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寫作“下水文”,是作文教學的優良傳統。朱自清、沈從文、葉圣陶等都是“下水文”寫作的踐行者。“下水文”這一概念,經由葉圣陶先生的大力倡導而深入人心。他說:“語文老師教學生作文,要是老師自己經常動動筆,或者作跟學生相同的題目,或者另外寫些什么,就能更有效地幫助學生,加快學生的進步。經常動動筆,用比喻的說法說,就是‘下水’。”而今,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根據要求快速生成詩歌、散文。“下水文”寫作還有必要嗎?我們需要重估教師“下水文”寫作的價值。
“下水文”——提升語文教師專業素養的最佳路徑
語文教師會寫作,就像農民會種地一樣天經地義。“寫作”是體現語文教師身份的標志性能力,教師只有通過寫作實踐才能提高寫作水平,提升自身素養。
蘇霍姆林斯基說:“教師的語言素養在極大程度上決定著學生在課堂上腦力勞動的效率。”他把言之無文、口拙舌笨看作“無知的表現”。為了準確描述自己的日常所見、所聞、所感,蘇霍姆林基斯認真鉆研了植物學、鳥類學、花卉學著作。他常常在春天的清晨、秋日的黃昏,沿著小溪,走進樹林,觀察花草的形態,聆聽鳥兒的啼鳴,并用生動的詞句記錄微小事物的顏色、聲音以及生長變化。幾十年間,蘇霍姆林斯基以兒童的視角與口吻寫下了諸如《螞蟻是怎樣穿過小溪的》《虞美人什么時候打開花瓣》等一千多篇“下水文”。他說自己這樣做“不是為了發表,而是為了教會我的學生使用語言……當我寫的作文或短詩觸動了學生的心弦時,他們就會情不自禁地拿起筆來,努力表達自己的情感”。“遺憾的是,我們還有那么多語文教師,他們教的學生不會寫作文……其最簡單的原因,就是教師自己不會寫作文。”
寫作能力是教師語文素養的關鍵能力,它不僅是顯現的文字表達能力,還暗自影響并制約著教師的文本閱讀能力和教材解讀能力。沒有寫作實踐,沒有經歷過文章孕育的艱辛、誕生的陣痛,教師便不能真切了解文章的邏輯構成,無法精準領會文章表達形式的匠心所在,更不能辨別文本中的疏漏瑕疵。
統編版小學語文六年級教材中的《橋》是一篇典型的小小說。課文中村支書老漢在洪水肆虐的危急時刻,沉著果敢地指揮村民逃生。他揪出混進群眾隊伍的黨員兒子,維護了“群眾在前,黨員在后”的撤離原則。最終,木橋崩塌,父子犧牲。
課堂上,一位學生質疑文中插隊小伙的品質一點也不像老漢,他們不像父子。一般教師會解釋這是小說的“虛構”,而具有一定寫作經驗的教師會從“小說寫作”的角度,帶領學生進一步理解小說與生活的關系以及“虛構中的真實性”。
教學時,筆者告訴學生:“作者在處理人物關系時,為了突出老漢的崇高,選擇壓低小伙的為人。這樣讓讀者感覺他們不像一對父子,這個情節確實有些失真。現在我們能否重新虛構,讓這個情節更真實更合理?”
