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瓦尼爾·布什在塑造美國聯邦政府高等教育政策中發揮關鍵作用,成就了學府與政府關系的良性發展。從撰寫《科學:無盡的邊疆》到促成《國家科學基金會法》通過,布什積極游走于學府與政府之間,為大學科研事業不斷斡旋。憑借科學家的研究洞察力、科學政治家的國家意識,匯聚學人良策,極力維護學術在自由與服務國家使命之間的張力。得益于布什的貢獻,美國研究型大學的科研獲得長足發展。研究布什在塑造美國聯邦政府高等教育政策中的價值有助于明晰學人步入政治場域的復雜歷程,領悟學府與政府交織復雜的博弈。
關鍵詞:瓦尼爾·布什;《科學:無盡的邊疆》;美國聯邦政府;研究型大學;博弈
中圖分類號:G649.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225(2024)02-0086-08
美國科學基金會于1980年設立科技終身成就獎“瓦尼爾·布什獎”(Vannevar Bush Award),彰顯出布什在基金會建立及塑造美國聯邦政府高等教育政策中無與倫比的價值[1]。為紀念《科學:無盡的邊疆》(The Endless Frontier)75周年,2020年12月中旬,美國國家科學院舉行科學與政府關系研討會,并出版了《無盡的邊疆—科學的未來75年》(The Endless Frontier: The Next 75 Years in Science)報告,進一步肯定了布什在締結學府與政府新契約,助力美國大學科研中的開創性貢獻。
回顧歷史,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席卷歐洲大陸,為獨善其身,國會于1939年年底通過《中立法》(NeutralityActof 1939),表明其不參戰的立場。時任美國航空委員會主席布什憑借敏銳的政治遠見,預見到美國已處于不得一戰的危險境地,但美國彼時并未著手研發可直接應用于二戰的新型國防武器。為促使新技術發展,一心急于為國效力,布什通過總統顧問哈里·霍普金斯(Harry Hopkins)的引薦,于1940年6月初會見了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并簡短地闡明了其軍事科技更新計劃。匯報不足十分鐘,便獲得總統羅斯福的首肯[2]。這為布什日后在羅斯福政府中擔任科研發展獻言者奠定良好基礎。不久后,國防研究委員會(The National Defense Research Committee,以下簡稱“NDRC”)獲批成立。
然而,由于NDRC從屬于國防委員會(The Council of National Defense),時至1941年6月,其研發權限受國防委員會掣肘[3]。為使科學研發擁有更廣闊的空間,布什再次向羅斯福總統諫言,獲批后成立了直屬于白宮的科學研究與發展辦公室(The Office of Scientific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以下簡稱“OSRD”)。布什作為OSRD掌舵者,直接向羅斯福總統匯報工作,接受總統的領導。戰爭期間,科學研究與發展辦公室舉全國之力進行技術研發,取得豐碩研究成果并將其應用于軍事中。
1944年諾曼底登陸后,軸心國節節敗退,二戰勝利在望。同年10月,憂心戰后科學發展規劃,呼吁大學自由發展之道,籌謀學術自由發展之策,布什通過總統特別顧問塞繆爾·羅森曼(Samuel Rosenman)與霍普金斯等人,向羅斯福總統游說[4]。11月17日,羅斯福回應布什的憂慮,“羅斯福之問”應運而生,探討如何將戰時的信息、技術和科研經驗遷移至和平時期等關鍵事宜[5]。這四問催生了美國科教政策里程碑《科學:無盡的邊疆》及以此為藍本的《國家科學基金會法案》(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 Act)。
