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道與音的關系是儒、道兩家美學思想中不可或缺的核心議題,同時也是深入探究中國音樂美學本質時不可回避的根本問題。兩家學說均深刻揭示了聲音與道之間的內在聯系,視之為藝術追求與哲學思辨的交匯點。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儒、道兩家均對道與音的關系給予高度重視,但由于其各自對“道”這一核心概念的理解與闡釋存在顯著差異,因此在探討這一關系時,二者所采取的理論視角、強調的側重點以及運用的論證方法也呈現出不同的風貌。將從老子、《樂記》中的音樂美學思想出發,探討二者的根本差異,并對此差異進行分析。
[關 鍵 詞] 音樂美學;老子;《樂記》
道與音之間的聯系不僅是儒家與道家美學理論的核心議題,亦是中國音樂美學探討的基石,二者共同強調了聲音與道之間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系:道家哲學傾向于將符合“道”之精髓的聲音之美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視其為超越感官享受、直指心靈本源的絕對價值。相比之下,那些僅作用于感官、追求感性愉悅的世俗音樂之美,在道家看來或許顯得次要,甚至可能被視為阻礙人們領悟大道真諦的障礙;儒家則認為通過聆聽音樂,可以洞察一國之政治得失,音樂不僅是審美享受,更是社會治理的輔助工具。他們倡導以“樂”調和禮制,即通過美的聲音來強化社會規范,促進社會和諧與秩序,最終達到理想的禮樂文明狀態。這種狀態下,“聲音之道”不僅通于倫理道德,還關乎政治治理,體現了儒家對音樂社會功能的深刻認識。
在音樂學領域,學者圍繞先秦時期儒家與道家兩大流派的音樂美學思想展開了廣泛而深入的探討,主要聚焦于其主要特征、形成背景以及各自存在的局限性。這些成果不僅深化了對古代音樂美學思想的理解,也為現代音樂理論發展提供了寶貴的思想資源。通過梳理與分析這些研究成果,可以更加清晰地認識到“道音”所蘊含的宇宙觀、人生觀在音樂中的體現,以及“聲音之道”如何作為一種哲學追求引導人們通過音樂感知天地之和、體悟生命之道。例如,關于老子音樂美學中“道”與“音”的微妙關系,學界對“大音希聲”這一核心命題展開了熱烈討論,形成了兩大主要流派。以蔡仲德為代表的一派認為,“大音希聲”即指至高的音樂是無聲的,因為道之本質超越了一切具體聲響,是無形無象的①。而另一派以蔣孔陽、修海林等學者為代表,則解讀“大音希聲”為道的聲音非感官所能直接捕捉,它指向的是一種超越物質層面的精神性價值。這一觀點進而批判了當時統治者所追求的過于感官化、缺乏深度的音樂現象②。此外,還有學者指出,道家音樂美學的精髓并不在于“以音論音”,而是“以音論道”,即將音樂置于哲學的廣闊視野中加以審視。這種美學思想強調音樂的價值不局限于聽覺上的愉悅,更在于它能引導人們回歸自然本真,實現心靈的自由與精神的升華③。
一、老子的音樂美學觀點及“道”與“音”的關系
老子的哲學體系深深植根于“道”這一核心概念上,它不僅是“形而上學”的基石,更在政治哲學領域發揮著核心指導作用。老子指出,人類社會中的政治實踐應扎根并嚴格遵循一種超脫而絕對的“道”,視其為一切行動的終極本源與指導原則。在其哲學架構中,自然法則被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倡導人為構建的文化規范與原則應當順應并歸化于自然的律動之下,這一立場鮮明地為其哲學披上了自然主義的外衣。
作為這一自然主義哲學的重要延伸,老子的音樂美學觀念亦是其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他推崇的音樂之美,并非喧囂塵世中的流行音樂所展現的感官愉悅,而是趨向于“大音希聲”的至高境界,即那種超越具體聲響、蘊含深邃哲理與宇宙和諧之美的樂音。這種音樂理念是對自然之道在音樂藝術領域的深刻體現與追求。
在王弼所注《老子》中,有六個章節特別探討了音樂及其與“道”的關聯,這些論述不僅展示了老子對音樂美學的獨到見解,也進一步豐富和深化了以“道”為核心的哲學體系: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恒也。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不窮,不如守中②。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之治也,為腹而不為目,故去彼取此③。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摶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④。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是以建言有之,曰:明道若味,進道若退,夷道若癲;上德若谷,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嫡,質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⑤。
經過深入分析與歸納,大致可以提煉出以下四種核心認識。
其一,順應自然與宇宙規律的聲音,也就是老子所說的“大音”,其自然表現屬性為“希聲”。筆者認為,“希聲”是指人耳所不能聽到的聲音,與之相應的有“希言”“希言自然”等詞。在老子看來,風雨雷電等自然之音(或自然之言)雖然少見,但依然存在,且道從聲音及形態方面表現為“寂兮寥兮”的本然狀態。《老子》第二十五章中談及“道”的概念: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⑥。
