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與經濟之于我們的意義在于它們從來都是一個時代那最鮮活的現場——那些最初的詩。
你必須去成為那唯一的自己,你必須試著去理解每一個人,每一粒草,每一朵花,每一顆露珠在孕育中那全部的艱難,你必須去理解人世從來,并一直作為一種如此珍貴的謬誤。
我驚訝于我已活到了古人眼里的高齡,驚訝于我已年長于許多曾比我年長得多的親友與故人。
真實是讓人畏懼的,就像黑洞中那令人窒息的高貴與不自由。
江南不僅僅是盛產靡靡之音而醉生夢死的奢靡之鄉,它更是那孜孜于日常生活中的神性的溫柔敦厚之地。
江南之所以成為江南,是因王羲之、謝靈運,是因白居易、蘇東坡,是因黃公望、倪云林,是因董其昌,因四王、四僧,因黃賓虹,因朱熹與王陽明,因你的毅然決然,以及那孤絕中的一往情深。
如果沒有對這塊土地的感同身受,那么,這一路的奔襲就是一種幾乎難以忍受的勞役。
而你如此疲倦,又如此歡喜著。
當我看見塞尚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地坐在圣維克多山下的土路旁的照片時,我的眼淚滾落了下來。這何曾不是我所希望的,千年之后的讀者從我的詩行間辨認出的形象。這何曾不是我試圖用盡一生的徒勞,以獲得的一張繁華落盡的臉龐。
漢語的未來恰恰在我們對我們之所知的,那世世代代的辨認中。
寂靜不是無所事事,而是一種極度的專注,是凝神于一,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絕。
游手好閑與一個靜穆者是一段拙劣的分行文字與一首偉大的詩之間,那似曾相識的天壤之別。
不是我更為謙卑,而是我比他們多一份向那幽深處獨自跋涉的堅毅與孤絕。
快樂是摩羅的誘惑,也是佛陀的教誨,在這無處不是歡騰,無處不盛放著憂懼的塵世。
我經常會想起,孔夫子在刪定詩三百首的過程中,那些驚心動魄的時辰,那些在苦思與斟酌間敞開的無數匿名者,同樣是這人世的命運。
所有偉大的書寫都是我們在與曾經的知音不斷地告別,而終于得以與最初的自己重逢的道阻且長。
隱地并不高貴于俗世,而我們是否依然配得上一顆心的圓融與自由?
在東方的智慧中,宇宙同樣無垠,但又從來不會外在于那顆永不可名狀的心。
知識是重要的,但讀經能幫助我們獲得那化繁為簡的力。
你要祛除這人世重重疊疊的枷鎖,你要祛除你之所以成為你的,那全部的虛妄與雜蕪。
中庸是一次對人世絕對平衡點如此艱難地探求,以及大地之心,露珠般緩緩浮出草尖的一瞬。
不要用幾天來審視得失,甚至不要用幾年、一輩子,直到你終于獲得了孔夫子在顛沛與造次間念茲在茲的千歲憂。
或許,是太正了,仿佛這人世一種如此堅固的偏執。
真正的澄澈與通透不是我們頭頂的蔚藍,而是此刻正從我們心中,從大地深處,從粗糲的巖層中緩緩浮出的幽暗與寂靜。
道不遠人,就像義理從來,或永遠作為事功那最豐沛的源頭。
我們的無辜是因為我們的眼睛依然不能看見,我們的無辜是因為我們的耳朵依然不能聽到,我們的無辜是因為我們的心依然配不上千古,配不上這宇宙,或是人世的全部。
傳統不是我們想象中一個消失已久的帝國,而是那從我們心底,從大地之至深處汩汩而出的悲傷與歡愉。
傳統是史,更是經。或者說,經是史之更深處,這人世從來的微茫。
所有的經文之所以成為經文,恰恰在于它向我們,向這人世敞開的,一種源源不絕的啟示。
這世界的廣闊與豐盈是通過自我——這個最堅固而細微的支點,最終得以與空無形成的一種奇異而玄妙的對稱。
現代性或者說現代性的困境是建立在絕對個體的烏托邦之上的。
但事實上,絕對的個體并不存在,如果它不是作為道與空無的別稱,就像地球,就像我們頭頂的太陽與月亮,它們都不可能獨立存在,而是處于更多的星團,以及比星團尺度大得多的存在的相互作用與關聯之中,而現代性的困境恰恰在于對這樣一種關聯的有意無意的忽視與遮蔽,終于贈予我們的,一個宇宙孤兒的絕望與荒蕪。
才華對應于一種奇崛,而你愿意用這人世全部的奇崛,去換得一顆圓融的心。
我不能通過手中的筆記錄下天空中這彎明月,是因為我的心依然配不上它此刻的皎潔。
當柳宗元寫下“獨釣寒江雪”時,他已然知悉千古不會長過一場大雪,或是一個獨釣者的午后。
無可而無不可,你才配得上這人世之自由。
節哀順變,最初是媽媽送我的一個嶄新的詞,直到我理解了它同樣是生命在每一個瞬間,那源源不絕的贈予。
知音是千山之外,或是千年之后的那個不斷醒來的自己。
年過四十,我才獲得一種孤絕的自由。
那個用青山洗心的人,那個用綠水洗心的人,那個用白云洗心的人,終于獲得大地至深處的澄澈、蔚藍與深情。
與親人的分離是人生中最艱難,而又必須獨自去完成的一課,其深處依然是人世的局限與荒涼。母親的離去,讓我確信即使是死,以及構成一次具體死亡事件的無數細節依然源自生者與死者的意念,源自那不會因死亡而改變或消散的關聯,以及人世至深處千古不易的絕望與深情。