鑒于大學與政府關系日益密切,圍繞如何構建學府與政府關系之研究日益豐富。《科學:無盡的邊疆》的相關研究亦層出不斷,學界已有研究為本研究構建了較好的學術基礎。然而,對于布什在《科學:無盡的邊疆》及美國二戰后高等教育科技政策中的貢獻研究相對薄弱,呈現出零散化特征。由此,本文旨在通過對布什在其中的貢獻與遠見卓識進行相關研究,挖掘學人走入政治場域的復雜歷程,領悟學府與政府交織復雜的博弈。
一、匯聚學界智慧:彰顯學人價值
“羅斯福之問”傳達出將戰時的知識、技術與科研經驗用于和平時期,從而改善國民健康狀況,增加就業并提高生活水平的愿景。因而,羅斯福總統希冀布什能夠就以下四個方面給予建議。首先,如何在保障軍事安全和征得軍方許可的前提下,將戰時科學知識公諸于世。以及,如何促使科學知識帶動就業,提升國民福祉。其次,未來如何開展生物醫藥學的項目,以科學為武器,向疾病開戰。再次,應慎重考慮,公共研究和私立研究各自的角色及兩者的關系為何,政府在資助公共組織和私立組織的科研活動中應發揮怎樣的作用。最后,為保證國家未來的科研之路,如何挖掘并培育青年科研人才[6]15。
針對上述四個難題,布什統籌成立四大學術咨詢委員會[7]。五十名委員中有二十九位來自研究型大學,囊括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Johns Hopkins University)、麻省理工學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哈佛大學(Harvard University)等一流研究型大學校長,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 in the City of New York)、加州理工學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等院校的教授學者。不僅如此,企業和基金會領袖亦參與其中。布什將學術咨詢委員會視為戰后科教政策制定的智囊團,收集戰時數據與科研資料,據此回應“羅斯福之問”。自羅斯福總統致信布什,至布什提交《科學:無盡的邊疆》,歷時八個月。在此期間,四大學術咨詢委員會匯總有關戰時科研成果的詳細數據,結合具體科研領域與研究型大學科研發展困境,向布什提交了共計逾150頁的報告,雖內容詳實但不成體系。不同學術咨詢委員會更是對“國家科學基金會組織管理方式”這一核心問題見仁見智,各鳴其術。為此,布什與學術咨詢委員會成員保持著密切交流,針對所提建議進行磋商,匯聚了包括委員會成員在內更廣闊的學界智慧[6]45-47。
為提高《科學:無盡的邊疆》于社會公眾間的傳播度,在保證內容準確性的基礎上,布什對題目選取、結構布局、內容精煉度、數據分析等方面進行綜合考量,而后作出調整。該報告最初命名為《科學:永恒的邊疆》(Science: The Perpetual Frontier)。布什將其修改為更能激發民眾冒險精神與探索動力的《科學:無盡的邊疆》(Science: The Endless Frontier)。“疆界、前沿”(Frontier)作為根植于美國歷史進程中的文化符號,自萊克星頓槍聲捍衛生長的土地至西進運動拓寬疆界,“邊疆”一詞之于民眾有著天然的吸引力。而用“無限”替代“永恒”則傳達出科學蘊含著無限可能,對科學的探索將永不停歇。可見,布什希望借由蘊含美國開拓精神的題目點燃學界與社會公眾對探索科學疆界的熱情。尤其是隨著美國地理意義上的疆界已經明晰,布什認為對于知識的探求能夠成為自由與創造的新疆界[8]。
極具吸引力的題目雖能夠激起社會公眾閱讀報告的好奇心,但四大學術咨詢委員會提交的報告逾150頁,且寫作風格偏重學術。篇幅過長與內容學術化不僅抬高了社會公眾的閱讀門檻,而且難以作為向聯邦政府進行直接匯報的材料。因此,布什認為有必要對學術報告的行文風格進行調整。布什甚至考慮過聘請文學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或者《紐約時報》編輯詹姆斯·萊斯頓(James Reston)來完成第一章。最終,布什選擇在其助手卡羅爾·威爾遜(Carroll Wilson)所作草稿基礎上進行修改,將“科學進步的必要性”、“科學應為政府之關切”、“政府與科學界關系”、“捍衛學術自由”這四部分作為《科學:無盡的邊疆》的第一章節[9]441-442。