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東·布魯克納作為歷史上最具里程碑意義的交響樂作曲家之一,有著引人注目的古怪個性。1887年,盡管距離貝多芬離世已經六十年,但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在維也納的首演仍舊在布魯克納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于是,在那一年,布魯克納開始創作《第九交響曲》。在去教堂練習管風琴的路上,晨光透過樹葉在泥路上形成無規則的光斑,布魯克納抬頭隱隱約約地看到枯葉在飄落。他快步奔向教堂,想抓住靈感的尾巴把交響曲的開幕樂章寫下來。
布魯克納的《第九交響曲》以安靜的弦樂顫音和持久的和聲開始,配合著隱隱約約的音符創造出一種朦朧的自然音景,從中逐漸顯現出一個強有力的合奏主旋律。弦樂的顫音與圓號的呼應鋪墊出一個重要的音樂主題。圓號帶著它獨有的想法加入了旅程,它的主題讓人想起瓦格納——不是引用,而是布魯克納晚期作品的典型風格。木管樂器與弦樂的撥奏就像在討論發生了什么,一個接著一個,主題逐漸建立,緩慢但步履平穩地引向結局。布魯克納虛無而朦朧的開場是受到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啟發,而他選用D小調也并非偶然(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同為D小調),這是他對偉大前輩的致敬。
走進宏偉的教堂,空曠的主禮堂中彌漫著寂靜,就連蟋蟀有節奏和韻律感的鳴叫也被拒之門外。布魯克納的信仰給他帶來了安慰和靈感,使他能夠通過藝術來表達對死亡的思考。布魯克納在1855年至1861年間參加了西蒙·塞赫特教授的作曲與對位課程。1867年夏天,在導師塞赫特去世后,布魯克納被邀請填補維也納音樂學院的教授空缺。他猶猶豫豫地接受了這個職位,很快便贏得了聲譽。盡管當時他以管風琴即興演奏聞名,但他始終心系音樂創作,在維也納教學期間仍未放棄作曲。六年后,他在維也納演奏了《F小調彌撒曲》,這次演出標志著他的真正崛起,鞏固了他作為當時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的地位,也向世界展示了他在交響樂界不可忽視的力量。
在十八到十九世紀的古典音樂界流傳著多個神話,其中一個就是所謂的“第九交響曲詛咒”。在這個詛咒中,“第九交響曲”是一個極限,那些想要超越它的作曲家必將死亡,因此所有試圖創作九部以上交響曲的作曲家都被超自然力量阻止了。舒伯特的《第八交響曲》因未完成而著名;德沃夏克的前四部交響曲(包括他認為已經丟棄的一部C小調作品)直到他去世后才出版;布魯克納的一部D小調早期作品被指定為《零號交響曲》;馬勒顯然相信這個詛咒,他將《大地之歌》標記為交響曲,但并沒有給它一個編號。然而,當我們從東歐擴大視角后可以發現,海頓的一百零四部、莫扎特的四十一部、肖斯塔科維奇的十五部交響曲,以及現代作曲家萊夫·塞格斯坦(LeifSegerstam)現有的三百二十七部交響詩都足以證明這個詛咒是迷信。但像馬勒和勛伯格這樣才智過人的藝術家愿意相信“第九交響曲詛咒”,這反映出貝多芬的杰出作品,特別是他的《第九交響曲》對十九世紀歐洲音樂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布魯克納《第九交響曲》的第一樂章探索了三組思想。第一組音樂片段融入了齊奏與合奏,第二組主題以短促的過渡和弦樂撥奏為主。布魯克納將這一部分稱為“歌唱時期”,我們可以聽到兩個相關的主題,它們以極致的抒情性為特征,逐漸形成一個直截了當的極強音陳述。第三部分具有儀式感地結束了這一陳述。在樂章的其余部分,布魯克納在“擴展的再現主題”中發展并重申了三組思想,然后在定音鼓的滾奏中開啟了尾聲的樂章。


第二樂章的惡魔幻象和原始節奏與他早期諧謔曲的德國民間舞蹈靈感幾乎沒有關系。正如作曲家羅伯特·辛普森所說,“如果第一樂章是某種形式的《末日審判》,那么諧謔曲就是那些被發現的有缺陷的惡魔侍從”。停頓的號聲帶著馬勒式噩夢般的音質,不協和音與協和音被無情地并置。這首三重奏以升F大調演奏,是門德爾松《仲夏夜之夢》聲音世界的超現實版本。布魯克納對數字的迷戀在此展現無遺,八個小節,有時是六七個小節,這些小節以爐火純青的技藝被串聯起來。布魯克納顯然認為這是他最好的音樂之一,他比以前更自信了。