節哀順變,同樣是一種悟道求真的力,以及因追隨自然而終于重獲的綿延不絕的人世。
圓滿的是一個你不去強求,而又已不再被辜負的人世。
所有的“成”都是緩慢而艱難的,就像那一瞬中的永無止境。
天越來越寒涼后,西湖越來越完整。
而你越來越接近一個本來的人世。
只有終于理解了曾經以為永遠無法理解的事,只有終于原諒了曾經以為永遠不可原諒的人,只有終于釋然于曾經以為永遠無法釋懷的一切,你才能說出一個飽滿而豐盈的人世。
師山水與古人都是為了師法經由山水與古人得以顯現的,那顆萬物的太樸之心。
萬物同源而又如此不同,人世才如此絕望而深情。
在一顆圓融的心中,任何際遇都在通向那最新的成全。
或許,荷馬癡迷的是歷史的波瀾壯闊。
而一個東方詩人立志于從一顆露珠中淬煉出永恒。
感受力是幫助我們與人世發生聯系而生發出的無數觸角。
而洞察伴隨于一鏟鏟的泥漿與碎石被拋出時,我們向永恒處一次次如此艱難地開掘與前行。
不是他向賣藝老人身前的碗缽中添加的幾個硬幣,而是他在屈身時為硬幣贏得的與碗缽相觸一瞬中的無聲讓你如此感動,并確信這人世依然擁有那從來的完整。
我希望能獲得一種最單純的人際關系,并因此重獲一顆寂寞而飽滿的心。
只要心正,一切就都是恰到好處的,就像你此刻眺望中所見的孤山與云亭。
我出生在千島湖畔那個貧窮、閉塞,幾乎與世隔絕的山村。我沒有上過幼兒園,我最初的知識來自村莊中一對亦農亦師的夫婦。直到二十四歲,我才真正開始接觸西方的哲學與詩歌。又過了將近十年,我因一個契機系統地學習藝術,并幫助我不斷地恢復一種最初的感受力。
年過四十,我就自身的傳統進行補課,從四書五經到朱子、王陽明,并越來越深切地感動于一個曾經如此逼仄的村莊的最初贈予——善良、純樸,而使得一個殘缺的人世依然來得及修補。
沒有什么是偶然的,如果我們獲允,并知悉那幽暗中的無窮。
萬事萬物都是在緩慢地積聚后而得以顯現的這人世之奇崛。
當孩子們已然年長于我們相遇與告別的年齡,我們始得從這重逢中理解人世那從來的悲欣交集。
人世從來寂寞如漫漫長夜,而你一往情深似一粒皎潔而微茫的星辰。
我是突然間意識到并驚詫于我的整個青春期都處于一種極度焦慮中,在一種時代的癥候廣為人知之前。是詩歌,還是經文終于帶給我拯救?而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獲得了一種淡淡的歡喜——那“無色聲香味觸法”處的微甜。
不是揮霍,而是“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成就了,江山處處之勝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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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貧與富,所謂的貴賤是你在白發蒼蒼時能否依然擁有,一張如是清癯的面容?
越來越OM3YiseciOFbsrS6W7rhiQnH2+9ZkwPrfnyofh7NVKE=多的人辨認并指出,那不斷從你臉上浮現的,恰是漢語的溫潤。
文學說到底是為那些公開或隱秘的知音存在的,并一次又一次地為這殘缺的人世賦形。
是對那些細微,甚至是不可見之物的感受,決定了一首詩的有與無。
這個世界會好嗎?而你不斷追問的,是你能否終于成為那個更好的自己!
這注定是一個悲欣交集的人世。
當你知悉——無數的星辰在一個瞬間誕生,而無數的星辰又在同一個瞬間悄然消失。
詩是我們在凝神或忘懷中所獲得的那些最初的悲與喜……
詩人必須成為一個宇宙信息與密碼的接收及轉譯器,他必須凝神屏息,以不錯失那來自時間與空間雙重深處的召喚——那汩汩而出的悲與喜。
不要與周圍,甚至是同時代人去比較。
而你又因孤往,因終其一生的徒勞,而終于說出一個圓滿人世。
夜幕即將垂落,恰是這人世最蒼茫時。
如果不是詩,又會是什么讓你走出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并終于得以與這片冬日的枯荷相遇。
一顆慈悲而智慧的心一定會發現與見證,一個艱難而圓滿的人世。
你必須在死亡中理解生,就像你必須從一片枯葉中萃取永恒。
所有的割裂與隔絕都源于我們的執著。
一種深深的敵意,源于一股如此倔強的清流在這濁世的突兀,而為更多人捎去的不適與驚擾。
愛自己,愛——神那從這無窮無盡的幻象中得以顯現的通衢。
多少“兼濟”成為一種偽裝后的私欲。或者說,相對于兼濟天下,你更愿意成為那個獨善其身者,并立志于以這最微小的善熔煉出女媧手中的彩石。
一個對瓷器無感的人,他很難真正理解你,以及東方的文學與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