二戰期間,芝加哥大學、哥倫比亞大學、普林斯頓大學等頂尖研究型大學直接參與到核武器的研發之中,推動勝利走向反法西斯陣營,研究型大學成為民眾心中的“英雄”[10]。值此背景,布什于《科學:無盡的邊疆》開篇第一章中將科學家與工程師塑造為在荒野中開辟道路的先驅者,探索知識的無盡邊疆。布什扎根美國文化,深諳公眾心理,趁二戰之熱,將科研工作者的價值推至戰后頂峰,同時彰顯出科研之于國家發展之必要性。事實證明,《科學:無盡的邊疆》一經公布,在新聞界與公眾間引發強烈反響。《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等極具影響力的報刊紛紛對《科學:無盡的邊疆》進行報道,正面評論占據報界主流位置。《商業周刊》稱其為“劃時代的報告”與“美國商界必讀書目”[11]。
《科學:無盡的邊疆》首要解答的難題是如何以科學為武器,向疾病開戰。為此,布什成立了醫學咨詢委員會。為回應這一專業性極強的問題,醫學咨詢委員會的九名成員均來自頂尖研究型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的醫學教授沃特·帕爾默(Walter Palmer)擔任該委員會主席。在具體調研中,醫學咨詢委員會咨詢了全國73所醫學院,以及相關研究機構、制藥企業、醫學研究委員會(Committee on Medical Research)等多方利益主體。彼時全美的醫學院數量為77所[6]51。這意味著,醫學咨詢委員會征得了全美幾乎所有醫學院的建議。
醫學咨詢委員會呈交的報告內容詳實、內在邏輯嚴密,該報告首先詳細列舉將二戰期間醫學界取得的科研成果及其對戰爭的影響,繼而引出繼續推進醫學研究尤其是基礎研究的必要性。為持續推進醫學領域進步,醫學咨詢委員會著重強調了醫學院在科研中的地位、政府應如何資助醫學研究、設置獨立資助機構等十八項子內容[6]57-76。醫學咨詢委員會所提報告雖內在邏輯清晰,但作為一項需要國會通過與總統簽署的提案,未能凸顯醫學領域所面臨問題的緊迫性與采取措施的必要性。布什在與醫學咨詢委員會成員磋商后,在《科學:無盡的邊疆》第二章“向疾病開戰”中將十八項子內容劃分為三大部分,按照“過去所獲科研成果及其應用—目前窒礙醫學領域前進的問題—未來應采取何種措施”的架構呈現出醫學領域在二戰后的發展藍圖。
戰爭見證了醫學界應用研究的力量,但追本溯源,應用研究是以基礎科學為根基的[12]。因此,布什接下來便闡明了廣泛基礎研究的根本作用,指出在對抗疾病中取得的進展往往來自于那些看起來毫不相關,甚至出乎意料的醫學領域與基礎研究。應用研究作為見效快、周期短的投資歷來受到資助方的青睞。而基礎研究由于周期長、投入高、產出的不確定性難以獲得研究資金。醫學咨詢委員會在提交的報告中亦特別強調了基礎研究的重要性[6]51。
攻克醫學難題要求制定關于未來發展的策略規劃。布什在著重參考了醫學咨詢委員會報告中“醫學院在醫學研究中的地位”“對聯邦政府資助醫學研究的需要”“資助預算”后,繪制了醫學領域未來發展的戰略藍圖。除醫學咨詢委員會之外,其余三個委員會的41名成員中有20位來自研究型大學或學院[6]45-47。作為研究型高校智慧的匯聚者,布什不僅將學界的建議以易于傳播與普及的形式呈現,而且對內容進行凝練與重組,力圖在有限的篇幅內突顯問題的緊迫性,并從四大學術咨詢委員會呈交的報告中吸取有益建議作為解決問題的方案,彰顯出學人價值,內容精煉、篇幅適中的《科學:無盡的邊疆》最終得以問世。
二、回應華府訴求:正視政治力量
對科學研究之影響
《時代周刊》雜志為贊揚布什在聯邦科技政策中的貢獻,將其選為1944年4月第一周的封面人物,并給予“物理學上將”(General of Physics)的稱號[13]。從事公共治理研究的顧昕教授在其《科學政治家的角色沖突》一文中稱布什為“科學政治家”[14]。這凸顯出布什是一位帶有政治色彩、軍事考量的科學家。科學家追求研究自由,而政治家要求科研與實際應用、國家發展之間具有相關性。在特殊時期,如深陷二戰泥潭時,美國科學家與政治家皆以盡快贏得戰爭為目的。二者的利益訴求恰好契合。然而,美國進入和平時期,科學界與政治界共同的利益訴求不復存在,二者失去一致的目標。研究自由意味著科研工作者是以興趣、好奇心為導向開展項目研究,而非以科學研究在較短時間內轉化為實際應用為目的[15]。布什作為連接研究型大學與聯邦政府的紐帶,面臨著科研與政治的兩難選擇。自一方面而言,布什憂心聯邦政府在資助科研項目時,是否會將行政權凌駕于研究自由之上;自另一方面而言,二戰前,學術界科學家出于對學術自由的捍衛,普遍拒絕接受聯邦政府資助,戰時經歷雖使得科學家重新思考學界與政府之間的關系,但學術界愿意在何種程度上接受聯邦政府干預仍是懸而未決的問題[16]。四大學術委員會所提建議更多站在科研人員角度,以捍衛學術研究自由,雖展現出學者的純粹學術追求,但其建議往往是象牙塔式的,難以具備政治層面的可行性。
