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遠山、白霧、鳥鳴,一輛本田轎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車上坐著哥仨,以年齡說,老大劉正強是省城某大型設備公司高管、人力部部長;老二阮名玉是省藥物研究院高級藥劑師;老三龐瑞是省凱歌食品機械公司技術員。不過這都是以前的事,不久前他們分別辦了辭職手續,哥仨開辦了一家機械設備科技公司,三個人都是公司核心成員。哦,龐瑞曾先于兩位大哥辦了個小制圖設計公司,后注銷了。
現在轎車已經駛出他們朝夕相處的城市,那座北方依山傍海的大城市,本地人都愛稱它“省城”。窗外林立的高樓逐漸退去,代之以一望無垠的田野、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和蜿蜒望不到盡頭的公路。
三個人在車上有說有笑,此行不旅游,不訪友,行程還比較遠,1600多公里,途經保定、衡水、邯鄲、鶴壁、鄭州、武漢、岳陽、長沙等城市,還有著名景區,主要走京廣高速。是為了一個項目,具體是簽一個合同,很重要的合同。龐瑞望著窗外感嘆,多么好的景呀!阮名玉也往外看著道,沒看出哪兒好呀。龐瑞撇嘴樂,嘿,你往遠處看,別光看眼面前兒,遠處才有好姑娘。
這個項目名稱比較長——“藥食同源梅花鹿衍生物鹿血酒、鹿茸膏芝麻糖、鹿茸甜片開發深加工項目”。為此他們要前往有“中國梅花鹿南國第一山”之稱的湖南郴州莽山地區。這時劉正強說句,兩位兄弟我說點正文兒啦,再說一遍此行為什么而去,我早于你們過去考察了,這梅花鹿的衍生物鹿血酒、鹿茸膏和鹿茸片都是珍貴的保健滋補品,現在人們的保健意識、追求高品質生活的意識可是今非昔比,而且我們的這個新的配方效力更強、持續更長。
阮名玉斯斯文文的,頭型精心整理過,他聽了沒吱聲。龐瑞馬上說,哈,這個我知道,鹿血酒、鹿茸膏糖振奮陽事,像我二哥新娶的小嫂子,吃了,不把小嫂子美壞了。說完與阮名玉哈哈鬧。
一路上這三位輪流開車,他們在省城臨出發前已商量好,上午誰開,下午誰開,再轉天誰開,在哪打尖,不能耽誤休息。這是公司成立以來拿到的第一個大項目,為了把這個項目拿到手,穩操勝券,這哥仨真是做足了功課。首先是怎么去郴州,是飛過去,是坐高鐵,還是自駕車?因為合同文本,設計圖紙,設備、工藝介紹等資料,產品包裝樣品實物,還有一件項目投產關鍵設備的機件模型,如乘飛機、高鐵就得托運,還有可能受損丟失,最后決定還是自駕自帶比較穩妥,盡管這次行程的確夠遠。于是就把這些物品裝滿了后備箱。
這哥仨就定了這么一天,自駕車走高速,一路向南。
龐瑞今天的打扮整個一包工頭。可這龐瑞在設備研制上有點獨門絕技,這項目投產需要的一個核心機件就是他研制出來的。但他對這個項目前景多少還有點不放心,他就問,老大你再說說這藥食同源鹿血酒、鹿茸甜片的前景到底怎么樣?老大人長得很壯實,大家伙兒都說他有男子漢范兒。他回答,好,我說干貨。很多中藥和食物的來源是相同的,既有治病的作用,也能當作食物,“寓醫于食”。
這梅花鹿的鹿血酒、鹿茸膏芝麻糖、甜片不僅溫補腎陽,還有增強免疫力、調節內分泌的多種功效。老大接著回憶說,那片地區風景太好了,植被茂盛、氣候溫和,在莽山腳下這片梅花鹿人工養殖基地——我們要去簽合同的這家企業其實也一直生產著,只是工藝太陳舊原始,只生產初級產品,產量太低。老大端起保溫杯呷口水“哦”了一聲,市場前景太好了,市場對這幾種產品需求量那是翻幾番增長。我們此行就是準備幫這家企業將傳統工藝提升為現代深加工工藝,輔以精美外包裝,打入市場就會是搶手貨。可就是資金缺口太大,偏偏一港商人家有眼光,看上這個新項目的前景,投資了2500萬港幣。
