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下著大雪。
屋內,叔叔說起他小時候的事。那時候他兩歲多,因為饑餓,爺爺背著他去吃百家飯,說吃百家飯是客氣話,實際上是去村里討飯吃,奶奶去世得早,無人操持家務。
一天,爺爺背著叔叔,從河中的石頭上踏過,叔叔看見幾條大魚,在河里游來游去。那一刻的叔叔很興奮,對著魚大聲喊叫。爺爺便停住,叔叔越來越高興,又對著魚唱起了歌。那一刻的爺爺臉上有笑容,叔叔忘記了饑餓。
這么多年過去了,叔叔一直記著那幾條大魚,記著當時的快樂。
他沉迷于這樣的述說。
屋外的大雪,兀自落著。
有一年,三爺夢見懶龍潭上方的泉水,是神水。他對外說出這個消息,村里人便都去那眼泉邊,提一壺水回家,一早一晚,懷著虔誠喝一碗。
那些天,那眼泉邊很熱鬧。上上下下的人,把山坡踩出一條光滑明亮的路。
我跟著大人喝了神水,然后用竹子做成一把木劍,在山下的小河邊揮舞。河中的小魚游來游去,我把木劍舞得虎虎生風。我不知道什么是神,只覺得一股力量,從我身體里洶涌沖出。
木柴,必須是大樹先倒下,然后被砍掉多余的枝條,然后被運下山劈成柴火。
沒有人知道它的疼痛,更沒有人知道它的死亡,它還沒有變成火焰,還不知道它燃燒干凈后,燒熟的飯菜才會好吃。
這是我十多歲的記憶,那時候我還不會寫詩,那時候我不會想到,多年后的今天,我面前可砍伐的樹,已越來越少。
在黑夜里我總是習慣奔跑,哪怕從大哥家回來,短短幾步路,也好像有什么在身后要一把將我抓住。
我不敢回頭,也不敢加速。那幾步路,我的臉一定憋得通紅,直到進入家門,明亮的燈光才讓我喘過氣來。
我終于不再害怕,身后會有什么拍我一把。
那一場鄉村電影是什么內容,我早已忘記。我只記得,銀幕上出現一個明亮場面時,看電影的人都被反光照得清清楚楚。
最顯眼的是張球子,他留著長發,穿著花襯衣。他剛從外面回來,身上留有城市的影子,他騷動的青春暴露無遺。
他從那場電影再次回歸鄉村,卻也開始了不安分的鄉村生活。不久就聽說他欠了很多錢,還把一個女孩兒的肚子弄大了,他變成了人人指責的對象,走到哪里都不受歡迎。
后來在一個早晨,他悄悄出走,再也沒有回來。
之后,聽說他偷偷給母親寄錢。
很多年過去了,算起來他已經是六十開外的人,聽說他在外面成家立業,終于改變了自己的習性。
后來聽說他悄悄回來過,但是他沒有讓同行的兒子一起回家。他兒子與當年的他同齡,那一刻,他內心一定很復雜。
我對竹子的記憶,都與冬天有關。
那時候的每個冬天,我們都上山割竹子。竹子的綠與白色的雪,讓目光獲得溫暖,讓每個冬天都有看得見的錢。
這么多年過去,每當看到竹子,我都不習慣它們太翠綠,都因為缺少一場雪而感到寒冷。
有一次夢見竹子,有一個聲音對我說,你已走得太遠,竹子不再需要你。
從山上下來的人,比上山的人還累。
還沒上山的人,心里壓著石頭。
這是一群年過半百的人,因為躲不開大雪,在春天瑟瑟發抖。
烏鴉把風披在身上,哪怕身體發抖,哪怕叫聲一點兒都不好聽,也一直守著自己的夢想。
但它們歷來不招人待見,所以沒有人會贊頌它們。
它們慢慢飛著,每一次上升或下降,都畫出愿望中的房子。
起風了,此時的風更像安慰。
大地已變得千瘡百孔。
烏鴉,終于住在了天上。
那些年,每一場大雨過后,花廟河都會漲水,河水猶如是又一場大雨,在陽光下反射出光芒。
我的眼睛被刺痛,我等待河水變小,才看見河道還是原來的河道。
我想,一場雨過后,一條暴漲的河流,必將重走舊道。那一刻,河床上的石頭,狠狠硌疼我的腳,我感到它們無比饑餓。
