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AI 文生圖;生成式人工智能;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鄰接權保護
DOI:10.19619/j.issn.1007-1938.2024.00.047
作者單位:東北師范大學政法學院
引文格式:隋明志. 論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保護模式——以我國首例“AI 文生圖案”為例[J].出版與印刷,2024(4):11-19.
2023年11月27日,北京互聯網法院公開開庭審結了“李某某與劉某某侵害作品署名權、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一案”(簡稱“AI文生圖案”),法院根據狹義著作權相關條款,判決被告劉某某在百家號發布未顯示水印、由原告李某某使用AI 生成的圖片的行為,侵害了原告李某某就涉案圖片享有的署名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雖然北京互聯網法院指示原告當庭以作出說明、現場演示等方式再現了原告使用開源軟件Stable Diffusion(一種AI 繪畫生成工具)通過輸入提示詞的方式進行“創作”的過程,對案件的基本事實進行了認定,但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rtificial intelligencegenerated content,英文縮寫AIGC)是否可以構成作品及其著作權類型未進行充分討論,亦未在思想和表達兩分法的背景下區分和認定原告的智力投入。作為我國首例AI文生圖案,北京互聯網法院的判決引起了學術界和實務界的共同熱議。探究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適宜的保護路徑,對我國生成式人工智能產業的健康發展與著作權法律體系的完善具有重要意義。
目前,世界各國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能否受到著作權保護的問題莫衷一是。歐洲大陸和美國作為傳統的以人類為中心的著作權制度的“堅守者”,認為著作權應當嚴格限定于人類創作范疇。堅持這一觀點的原因在于,著作權法旨在保護和激勵人類的創造力,而人工智能作為非人類的智能體,其生成的內容盡管可能具有極高的價值,但本質上仍應被排除在著作權保護的范圍之外。然而,在其他一些國家和地區,如英國、新西蘭以及我國香港等地,對于人工智能生成的內容采取了更為開放和靈活的處理方式。這些國家和地區認為,隨著科技的迅速發展,人工智能在創作領域的應用日益廣泛,其生成的內容在一定程度上已具備與人類創作作品相媲美的價值。因此,有必要通過法律手段為這些內容的“創作者”或“開發者”提供一定的保護。這種保護并非完全等同于自然人的著作權,而是通過單獨立法的方式,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提供人身權以外的權利保障,從而避免因人工智能的非人屬性而引發的法律適用難題。[1] 當前,我國法律尚未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保護作出明確規定,由于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具有“作品”的外觀,故許多學者建議運用狹義著作權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進行保護,但與此同時,獨創性判斷和作者認定的問題卻一直未達成一致意見。基于此,有必要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狹義著作權保護的獨創性判斷困境和作者認定難題進行分析,并探討著作權保護的另一種方式(即鄰接權保護)的可行性。
一、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狹義著作權保護的獨創性判斷困境
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獨創性的判斷是狹義著作權侵權認定的理論前提。《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簡稱《著作權法》)第三條規定:“本法所稱的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現的智力成果。”申言之,在我國認定“作品”需要滿足獨創性要求。當前,判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獨創性的標準存在“以作者為中心”的主觀主義標準和“以作品為中心”的客觀主義標準的理論分野。
1. “以作者為中心”的獨創性主觀主義標準