哇!咱們到南方簽的這個3000多萬合同,我算了算,稅后還有2600萬呀,龐瑞揮下手樂著說,2600萬咱們掙回來,一簽完合同就掙到手了!阮名玉欠欠身道,這2600萬是凈利潤,我們也沒有太大投入,也就100萬成本,我們拿手的是高科技型的東西,是賣科技、賣方案。龐瑞喜滋滋說,這個純利潤咱哥仨平均,留下500萬,咱每人700萬,讓咱哥仨也富一把,過幾天富人的日子。那500萬留下200萬搞業務用,還剩300萬做企業活動經費,掛工會名下咱哥仨造去。哈哈,咱們終于脫離這個管束了,咱也實現一把財務自由,這300萬就是咱們的小金庫,不就洗個腳嗎?三個人打著哈哈。
以后那再洗腳就不怕了,反正咱哥仨是個體老板有錢了。龐瑞咂咂嘴說。
阮名玉哼一聲,不行,不能,咱都有老婆呢,再叫老婆給發現了。
劉正強倒是說句,企業活動經費也不能胡編亂造,要記賬,提前跟我打招呼。
這哥仨一路挺高興地看著風景,也想著心里的2600萬。龐瑞又齜牙笑,咱們上回洗腳,也沒有找小姐的想法。阮名玉接過話茬說,可不是嗎?要不是當初咱們在洗腳房的事,咱哥仨還走不到一塊呢!劉正強聽罷嘆口氣說,唉,沒影子的事嘛,我進去就是想洗個腳,我媳婦管得緊呦,我還想找小姐?她還不跟我拼命,抹脖子上吊摸電門。阮名玉撇嘴道,我說老大,要不說咱哥仨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呢,我也是,我要是找了小姐,我媳婦還不把我殺了。哼,其實龐瑞嘛這小子鬼,誰知道他是不是想干壞事……哈,但是人家也沒干壞事。你說說因禍得福……龐瑞搶話,誰知道那天晚上臨檢硬是把咱三個人給薅起來了。這不沒有的事嘛!劉正強說句,不薅起來咱仨也走不到一塊對吧?阮名玉就說,咱仨現在真成哥們了,等回來啊,咱把合同簽完了,拜把子吧,盟誓結拜,咱公司更牢固了,對吧二位兄弟?老大和龐瑞聽罷都說好啊。
二
這是他們出行的第三天臨近中午,轎車繼續在高速公路行駛。窗外樹木脫下綠色的外衣,蛻變成灰色和棕色,時而可見農家房頂升起裊裊炊煙。三位這才感覺肚子餓得咕咕叫。劉正強說,還有七八十公里就到武漢老城了,我請大家吃飯。別等了,龐瑞眼瞅他說,老大(這哥倆習慣這么稱呼他,一是他歲數大,同時他也是這個新成立公司的老總)遠水不解近渴,先打個尖吧,路途中吃點便飯就行。于是開進服務區。在大廳一家餐飲店落座,隨便吃個快餐。打尖時老大還說,等到了武漢城,我請大家上錦繡酒樓,有名的鄂菜餐館,辣味獨特,吃武漢名菜“辣得跳”“炸菠蘿脆”,那叫正宗地道。正低頭看手機的阮名玉抬頭說,咱就這么定了。龐瑞嚷,我倒要嘗嘗“辣得跳”到底有多么辣。
這時龐瑞突然一拍腦門,呦,呦,不能忘呀!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們哥倆說,我怕你們倆不樂意——討債。原來他自己干小公司的時候,一客戶朋友欠他錢,欠了14萬,過了還款日期。正巧途經這里,他得去辦這事,把錢要回來。估計要耽誤小半天的樣子。老大老二都不知道還有這事,一聽堅決不同意。老大一拍桌子,是2600萬重要,還是你14萬重要,2600萬要是耽誤了,14萬管個屁用,孰輕孰重啊!又強壓不滿道,你知道這樣將會耽誤多大事嗎?咱們現在不過是草簽個合作意向書,咱們不用耽誤時間太多,半天幾個小時,也許這個機會就讓別人搶走了,一年多心血打水漂了!