布什作為一名科學政治家,深諳政治訴求,力圖平衡學術與政治之間的張力,找尋兩者間的利益交集。通過布什對醫學咨詢委員會所上交報告的“改寫”,可管窺布什回應聯邦政府訴求之道。二戰期間,醫學取得的重要突破包含對瘧疾的攻克與青霉素的應用。醫學咨詢委員會與布什均將瘧疾問題上取得的進展歸為科研工作者的努力與政府的支持。但在青霉素問題上,醫學咨詢委員會的報告將重點置于青霉素的研發過程,故其落腳點在于醫學發現不可能定向獲得,強調科研人員自由地進行基礎研究的重要性[6]57-76。而布什則將重點置于青霉素的應用上,指出青霉素能夠在短時間內大規模生產并用于軍隊得益于聯邦政府支持。布什在《科學:無盡的邊疆》“向疾病開戰”章節中,專門論述了聯邦政府在縮短科研成果從實驗室到投入應用這一過程中的作用,并稱聯邦政府并不干預科研工作的開展。不難發現,相較于醫學咨詢委員會,布什凸顯出聯邦政府在促進科研成果轉化中所扮演的“指揮中心”角色。然而事實上,布什與軍方,尤其是海軍早有摩擦。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布什參與研發的潛艇探測器遭海軍冷遇。二戰期間,海軍在與OSRD合作時,海軍部部長弗蘭克·諾克斯(Frank Knox)從未咨詢過布什的意見。海軍司令歐內斯特·金(Ernest King)經常與布什發生爭執。可見,作為總統內閣成員的海軍部部長并非愿意將科研工作全權交予科研人員之手[17]。布什對事實的“改寫”既突顯出聯邦政府在促進科研成果轉換中的作用,亦傳達出希望聯邦政府能夠給予科研工作足夠的自由。
布什與醫學咨詢委員會關于科研之自由邊界的差異集中體現在兩者對于基金會運行機制的不同構想之中。醫學咨詢委員會在其呈交的報告中設想創建一個獨立的國家醫學研究基金會,為保持其獨立性,該委員會認為國家醫學研究基金會不應從屬于布什提議創建的國家研究基金會(National Research Foundation,以下簡稱“NRF”)。國家醫學研究基金會應由理事會、技術委員和必要的行政機構組成。雖然理事會成員是由總統任命且經參議院批準,但成員的任用可不考慮公務員法。同時,基金會的原則之一是必須擺脫政治影響,免受外界壓力。因而,該基金會只需每年向總統匯報工作即可,而不需對總統或者國會負責[6]57-76。醫學咨詢委員會的構想是象牙塔對于科學研究之向往的典型體現。從事美國高等教育研究的程星教授在其著作《美國大學小史》中將聯邦政府與大學的關系類比為母女。孩子對母親心懷疑慮,擔憂拿了錢會被母親要求做一些有違意愿的事[18]1。這恰是醫學咨詢委員會所顧慮之事,既需要政府的資助,又生怕這饋贈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所以,美國學界一直將保有學術研究自由作為原則,審慎地對待聯邦政府資助。
布什曾言,“如果我們在十年前就研究與戰爭相關的技術,這場該死的戰爭可能不會爆發。”[19]由此觀之,布什認為科學研究與軍事力量不應相互割裂,而應相互交織。醫學咨詢委員會所期待的完全擺脫政治影響已是天方夜譚。因此,布什的助理威爾遜在給醫學咨詢委員會秘書霍默·史密斯(Homer Smith)致信時直言:“坦率地講,我認為創建另外的獨立機構不切實際。甚至,如果報告提出成立兩個新的聯邦研究機構,很有可能連一個都成立不了。”[20]布什堅持建立統一的科研資助機構,將有關醫學研究資助的部分作為醫學研究部。同時,NRF的委員們應由總統任命,向總統匯報各學部每年的科研經費預算,對總統與國會負責。委員每年負責選舉基金會主席,主席接受各委員的指導與監督。為維持科學界與聯邦政府間的平衡關系,布什主張除主任、各學部委員與主任任命管理每個學部事務的行政官員外,其他雇員的任用應遵循公務員法[6]33-39。
