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企業集團實質合并破產審理多以關聯方人格混同為裁定標準, 但引起的爭論不少, 究其原因是對人格混同影響結果要件的審查深度不夠。集團管控過度造成關聯企業法人人格混同, 人、 財、 物交織不清的混沌狀態較少見, 更多體現為各自獨立核算情景下的利益損害。本文對集團管控行為及其影響進行會計確認和計量, 計算其造成的利益損害金額, 并估算審計所需的費用, 然后基于利益損害的大小和區分成本的高低構建一個決策模型, 為以人格混同為裁定標準的集團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審理提供一個理性的分析范式。從本文的分析可知, 由于利益損害是一個矢量, 對于集團關聯方誰破產、 誰被納入實質合并破產, 需要認真對待。
【關鍵詞】集團管控;關聯企業;確認與計量;人格混同;法人人格否認
【中圖分類號】 F234;DF411.92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4-0994(2024)22-0064-7
一、 引言
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印發的《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簡稱《破產會議紀要》)規定, 當關聯企業成員之間存在法人人格高度混同、 區分各關聯企業成員財產的成本過高、 嚴重損害債權人公平清償利益時, 可例外適用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方式進行審理。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由來已久, 近年來該類案件越來越多。根據曹文兵(2019)、 解正山(2020)、 趙惠妙和左常午(2022)對我國近年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案件的實證分析結果, 集團關聯企業人格高度混同問題突出, 被裁定實質合并破產的企業集團存在人格混同現象的比例至少為60%, 多數法院也認為法人人格高度混同是合并破產的適用前提, 并以此為標準裁定實質合并破產, 徹底地否定了關聯方法人人格。
關于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適用標準, 學界一般認為可以分為法人人格混同標準、 債權人期待標準、 重整需要、 欺詐標準等(王欣新,2017;王靜,2021), 其中人格混同是最常用的標準。然而, 破產司法實踐中適用的人格混同標準也存在諸多問題, 對此學界質疑不斷: 第一, 對結果要件論證缺失及對結果要件的判斷標準混亂, 未論證或不重視“嚴重損害債權人利益”這一結果要件(李建偉,2021;吳飛飛和劉嘉霖,2023); 第二, 行為要件過于簡單, 若能證明表征集團成員人格要素(財產、業務、財務、人員等)中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要素與其他成員混同, 那么法院有很大可能認定申請人滿足了法人人格高度混同的證明標準(解正山,2020); 第三, 實質合并破產多數裁定書僅以文字闡述來證明破產關聯方人格混同(閤曉林,2019), 缺乏必要的量化分析。
就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人格混同裁定標準存在的不足, 筆者認為主要是對關聯企業人格混同結果要件調查論證的深度不夠, 以幾項引致混同的表征指標認定混同的高度, 回避了經濟業務的核心要素——價值, 也就是沒有考量財產(利益)損害達到多少才算“嚴重”, 區分成本多高才算“過高”的問題。由于我國法律、 司法解釋對人格混同的“高度”、 損害公司利益的“嚴重”程度等沒有作出明確界定, 部分學者如黃輝(2012)認為我國目前的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實際上僅“半成文化”。不可否認, 包括許多被作出實質合并破產裁定的集團關聯企業在內, 各關聯方在做到獨立核算、 獨立報表的情況下, 簡單羅列幾個現象而沒有深度地揭示影響的財產(利益)金額就認定關聯方存在嚴重人格混同, 是不足以說服人的。從文獻來看, 近二十年來學者前赴后繼研究這個問題, 但始終都是在法律語境下推演, 對關聯企業人格混同的企業管理機理及經濟屬性分析不夠, 因此難有大的突破, 本文嘗試從財務會計學者的視角進行分析。