學生在創造性的寫作中,將“插隊”這一情節設計成誤會,讓“兒子”這個黨員也放射出他應有的人性光芒。
老漢突然沖上前去,從隊伍里揪出一個小伙子,吼道:“你還算個黨員嗎?排到后面去。”老漢兇得像只豹子。小伙子一轉身,兩個渾身臟兮兮的小孩一臉委屈地望著老漢。小伙子拍拍小孩,說:“跟前面的叔叔走。”便站到了后面。(吳泊含)
老漢突然沖上前去,從隊伍里揪出一個小伙子,吼道:“你還算個黨員嗎?排到后面去。”老漢兇得像只豹子。“可是王寡婦她家的孩子……”小伙子出了隊,手里露出一個紅花布包裹著的嬰兒,那個嬰兒睡得很香,頭側到了一邊。“沒時間解釋了。”老漢抱起嬰兒放進隔壁鄰居的一個籃子中,對小伙子說:“站到后面去。”(李如清)
閱讀與寫作相輔相成。寫作是最好的理解方式,不光理解情節,更理解情節背后的用意。寫作力透紙背,閱讀也就能入木三分,切中肯綮。無疑,“下水文”最貼近教師教學,是一舉多得的高效訓練,堪稱提升教師語文素養的最佳路徑。
“下水文”——建立寫作共同體的最好媒介
在傳統的寫作教學中,教師更多的是命題者和評判者,學生只是被動接受任務的寫作者。整個寫作過程,教師始終高高在上,師生之間缺乏基于“共同寫作”的真誠交流和互相啟發。而“下水文”寫作,能夠將師生置于“寫作共同體”之中。
“共同體”原是社會學概念,最初來源于德語。德國學者滕尼斯在研究中發現,“個體與個體在一個基于協作關系的有機組織中會形成更加強而有力的、結合更加緊密的關系”,于是他用“共同體”來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緊密關系、共同的精神意識及特有的歸屬感和認同感。
“寫作共同體”就是以寫作學習為目標,以寫作實踐活動為載體的團隊。教師與學生、學生與學生在寫作過程中通過討論、協作和分享,共同完成寫作任務,提升寫作能力。
“下水文”在寫作共同體的建構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為了同一個“題目”,教師與學生同甘共苦;為了同一個目標,教師與學生互為讀者,平等交流,不斷推動寫作走向深入。在寫作共同體中,教師的“教”常常春風化雨,學生的“學”往往水到渠成,自然生長。
如,指導學生進行《發現春天》的童詩寫作,教師的想象力不及兒童那般活躍大膽,“下水”寫作并不具有天然的優勢。但“下水文”寫作的姿態,能夠極大地激發學生的寫作靈感。筆者出示“下水文”《花苞》:花苞是一支火把/照亮整個春天;花苞是一支畫筆/繪出五彩的春天;花苞是一支支生日蠟燭/慶祝長了一歲的春天。學生提出修改建議,有的說第二、三節的順序需要調換,以“五彩的春天”結尾,春天更顯亮麗;有的說第二節的“畫筆”沒有新意。這個“沒有新意”的說法,一下子激發了學生新的想象。有學生說“花苞像一支箭”,有學生說“花苞像顆手榴彈”。確實,從花苞的外形看,像箭,也像手榴彈。但如何將它寫成一首不同尋常的小詩呢?大家繼續交流,想象拔節而上。最后,學生寫出這樣的詩:《迎春的箭》花苞,就像一支箭/射退了寒冷的冬天/迎來了溫暖的春天。(楊博勛);《花苞》花苞,像一顆手榴彈/炸響在大地/炸得滿地綠色。(馬思唐)
也有學生將筆者詩中的“蠟燭”具體化:《春天的生日蠟燭》春天的生日到了/大樹送來一枝枝“蠟燭” /梨花送來了雪白的蠟燭/櫻花送來了淡紅的蠟燭/桃花送來了火紅的蠟燭/春天的生日,熱鬧非凡。(張海函)
甚至有學生聯想到“愛神之箭”,寫出一首絕妙的小詩:《花苞》花苞,像愛神的箭/從泥土里射出/一支支,直射到人們心上/讓他們——愛上春天。(徐牧藝)
“下水文”就像神奇的紐帶,聯結了師生情感,也建構出一個具有獨特寫作氛圍和情境的動態空間。在這個空間里,學生的寫作能力自由生長。
“下水文”——具備寫作指導資格的最靚證書
無論從事何種行業,從業者都必須持有相關資格證書。教學生寫作,當然要具備“寫作指導資格”。而“下水文”無疑是最直觀、最有效的寫作指導資格證書。
葉圣陶先生早就指出,教師寫“下水文”,“這無非希望老師深知作文的甘苦,無論取材布局,遣詞造句,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這樣,“給學生引導一下,指點幾句,全是有益的啟發,最切用的經驗”。