相較于醫學咨詢委員會對聯邦政府角色的構想,布什對基金會各成員的權責劃分,試圖以更加明確的方式劃定聯邦政府影響科學研究的邊界。布什希冀報告能夠順利獲得國會提案并通過總統簽署,因而在對基金會的運行機制進行構建時,便正視了聯邦政府的政治訴求。與此同時,布什本人在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后,秉持著科技力量是軍事實力基礎的觀點,進一步提高科技力量就有可能防止未來的軍事沖突。而如果要讓軍事技術不斷進步,則需要一定的政治力量介入。因此,國防科學部除了五名文職人員之外,還需要一名由戰爭部部長和一名由海軍部部長任命的代表。而這兩個部門的部長皆是總統內閣成員,對總統負責[21]。
由于學術咨詢委員會的建議與制度構想過于象牙塔,布什的“改寫”則更符合二戰后聯邦政府對于科研的態度與定位。隨著科研在國家安全、民生福祉中的影響重大,聯邦政府一定會將國家意志投射于科研資助之中。與其提交一份國會難以進行提案、總統拒絕簽署的報告,不若從一開始就正視聯邦政府不會置身于科研資金如何運用之外的現實。這自然引起了部分科研人員的不滿。國家科學院院長弗蘭克·朱厄特(Frank Jewett)抨擊布什背棄了科研具有獨立性的傳統。加州理工學院的校長羅伯特·密里根(Robert Millikan)則認為布什幾乎在塑造一種所有的科學家都希望獲得戰后科研補助的虛假形象[9]250-254。然而,布什的審時度勢對于科學界獲得參與聯邦政府科研政策制定以及隨后獲得大量科研資助之機會的重要性不言自明。
三、捍衛學術自由:掣肘政治力量
過度干預科學研究
布什爭取白宮與國會支持《科學:無盡的邊疆》并將其上升為國家法案歷時五年,其間坎坷波折。報告從提案再至法案,需經過嚴密的法案頒布程序:參眾議員的多番辯論與修改、議員進行投票表決、總統簽署通過或一票否決。難以預料的是,羅斯福總統于1945年4月12日的溘然辭世,布什失去白宮原本的慷慨支持。布什在回憶起羅斯福總統時說道:“我認為沒有比羅斯福更好的上司了。下達任務后,總統會給予我足夠的自由去完成并完全支持我。這是你從別人那里無法得到的。”[9]241對羅斯福總統的追憶,側面傳達出布什與新任總統哈里·杜魯門(Harry Truman)相處中的千回百折。
羅斯福總統執政期間,杜魯門并不在其政治圈層之內[22]。因而,杜魯門對于羅斯福留下的班底既不熟悉亦持有懷疑,尤其是那些杜魯門認為將他排除在曼哈頓計劃之外的人員,其中就包括布什。布什同樣對杜魯門處理國家事務的風格不滿,認為他是政治新手,倚賴業余者而非專家。時任科學政策的行政顧問唐·普萊斯(Don Price)后來回憶時說道:“布什是專家,但是杜魯門總統認為,別讓專家做最后的決定。”[9]331杜魯門對專家的建議持有懷疑態度,并不全然接納,從其后來與原子彈之父羅伯特·奧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的緊張關系便可見一斑。
杜魯門總統與布什的分歧源于兩人對關鍵問題持不同甚至對立的觀點。布什不惜得罪杜魯門總統,決心作為學術自由與基礎研究的捍衛者。1945年6月初,《科學:無盡的邊疆》雖未正式發布,但已在白宮內得以傳閱。布什在《科學:無盡的邊疆》中提出要在戰后和平時期建立國家研究基金會,而前提則是解散戰時科研機構OSRD。布什于二戰期間擔任OSRD局長期間,達至其一生權力的頂峰。任何科學家或工程師的科研項目只要得到布什的許可就能取得聯邦資助,而且無需太多的論證或審批[18]170-174。戰后,布什不僅沒有想方設法讓OSRD永久化,反而要親手終結讓其“手握大權”的科研機構。這不僅體現出布什的魄力,更體現出其對學術自由和基礎研究的捍衛。布什在報告中指出戰時取得的科學成就來源于戰前在基礎研究中的積累。二戰期間,為取得戰爭勝利,大量科學家離開科研崗位,聽從軍方的調度,而這將造成持續多年的科研人才缺口。據統計推斷,二戰期間本該獲得科學技術學士學位的學生約有15萬,至1955年,本該獲得化學、生物、物理、工程等學科碩士、博士學位的學生約有1.7萬[6]24-25。對此,布什認為必須取消在戰時不得不施加的硬性控制,從而恢復學術自由和良性的科學競爭精神。