無論是法律文獻還是司法判例, 在提到企業法人人格混同時都會提及“關聯企業”, 也只有關聯企業之間才有人格混同的土壤。關聯企業從另一角度可稱為企業集團, 二者指向同一事物, 如賀丹(2019)就是從企業集團入手分析關聯企業破產問題, 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破產立法指南第三部分: 破產企業集團對待辦法》(簡稱《破產企業集團對待辦法》)也是用的“企業集團”這個稱謂。
研究企業集團行為自然要了解集團管控, 集團管控是一個管理學概念, 是指大型企業的總部或者管理高層, 為了實現集團的戰略目標, 在集團發展壯大過程中, 通過對下屬企業或部門采用層級的管理控制、 資源的協調分配、 經營風險控制等策略和方式, 使得集團組織架構和業務流程達到最佳運作效率的管理體系。不同法院判決文書、 相關法律文獻對法人人格混同事實(表征)的描述, 盡管只字未提“集團管控”這個概念, 但其實都是集團管控行為的具體表現。集團管控作為一個管理學術語, 是集團(主體)加管控(行為)的概括稱謂, 在法律語境中使用不僅不冒失, 而且有利于司法貼近真實生活。
本文接下來從會計視角審視企業集團關聯方人格混同現象, 并就實踐中表現更多的集團關聯方獨立核算背景下管控過度造成的利益損害問題, 分析開展會計確認與計量的方法, 同時引入會計重要性水平概念, 定義損害利益大小和區分成本高低的閾值, 從而構建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人格混同標準的量化決策模型。本文首次從企業管理的角度、 法律判斷的需要, 系統地歸納集團管控行為的各類表現, 分析對其開展會計確認與計量的方法, 討論破產程序中的特殊考慮, 量化分析關聯方人格混同的嚴重程度, 如運用得當, 則在以人格混同為裁定標準時, 有助于減少甚至消除各方對集團關聯企業破產在合并與不合并問題上的爭論和質疑。通過本文的分析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到, 由于集團管控導致的關聯方之間的利益損害是一個有大小和方向的矢量, 集團關聯方誰破產、 誰被納入實質合并破產, 是一個嚴肅且需認真對待的問題, 實質合并破產需謹慎地適用。
二、 會計視角下的人格混同現象
我國現行法律中并沒有“人格混同”一詞, 其只是在司法解釋、 指導案例和裁判文書中出現過。在《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中, “混同”的含義是“把本質上有區別的人或事物同樣看待”, 放在法人人格混同的法律語境中理解, 就是關聯企業之間在人員、 業務、 資產等方面相互未作區分, 是“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的交織狀態, 這是大家慣常的理解。按照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印發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簡稱《九民紀要》)的規定, “認定公司人格與股東人格是否存在混同, 最根本的判斷標準是公司是否具有獨立意思和獨立財產, 最主要的表現是公司的財產與股東的財產是否混同且無法區分”。筆者認為, 對于集團管控影響的結果, 公司與股東之間財產混同無法區分的場景可以分為“混賬”和“混利”兩類。
“混賬”, 就是只設一套會計賬核算各關聯方的資產和財務收支, 即未做到分賬核算; 或者雖然看似各關聯方分賬核算, 但從業務的發生、 原始憑證的取得開始, 未嚴格區分各自的收支和資產, 彼此之間收支財產交叉記賬、 竄賬較多, 相互錯亂交織, 會計核算結果不能客觀反映各主體的資產和財務狀況。存在“混賬”行為的各關聯方, 不具備區分各自財產的基礎或區分成本極高, 這是人格混同現象的會計表現之一。