我從沒有想過會來新疆,那個冬天的決定,好像是別人的安排,從此我把天山認作故鄉,把鷹認作天空中的王。
但每一天都無比緩慢,每一件事都無比復雜,每一個我相識的人,很快又變得陌生。
我練習把曠野變成家,練習傾聽冬不拉。
一次次唱疼天涯。
冬天,我在每個早晨都看見,有人一大早就上路了。他們的腳把寒霜踩疼,影子把路壓痛。他們的一天早已被計劃,時間等待著他們匆匆完成。
我想起雪萊的詩句:“每一條道路上都有出發的人,每個人頭頂上都有一方天空,每一方天空上都有莫測的云,每一朵云都昭示著命運。”
我很想跟在每個人身后,看看他們的命運,這時我才發現天太冷,被凍得發抖的人,只有忍受住寒冷,才能默默上路,最終才能默默回歸。
余金寶割竹子有怪癖,長得不直和長度不夠的竹子,他一根也不要。
他每天因此比別人割得少,但他從不降低標準,哪怕忙碌一冬,比別人少掙很多錢,也不著急。
有一年竹子長勢不好,他干脆不去割了。
閑暇無事的他,碰到一位漂亮姑娘,很快就戀愛結婚。
那些忙于割竹子的小伙子,只能用羨慕的目光看著他。
牛滾坡了。
牛滾坡,就是牛從山坡上,像石頭一樣摔了下來。
滾坡的牛十有八九活不了,牛滾了坡的人家頓時會陰云密布。因為除了牛,沒有什么可以代替它耕地。
有一年又有一頭牛滾坡了,那家主人想不開,在屋后的核桃樹上吊身亡。
第二天大門口傳來一聲嗥叫,那頭牛沒有摔死,它緩過來后獨自回來了。
沒見到有人養羊,但在每年的廟會上,都會宰一只羊,敬完神用大鍋燉熟后,每人吃一頓。
關于羊有很多說法,比如膻味兒,比如吃了會生病。
但吃那一碗羊肉,人們便都忘了那些話,他們還忘了神,忘了又要等一年,才能再次吃一頓羊肉。
一公一母兩頭牛,是家里的頂梁柱。它們耕種出麥子或玉米,糧食都被人吃了,它們只能吃麥草和玉米稈。
無數個白天,它們走在人的前面;無數個黑夜,它們躲在人的后面。它們替人扛了那么多,人對它們說得那么少,它們沒有成為人的記憶,無論莊稼豐收或者歉收,人都不會說出它們的功勞或者罪過。
當它們老死,被剁成肉塊兒,人吃得津津有味,似乎那一頓肉,是他們最大的收獲。
一棵大樹橫倒在路上。
它堵死車輛,趕路的人不得不從它下面爬過。
它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像一個命令,又像一句勸告——我改變了世界,你們不得不聽從我的指令,前進或者后退。
但是沒有人會想這么多,之前的人不會想到,它會在某一天突然傾倒,之后的人終究會把它清理,并且很快把它忘記。
它用死亡方式,把一條路緊緊擁抱過。
下雨天,我喜歡坐在屋檐下,伸手去接從瓦當上滴下的檐水。其實我是接不住的,只是讓檐水落到我手上,然后又向下落去。
這是我想入非非的時刻,我感覺經過我的手的水,會流進河流,會流進大海。
我沉迷于這樣的游戲,感覺我把手放進河流,變成幸福的魚,見證更多的岸。
我將一件衣服遺忘在麥地里,直到第二年才發現,它已變得斑駁老舊。
風雨穿著它經歷了疼痛,時間穿著它經歷了沉默。
我看著它,心想我穿它一年,也許早已將它穿爛,但是這一年它不屬于我,它的苦難或者幸福,都是我抓不住的影子。
我和它彼此張望,彼此都感到陌生。
時間怎樣飛翔,我和它就怎樣折磨,我一松手它就掉了,它恍惚的影子里,太陽已落向另一個方向。
兩棵蘋果樹結出的蘋果,都有些酸澀難咽。
我們看見樹上的蘋果長大,直至所有蘋果都變紅,仍不急于摘下。