獨創性主觀主義標準,又被稱為浪漫主義標準或目的主義標準,[2]64 側重于通過審視作者內在的個性、意圖以及主體身份來評判創造性,帶有鮮明的“人格主義”色彩。[3] 主觀主義標準的確立,源于對作品獨創性和發明創造新穎性衡量標準的差異性認識。我國臺灣學者蔡明誠[4] 認為,作品的原創性即主觀的“新穎性”,與專利法所要求客觀的、絕對的“新穎性”不同。對作品獨創性的衡量,更傾向于主觀視角,強調作品中所蘊含的作者個性、創作目的以及作品所承載的主體身份。相反,發明創造的新穎性則更側重于客觀評價,其衡量標準不在于作品的主觀表達,而在于是否已有同類發明或創造的客觀存在。
主觀主義標準奉行“以作者為中心”的浪漫主義作者觀,認為作品是作者思想個性的表達、創作目的的體現、主體人格的延伸。具體而言,作品必然蘊含著作者的思想與個性;在作者創作作品之前,往往會預想創作的目的與效果,從而使整個創作過程為創作目的服務;作品是作者主體人格的體現,強調獨創性僅源于人類的精神貢獻。往前溯源,這一觀點與對個人主體性的強調有密切關聯,例如,笛卡爾(René Descartes)[5] 確立了主體性原則,主張懷疑一切,但唯獨不能懷疑自我,只有自我才是最真實可靠的“阿基米德點”(Archimedean point)。黑格爾(Georg WilhelmFriedrich Hegel)[6] 認為,藝術作品乃是把外界材料制成描繪思想的形式,這種形式是那樣一種物:它完全表現作者個人的獨特性。概言之,獨創性的主觀主義標準要求作者為自然人,且作品由作者獨立創作完成。《著作權法》第十一條也規定:“創作作品的自然人是作者。”這在作者身份上與主觀主義標準要旨一致。[7]AI 文生圖案中法院把StableDiffusion 視為純粹的創作工具,從而將原告李某某認定為作者,認為Stable Diffusion 生成的圖片體現了原告李某某的情感和意志,即是一種主觀主義標準的體現。
2. “以作品為中心”的獨創性客觀主義標準
獨創性客觀主義標準,又被稱為形式主義標準或結果主義標準,[2]64 強調通過“普通讀者”的視角,從作品的外在表達結果方面來評價獨創性。該標準側重考察新作品與現有作品或材料之間是否展現出“顯著差異性”或“至少具備最低程度的創造性”。客觀主義標準認為,單純從立法歷史和法律文本中展開法教義學分析,尚不足以論證“由人類創作”是創作物獲得著作權保護的必要條件。[8]
客觀主義標準奉行“以作品為中心”的結果主義價值觀,該觀點認為著作權中獨創性判斷的核心在于“作品”內容本身是否能夠滿足公眾需求而不是其創作過程如何,僅需判斷作品內容是否滿足最低限度的創造。[9]換言之,獨創性客觀主義標準不要求作者必須是自然人,包括人工智能在內的其他主體,只要其創作內容與自然人創作內容具有外在的不可區分性和內容上的相似性,都可以成為作者。例如,李偉民[10] 認為,按照思想和表達二分法的著作權法原理,著作權法對產生作品的過程不予保護,只保護最終的“成品”——“獨創性表達”,也就是保護外在的表達形式。王遷[11] 則表示“獨創性客觀說”并不足取,認為不需要考慮著作權法所保護的作品是否出自人,而只考慮特定內容是否“像”作品,也就是在形式上為“獨創”并對公眾有益,其實質是虛化了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和精神,是只想利用著作權法的“形”而抽離了其“神”。
二、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狹義著作權保護的作者認定難題
1709年,英國安娜女王頒布了世界上第一部著作權法《安娜女王法》,該法首次承認作者是著作權保護的主體,旨在保護書本作者的權益、鼓勵知識創作。《著作權法》第一條亦明確指出該法的真正目的是保護作者的著作權。但隨著AIGC 技術的發展成熟,作者認定成為一個難題。由于人工智能在創作過程中的參與程度越來越高,人工智能使用者的個性化在生成內容中的體現愈來愈弱,關于“誰是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真正的作者?”成為學術界探討的熱點,但當前并未形成較為一致的看法,主要存在將人工智能擬制為民事主體、將人工智能研發者視為作者和將人工智能使用者視為作者三種學說。
1. 將人工智能擬制為民事主體說
傳統的法律觀念往往將民事主體嚴格限定為自然人,但隨著社會的進步和法律體系的不斷完善,這一觀念正在逐漸發生變化。現有法律框架下的規定表明,民事主體的范疇并不局限于自然人,而是具有更為廣闊的內涵。《著作權法》第十一條第三款還規定:“由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主持,代表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意志創作,并由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承擔責任的作品,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視為作者。”顯見,著作權的權利主體并非必須是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組織在某些特定情況下也可以被賦予法律人格。基于此,學術界存在一種看法,即民事主體的定義并非僅限于自然人,隨著社會的進步和法律的演變,像法人這樣的非自然人也應被視為民事主體,并且法人作為民事主體的現實情況已經證明了這一觀點的合理性。因此,一些觀點認為可將人工智能擬制為民事主體,[12] 理由是從法律意義上看,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等同于“人”的成果,在形式上可以認定為“作品”,保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當然為《著作權法》的應有之義。