現代公司企業的財產都以會計賬冊為記載基礎, 毫不夸張地說, 公司法人財產權是由會計賬冊承載的, 賬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里有必要澄清一個認識, 實務中有人認為不動產、 礦權、 車輛、 商標、 專利等確權登記財產可以用登記的權利憑證區分, 會計賬并不那么重要, 且不說一家企業還有大量的機器設備、 存貨、 往來債權債務, 這些資產的區分高度依賴于會計賬冊記錄, 就是已經登記的財產是由誰出資購買的, 仍然需要依賴會計記錄(包括原始憑證記錄)來區分。在有些企業集團內部, 存在由甲公司出資買房買車卻登記在乙公司名下的情形, 因此在界定關聯方財產和利益的問題上, 會計賬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 它是證明各關聯企業財產獨立性的最短最佳路徑, 即使列舉了很多條集團關聯企業之間的人格混同表征, 真正令人絕望的表現也還是來自財務“混賬”行為。不過這類情形一般并不常見, 為滿足納稅申報、 融資等需求, 各關聯方也有獨立核算的必要, 在國家“金稅”工程的加持下, 完全“混賬”的集團關聯方存在的空間極小, 包括多數以人格混同為由被裁定實質合并破產的集團在內, 并不屬于此類。
“混利”, 或者說“分賬混利”, 即在各關聯方獨立核算情景下的利益損害現象(也可以說是利益輸送)。依筆者長期從事一線審計工作了解的情況, 因集團管控過度導致關聯企業人格不同程度不獨立的現象較多, 但從表現上看, 更多的是各關聯方在獨立核算下的財產性利益損害, 這也不是依據簡單的財物混同無法區分就能理解和闡述的。從常識來看, 企業的人、 貨、 物等資產有穩定的、 可辨識的物理形態, 并不是隨意就能混同的, 即使混同了也能區分開來, 真正糾纏不清的是這些資產利用中產生(或影響)的利益, 即便是物理形態上的混同, 如共用場地設施、 人員重疊交叉任職, 最終也還是利益問題。這里突出獨立核算的原因在于: 一是實踐中絕大多數集團關聯方做到了形式上的獨立核算, 經過多年發展能做到集團化經營, 分賬核算、 分戶報稅的基礎還是存在的, 盡管各關聯方做到了獨立核算, 但是在集團管控下, 通過各種手法人為操縱實現利益輸送、 利潤調劑, 損害某些關聯方的利益也是可能的事; 二是獨立核算意味著相互之間已經對彼此的財產(利益)作出了區分, 對各自的財產權作出了界定, 包括錯誤的區分和界定, 其影響后果除非有外力介入糾正, 否則是一種永久性損害。
早已有學者意識到這一情形, 如趙旭東(2011)所言, 在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中, 利益受損的債權人和公司是原債權債務關系的當事人, 股東是該相對法律關系的第三方, 股東承擔的責任本質上是一種侵權責任。在破產案件中, 為保證債權人公平清償, 糾正“非法或不當的利益轉移或分配”是實質合并適用的首要考慮因素(朱黎,2014)。在法律條文中并沒有“混同”這個詞, 而是用的“利益損害”, 如2023年新修訂的《公司法》第二十一條、 第二十二條、 第二十三條(原《公司法》第二十條、 第二十一條), 以及《民法典》第八十三條、 第八十四條等條款的規定。但是, 知道有利益損害(侵占)不等于一定能區分清楚, 利益損害有大有小, 存在損害程度的問題, 可能是多個因素(情形)引起、 多年累積影響的, 導致客觀上存在技術不可能或經濟不可行(區分成本太高)而無法區分其具體金額, 這是人格混同現象的會計表現之二。
法人人格混同是在集團管控背景下產生的, 在法務和會計核查的基礎上, 如果存在明確的人格混同行為要件, 認定為“混賬”的, 由于沒有進一步審計區分的基礎, 大致是可以實施實質合并破產的; 而對于形式上做到獨立核算又涉嫌“混利”的, 則需調查論證結果情節輕重, 即進一步對集團管控行為進行確認并計量影響的金額, 以判斷是否涉嫌嚴重的利益損害、 區分成本高低等問題。
三、 集團管控行為的會計確認與影響計量
(一) 集團管控行為的會計確認