老三呢倒苦水,唉,家里媳婦特別惡,逼得太緊了,她死活要立竿見影。丈母娘也是母老虎,14萬塊錢當時我找丈母娘借的,這借給別人啦,不干了。咱們就算簽這個合同了,也得半年后人家才能打款,我,回去就得交差。
阮名玉皺皺眉說,老三不能因小失大呀,我手里握著的這個藥品研究專利,準確說老配方基礎上研制出的“梅花鹿衍生物藥食同源配方專利”,不容易呀,費多大心思研究出來的,現在能賣那么高的價錢,我無所謂,可你這樣做生生把公司第一個大項目給耽誤了。
老大語氣里帶了呵斥,這跟人家約好簽合同的時間,可還有好幾百公里呢,你這一走再碰上什么別的事耽誤了,怎么辦?要不是我人脈廣,能夠聯系到南方這個廠家嗎?這單生意簽得下來嗎?
老三聽罷接受不了了,他拔高嗓門說,我承認你倆有能耐,可沒有我你倆也成不了這個事!沒有我這設備你們藥方也轉不成成品。你們至于這么罵我嗎?我要債怎么啦?沒錯,2600萬是好,可揣兜里是咱們的錢,沒揣兜里還不是咱們的錢。14萬就是我的錢,而且是我老婆娘家給的錢,我若這次錯過這村,還得再跑一趟不說;要是簽不成這合同,我這14萬要不來,算怎么回事?怎么這么不近情理?再說我這個設計全國“蝎子粑粑——毒(獨)一份”,還有這次我給搞出來的核心設備上的機件,假如沒有這個機件,南方這家工廠就得從國外進口,就得花十倍八倍的價錢。就算這回合同沒簽,咱這設計在全國,到哪里我也能給它拍胸脯!
矯情來矯情去,最后老二說,網開一面吧,要不讓這小子去吧,就給你小半天時間,我們在哪等你,我們就在哪轉轉。于是就定在省道一個叫峰莊的地方幾點碰面。老大劉正強無奈點下頭。
龐瑞要債去了,他老三在路上還氣哼哼,哼,你倆表什么功,老大還拍桌子盛氣凌人,想當初咱們在廢棄車間創業時候,苦于沒業務,哥仨吃在車間,住在車間,沒有床打地鋪,沒有食堂吃附近村上叫賣的盒飯,冬天沒暖氣,挨凍搞研發,夏天頂烈日騎自行車、電動二輪聯系客戶……唉,瞧那時的交情,信得過!
黃鶴樓不遠處僻靜樓邊,找個小飯館,小桌小凳,胡亂點幾個武漢下酒小菜:燒蹦蹦、涼拌毛豆、椒鹽玉米一類。劉正強早把兩瓶本地白酒“白云邊”蹾在桌上,阮名玉叫,還兩瓶?劉正強咧嘴道,沒讓你全去了。哥倆一邊喝酒一邊數落老三:
這小子真不地道呀!
自私,沒見過這么自私的。
為了10萬塊錢,他可以不顧2600萬!
阮名玉說,咱哥倆可別喝多了。下午龐瑞這小子回來,咱得開車呢。劉正強瞥了一眼,沒事,一會兒有六個小時就解了。不行他到點回來叫這小子開車,咱倆車上睡一覺。
劉正強呷口酒嘆氣,本想說說項目的事,沒心氣說了。他娘的,不等他吧,不合適;等吧,咱揪著心怕耽誤正事。
劉正強端杯,阮名玉也端,哥倆各悶下半口杯白酒,喝著喝著喝大了。一看龐瑞還沒到,阮名玉看表,約定的時間早過了,他拿起手機給龐瑞打,沒人接。
給他打電話不接,給他發微信不回,這個龐瑞不能帶他出來了。阮名玉忿忿地說。他不就那么個破設備安裝嗎?他娘的,我也會。那幾個設備樣件都在后備箱裝著啦,有了圖紙,有了樣件,不行他娘的不讓他干了,以后咱哥倆找別人干。劉正強又端起一口杯“白云邊”一揚脖下去了,他說,窩火,他要這樣的話辦不成事了。時間咱們跟他定好的,位置給他留了,看這時間都超不少了,他現在還不到。唉,這老三最不夠,為了10萬塊錢甩咱倆!不帶他玩了,開車咱倆走,直接去。
