫內容，但大多數情況下，它們令人感到困惑。

5日（星期五）東風，而且非常冷。黎明時分，醫生先生和所有人一起出發前往冢墓。在查看了墓葬之后，（我們明白）很明顯還需要繼續往下挖掘。由于天氣很冷，醫生先生回到了堡壘。塔伯特船長留在那兒，并帶領工人們勘察。工人們一直在進行勘察，到了午飯的時間他們回來了。午飯過后，塔伯特船長和工人一起返回了冢墓，他們找到了真正的由圓木搭建而成的箱式墓室。在墓室的上方是一個半人高的石堆，它的周長大約是一百俄丈。（古人）從地表往下挖坑作為墓室，那里的泥土是松散的，這樣的做法和我們（今天）相似。繼續向下挖掘，工人們發現了人骨。但此時天色已晚，我們需要返回營地。

6日（星期六）東南風，不太冷。我們一大早就去挖掘，一直工作到午飯時間。我們在封堆的右側發現了一些骨骼。 在大量挖掘之后，安德烈發現了很多人骨、幾塊銀器和銅器，（我們）產生了希冀，希望在墓葬中挖出很多的寶物。然而，無論怎么挖，我們都只發現了破碎的人骨。這表明這個墓葬在我們到來之前已經被打開并被洗劫一空。我們停止了工作，醫生先生之所以決定挖掘（這個墓葬），是因為（他）想弄清楚過去這些異教徒是如何以及通過什么儀式建造墳墓的，醫生先生隨后畫了一個（墓葬結構？）草圖。大概在晚上8點，我們回到了堡壘。

實際上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俄羅斯考古的“第一次發掘”并不科學、完整，他們直接尋找墓室的做法甚至和盜墓賊類似。從這個角度來說，Д.Г.梅塞施密特的發掘屬于古物學，并不是考古發掘。為什么今天的俄羅斯學者卻一致認為這是西伯利亞的第一次考古發掘？這就需要我們了解當時俄國的時代背景以及俄羅斯學者的邏輯。

16世紀開始，俄國攫取了西伯利亞廣大的土地，開發西伯利亞的過程中發現了埋葬于地下的黃金，引發了許多關于寶藏的傳說。這些傳說迅速吸引了一大批 “尋寶者”。每年冬季過后，這些 “尋寶者”組織大規模的尋寶活動，這種活動被稱為“Бугрование”， “Бугор”，指的是小土堆或小山丘，“вание”表示某種行為，現在特指為獲取貴重金屬進行的非法盜墓行為。“尋寶者”將盜掘的寶物在西伯利亞市場上出售，一部分寶物流通到莫斯科，引起了一些知識分子的關注，進而直接影響了彼得大帝。

彼得大帝在政治、經濟、軍事和科技等領域實行全面的西化改革，使得俄國從“愚昧無知的深淵登上了世界光榮的舞臺”。彼得本人曾多次游歷歐洲，積極學習歐洲先進的思想文化。1714年，彼得大帝建立了俄羅斯歷史上第一座博物館—珍寶館（Кунсткамера），用來收藏來自不同國家的珍品，Д.Г.梅塞施密特在探險中收集的民族學材料后來也保存在珍寶館中。

珍寶館曾存放過彼得大帝收藏的“西伯利亞寶藏”，即來自“尋寶者”的盜掘品。西伯利亞的地方官員、商人從“尋寶者”手中購買并作為禮物獻給了沙皇。1715年，俄羅斯礦廠主A.H.杰米多夫為祝賀彼得王子的出生，向葉卡捷琳娜皇后贈送了大禮—“西伯利亞古墓中的金器”；1716—1717年西伯利亞總督М.П.加加林兩次向彼得一世貢獻黃金古物，共計120多件。再后來彼得大帝的“西伯利亞寶藏”擴充到約240件，這些遺物現在都保存在俄羅斯艾米塔什博物館中。

為了保護地下發現的古物，1718年彼得大帝頒布了俄羅斯歷史上第一條文物保護法令。頒發法令的這一年，Д.Г.梅塞施密特來到了俄羅斯；1719年他被派往西伯利亞，組織起西伯利亞的第一次大規?？瓶蓟顒?。

1721年2月15日，針對西伯利亞的古物，彼得大帝又特別頒布了一條法令：“在西伯利亞發現的奇特的物品，應由西伯利亞總督或者其他人按價購買，（并且）不得熔化，（將它們）送往伯格？和制造學院，因此，在不熔化的情況下，將它們報告給朕。”

1721年4月18日，Д.Г.梅塞施密特在一封信中寫道：“……根據沙皇陛下的法令，我被命令在西伯利亞省和所有城市尋找必要的草藥、花卉、根莖和各種鳥類，等等，還有各種古代的遺物，如銅、鐵、人形或動物形的鑄件、卡爾梅克人的鏡子…… 如果有人知道這些草藥、花卉、根莖、古代墓葬以及古代遺物之類的東西……以便他們來找我……對于那些重要的發現，（人們）將獲得可觀的報酬。”

按照彼得大帝的指示，Д.Г.梅塞施密特收集了大量古物。Д.Г.梅塞施密特在他的探險日記中一共繪制了364個考古遺存，年代范圍從早期斯基泰時期一直延續到蒙古時期，包括巖畫、宗教遺物、動物紋飾、銅鏡、陶器以及其他裝飾品等。Д.Г.梅塞施密特還注意到了西伯利亞數量眾多的冢墓，他認為經過“尋寶者”一百多年的盜掘，西伯利亞十墓九空，墓中所有的黃金都被洗劫干凈。

為了驗證猜想，Д.Г.梅塞施密特在1722年1月2—6日挖掘了一座墓葬，即前面的俄羅斯考古學家認為的西伯利亞的第一次考古發掘。和一百多年來的“尋寶者”不同，Д.Г.梅塞施密特有官方背景，他的發掘是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而不是尋找“財富”。并且Д.Г.梅塞施密特希望搞清墓葬的結構，了解古人構造墓葬的方式，他畫出了墓葬簡圖。從這些方面來說，Д.Г.梅塞施密特的發掘帶有明確的學術目的，俄羅斯考古學家公認這一起事件為西伯利亞考古的開端。

本文為陜西省文化和旅游廳2023年度文化和旅游重點課題項目“陜西—中亞絲綢之路考古合作提升文化陜西國際傳播力的策略與路徑研究”（項目編號：2023HZ1579）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為西北大學絲綢之路考古合作研究中心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