對集團管控模式(行為風格)的分析比較有名的是美國學者邁克爾·古爾德等(2004)提出的集團管控“三分法”, 即戰略規劃風格、 戰略控制風格、 財務控制風格, 我國學者一般稱為戰略導向型、 運營導向型、 財務導向型管控模式, 但“三分法”側重于管控方法的一般性, 在企業管理操作層面實際以具體的手段措施落地, 不少法律學者在分析列舉人格混同行為時, 試圖用企業管理術語表達卻又不夠準確, 甚至個別說法是錯誤的(感興趣的讀者可以查閱相關文獻)。
筆者通過對真實的企業管理場景進行歸納, 參考企業內部控制活動分析思路, 認為可能認定為人格混同行為要件的集團管控行為, 按層次可分為交易業務類和環境控制類兩類。交易業務類管控行為指向具體的業務或事項, 體現為一項經濟業務事項的發生, 如統一司庫(資金調動)、 財物買賣、 勞務服務、 資產租用、 人事調動等, 涉及關聯企業之間資源要素的增減等財產利益的流動, 客觀講就是一項交易, 或者說雖然未作為交易但應當按交易處理。環境控制類管控行為主要涉及企業內部控制環境, 如戰略規劃的報批、 統一企業標識和文化理念、 統一管理制度等, 體現為一種思想、 文化、 制度的宣貫, 這類行為一般不直接涉及關聯企業之間資源要素的流動及增減, 從法律角度觀察, 其更與企業法人意志相關。
以上是歸納法概括, 與其他學者的分析一樣, 仍需以列舉法反映集團管控的具體行為表現。本文結合企業日常業務活動類別、 企業資源要素的分類, 對集團管控主要行為進行分類列舉, 結果如表1所示。
對集團管控行為及其表現形態進行規范和明晰的表述, 有利于進一步對其影響進行會計計量。
(二) 集團管控影響的會計計量
1. 計量方法。對集團管控行為進行確認、 對相應的影響金額進行計量屬于會計職能范疇。在一個管理規范的集團中, 當發生影響資產、 負債、 收入、 成本、 費用增減變動的活動時, 業務端將會對其進行識別和判斷, 從規則上完善手續(界定權利、 劃分利益、 簽訂合同、 履行審批等), 然后財務端會計人員將從會計核算角度對其進行分類、 計量、 記錄、 登賬、 編制報表等一系列處理, 規避影響獨立性及人格混同的可能。可總結為“四步法”: 第一步, 識別管控行為產生的關聯交易或相互影響事項; 第二步, 對涉及的相關利益進行合理界定, 做到公允、 明晰; 第三步, 簽約及審批, 做到手續齊備; 第四步, 進行會計核算處理, 報告交易結果。經過這四步處理自我規化, 財產、 交易的時間與空間得以區分, 企業相互之間的利益得以分割、 結算, 因此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人格混同。這并不是新鮮事, 只是有些集團處理得規范適當, 有些集團處理得毫無章法, 而有些集團因專業技能有限和規則意識淡薄并放任自流, 日積月累形成“混賬”或“混利”。由于企業破產案件辦理過程中法律界人士參與更多, 這里細致闡述的目的是說明集團的日常活動及其會計處理并不神秘, 合規的集團管控活動也無需避諱。
在辦理集團破產案件時, 需要通過對債務企業財務進行回溯(一般為1 ~ 3年), 調查、 復核其處理情況, 必要時重新計算影響的金額, 還原關聯方之間交易的真實與公允。表1中交易業務類管控行為的計量, 對于有經驗的審計師來說并不是難事, 限于篇幅本文不對每一行為的計量方法予以論述, 僅對企業集團破產實務中最常見的關聯交易, 共用(占用)場地、 設施設備, 集團內擔保, 內部往來不一致進行簡要介紹。
(1) 關聯交易。關聯交易是一個敏感話題, 《公司法》、 稅法、 《上市公司治理準則》、 企業會計準則等法律法規、 規章從各自的角度對關聯交易進行了規范。綜合以上相關法律法規的規定, 關聯交易合規化處理應按照前述“四步法”進行, 其中交易定價是核心, 關聯交易不能存在因定價不公允造成利益輸送而損害公司和債權人利益的情形。但在破產語境下針對債權人利益的維護, 筆者認為也有特殊的考量, 核查集團內某一破產企業關聯交易的合理性, 應以不承擔損失為標準, 且買賣有別。買入產品或勞務應以市場公允價值為標準, 高于公允價值買入就存在利益損害; 而賣出應以該筆交易不存在虧損為條件(銷售凈利率大于零), 因為盈余是屬于股東的, 盈余少一點不存在損害債權人利益的問題, 而一旦某筆交易有虧損, 就會蝕耗企業的償付能力, 最終影響債權人的利益。買入賣出都以是否產生損失而不是利潤最大化為評價標準, 這是底線原則。面對復雜的商務活動、 商業模式和繁復的會計與稅收政策, 在調查關聯交易是否構成利益損害(利益輸送)時, 原則上需要審計師參與, 進行專業的調查審核。