這哥倆就駕車走了,往南走了。
三
龐瑞這次出來沒帶著那張14萬的借條,沒找著,可能是他成天價兒忙不知放哪了,反正是丟了。他手里沒借條,心里有點打小鼓,轉念一想覺得關系都很熟,上次人家還給他4萬,再要回那10萬他還能不認賬?嗨,反正也到這兒啦,就直接去吧。
龐瑞為了辦得順利,出發前已經跟那個欠錢哥們打了招呼,那人也就接待了。龐瑞就說,你欠我的10萬趕緊給我吧,那錢是從我丈母娘那拿的。都過了日期了,咱朋友之間也不論了。萬沒想到對方說,你記岔了吧,不是在半年前14萬都還給你了嗎?這是你打的收條。他說完拿出龐瑞打的收條,龐瑞手托收條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沒錯,的確是自己寫的那張收條,可“4”那位置前非常清晰有個“1”字,應該是后加的。分明是半年前只償還了4萬嘛!咱倆兩清了,他朋友說道。龐瑞甭提有多氣憤,但人家死不承認。
這時候龐瑞猛地想起跟那哥倆定的時間,呦,已經過了。他倆還等著他過來,還得往南方趕。他沒有心情跟那個人再費唾沫,他要急著跟那哥倆會面。他想,眼前這朋友,他若認賬當場就給我了,不認賬我縱是把死人說活了,他也不會給,忍氣吞聲吧。他給對方撂下一句話,我起訴你,到時候筆跡我做司法鑒定。
龐瑞出了榆樹鎮沒多遠正巧有個景區,路邊有開摩托車等活兒的,本地稱“開摩的”“蹲活兒”的。龐瑞斜挎背包攔下一“摩的”說,我給你一百,追下前面那輛轎車。“摩的”騎手不大情愿,嫌省道太黑。我再給你加一百行嗎?我認了!“摩的”騎手點頭,可以吧。龐瑞便坐上“摩的”往前追,待趕到約定的地點,一看空無一人,無人無車。給這哥倆打電話、發微信都不回,龐瑞心里有點慌。一想不對,這兩個小子撇開我,弄不好兩個人自己去了。他一看表,啊,距約定時間晚了不到一個小時。我要麻利快點追,能追得上,因為龐瑞手里有路線圖,知道怎么走。他想到這兒,轉頭叫“摩的”騎手,哥們,不管多少錢車費,就是兩千三千我給你,只要追上前面我要追的那輛轎車。你就往前撩,按照我的這個路線直追。于是這輛“摩的”帶著龐瑞就風馳電掣地追,70、80、90邁一直開,龐瑞還在后座叫,快,120邁!
劉正強、阮名玉哥倆在省道上駕著車往前開,因為喝酒了,開得就稍慢一點,一抹夕陽照在車外的田野上,像投下一層薄薄的血暈。
阮名玉這時借著酒勁說句,還沒拜把子就這樣,以后拜把子了還怎么一塊合作呀?老大你可不能這樣呀。劉正強聽到了,不解地問,你把話說明白了。阮名玉說,既然咱哥仨合伙,雖然當初沒搞什么三人協議,合伙人利潤平均分配,這不明擺著的事嘛!劉正強聽罷回句,不要格局太小嘛。阮名玉不愛聽,老大你不能這樣呀,你……你不能像老三一樣,辦事自己合適就行。劉正強道,名玉,你這話我不愛聽,你看我容易嗎?攬來這單生意我操了多大心。但阮名玉說,沒錯,你攬生意,可配方、設計、技術,我和龐瑞做了多少事?他說話有點舌頭發硬,你看你上回洗腳那事,到現在我給你守口如瓶。我告訴你老大……磕磕巴巴又說,你以后要跟我怎么樣,別怪我不講情面,我告訴你正強,我……我給你錄視頻了!阮名玉喝了酒,可能是沒控制住,把心里想說的話說出來了。我……我把你舉報出去!
