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但
下雪并不代表冷
雪更在乎慢
和干凈
并不在乎你的體感
在零下三十度的某刻
結(jié)冰或直線滑行
它帶來一個詩人死去的消息
但忽略眼淚和悲傷
它加速一個作家的心跳
或癌細(xì)胞
卻從不悲憫
它只用慢
和一種更干凈的白
代替亡靈哭泣
和遺忘
冬至以后,嗓子更疼了
頭暈日益加重
潤喉片里的冰片
強(qiáng)壓著舌苔下的焦慮
脈若游絲,卻仍然
如鯁在喉。只有藥片
可以作為虛擬的抗體
聊以自慰
他們說應(yīng)該慶幸放棄從醫(yī)
但我懊悔,二十年前為何改行
作為一名醫(yī)生,至少現(xiàn)在
我就可以給眾人聒噪的咽部
安裝一個隱形的消音器
寄往北京的包裹里
應(yīng)該有一封信
但那本舊書里的標(biāo)記
僅用于遺忘
問題是上海也冷
車?yán)锝Y(jié)冰的礦泉水說明
你好久沒有寫詩
一個詞體內(nèi)的溫度
僅限于活命
大寒之日
我抱著一本《甘州府志》
卻無法給大漢的饑民
送去一顆糧食
又下雪了
我只能告訴你
河西走廊的冬天一直就這么冷
但有史以來從沒有在史書里
凍死過一匹馬
他鄉(xiāng)下的母親半夜出門小解
在院子里摔了一跤
一根股骨和八根肋骨全部摔斷
一場雪本不該這么絕情
一場事故也不該這么輕描淡寫
但我們又能怎么辦呢
雪還在下
天空也需要表達(dá)絕望
給久病不起者一個清清白白的葬禮
光照進(jìn)來
忽然想起那年
一次漫長的旅行
躺在綠皮火車的下鋪
讀一本詩集。仿佛詞語深處
旅程永無盡頭
陽光透過車窗
刀片一樣飛進(jìn)來
切割著書頁上的詩句
我就那樣靜靜躺著。多年以后
直到火車的轟鳴完全靜止,才感到
莫名的疼痛從胸口緩緩蔓延出來
一些人死去的消息
之后是一些人病危的消息
仿佛總有陌生人
每天都在忍受著煎熬
這于我是寬恕。因?yàn)槟吧?/p>
我有理由忍住眼眶里的淚水
假裝死亡和憐憫與己無關(guān)
像天空下著雪,傾瀉,然后歸于平靜
我只是個深夜寫詩的人,偷偷
為這個世界和自己尋找些許光亮
哪怕一小塊黑暗都讓我覺得
無能為力也是一種難以寬恕的罪
去鄉(xiāng)間買魚
突然驚起荒草中的
兩只白鸛
它們匆忙飛起
兩根細(xì)長的黑腿
像是在天空畫了個等號
幾秒鐘,太短暫了
天空還是那么空
曠野仍然一片肅殺
仿佛它們只是種幻覺
一閃而過
仿佛只有等號
是真實(shí)的。只有你和我
在無邊的曠野里
飛——
是真實(shí)的
根本不存在
對虛無的陶醉①
注:①引自波德里亞《冷記憶》。
鏟雪的聲音早上響過一陣
下午又響起。鐵器刮擦著路面
同時也尖銳地刮擦著我的耳膜
一天兩次,我的耳朵感受著人們
重新走上街頭的興奮,也感受著
自由賦予噪聲的更多意義
對聲音的敏感來自寂靜
居家半個月后我不這么想了。有時候
雪頑固不化是另一種慈悲
冬天的湖應(yīng)該是這樣的
青黛色,掩藏著更深的絕望
虹鱒魚在水底,像水
自己的陰影,隨光浮動
有時,黑色的身軀
突然躍出水面
仿佛隱匿已久的自由
終于找到了出口
但金鱒無畏
修長的身子,逆流而上
像一道道閃電
竭力想要表達(dá)什么
養(yǎng)魚人說這種魚
非干凈的冷流水不能存活
養(yǎng)在魚缸里不如
當(dāng)場殺死
池邊的荒草上雪還沒有化
繞池三圈,我始終躊躇不定
捉哪一條魚回去下酒
都覺得是一種罪惡
以果樹為例,十一月和十月
真的沒有可比性
枝頭上的落寞和內(nèi)心的豐腴
恰好成直角。凋落是宿命
沒有什么值得惋惜。中年以后
坦露是一種美德。冬季呈現(xiàn)的蕭瑟
更像是富足后的減法。山楂血紅
凍果中飽含著漿汁
沒有跌落的果子
抬著干癟的頭顱
環(huán)顧四野。任何角度
都一覽無余。父親在果園里
被落日拉長的背影就像上帝
在祝福那些被歲月遺棄的果實(shí)
據(jù)說金絲雀時常被帶到礦井
北美金柏對寒冷具有依賴性
溫暖對北極熊的傷害大于獵槍
一個人死于短篇小說
比死于肺炎更無辜
有一次在夢中,一把斧頭
突然砍進(jìn)她的腦袋,她清晰地
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死亡
卻并沒有感覺到恐懼
中年以后,她對死于安逸的設(shè)想
并不滿意,時常在夢中
借助亡者之口
修改自己的墓志銘
“每個人都是神為了感知世界而設(shè)計(jì)的一個器
官”①
她覺得至少應(yīng)該像一只鳥
或一棵樹那樣
作為一個肺細(xì)胞去感知恐懼
死亡才是有意義的
注:①語出博爾赫斯小說《神學(xué)家》。
總提到絕望但一輩子不為一個真正絕望的人寫
一首詩是可鄙的
總在廟里上香卻對廟門口躺著的流浪漢熟視無
睹是可鄙的
對一個躺在街頭裸露下體對著一個年輕女人的
照片放大提琴曲的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是可鄙的
訓(xùn)斥一個瘋子就像個瘋子一樣大喊大叫是可鄙的
總感覺自己無能為力只有眼淚也是可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