(2) 共用(占用)場地、 設施設備。共用(占用)場地、 設施設備可以以獨立企業之間的租賃方式結算各自的利益, 按照關聯交易處理。在許多人格混同調查中, 共用場地設施的調查并沒有把問題本質說透徹, 無償占用(使用)才是要害。相同電話號碼、 同一個門牌號、 同一辦公場所, 按占用量公平結算是可行的。實務中有一種突出情況, 即集團建設的各類管理信息系統(如招采系統、 會計核算系統)共用問題, 一套系統開發費用少則幾十萬元, 多則上千萬元, 如果每家企業都開發一套, 不僅浪費資源, 而且達不到信息化的效果, 因此由集團投資建設后采用合理計價分攤實行有償使用, 實際上對各方都有利。例如, 財政部2013年印發的《企業會計信息化工作規范》規定了“分公司、 子公司數量多、 分布廣的大型企業、 企業集團應當探索利用信息技術促進會計工作的集中, 逐步建立財務共享服務中心”①, 那么人格混同的審查就不能將關聯企業財務集中核算作為證據, 關鍵還是把握成本(利益)分擔這個根本問題。至于上市公司就應另當別論, 出于打擊內幕交易、 維護公眾利益的需要, 集團關聯方與上市公司之間的管理信息系統實行物理隔離是必要的, 這就不是考慮成本效益的問題了。
(3) 集團內擔保。擔保既有破產企業對其他關聯方的擔保, 也有其他關聯方對破產企業提供的擔保。同樣, 對擔保的考量也需要核查其發生的合理性和合規性, 如是否存在在集團操縱下, 未經過合規的決策程序強行作保, 或是作出不對等的責任與報償安排, 讓關聯方承擔不必要的、 與經營活動無關的風險與責任的情形。就(可能)產生的損失, 在管理人接管債務企業后, 由會計、 法務專業人員在對各關聯方全面調查核實的基礎上, 分析計算擔保損失(預期信用損失)是可以做到的。
(4) 內部往來不一致。內部往來不一致并非集團管控的結果, 恰恰相反是集團管控不力的表現, 是一個反向指標, 是關聯方對內部交易、 資產(資金)占用、 代收代付等業務處理在金額上不一致、 時間上不同步造成的現象。集團內各成員單位其實并非鐵板一塊, 各子公司經理層由于面臨預算約束、 業績考核等, 對內部同一交易或事項列賬金額不一致, 甚至單邊掛賬, 還有因票據傳遞差錯、 結算手續爭議等導致的內部往來不一致, 實際情形更是復雜多樣。如果集團管控得力, 定期組織內部往來核對清理就能及時解決該問題, 但是現實總是事與愿違。由于該表現比較特殊, 它雖然是其他管控行為確認計量問題的伴生結果, 影響卻不容小覷, 還有相當的普遍性, 有必要作為一個獨立的表現形態予以確認。在北大方正集團實質合并破產重整[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 (2020)京01破申530號]審查中有該表現, 而且是唯一一個有量化金額的人格混同表現。對該表現的處理方法就是雙方對賬, 針對核對的差異作出處理, 清理和處理的難度不會太大(在一個超大的集團內,關聯方之間如果普遍存在內部往來不一致,就應另當別論)。由于差異產生的原因可能還涉及集團外第三方債權(債務)的審核認定, 無論是否能夠清理核對一致, 也無論是否實質合并破產, 在對破產企業財產的審計中, 對集團內不一致的往來均應當進行必要的清理核查, 確認無法查實的, 按差異金額的大小判斷總體影響。
2. 人格意志影響如何計量。在具體案件辦理實務中, 有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 就是有些關聯企業人格混同調查中提及集團管控行為影響關聯方的獨立意思, 如何評價其影響?也就是表1中多與意志有關的環境控制類管控行為, 如何計量其影響?對此有必要進行討論。較早如朱慈蘊(1998)等學者分析的公司法人格否認適用要件包括公司形骸化這一表現, 但這只是行為要件, 是人格否認的必要條件表現之一, 充分條件還是存在利益損害這樣的結果要件。支持這個意見的現實經驗是, 形骸化表現往往只是企業運營流程中的程序性行為, 獨立意思影響本身不是結果, 對經營企業來說利益才是結果。客觀上, 集團關聯企業關系存在一定灰度空間, 不能苛求其像毫無關聯的企業之間的關系一樣, 尤其是獨立意思方面, 而底線就是不能有利益損害, 或者說集團管控對關聯方獨立意思的影響結果, 需要財產性行為來加以驗證。這或許也是《九民紀要》規定“在審理案件時, 需要根據查明的案件事實進行綜合判斷”的初衷, 這里“綜合”的含義就是要綜合獨立意思和獨立財產影響兩個維度。