法學創造法律人格概念,從而將現實主體與法律主體分離開來,現實的人屬于社會的范疇,法律主體屬于法律的范疇,它們不是同一的。[13]《德國民法典》作為現代民法的典范,明確使用了“法人”這一概念,并規定了符合一定條件的團體可以賦予權利能力,使之成為民事主體。這一規定不僅為德國的法律實踐提供了明確的指導,也為其他國家的立法提供了有益的借鑒。《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同樣繼承了這一思想,在第五十七條中對法人進行了定義,即法人是具有民事權利能力和民事行為能力,依法獨立享有民事權利和承擔民事義務的組織。這一規定,既體現了對法人獨立法律人格的認可,也為法人參與民事活動提供了法律依據。雖然法人具備擁有獨立財產、獨立承擔民事責任等法律特征,但是其權利和義務的實現最終仍然需要依靠個人特定行為。與自然人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實現權利和義務不同,法人的權利和義務必須由特定的人經過特殊的法律程序來實現。
“無財產即無人格”[14]。人工智能本質是由人創造的科學技術,并非法律主體。人工智能沒有獨立財產,也無法獨立承擔責任,故不宜賦予其法律人格。退一步說,即便參照法人制度賦予人工智能法律人格,那么其權利和義務的實現仍然需要依照所制定的特殊程序來落實到人的特定行為上,這只是一種形式上的法律美感,實質問題并沒有被解決。AI 文生圖案判決書亦指出,人工智能模型本身無法成為著作權法上的作者。
2. 將人工智能研發者視為作者說
人工智能的研發者包括投資者、開發者、管理者等在人工智能創造、運營、維護中投入智力或財物的人員。有一種觀點認為,可以遵循法人被視為作者的歷史邏輯,將人工智能的研發者視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作者。其依據主要包括兩點:一是參考《著作權法》第十一條第三款的規定,把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當作由人工智能研發者主持,代表人工智能研發者意志創作,并由人工智能研發者承擔責任的作品,據此將人工智能研發者視為作者。二是根據勞動財產論,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視為法律意義上的財產,從而認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屬于人工智能研發者。這兩點依據看似符合一般邏輯和財產權觀念,實際上已然不適應數字時代人工智能的生產與應用。
《著作權法》中將“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視為作者,其邏輯是先存在符合法定要求的作品(由自然人創作),在此基礎上再判斷是否符合將“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視為作者的條件。正如通常講的“擬制血親”,是因為先存在沒有血緣關系的雙方,再在法律上將其地位確定與血親相同,而不能因為其在法律上與血親地位相同,反推出雙方存在血緣關系。概言之,若要參考《著作權法》第十一條第三款的規定將人工智能研發者視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作者,其邏輯前提為確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為作品,而這一問題至今仍未有確定的答案,故據《著作權法》第十一條第三款的規定,將人工智能研發者視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作者并不適宜。
洛克曾說:“一個人的身體和雙手所從事的勞動,是正當地屬于他的。”傳統的小農社會中,農民在自己的土地上使用自己的種子、工具進行耕作,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直接結合,勞動成果財產權自然歸其所有。隨著經濟全球化和科學技術的進步,生產要素、生產方式、分配模式都在不斷變革。在當今這個數字時代,人工智能模型的投入和收益呈現多元化模式。從投入上看,人工智能大模型訓練以投入的數據要素為基礎,但數據權屬問題現仍存爭議,該情況下人工智能大模型的訓練成本主要包括算力芯片成本、服務器成本、標準機柜成本、訓練時長內的電力成本、人力成本等。[15] 從收益上看,人工智能模型的盈利模式主要包括廣告收入、付費服務、技術授權、合作推廣等,并不依靠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版權獲益。比如ChatGPT 可以通過向用戶開通付費訂閱模式、向應用程序開發者提供編程接口收取費用(如ChatGPT 嵌入Office 辦公軟件等),以及特許經營模式收取費用等方式獲得收益。概言之,人工智能研發者已經從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版權收入以外獲得了足夠的利益,已經實現了“權益和義務相應”,如果再賦予其著作權,將造成其雙重獲利的現象,易形成“馬太效應”,不利于社會公平競爭。AI 文生圖案中,StableDiffusion 研發者在許可證中表示,“不主張對輸出內容的權利”,判決書中亦指出,人工智能研發者的智力投入體現在人工智能模型的設計上,即體現在“創作工具”的生產上,而不是涉案圖片上。