劉正強一下酒醒了一半,他嘴里罵著,你也別敲打我,我不是嚇大的,你是什么東西,你手里那個秘方,竊取別人的專利,對吧,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手里是有證據的。你加以改造,說不好聽的加點面粉進去——富強粉,看似白的藥面,那天你走了以后我嘗了一點。劉正強冷笑一下接著說,倒不錯,沒毒。你以為我不敢戳穿你,咱倆誰也別說誰。什么我洗腳的事,你咽肚子里吧,我也咽肚子里,但是都為了一個共同利益去做的。
這時油門就踩到底了,轎車忽忽悠悠一會兒大油,一會兒又小油往前開,再說龐瑞此時已叫摩托車追了上來,一看前面的車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吼句,追上去!這兩個王八蛋果不其然把我甩了,他們倆去簽合同啦!氣不打一處來。那哥倆一看是老三追上來了,此時與轎車處在并行狀態,可轎車似乎根本沒把摩托車放在眼里,轎車開得太快了,還想抹摩托車,龐瑞也不甘示弱就踹轎車,就在轎車與摩托車一抹一踹千鈞一發之際,轎車方向盤失誤,撞向那老三,老三沒踹著車一下子給顛下來,隨即轎車沖著水泥護欄撞去,“嘭”的一聲巨響,伴隨著金屬刮擦和撕裂的聲音,又彈回騰空飛起,火花四濺地旋轉了450度后,撞向隔離帶才停住。
摩托車手倒沒什么大事,驚愕中他“呦”了一聲,后座那個被甩了下來。他看旁邊那輛轎車撞了,自己趕快撩了。
四
一切那么突然,當地交警部門接報案迅疾與120救護車趕到,現場一片狼藉,車輛嚴重扭曲變形,碎片和血滴灑了一地。
警察在現場發現了三個人,經查找他們隨身攜帶的身份證,劉正強、阮名玉和龐瑞,三人都甩出車外,其中叫阮名玉的現場搶救無效死亡,劉正強、龐瑞重傷。
警方在等待劉、龐從昏迷中醒來。
交警首先通知了三個駕乘人中阮名玉的家屬,家屬哭天搶地跑來了,是阮名玉的愛人,二婚新娶的小媳婦。女人看上去三十多歲,成熟的風韻,五官精致,頭發烏黑,穿戴得體。她一看到丈夫車禍致死的遺體,嚎啕大哭。在警察一再勸說下她才講不認識龐瑞、劉正強,但是知道他們三個人要去南方簽合同,為一個項目。她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是這兩人害的名玉,名玉這個人是多么可貴,是省城多么優秀的藥劑師,智商高,研究出的配方是多么靈驗,多么愛助人為樂,他就是我們家生活的唯一依靠。這么好的人,活蹦亂跳的人說沒就沒了,必須讓這兩人負責。
警察了解到車禍導致劉正強腦震蕩,需要做硬膜下血腫清除手術。龐瑞呢,是右腿膝蓋粉碎性骨折、左胸五根肋條折斷,要做復位接骨手術。
警察先從外圍調查,通過勘查現場,覺得這個現場挺奇怪的,有三個疑點:一是車怎么撞得這么嚴重?二是這三個人怎么都沒系安全帶還全都甩出車外?三是為什么不能一下判斷出是誰開的車?因為不是主干道,現場監控不清晰,車輛受損嚴重,破拆救援又很大程度上破壞了現場,且沒有目擊證人。警察只能又詢問阮名玉的妻子。她稍稍平靜了一點說,我只知道他們三人成立了一個公司,可能要簽一個合同。阮名玉頭天晚上跟我說他們三個人要走,但我不認識他倆。阮妻的眼神里滿是憤怒、委屈、傷感,又說,警察同志,您一定要為我們家老公做主,弄不好他們倆想獨吞這單生意。3000萬的合同,是個多么大的生意,利潤少得了嗎!
不能不說這也是一個疑點。
龐瑞第二次手術后的第5天,警察開始對他詢問。龐瑞說,我當時不在現場。警察說,你在說謊話,我們就是從現場把你抬上救護車的,你怎么會不在現場?答,我當時正在外要債,正在外跟欠債人打架呢!
警察心里也在起急,你龐瑞在現場非得說不在現場。然后龐瑞就說,警察同志,當初我借給他14萬,他也認賬嘛。半年前呢,他只還給我4萬,還讓我給他打了個收條。他拿著收條非得說那個14萬全還給我了。我是一個搞技術出身的,多少零件的數據我都能記得滾瓜爛熟,何況是“14”這個數字,“4”和“14”,還沒還錢我記不清楚嗎?