一般來講, 如果一項管控行為不牽涉可觀察的實際利益, 即不引起企業的實物流、 資金流以及進一步的價值流變動, 則不構成會計上確認與計量的對象。可以從三個方面進行分析, 通常情況下不需要單獨計量環境控制類管控行為的影響: 其一, 如果前述環境控制類管控行為可能影響企業獨立意思, 但這類管控行為更多地體現為方法(思想), 一般不具有財產性行為, 實際實施時有具體的業務(行為)體現, 如實行統一的資金池制度, 具體表現是各子公司資金匯集在集團資金結算中心, 則會評估資金調撥這一具體行為造成的利益影響, 而不是評估文件(制度)的影響; 其二, 一些管控行為的影響具有不確定性, 如統一發展戰略和業務規劃, 在縱向一體化集團中, 關聯子公司的設立本來就有對集團在研發、 產銷、 管理等方面的體制依賴, 從根本上看仍是一種市場主體行為, 債權人應當有自己的判斷, 簡單地作出負面評價并不妥當; 其三, 母公司對控股子公司的控制, 在公司治理規則內是合法有效的, 不以利益輸送、 利益侵占為目的, 也就不具有法律上行為人的不當動機, 除非有損人利己、 惡意掏空的具體行為驗證, 因此脫離具體的財產性行為表現談環境控制類管控行為對獨立意思的影響, 這種看似的“嚴謹”實則并不適當, 或者說遠遠不夠, 對獨立意思影響的評估, 本身需要通過對具體的財產性行為的計量來驗證和支撐。許多實質合并破產案件審理只列舉了影響關聯方獨立性的現象, 卻沒有論證具體的財產性行為及利益影響, 以行為表征替代結果要件的審查, 人格高度混同的結論與大家的經驗和感知有較大差異, 這是引起質疑的根源。
3. 關注計量結果——利益流向。在因集團管控行為造成的利害各方中, 誰獲益、 誰受損、 誰破產、 誰被納入實質合并破產, 是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在存在人格混同且影響金額足夠大的情況下, 如果破產債務人是受害一方, 則納入獲利一方合并破產有其正當性; 但如果債務人是獲利一方, 那么不考慮其他因素影響, 納入受害方實質合并破產, 進一步給受害方債權人(小股東)利益造成更大的損害是否正當、 合理?所以區分利與害的流向并非無關緊要, 如果不加區別就合并破產, 程序的正當性就值得考量。在人格否認法理分析中, 存在正向刺破、 反向刺破、 橫向刺破公司面紗的問題, 不論是哪個方向, 都應基于利益的流向來判斷, 而不是主觀拍腦袋。理論上講, 只要能判斷利益的流向(這個判斷相對簡單得多), 就絕無可能不假思索地納入受損一方否認其人格, 除非實質合并破產可以補償受損企業債權人(小股東)的利益, 但這種概率是極小的。以犧牲部分債權人的利益為代價提升另一部分債權人的利益需要正當性作為支撐(道德拉斯·G.貝爾德,2013)。
四、 企業集團實質合并破產裁定的量化決策模型
(一) 實質合并破產人格混同標準適用條件
《破產會議紀要》規定了關聯企業可例外適用實質合并破產方式進行審理的條件, 筆者認為, 前述關聯方“混賬”情形因不具備區分的條件(抑或說區分成本過高), 可以適用實質合并破產。而對于更常見的集團各關聯方獨立核算情形, 以法人人格混同為裁定標準的實質合并破產審理, 除了列舉調查的人格混同表現, 還需進一步核查獨立核算所掩蓋的相互之間的利益損害情況, 即: 一是因集團管控造成的關聯方(破產企業)利益損害是大還是小, 只有足夠大才算是“嚴重損害”破產企業的利益, 進而嚴重影響其債權人的利益; 二是這個損害利益的區分成本是高還是低, 過高也就沒有進一步區分的意義。按照《破產會議紀要》的規定, 只有當利益損害嚴重且區分成本過高時才適用實質合并破產。
實務中, 在對實際的利益損害與區分成本進行確認和計量的基礎上, 將計量結果與標準進行比較, 就能夠作出決策了。這個標準就是利益損害多大才算大、 區分成本多高才算高。
(二) 判斷利益損害大小和區分成本高低的標準