我們會一直等到霜降,蘋果樹的葉子都落了,才會把所有蘋果都摘完。這時候,沒有人在乎蘋果的苦澀,也沒有人在乎蘋果的秘密。
我們默默離開,風在隱藏的小角落,搖晃著蘋果樹的影子。
那座山,我看了很多年,卻沒有上去一次。
后來就忘記它是一座山,就熟悉它如同身邊的人。
誰說遺忘不是停留,有很多次我被它驚醒,感覺它向我壓了下來,向我身上尋找著什么。
我想,大出天空的一定是眼睛,小于心靈的一定是夢境。
我絕望,卻喃喃自語。那座山遠離太陽的照耀,像一把無人吹奏的嗩吶。
二外爺放牛時太冷,便用松樹枝生了一堆火,不料一陣風刮來,火苗把草叢引成大火。
很快,一座山被吞沒,噼啪燃燒的樹木,像刀子割著二外爺的心。
他知道大火燒了一座山,他會被抓走判刑。他在樹上掛好繩子準備上吊。大火啊,你就燒吧。我攔不住你,我不活了。二外爺剛把0e66aeea7b5841acdd4cdf33a1fa7434bc1b6f8bd94ac468ed4c672281847213脖子伸進圈套,一聲驚雷讓他滑掉了下來;他再次把脖子伸出去,又一聲驚雷再次讓他摔倒。很快就下起一場大雨,大雨像低下頭的啞巴,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
那件事就那樣過去了。
公家不但沒有問責二外爺,反而在來年春天夸獎了他。因為那場火燒掉了雜草,林業工人省去了清理工作。
二外爺不知所措,他眼里的那座山,還有山上的樹和草,就那樣被一把火燒了,那應該是什么?
二外爺不知該說什么。
那個冬天的早晨,大哥發現河中洄游的魚群,他用自制炸藥炸了一炮,炸死一百余條魚。
我因為在河中撈魚,書包被泡濕,我因此沒有去上學,因此錯過一場作文比賽。
事后我補寫一篇,寫到那些洄游的魚,便將它們描寫得十分漂亮,但事實是它們都已被炸死,都已被全家人吃了。
我寫完后檢查了一遍,非常喜歡描寫它們的那一段,我的心情有些復雜,沒有將那篇作文交上去。
在冬天的陽光下,翻動玉米稈很讓人欣慰。
玉米稈已經干枯,手一碰便發出一陣聲音,好像玉米并沒有死亡,也沒有沉睡。
好像它們在這一刻醒著,爭搶著要與人對話。
陽光那么明媚,我一下一下撫觸玉米稈,既感觸到它們的堅硬,又體會到它們的柔軟。
冬天,要干的一件大事是上山砍柴。砍柴不累,無非是把樹伐倒,把雜枝去掉,只留下樹干。
那是一年的溫暖,也是飯菜香味兒離不了的火焰。
但是從山上往下放柴,卻是很辛苦的事情。我把一根木頭扛起,然后用力扔下,讓它利用慣性,像魚一樣滑下山去。那一根根木頭,像是要報仇,像石頭一樣壓向我,我用盡全力才能把它們推動。
有一年我的腿被砸傷,我不知道是與什么賭氣,對外人只字不提。
到了開春腿化膿,我坐在燃燒的火堆邊,感覺不出那堆火的溫暖,也感覺不出傷腿的寒冷。
大雨,山上的泥石流匯入小河,小河便暴漲,變得又黃又濁。
此時的魚被嗆得受不了,便游到靠近岸的地方。那里水流緩慢,它們會好受一些。
村里人都深諳此事,他們從泥土中挖出蚯蚓,用線串成一團,然后綁在竹竿上去釣魚。魚咬動蚯蚓傳出的震動感,讓釣魚的人視為機會,迅速提起竹竿便釣到幾條。
雨后的河邊,人們都這樣釣魚。
這時候的鄉村很溫馨,人們很快樂。
有一次,我釣了二十多條魚,不小心卻把竹籃打翻,那些魚都逃回了河里。我看著它們在河水中劃出的漣漪,第一次發現我的失敗,也第一次發現魚的快樂。
我起身往家走去,不知道身后的河流,在那一刻倏然變大,還是悄悄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