警察回答,借債還債的問題是另一個案子,你可以拿出有力證據依法起訴對方。龐瑞囁嚅著,證據沒在我手里。警察繼續說,現在說的是車禍的事,事發經過你好好回憶一下,當時是不是你在駕車?希望你要如實講出來。
龐瑞說,我不在現場,我哪里能夠駕車呢?警察這時就出示現場拍攝的照片,你看當時躺在地上的你們三個人,這是不是你?龐瑞一看,自己也糊涂了。然后警察又找到他的主治醫生,訊問龐瑞除了多處骨折以外,他腦部受沒受損害。醫生說,診治當中也給他做了腦CT,應該是沒有問題,沒有受到損傷。太奇怪了。
警方分析:只有證實龐瑞所言是否屬實,才能判定案發時他是否在轎車上。警方準備從他最關切的討債入手,盡最大可能爭取龐瑞配合,才是破獲此案的關鍵。
警察又找到龐瑞問,你去的那個地方叫什么?找的誰?他吭哧半天才說出位置——榆樹鎮。他找的人叫李仁近。
警察通過戶籍很快查出,并來到榆樹鎮找到那人直截了當問,你有個朋友叫龐瑞來過你這,做什么來的?
這位李姓朋友說,是來過。
現在你這朋友受傷了,不知是否跟你有關聯?
李姓朋友忙問,受什么傷?跟我不會有關系,他只不過在我這坐了一個多小時罷了,討債,我都還給他了。
你有證據嗎?請你出示一下。
對方把一張收條拿出來,警察一把接在手里,嚴肅地說,現在因為辦案需要,暫時在我們這里存放。七個工作日內返還你。又說,為證實你倆說的是否屬實,我們要走司法鑒定程序,你等消息吧。
手術后的劉正強在十幾天后,慢慢清醒了。警察開始詢問他。劉正強說,當時是阮名玉開的車。警察又問,那當時龐瑞在不在車上?劉正強說,他,我印象里好像他沒在車上,但是我還是記不起來了,有可能他在車上……至于龐瑞是怎么回事,怎么下的車,警察給了他提醒,他是否有個討債的事?他說,我這會兒腦子還有點疼,有時候越往深處想腦子越疼。好像是有什么事……要不是我記錯了,就是龐瑞開的車。
五
征得當事人龐瑞同意,經過開平司法鑒定中心鑒定師進行“筆跡同一性司法鑒定”——筆跡是否為同一人所寫,結論為:“1”字跡是在收條形成后又進行添加形成的。
由此警察認定龐瑞在此次交通肇事案發生前下車去討債及14萬數額均沒有說謊。那他又為什么在交通事故中受重傷呢?
警察對欠債人李仁近做疏導,曉以利害道,你這樣做是不對的,是在犯罪,將被起訴。不要為10萬塊錢把自己毀了,把家庭毀了。說服教育使欠債人李仁近有了轉變,他在警察帶領下趕緊奔往醫院,見到渾身纏滿繃帶的龐瑞慚愧承認了錯誤,請求龐瑞原諒。并把他帶來的10萬塊錢交到龐瑞手里,還又多給了一萬塊錢,連聲說,這是我的一點補償,我這樣做確實不對啊,你因為我一著急出這車禍,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兄弟,請你別起訴我了,我也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好好養著,咱們以后重新處。
警察做了大量工作,收條問題得以解決,10萬塊錢回來了。龐瑞與警察說了實話。他說,警察同志真誠幫助我,那么負責的態度感動了我,我再不實話實說太沒人味兒了。我追轎車是想踹那車,沒踹上給栽下來了。我沒看清車里到底是誰開車。摩托車也不知去向了。
我原來是怕擔責,所以一直裝傻充愣說我不在現場,警察同志請依法處理吧,我都擔著。他說。
警察找到摩托車手,證實龐瑞所說都是屬實的。這樣就把案發時駕駛員的范圍縮小至二人,一個死者,一個還活著。同時警方也認為,雖然龐瑞有意識想踹轎車,也可能蹭了一點,但轎車不會是因他撞到護欄上的,在這起車禍案中龐瑞責任要小一些。
阮名玉的媳婦又來交警大隊了,哭哭啼啼不走。辦案民警的心里清楚:案發時這輛車的駕駛人到底是劉正強還是死者阮名玉,當務之急是必須找到直接的證據。只有掌握了充分的證據,才能讓有罪者該當其罰,讓無罪者免于蒙冤,同時如果死者才是駕駛員,那么他不但丟失了性命,得不到任何賠償,他的家屬還要承擔高額的民事賠償。