對于人格混同影響金額的大小和區分成本的高低二者的限額標準, 可以參照會計“重要性原則”來確定。國際會計準則理事會(IASB)對重要性的定義是: “如果可合理預計漏報、 錯報或掩蓋某信息將影響通用目的財務報表的主要使用者, 基于提供特定主體財務信息的財務報表作出的決策, 則該信息具有重要性。”美國財務會計準則委員會(FASB)、 英國會計準則理事會(ASB)以及我國的獨立審計準則也都有類似的定義。重要性水平(Materiality)是指用金額額度表示的會計信息錯報與錯弊的嚴重程度, 該錯報錯弊未被揭露足以影響會計信息使用者的判斷或者決策, 通俗講重要性水平就是“可容忍的”財務報表錯報(漏報)金額。在破產法語境中, 就是可容忍的利益損害金額。
審計準則并沒有對重要性水平制定一個統一的標準, 而是審計師依據被審計單位的實際情況作出的職業判斷, 對于虧損企業一般按其總資產的百分比計算重要性水平, 因此可以按破產企業總資產的一定比例m(建議m=1% ~ 3%)作為判斷集團管控利益損害大小的一個標準閾值。設表1中每項交易業務類管控行為造成的利益損害為pi, 累計影響為P=∑pi。各項管控行為對關聯方之間造成的利益影響可能有正有負, 比如集團本部承擔了全集團財務共享系統、 采購系統等管理信息系統的建設、 維護成本, 供子公司免費使用, 造成集團受損而子公司獲益, 但同時集團無償占用子公司資金, 造成集團獲益而子公司受損, 因此需計算各類行為的累計影響P。設破產企業資產總額為A, 則A×m為判斷利益損害大小的臨界點, P≤A×m時是可容忍利益損害, 而P>A×m時則構成重大利益損害。
同理, 對于區分成本可以按通行的審計收費辦法確定, 以破產企業總資產的λ系數計算審計成本高低的臨界點(λ系數按資產規模超額累退取值,比如1000萬元以內取1%,1000萬元至1億元的部分取0.5%,1億元至100億元的部分取0.05%,100億元以上的部分取0.01%)。
區分成本應綜合考慮委托中介機構(或專家)的成本和耗費的時間, 不宜定得過高, 也不允許時間過長, 如《破產企業集團對待辦法》中認為, 法院作出實質破產合并需要考慮如下問題: 混合程度使分清集團成員的相互關系和資產的所有權所需的時間及費用與結果不相稱, 所需的時間及費用非常多以致危及債權人任何凈資產的變現。也就是說, 區分的時間與費用不宜過長和過高。設實際的區分成本為D, D≤A×λ時可以推進審計區分工作, D>A×λ時則不宜實施。假如破產企業總資產為100億元, 并設m=1%, 按上述辦法計算集團管控過度造成的利益損害金額的臨界點為1億元(100×1%), 判斷區分成本高低的臨界標準為550萬元(1000×1%+9000×0.5%+990000×0.05%)。
(三) 測算實際的利益損害和區分成本
對集團管控過度利益損害的確認與計量需由有經驗的審計師承辦, 通過對各類管控行為及其表現形態進行會計確認與計量, 分項計算匯總, 得出人格混同造成的利益損害金額P, 在債務企業相關職能部門人員的參與配合下開展, 可能并非想象的那么困難。而實際的區分成本D可以通過評估審計的工作量測算, 也可以通過市場詢價方式確定。
但是, 由于關聯交易量大等, 可能確實存在不能準確計量某項行為造成的利益損害, 但對此也并非無能為力, 可以通過專家評價法對其總體影響的極值進行評估。通過對破產債務企業全面審計調查掌握的情況, 以及比率分析法、 行業比較法等方法, 對該項行為影響利益的總額進行評估, 如對共用人員費用的分攤、 資產占用費(租金)的估算, 關聯交易通過毛利率差異測評等, 最終給出利益損害“在多少元內”或“不超過多少元”的限額是可能的。也就是說, 不用受限于數據精確性要求, 評估總體影響的大小, 對于經驗豐富的會計專家來說并不是難事, 而且所花費的代價也不大。
對于一個會計人員來說, 99.99元不等于100元, 他(她)關心報表的平衡性, 差一分都不行。但如果以這種思維來處理經濟事務, 就容易掉入“會計精確計量陷阱”, 也會帶來實實在在的“災難”。對于破產案件辦理中人格混同影響的計量要有大格局觀, 要跳出會計工作“斤斤計較、 分毫不差”的職業習性, 不能讓微小之事影響總體判斷。對此, 美國在破產案件辦理中同樣有類似爭論, 但也有定論: 不能“精確”區分的借口不能成為支持實質合并的理由, 應當容忍一定限度內的非精確性(道德拉斯·G.貝爾德,2013)。