不同于布什的判斷,杜魯門總統認為二戰的結束蘊含著新的敵對——冷戰即將拉開序幕。而唯一能讓對手斯大林忌憚的便是美國強大的軍事科技實力。因此,1945年6月8日,杜魯門明確地指示戰爭部和海軍部部長:“OSRD必須進行與目前戰爭有關的所有研究工作,并繼續運作,直到建立一個合適的機構來接管戰后的軍事研究。”布什拒絕接受這一決定并于6月12日致信杜魯門。布什在信中表示,繼續維持OSRD的職能與羅斯福總統以及國會撥款委員會的意愿相悖,以及這不符合將戰時機構帶入和平時期的一般原則。略帶強硬的是,布什提醒杜魯門總統,OSRD中的若干科研人員將會在戰后離開,回到自己原本的崗位上。杜魯門總統雖未記錄對布什的回復內容,但于6月14日,便對《科學:無盡的邊疆》表示不支持,這已然傳達出杜魯門總統與布什關于二戰后建立科研機構的分歧。布什執拗地想要改變杜魯門總統的構想,并于當天與其會面。杜魯門以政治家的技巧回應布什,表示出個人對這份報告的贊賞并將授權發布[23]。
有關OSRD命運的分歧,標志著布什與杜魯門總統在制定二戰后科教政策,尤其是在創辦科研機構方面沖突的開始。隨后,在涉及科研問題時,杜魯門選擇重用其他科學政治家而非布什。1946年1月,布什已不再是白宮政治圈的核心人物。1946年10月杜魯門任命約翰·斯蒂爾曼(John Steelman)擔任新成立的總統科學研究委員會(President’s Science Research Board,以下簡稱“PSRB”)主席。PSRB的首要任務便是消除布什在制定科教政策上的影響力[9]331。雖然OSRD于1947年12月底正式解散,卻未能如布什所愿,根除權力高度集中、自上而下的科研機構。在這一場政治對壘中,布什與杜魯門所進行的政治博弈看似是失敗的、無意義的,但彰顯出科學家對學術自由的捍衛與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卓絕勇氣。
解散OSRD是為建立戰后的國家研究基金會奠基。杜魯門不僅反對解散OSRD,而且對于布什所構想的國家研究基金會組織與運行方式不滿。核心沖突在于誰掌有基金會主席的任命權。布什認為基金會的委員應由總統任命并經由國會批準方可選出,而后再由基金會的委員們選舉出主席[24]。布什之所以堅持基金會主席由委員選舉,旨在保障基金會在選擇資助項目時是出于科學研究的自身價值而非行政指令。二戰期間為研發武器,尤其是原子彈,使得聯邦政府與科學家的意愿達到高度一致。然而,和平時期時,聯邦政府與科學家的興趣點便會難以重合。歷經戰爭時期,聯邦政府習慣了戰時對科學家發號施令的合作方式。加之曼哈頓計劃的成功,讓政府看到了“大科學”等大工程項目的極大回報,卻未能直觀地看到“小科學”基礎研究的價值,導致基礎研究經費捉襟見肘。因此,布什認為唯有建立一個不由聯邦政府官僚主導的基金會才能保留基礎研究的谷種,讓科研開出自由之花。
杜魯門則認為基金會主席應由總統任命并對總統負責。因此,杜魯門更支持抱有相同觀點的參議員哈利·基爾戈(Harley Kilgore)。為爭取率先在參眾兩院進行提案,布什表達出與基爾戈充分合作的意愿。然而,這只是布什的“緩兵之計”。布什通過眾議員梅里本·米爾斯(Milbur Mills)、參議員沃倫·馬格努森(Warren Magnuson)在國會搶先一步提出議案。僅四天后,基爾戈在國會提出對立性的議案,繼續堅持總統任命基金會主席以及著重資助應用研究的主張。1945年夏天,提案的推進陷入膠著。
1946年,布什和基爾戈的支持者認為雙方的敵對態度嚴重窒礙了提案的頒布進程,雙方應基于共同訴求,開展合作。同年2月21日,雙方達成了一份妥協性提案。這份妥協性的提案在經過國會兩院的辯論與修改后,于1947年7月通過,被稱為“基爾戈提案”。提案指出成立國家科學基金會,總統任命基金會的委員,主席由委員會選出,這與布什對基金會的管理方式相一致。然而,8月6日,杜魯門行使了總統的一票否決權,拒絕簽署這份提案。杜魯門在其備忘錄中寫道:“提案要成立的基金會,居然把有關國家重大政策的決定、巨額的公共基金撥款和重要的政府管理職能等權利,賦予一個實質上由民間公民(無政治職務的大學科學家)組成的團體,這等于是讓基金會脫離民眾的監督,這意味著對民主程序缺乏信任。除此之外,該法案所提出的機構也違背了由政府負責的基本原則……并且損害了憲法所賦予總統的基本職責。”[24]即便國會已表決通過該提案,杜魯門總統仍分毫不讓。