劉正強頭腦越來越清晰了。警察再次問他是誰開的車?劉正強語氣相當明確,阮名玉開的車。警察說,既然這樣,做司法鑒定吧。
警察首先與醫院取得聯系,了解治療進度,然后通知龐瑞、劉正強,二人的治療、觀察期已過,出院回家再進一步康復,然后本星期二人都到大隊來一趟。
在交警大隊接待室劉正強說,我頭腦現在清楚了,仔細回憶案發時的確是阮名玉開的車。警察說,你是高學歷、高認知能力的人,過去長期任國企高管,應該清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現在各種證據證明是你開的車。但劉正強再次肯定地表示是阮名玉開的車。
那個駕摩托車的人沒有報警,逃逸,已被警方控制了。
其實就在劉、龐治療后的觀察階段,警方為獲取直接證據,已經進行了司法鑒定。
鑒定師首先采集了案發轎車在駕駛、副駕駛及后座位置上的指紋、毛發及皮屑,沒有發現血跡。這些皮膚及皮屑組織分別與此三人相對應,因為他們是輪換著開車。鑒定師又連續兩次對事故轎車細致勘查,在駕駛位前擋風玻璃發現了一小塊細微的大拇指大小的油脂,經過放大鑒別,這是在駕駛位、副駕駛位上唯一的一個撞擊點。DNA檢測發現是劉正強的頭皮組織。這一小塊不起眼的油脂就是發生車禍時,駕駛員從駕駛位方向盤方向頭部撞擊擋風玻璃的撞擊點。又輔以精密儀器比對,可以確定案發時劉正強就是坐在駕駛位上的駕駛員。
在法院開庭之前,警察把鑒定結論告知劉正強。對他說,在司法鑒定面前,任何人抵賴都不能得逞。龐瑞的債務人在收條上造假,偽造證據,抵賴不過去;你劉正強也同樣。
警察的話讓他腦海里把龐瑞前兩天跟他說過的話碰在了一起——當天在事故突發現場,阮名玉已奄奄一息,眼看著就不行了,挨著他的龐瑞用臂彎摟住他的頭,瞪大眼睛斷斷續續說了句“沒攝錄,想……要挾他”,就閉上雙眼。龐瑞問劉正強,這到底是啥意思?劉正強也裝出不明就里的樣子。可待他回到家里,卻捶胸頓足,大哭著說,名玉兄弟,我對不起你呀!
原來“洗腳房”事件那天的確有一個人犯事了,是老大劉正強,只是與他在一起的女人沒承認。誰知大約半年后,那女人又被抓了個現行。在警方審訊中,她供出劉正強,證據就是劉給過的一張名片。劉正強遂被收容教育,正準備通知他單位和家屬了。事也湊巧,那兩天阮名玉著急找他有點什么事,怎么也聯系不上他,給他愛人打電話,那頭說正心急火燎呢,不知怎么沒回家,廠里也不知道。情急之下阮名玉給在公安局治安科上班的老叔打電話,讓他幫著找找。一會兒電話回過來,說甭找了,“收教”了。阮名玉一聽,這還了得,大廠高管,肯定開除公職,老婆一準離婚,他還怎么活呀?阮名玉死乞白賴央求他老叔,死說活說,最后以念其初犯,態度較好,沒通知單位,關了一星期,罰款五千元放了出來。此事阮名玉守口如瓶,從沒有跟連龐瑞在內的任何人說過。好在后來劉正強也辭了職,此事才算過去。
劉正強站在法庭被告席上如實交代了肇事及開脫罪責情況,他面帶羞愧地說,因為我的狹隘、自以為是,毀了自己兄弟名玉,還有龐瑞兄弟,自己也受了傷,我認罪認罰。對名玉、龐瑞的民事賠償,別管多少我都認,賣房子、汽車,轉讓企業設備也要如數賠償。改造后我要從零開始,我辦企業還是有經驗的,名玉父母贍養和龐瑞的生活我會擔責的,不會食言,今后還要給社會公益捐款彌補我的罪責。
閑更,天津市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百余篇中短篇小說、散文見于《天津文學》《青年文學》《散文》《北京文學》《延河》《百花洲》《今晚報》《齊魯晚報》等報刊,部分作品轉載入選《散文選刊》《散文年度精選集》等,中篇小說《童生林素》收入天津古籍出版社“問津疏影”文集,忝列第二十一屆孫犁散文獎一等獎,入圍第二十屆百花文學獎散文獎。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