時間快進到1888年,偉大的貝多芬和舒伯特的遺骨被移到維也納中央公墓,布魯克納從人群中擠出來,不顧旁人訝異的目光,撫摸并親吻死者的頭骨。認識他的人已經見怪不怪,因為他的作品常常反映出他對來世和神圣審判的關注,而死亡和永恒的主題在他的交響曲和彌撒曲中特別常見。到家后,布魯克納看到信箱中有一封新的來信,信封上用黑墨備注的姓名是他最親密的好友和合作者之一——指揮家赫爾曼·列維。布魯克納的《第七交響曲》在慕尼黑的首次演出便是由列維指揮,那次演出被稱為“布魯克納所取得的最偉大的勝利”。布魯克納帶著信封走進家門,不久前他剛把《第八交響曲》樂譜的總譜副本寄送給列維,這一定是對邀請他指揮即將到來的首演的回應。打開信封,掉出來的信紙中的內容似乎超過了僅僅答應指揮首演需要湊齊的字數。果然,信件開頭就寫道:“我發現不可能以目前的形式演奏《第八交響曲》。我無法把它變成自己的東西!雖然各主題宏偉而直接,但依我看展開卻很含糊,我認為樂曲很難配器……不要失去勇氣,再看看你的作品和你的朋友,我想和沙爾克討論一下,也許改寫能有所成效。”
信內的回應和四年前《第七交響曲》首演后熱烈的歡呼聲形成強烈的對比。列維在剩余的內容中拒絕了指揮《第八交響曲》首演的機會,長篇大論地指出布魯克納《第八交響曲》難以理解的部分,并建議他對作品進行重大修改。作曲家原本就脆弱的創作信心被徹底擊碎了,他將余生的一半時間都花在修改《第八交響曲》以及其他幾部交響曲上,徒勞地希望獲得音樂家、評論家和觀眾的認可。由于布魯克納的許多交響曲已經有多個版本,這種神經質的努力只會讓確定它們的權威文本變得更加困難。隨著他的健康狀況開始惡化,這種自我毀滅式的行為更使完成《第九交響曲》的可能性變得微乎其微。

“緩慢而莊嚴”的第三樂章以小提琴痛苦的小九度跳躍開始,不禁讓人聯想到瓦格納《帕西法爾》中使用的“德累斯頓阿門”的主題,在E大調的景象里若即若離。弦樂器、小號和木管樂器的旋律相互連接,直指天堂。樂章的其余部分都在不屈不撓地尋求建立這個調——讓音樂達到最終的目的地。其結構與第一樂章相似:第一部分以號角齊鳴結束,其節奏隨后延續到了第二部分,由瓦格納大號的主題主導,據說布魯克納將其描述為“告別生命”;然后是兩條旋律的“歌曲時期”,接著是發展部(再次從小九度開始)和再現部。“歌曲時期”樂句的重復為整部交響曲中最激烈的部分提供了一個具有欺騙性的開頭。不和諧的開場旋律由弦樂和木管節奏交錯的持續低音支撐,現在變成了最響亮、最痛苦的六音和弦,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和諧音。我們再次聽到作曲家的呼聲,速度加快,小號和木管樂器之間展開對話。音樂像教堂里的游行隊伍那樣莊嚴,緊接著一個大的問號出現——非常不和諧的極強音。然后是長時間的停頓,用來消化這種不和諧的音樂。
第三樂章的尾聲再現演奏樂章開頭的主題,圓號和木管樂器互相交談。在最后僅存的五頁樂譜中,圓號、瓦格納大號、木管樂器演奏的音樂逐漸減弱。這是一個我們從未聽過的布魯克納,在與信仰、死亡和藝術的斗爭中顯得悲壯而美麗。布魯克納并沒有過多地修正他的《第九交響曲》,而第四樂章的缺失也真正地詮釋了虛無主義的嘆息,達到了超然的平靜。
布魯克納《第九交響曲》的創作背景以及他最終未能完成這首曲子的結果,表明了這位作曲家在其整個職業生涯中面臨著許多內在和外在的挑戰。當他于1896年10月去世時,這部作品的第四樂章,也是最后的樂章,仍在草擬中。雖然“布魯克納曾九次創作同一部交響曲”的說法是無禮的,但它觸及了布魯克納藝術視野的一個重要方面。對他來說,交響樂創作是畢生的事業,他用宗教般的虔誠之心進行創作。和許多十九世紀的作曲家一樣,他試圖以當代的方式去挖掘貝多芬的音樂遺產。
掐滅管風琴旁的蠟燭后,布魯克納走出教堂側門,日光的余熱已經散去,草地也只剩下微弱的氣息。教堂后山的墓碑整齊地排列著,像是一個個強勁有力的和弦,擊打著崎嶇不平的山丘。遠處的黑暗洞穿了一切,吸收著所有飛向它的光子。回家的泥路上又多了許多落葉,為提前到來的秋天做好了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