1948年10月,白宮宣布了積勞成疾的布什辭職[23]。布什的離開并不意味著提案的結束,參眾議院關于提案的修改與討論仍在繼續。1950年,國會不得不通過一個妥協方案,規定國家科學基金會的主任、副主任和理事會成員由總統任命、參議院批準。5月10日,杜魯門總統簽署通過《國家科學基金會法》(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 Act of 1950)[25]。
歷經五年權力博弈,《國家科學基金會法》雖與布什的制度構想有所出入,但保留了最關鍵的一點——聯邦政府可以名正言順地用納稅者的錢來資助大學科研項目。這尤其幫助了那些在基礎研究領域“找米下鍋”的項目[18]177。這為美國研究型大學走向世界之巔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從1940年至1948年,布什長達近十年的白宮之旅,折射出學術與政治,學府與政府復雜交織的過程。面對聯邦政府的權力介入,布什卓有遠見,致力于保障學術自由,發揮基礎研究優先發展的“線性模式”。
四、余論:從未逝去的布什
結束白宮履歷后,布什繼續心懷美國聯邦科技政策,憂心大學基礎研究事業。1949年,僅離開白宮不久后,其著作《現代的武器和自由的人:關于科學在保持民主中作用的討論》(Modern Arms and Free Men: A Discussion of the Role of Science in Preserving Democracy)成為暢銷書,布什科技政策輿論持續引起全民關注。1974年6月,布什與世長辭之際,《紐約時報》等多個主流新聞媒體頭版發布訃告銘記布什的突出貢獻。肯尼迪總統的科學顧問杰羅姆·維斯納(Jerome Wiesner)評價布什對美國的影響時稱,“其貢獻如此巨大,20世紀無人能出其右。”[9]3332020年5月,美國國會兩黨政治聯盟分別提交《無盡的邊疆法》(The Endless Frontier Act)議案。該提案不僅從命名而且繼承了布什《科學:無盡的邊疆》的精神意蘊,提出聯邦政府應更加重視大學基礎研究,以保持美國在科技領域的競爭優勢[26]。2021年4月20日,國會參眾兩院在經過多番討論、修改后通過該法案,將其命名為《美國創新與競爭法案》(United States Innovation and Competition Act of 2021)[27]。
縱觀布什在美國聯邦政府科技政策的歷程,折射出學人何以在堅守學術底線與服務國家使命間保存張力。事實上,從撰寫《科學:無盡的邊疆》到促成《國家科學基金會法》的通過,其間充滿政府與學府交織復雜的博弈,布什不遺余力地為大學科研事業奔走,彰顯出學者擔當。得益于布什的非凡貢獻,MIT、哈佛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加州大學等一批美國研究型大學的科研獲得長足發展。研究布什在塑造美國聯邦政府高等教育政策的歷程,無疑能夠深化世人對布什、對美國大學學人為學術之發展、科技之繁榮的理解與反思。“中外的相似點可以展示將來的可能性與問題”[28],我國當前正處于大學學術研究事業與國家科技事業發展的機遇期,透過布什斡旋于政府與學府之間的艱難歷程,應意識到平衡學人研究志趣與國家戰略所需、基礎研究與應用研究的復雜性、漫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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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許美德.中外比較教育史[M].朱維錚,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429.
收稿日期:2023-12-28