3. 將人工智能使用者視為作者說
將人工智能使用者視為作者說實際上把人工智能看作純粹的創作工具,認為人工智能與數碼相機、畫筆一樣,本質上是一種輔助人類創作的工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中蘊含著使用者的“腦力勞動”,人工智能使用者應被視為是真正的作者。“新一代大模型在創作過程中的根本推理邏輯是數學推理,其創作過程是對高價值語句的判斷與輸出……新一代大模型在藝術創作領域完全不具備‘類人推理’。”[16]“實踐中,AI 研發者常常利用技術服務協議將AIGC 的權屬風險轉移給AI使用者。”[17] 將人工智能使用者視為作者的觀點主要依據可以歸納為兩點,一是基于某些國家和地區關于雇傭作品的規定視雇主為作者,二是認為使用者在人工智能內容生成過程中進行了必要安排,屬于人類創作。
《通向天堂之近路》繪畫登記案中,美國人泰勒向美國版權局申請人工智能生成圖片《通向天堂之近路》的版權登記,其理由是該作品由計算機算法自主創建,根據美國《版權法》對雇傭作品的規定,應作為雇傭作品登記在人工智能所有人(即泰勒)名下。美國版權局復審委員會認為:首先,雇傭作品基于雇傭合同認定,而人工智能不具備與人簽署有效合同的資格;其次,雇傭作品原則上只涉及作品的版權歸屬,并不涉及作品是否受版權保護。概言之,按照雇傭作品的規定將人工智能使用者擬制為作者,其焦點又回到了前文所討論的人工智能法律主體資格認定問題,既然現在將人工智能擬制為民事主體尚不適宜,那么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視為雇傭作品,從而認定雇傭者為作者更無從談起。
按照智能化程度可將人工智能系統從低到高依次分為符號系統、一般互聯系統、高級互聯系統。[18] 人工智能系統智能化程度越高,使用者在人機互動創作過程中的參與度就越低。符號系統具有工具屬性,一般互聯系統在人機互動過程中亦是人進行創作控制,這兩種較為初級的人機互動創作將人視為作者并無爭議。高級互聯系統即生成式人工智能是人工智能1.0 時代進入2.0 時代的重要標志,ChatGPT、Synthesia、文心一言、混元以及AI 文生圖案中原告使用的Stable Diffusion等AI 工具均屬于生成式人工智能。將人工智能使用者視為作者的觀點認為,雖然在生成式人工智能創作過程中使用者參與程度較低,但人工智能使用者若沒有做出必要安排,AIGC 則無法自動生成內容,更不可能根據使用者的思想表達內容。該觀點的問題在于,將創作指令與創作混淆,在邏輯上不能成立,亦不符合常理。例如,假設某美術老師指導5 名學生畫一幅山水畫,并設定了景物特征、線條、色彩、比例、尺寸等提示詞,5 名學生各自獨立完成了繪畫,均符合老師的要求,這名老師能否因5 名學生的繪畫都符合要求而主張5 張繪畫都是他的作品?顯然,該主張在邏輯上是荒謬的,且違背了著作權法的精神。
AI文生圖案判決書指出,委托人委托受托人繪畫與人利用人工智能模型生成圖片的情形類似但存在重大區別,即受托人有自己的意志,在其繪畫過程中會融入自己的取舍和判斷,而生成式人工智能模型不具備自由意志,本質上仍然是人利用工具進行創作。該判決書沒有在思想和表達兩分法的背景下對原告的智力投入進行探討,AI 文生圖案中原告在Stable Diffusion 中輸入提示詞、參數等的行為,屬于思想的文本表達,并非原告主張涉案《春風送來了溫柔》圖片的直接表達。雖然生成式人工智能基于預定義的模型和算法運行,以“漢字屋測試”的標準被判定不具備自由意志,但其已通過“圖靈測試”,在模型的隨機性、模型的狀態、模型的參數和超參數、訓練數據、硬件設備參數等因素影響下,向人工智能系統中輸入同樣的提示詞,生成內容具有不唯一性。故而,AI 文生圖案判決書將生成式人工智能StableDiffusion 視為一般創作工具、將生成內容視為使用者表達的觀點值得商榷。
三、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鄰接權保護的可行性分析與制度設計
雖然《著作權法》未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予以明確的著作權保護指引,但這并非意味著我國法律拒絕向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提供任何保護。鑒于生成式人工智能并不具備人類的思想、情感,且當前學術界與實務界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否具有獨創性、人工智能是否具備法律主體資格等重大前置理論問題爭議較大,我國可考慮通過設立新的鄰接權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進行保護。
1.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鄰接權保護的可行性分析