沒有嘗試“下水文”寫作的經歷,我們對學生習作的評價近乎苛刻,常常責怪學生文思不暢、筆底生澀,半天寫不了幾個字。當與學生同題寫作,我們發現,一節課時間,很多教師都難以完成一篇習作。于是,我們對寫作之難有了清醒的認識,這種認識是具備寫作指導資格的前提。
以往寫作教學中,我們視寫作為獨立的個人書面表達活動,更多地關注“寫作成品”,對學生寫作前的情感激發、素材選擇,寫作過程中的語言推敲、內容裁剪以及學生真切的敘述障礙統統視而不見。具體到教學方法上,教師直接提供名家范文或學生例文,以求立竿見影的效果。而事實上,這樣的指導多是隔岸觀火、隔靴搔癢,收效甚微。
美國詩人愛倫·坡在《創作哲學》里說起一個有趣的話題:“我常想如果有作家肯將——即能將——他完成某部作品的一步一步的過程詳盡披露于雜志上,那將是一篇多么饒有興味的文章啊。”在學生眼中,那些名家范文是完美而神秘的。閱讀這些作品,就像只看到鐘表上的時間,對時間背后的齒輪運轉全然無知。而“下水文”寫作,恰恰能夠揭示寫作過程中的某些規律。
如,統編版小學語文教材五年級下冊習作《那一刻,我長大了》。筆者寫作“下水文”時無從下筆,好像“長大”已跟“中年人”無關。寫著寫著,筆者發現“長大”的感覺就是自己能干了、懂事了、成熟了,跟過去的那一個“我”不一樣了。正巧,春節期間,父母回老家,筆者獨自承擔起為家人做早餐的責任。于是以此為素材寫出自己的“長大”。而結尾點題,最難的是突出“那一刻”,筆者嘗試用“慢鏡頭”定格并強化那一刻——
“……不一會兒,包子、蘋果、雞蛋、燕麥粥都各就各位。它們整齊有序,色彩豐富,更為重要的是,它們安詳從容地散發著早餐應有的熱情和光澤。兒子從容地坐下……那一刻,看著這張餐桌,我有種奇妙的感覺——自己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我心頭掠過久違的幸福。一頓早餐,營養了兒子,也成長了我。事實上,一個人無論多大歲數,離開了父母,就能長大一截。”
寫作中,很多學生都是匆匆結尾,生硬地套上一句“那一刻,我長大了”。比如, 一位學生寫自己克服演講的羞澀。她寫道:“過程進行得很順利,令我特別驚喜。除了電子設備有些卡頓之外,一切都沒有問題。過了大約五分鐘,我的演講在掌聲中結束了。那一刻,我覺得我長大了。”
筆者出示“下水文”,學生受到啟發,將這個幾十字的結尾擴充為百余字的“慢鏡頭”——
“臺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我如釋重負,挺了挺身體,向臺下所有觀眾鞠了躬。我前傾的身體與地面幾乎平行,我看見金色地板上反射出舞臺頂燈的金色光芒,腳上的小紅皮鞋,也閃耀著得意的亮光。我直起身子,驚喜地發現,坐在前排的屈校長,一邊鼓掌,還一邊側著臉與旁邊的一位老師交流什么。他們交流的內容,我聽不到,但從屈校長滿面春風的臉上,我能猜到,他一定在說:‘這孩子講得真棒!’我以一個標準的右轉姿勢,轉過身去,然后優雅地走下被掌聲簇擁的金雞湖大舞臺。那一刻,我覺得自己長大了,任何困難,都阻擋不了我走向藝術殿堂的步伐。”
對寫作而言,示范總是必要而重要的。
這樣的“下水文”,可以說是為學生量身定制的范文,親切、可學。從中,他們會汲取寫作靈感的源頭活水。有“下水文”助力,教師對寫作技巧的講解,不是坐而論道,而是手把手地示范,這樣的寫作指導更能深入人心。
“下水文”寫作,是語文教師最經濟、最高效的備課。“下水文”可以直抵學生心靈,成為師生精神交流的獨特密碼。文學評論家汪政說:“要讓孩子從生活中發現和尋找文學,老師就要榜樣在先。要讓孩子們感到,老師每天都在發現生活、琢磨生活,理解生活,創造生活,表達生活,進而得到啟發,加以學習。這種對生活的態度是一個人優秀的語文品質,也是我們語文教學中要倡導的人道主義,也就是熱愛生活,參與生活,進而享受生活,然后再去發現生活,創造生活,表達生活。老師寫下水作文的意義是什么?就是要給學生樹立這方面的模范。”
可以說,通過“下水文”既能傳授寫作之道,又能讓語文教師獲得職業尊嚴,享受職業幸福。所以,我們需要重估并重視“下水文”寫作的獨特價值,在實踐中形成自己的作文教學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