老子將道命名為“大”,而“道音”即真理的聲音。
其二,日常生活中繁雜且悅耳的五音及其組合而成的世俗音樂的樂音,會“五音令人耳聾”。老子已經注意到,普通人更傾向于世俗音樂的樂音,在第三十五章中論及:
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樂與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⑦
然而正是這些世俗的樂音,往往容易讓人沉浸其中,從而忘卻或忽略更深邃宏大的“大音”之美。
其三,老子對音樂有著獨到的見解,他主張自然之聲與人為樂音應達到和諧共生的境界,彼此交融、相得益彰。在他看來,人類所鐘愛并感到愉悅的樂音,實質上是人類智慧與自然萬物所發出的聲波之間精妙協調的結晶。這種融合不僅體現了人類對自然界的深刻理解與尊重,也展現了音樂藝術跨越界限的無限魅力。人類所鐘愛并享受的樂音,實則是人類巧妙地捕捉并模仿自然萬物發出的聲波,通過精心編排與調整,使之達到一種和諧共鳴的結果。樂音的本質離不開聲波的存在,而當這些聲波與人類的創意和審美相融合,便孕育出豐富多彩的世俗音樂。老子進一步強調,人類所創造的樂或樂音,若要達到美的境界,就必須與自然之聲保持一種內在的協調與共鳴。這種協調不僅體現在旋律與節奏的和諧上,更在于樂音中所蘊含的自然精神與宇宙法則的契合。只有這樣,音樂才能真正觸動人心,引領人們回歸自然,領悟生命的真諦。
其四,老子并非懼怕或排斥人為的努力,而是強調所有的行動都應當遵循并順應自然的法則與規律。他主張當人類社會能夠順應自然之道運行時,方能實現真正的和諧與有序。這種順應不僅體現在個人行為的選擇上,也深刻影響著諸侯治理國家的理念與實踐。對于諸侯而言,他們應當效法自然,以“無為而治”的態度治理國家,避免過度的人為干預和強制,讓社會在自然的軌道上自行運轉,從而達到長治久安的目的。天地萬物雖然繁雜,但合乎道的規律與要求,如同巨大的樂器(橐、龠),人只有在不去作為(無為)的時候,這件巨大的樂器發出的樂音才是相互協調的,一旦人為介入其中,便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出現不可控的現象。
總而言之,老子的音樂美學思想把“大音”與世俗之音割裂開來,從根本上否定了音樂存在的意義與必要性。老子深刻地觸及了一個美學領域的核心議題:究竟何種音樂能夠與人性的真諦或符合真理本質的存在狀態相契合?在此問題上,老子與孔子殊途同歸,皆對浮靡之音持批判態度。老子排斥世俗的“五音”之樂,而孔子則嚴詞批判“鄭衛之音”,認為其過度放縱,有害于禮法秩序的維系。從辯證思維的角度來看,老子的思想在強調“道音”至高無上的同時,相對地忽略了世俗音樂中蘊含的“道”之元素與啟示,這種傾向不免帶有“形而上學”的色彩。
二、《樂記》中儒家功利主義音樂美學觀
關于聲音之美的評判,道家哲學側重于聲音與大道之間的深刻聯系,認為樂音若未能與道相融,則不僅缺乏正面意義,甚至可能帶來消極影響。轉而觀察儒家體系,依據孔子“美善相樂”“盡善盡美”的理念,樂音顯然被賦予獨立的審美價值。然而,核心在于其內容映射了儒家仁政與王道理想,體現了對理想政治社會秩序的向往,而非單純現代意義上的聲音之美。
在儒家典籍中,《禮記》《荀子》中皆有《樂論》專篇對音樂與社會政治的緊密關系進行探討。以《禮記》中的相關論述為例,可以領略到儒家音樂美學深刻地強調音樂在維系社會和諧與引導人心向善方面不可或缺的作用。如果說道家音樂美學傾向于深入探索聲音與宇宙大道之間的微妙聯系,那么儒家音樂美學則更直接剖析了音樂美感背后所蘊含的深刻邏輯與深遠意義,它尤為注重音樂作為一種力量,促進社會有序運行與人們心靈的和諧統一。在探討《禮記·樂記》的美學思想時,盡管音樂界與美學界的學者已貢獻了大量深刻的見解,筆者在此不擬重復既有論述,而是選擇從“聲音之道”的視角,深入挖掘并闡述《禮記·樂記》所蘊含的美學精髓。簡而言之,《禮記·樂記》中的“聲音之道”可提煉為兩大核心要素:
其一,聲音之道與政通矣。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瞧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咩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故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性,政以一其行,刑以妨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①。
簡而言之,《禮記·樂記》深刻全面地剖析了音樂美學的五大核心議題,構成了音樂美學研究的重要基石與探索方向:一是聲音的起源與本質;二是聲、音、樂三者間的界限與相互關聯;三是聲音如何映射人心之多樣情緒與狀態;四是聲音作為人心對外界感應的產物,它更多地揭示了人情而非人性本身;五是聲音與政治治理之間的微妙聯系。將這五大議題融會貫通,可提煉出一個核心論點:樂音與人心的緊密交織使得聲音之道與政治教化之間存在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系。