鄰接權是廣義著作權的重要組成部分。鄰接權的產生和發展與科學技術的進步密切相關,科技創新的同時,鄰接權也在逐漸地擴張。生成式人工智能作為新興科技產物,其生成內容運用狹義著作權進行保護存在理論爭議與邏輯沖突,而運用鄰接權保護可以回避上述問題并且平衡好各方利益。
(1)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符合鄰接權保護的獨創性標準
運用鄰接權保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既可以回避重構相關基本法律概念、法律意義的難題,還可減少對狹義著作權制度的沖擊。[19] 運用狹義著作權保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最大爭議是其能否被認定為“作品”。通常來講,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屬于可以被他人客觀感知的外在表達,存有爭議的是人工智能的法律人格屬性和生成內容獨創性問題。若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作為鄰接權客體,上述爭議將不復存在。鄰接權客體并未規定生成者必須為自然人,比如廣播節目中含有的鳥鳴聲、水流聲等音頻并非自然人生成,依然受鄰接權保護。鄰接權客體亦不以獨創性為必需,比如表演者多按照文字等形式的“作品”進行表演,并不具備傳統意義上的獨創性。由于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與狹義著作權規定的“作品”外在表達相似,故應對其提出客觀主義標準的獨創性要求,以竭力避免同質化現象和潛在的侵權訴訟風險。
(2)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鄰接權保護能夠平衡利益相關者權益
狹義的著作權與鄰接權實際上已然形成了著作權法律體系中的一強一弱的保護模式,例如作者所享有的權利種類、保護期限等均大于鄰接權主體。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具有極低的邊際成本,可短時間內大量生成,若以狹義的著作權進行保護,必將對“作品”市場造成巨大沖擊。鑒于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與自然人作品在外觀上難以區分,故應該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中添加可辨別的標識,以便人們識別和選擇。這樣一來,人工智能生成的大量內容與“作品”屬于兩個不同的產品領域,不會形成直接競爭,有較高精神追求和相對保守的消費者依然可以選擇其所青睞的具有人類思想、情感的 “作品”。
(3)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鄰接權保護合乎法律邏輯
1961年簽訂的《保護表演者、音像制品制作者和廣播組織羅馬公約》又被稱為“鄰接權公約”,該公約以保護表演者、音像制品制作者、廣播組織的權利為目的,在世界范圍內首次確立了鄰接權。隨著科技的進步,在很多國家的法律體系中對鄰接權進行了擴展,比如德國在1965 年制定《著作權與鄰接權法》時將不符合攝影作品要求的照片、重大投資的數據庫賦予鄰接權客體保護;法國在1985 年修改著作權法時將計算機程序納入鄰接權保護;我國將出版者對其版式設計所享有的專有權利作為鄰接權客體。生成式人工智能徹底革新了創作模式,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作為新的鄰接權客體,符合技術更迭帶動法律更新的客觀規律。法律隨著新事物的出現而發展,生成式人工智能推動法律進步亦合乎法律發展的邏輯。
2.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鄰接權保護制度設計
若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作為新的鄰接權客體,應充分考慮生成式人工智能低成本、高產出等特點,既要讓人工智能利益相關者的利益得到保證,又要避免打擊自然人的創作熱情、維護作者權益,還要保障人工智能產業持續發展與公共利益。因此,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鄰接權保護在制度設計上可以考慮以下幾點。
(1)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權利歸屬人工智能使用者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權利歸屬是鄰接權保護的基礎性問題。人工智能由于不具備法律上的主體資格,故無法成為鄰接權主體,即便今后在法律上將人工智能擬制為鄰接權主體,其最終的利益歸屬仍然是自然人。人工智能利益相關者主要包括人工智能研發者和人工智能使用者。人工智能研發者在產品上市之前,已經取得對人工智能技術保護的著作權或專利權,并且可以通過技術本身的許可使用等方式獲取足夠的激勵。人工智能使用者需要通過購買權限等投資才可使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在使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時亦需要進行勞動投入,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投入市場實現商業化運作的過程中仍然需要進一步的投入。因此,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權利歸屬人工智能使用者更為適宜。當然,雙方亦可基于私法上的意思自治原則,通過約定來確定權利歸屬。