作者簡介:楊九斌,男,江西瑞金人,比較教育學博士,湖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
李英姿,女,山東淄博人,湖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比較教育學碩士研究生。
基金項目:湖南師范大學科研管理專項“美國研究型大學科研成果轉化政策研究”(2023KGZX103)
Endless Frontier, Endless Bush: On Vannevar Bush and Higher Education Policy
Shaping of the U.S. Federal Government
YANG Jiu-bin, LI Ying-zi
(School of EducationalScience,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81)
Abstract: Vannevar Bush played a pivotal role in shaping higher education policy of the US federal government, contributing significantly to the positive development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merican academia and the government. From crafting “Science: The Endless Frontier” to facilitating the passage of the 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 Act of 1950, Bush actively navigated the intricate dynamics between universities and the government, consistently advocating for the advancement of university-based scientific research. Leveraging his insight as a scientist and his awareness as a science statesman, he brought together the intellectual prowess of scholars, striving to reconcile the tension between academic freedom and the national service mission.Owing to Bush's contributions, research at American research universities experienced substantial growth. Examining his role in shaping federal higher education policies undoubtedly aids in gaining a clearer understanding of the intricate journey scholars undertake when engaging in the political arena. It provides insights into the complex interplay between the academia and the government.
Key words: Vannevar Bush; Science: The Endless Frontier; The United States federal government; Research University; Ga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