其二,聲音之道與政通矣的具體表現,即不同政治形態下所呈現出不同的音樂風格,以及五音與政治的對應關系。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五者不亂,則無怙懣之音矣。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陂,其官壞;角亂則憂;其民怨;徵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財匱。五者皆亂,迭相陵,謂之慢。如此,則國之滅亡無日矣。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①。
上述文獻主要聚焦于以下幾個議題:首先,關于聲音的美學形態與政治形態之間緊密關聯的闡述,通過“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的論述,揭示了音樂的美學表現實際上是社會政治環境的鏡像反映,強調了音樂作為時代精神的載體功能。其次,文獻深入探討了五音(宮、商、角、徵、羽)與社會政治結構中各階層角色的對應關系,這種將音樂元素與社會結構相聯系的做法,不僅展現了儒家音樂美學中音樂與社會和諧共生的理念,還體現了以樂音之和隱喻政治和諧的哲學智慧。這一觀點強調了音樂不僅是一種藝術表達,更是社會秩序與道德倫理的體現。最后,文獻指出音樂與政治、社會秩序之間存在深刻的內在聯系,認為全面理解音樂的社會政治功能與價值,是實現禮樂制度統一的關鍵。禮樂被視為相輔相成的兩個方面,其和諧共存構成了“有德”社會的基石。因此,儒家音樂美學并不單純追求樂音形式的完美,而是強調音樂應與禮制相配合,共同服務于社會的和諧與穩定,這種觀念體現了明顯的功利主義美學傾向。
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于倫理者也。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是故不知聲者不可與言音,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知樂則幾于禮矣夠。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者得也。是故樂之隆,非極音也;食饗之禮,非致味也。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倡而三嘆,有遺音者矣;大饗之禮,尚玄酒而俎腥魚,大羹不和,有遺味者矣。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日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②。
功利主義美學觀展現了幾個鮮明的特點:首先,它將能否欣賞音樂(知音)與理解音樂(知樂)視為區分彼此的重要標志。這一觀點暗示自然界中普遍存在的“聲”是人與動物共有的感知對象,但唯有那些蘊含人類精神特質、符合人類審美標準的“音”,才真正劃定了人與禽獸之間的界限。這與道家所追求的、貼近自然本真的“道音”觀念在本質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其次,功利主義美學觀強調知樂與知禮的精神內涵是相輔相成的,二者共同構成了禮樂政治文明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禮樂的結合不僅體現了社會規范與個人修養的和諧統一,也彰顯了音樂在塑造社會秩序、提升民眾道德水平方面的重要作用。最后,在功利主義美學觀中,音樂之美的終極評判標準并非單純追求樂音的藝術極致,而是要求音樂與禮制保持高度的一致性。這正是儒家高度重視音樂的核心所在,即“樂之隆,非極音也”,意味著音樂的繁榮與興盛并非僅僅取決于樂音本身的完美無瑕,更在于其能否有效地服務于禮制,促進社會的和諧與穩定。
三、結束語
在探討音樂的價值時,道家與儒家各自展現了獨特的視角與深刻的見解。其中,道家的音樂美學尤為顯著地聚焦于音樂與“道”(真理)之間的內在聯系。在道家看來,“道”不僅是哲學的核心概念,也是衡量音樂價值的至高標準。音樂唯有深刻體現“道”之精髓,方能彰顯其真正價值。道家所言之“道”,其核心在于自然界的內在規律與和諧共生的狀態。因此,道家音樂美學強調音樂應當順應自然,其旋律、節奏及整體結構均需與自然節奏、秩序及“太和”之境相契合,方能達到美學上的至高境界。這種思想不僅賦予音樂以深刻的思想內涵,也為其提供了無限的想象空間,讓人們在聆聽中感受自然之道的博大精深。然而,道家音樂美學亦過度強調自然與道的至高無上,可能導致某種程度上對人創作音樂的貶低或忽視。在極端情況下,這種思想甚至可能被視為一種取消音樂價值的傾向,認為任何人為干預的音樂都不及自然之音純粹。
筆者認為,道家與儒家的音樂美學思想猶如雙峰并峙,展現出鮮明的對比與互補關系。道家傾向于探尋“道音”的至高境界,這種美學追求將音樂視為與自然之道和諧共鳴的載體,倡導一種超然物外、回歸本真的審美理想。相比之下,儒家則更關注音樂與社會治理、道德教化的緊密聯系,強調音樂在維系社會秩序、引導人心向善方面的積極作用。
盡管道家與儒家在音樂美學的根本理念與價值取向上分道揚鑣,但兩者在不經意間均觸及了音樂審美獨立性的微妙議題。道家通過追求與“道”合一的音樂境界,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音樂作為獨立藝術形式的界限;而儒家雖強調音樂的社會功能,但在其“禮樂相成”的論述中,也不乏對音樂內在美感的肯定與探索,只是這種肯定更多地被置于服務社會與道德教化的框架下。因此,兩者在某種程度上均表現出對音樂自身價值的一種復雜態度,這種現象深刻反映了古典社會中藝術、政治、宗教、科學等領域相互滲透、不可分割的整體性特征。
作者單位:海南大學國際傳播與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