(2)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權利內容以財產權為主
人工智能并不具備法律人格,故在設計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鄰接權保護制度時應以財產權為主,考慮到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來源識別問題,可賦予其人身權中的“署名權”。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表現為一種財產性權益,而非人格權益。人工智能研發者研發人工智能技術的目的主要在于通過技術成果轉化獲得財產收益。一些人工智能使用者使用人工智能技術生成內容,主要希望通過商業化運營獲得財產收益。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具有“作品”的外觀,與自然人作品難以區分,易造成內容使用者的混淆。賦予其“署名權”,一方面有助于維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與自然人作品的市場競爭秩序,另一方面有利于公眾對人工智能技術相關者進行監督。
(3)應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權利設置必要限制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具有成本低、生成快、產量高的特點,若不對其權利加以限制,必將造成無序競爭等負面影響。首先,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應納入法定許可范圍。公眾使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時無須經過權利所有人同意,僅支付費用即可。此舉可節約大量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交易成本,促進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傳播。其次,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應參照狹義著作權允許合理使用,并適當擴大合理使用的范圍。例如,公眾因學習、研究、欣賞等狹義著作權法中符合合理使用的因素使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時,無須支付費用,且不構成侵權。同時,宜將合理使用的范圍擴大到不以營利為目的使用,以促進公平和效率,維護公共利益。最后,應當縮短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保護期限。人工智能不具備自然人意義上的生命,無法參考狹義著作權“有生之年及死亡后50 年”的保護期限。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數量巨大,鄰接權保護期限應從內容生成起計算,總保護期限建議不宜超過5 年。
四、結語
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顛覆了一般意義上的創作概念,也給著作權法律體系帶來了新的挑戰。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狹義著作權保護面臨的獨創性判斷和作者認定問題存在較大的理論爭議,且對數量巨大的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提供如此高強度的法律保護經濟成本極高,對傳統“作品”市場也會產生較大沖擊。AI 文生圖案中將Stable Diffusion 視為原告創作的工具,據此適用狹義著作權保護的觀點,在創作過程智能化程度越來越高和技術發展越來越快的當下,值得深思。秉持著作權法的立法宗旨,順應鄰接權制度的發展趨勢,設立一種新的鄰接權來保護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明確權利內容以財產權為主、權利歸屬人工智能使用者,并設置必要的權利限制,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提供“弱保護”,既能解決上述問題,又能平衡保護創新與促進發展之間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