(四)因法人人格混同而實質合并破產的決策
基于集團管控利益損害的大小和區分成本的高低兩個維度可以構造一個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決策模型, 以集團管控造成的利益損害P為橫坐標, 以區分成本D為縱坐標, 如圖1所示。
因集團管控損害關聯方利益的, 作為受損的企業破產時, 以人格混同為裁定標準, 就可以對是否需要納入受益一方合并破產進行決策了。圖1中四個區域的決策分別如下:
第一, P小D低區。該區域內集團管控造成的利益損害較小, 區分成本也較低, 在對利益損害金額進行審計確認后, 由受益企業賠償給破產的受損企業, 或者因金額較小放棄追索, 而不必將關聯方納入實質合并破產。
第二, P大D低區。該區域內集團管控造成的利益損害較大, 但區分成本較低, 不符合《破產會議紀要》的精神, 需在對利益損害金額進行審計確認后予以賠償, 而不應以實施合并破產為首選方法, 法理原因是維持公司法人人格制度, 經濟原因是實質合并破產未必就是最優的策略, 賠償可能比實質合并破產更有利于受損企業債權人利益的補償。正如趙志鋼(2006)所言, “比較而言, 通過追究控制公司的受益者報償補充責任來滿足受控公司的債權人的債權, 也許是一種較好的選擇”。直接賠償與實質合并破產兩個方案中哪個方案更有利于破產企業債權人, 取決于賠償后或實質合并破產后債務人資產負債率水平的改善情況, 就具體個案來說容易計算比較出來。
第三, P小D高區。該區域內集團管控造成的利益損害較小, 但區分成本較高, 可以選擇容忍, 而無需實施合并破產。
第四, P大D高區。該區域內集團管控造成的利益損害較大, 區分成本也較高, 無需再進行區分, 可以實施實質合并破產。
現實中, 在集團管控的眾多子公司中, 既可能存在母公司與其中一兩家子公司“混利”的情形, 也可能存在子(孫)公司之間相互“混利”的情形, 如果集團內某一子(孫)公司破產, 盡管2023年新修訂的《公司法》第二十三條明確了可以橫向刺破公司面紗, 但如果將混同相害的兩家子(孫)公司采取實質合并破產, 由于利益牽扯面廣, 事情會變得更加復雜, 而如果能界定利益損害的金額, 賠償就是較優的選擇。
總之, 對于集團關聯企業破產清算(或重整), 不能一開始就實施花哨的合并方案, 如果存在集團管控過度造成利益損害的現象, 需識別各類管控行為, 判斷與計量產生的利益損害的流向(主體問題)及金額的大小(情節問題和結果要件), 評估區分成本的高低, 合并破產與否均有量化的尺度, 這樣才能讓各利益相關方心服口服。
五、 結語
在集團不規范的過度管理支配下, 集團關聯方之間相互“混利”而不是“混賬”, 這是我們面對的主要現實情景, 量化分析是對待集團關聯企業以人格混同為標準裁定實質合并破產的謹慎方法和態度。
對于集團管控造成的關聯方之間的利益損害及其區分, 不可能由債務企業的高管和實際控制人自覺主動地和盤托出, 也不可能靠羅列幾條人格混同表征方式推演臆斷, 而是需要審計師在會計確認與計量中證成(或證不成), 為合理裁判提供參考依據。對于人格高度混同的認定, 建議運用量化思維從會計躍上法條, 而不宜直接用法條度量。
集團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理由(標準)除了人格高度混同, 還可以考慮資產和業務上下游關聯度、 司法效率等因素。目前司法實踐中, 實質合并破產裁定存在較嚴重的人格混同路徑依賴, 主要原因是列舉幾條人格混同表征看似比較容易, 但實則存在論證的結果要件不足的問題。對此批評者不少, 但給出的政策建議并沒有觸及根本的“利益”問題, 本文試著對集團管控導致的人格混同影響結果展開經濟量化分析, 以使人格混同論證達到必要的深度。
【 注 釋 】
①2024年7月財政部修訂了該文件,因同時規范了行政事業單位,將該條款內容修改為“具備條件的單位應當利用信息技術促進會計工作的集約化、自動化、智能化,構建和優化財務共享服務、預算管理一體化、云服務等工作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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