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具身地接觸西醫技術以前,大眾媒介建構起國人對于西醫的認知和想象。報刊以賦魅的方式展示醫療奇觀,激起讀者探索西醫的欲望;公開手術是西醫為落地中國做出的讓步和調適,并在讀者“圍觀”下實現空間解放;個體的生命體驗借助報刊分享給更多人。新式報刊在實現技術、空間和療效可見的基礎上,通過將西醫經驗轉譯為中國經驗、將個體經驗上升為共同經驗、將傳統經驗過渡為現代經驗,對民眾的就醫選擇和就醫觀念形成引導,推動近代中國生活方式發生轉型。
【關鍵詞】西醫;可見性;圍觀;共同經驗;媒介
一、提出問題:西醫報道與共同經驗
西醫最早由傳教士借助行醫傳教的路徑進入中國,按對象身份可分為民間路線和上層路線。早期傳教士將統治階層和士紳群體作為進入中國的突破口,于是便有了法國傳教士洪若翰和葡萄牙傳教士劉應使用金雞納霜為康熙帝治療瘧疾的一幕,上層路線的成功為西醫傳播帶來良好開端。但在雍正二年(1724年),因與羅馬教皇發生“禮儀之爭”,清廷宣布實行“禁教”政策,依托傳教活動的西醫傳播也被迫中斷。直至鴉片戰爭后清廷閉關鎖國的局面被打破,各類傳教活動才得以漸次鋪開。再次出發的傳教士們放棄了上層路線,西醫隨之在坊間傳播開來,同一時期興起的新式報刊成為引介西醫的重要渠道。
近年來,醫療外史研究越發重視疾病及治療背后蘊含的政治驅動、思想博弈、社會階層等文化意義,西醫東漸被置于廣闊的社會語境中考察。而基于媒介視角的西醫研究多聚焦報刊對X光等現代技術的知識傳播、醫療刊物的創辦和發行,[1]以及畫報視覺修辭對中國就醫觀念的影響。[2]在具身地接觸西醫技術以前,大眾媒介建構起國人對于西醫的認知和想象。人們既要面對疾病造成的恐懼,又不信任與傳統醫療手段相背離的新技術,他者的生命體驗和成功經驗在此時顯得尤為重要。如吉登斯所說,在新聞中所報道的許多事件,也許被個人視為外在的和遙遠的,但它們同等地進入日?;顒又?,傳播在潛移默化中促使獨特經驗變為共同經驗,有助于消解恐懼和建立信任。[3]由此可見,新式報刊具有中介技術與觀念、個體與社會的作用,能夠通過轉譯、協調和傳播個體經驗推動共同經驗的形成,對近代中國的就醫選擇和就醫觀念形成引導。既往研究多將報刊視作信息載體,對其在西醫東漸過程中的中介行為剖析不足?;诖?,本文遵循“媒介呈現—共同經驗—社會觀念”的分析路徑,以近代中文報刊的西醫書寫為分析文本,嘗試剖析媒介產生并傳遞西醫經驗的內在邏輯和傳播效果。
二、報刊建構的西醫認知與技術想象
近代報刊通過實現技術、空間和療效的可見性,促使西醫進入國人生活。報刊以賦魅的方式展示醫療奇觀,激起讀者探索西醫的欲望;公開手術在讀者“圍觀”下實現空間解放;個體的生命體驗借助報刊分享給更多人。
(一)技術可見:展示奇觀與傳播科學
在封建社會,人們樸素的生命觀通常蒙有迷信色彩,生病被認為是鬼神對身體的懲罰,于是巫術治病廣為流行。近代報刊最初引介西醫時以賦魅的方式報道了不少奇聞怪事,意在勾起民眾的獵奇心理?!渡陥蟆返摹逗M馄嬲劇窓谀繉iT登載國外醫療異聞:女孩患病臥床兩年后突然痊愈,家人發現她周身蘊有電氣;[4]西人栢拿因辦事過多導致腦質衰弱,醫生于是將一死亡幼孩的腦部置換給他[5]……報館為吸引讀者甚至派專人搜羅并翻譯這些奇聞逸事,構成國人普遍認知西醫的起點。經過頻繁地接觸和傳播,截肢、剖腹、開顱等西醫技術成為人們的日常談資。但民眾早期對西醫既稱贊又畏懼:一方面,《新聞報》《字林滬報》等時??d西醫治好頑疾的案例,評價西醫“神乎其技”;另一方面,傳教士“私藏并食用小孩”“剜眼剖心以制藥”的傳言在民間十分流行。
當然,西醫進入中國并非都以“奇觀”的姿態,大眾媒介對西醫技術的傳介是有針對性和分層級的。面向知識精英的是各類專業期刊,包括中國博醫會的會刊《博醫會報》、中華醫學會的《中華健康雜志》等,側重介紹醫學理論,闡述技術原理;報刊、畫報和小冊子則面向普通民眾,借助相對淺顯通俗的文字和圖片普及醫學常識。以“手術”和“注射”為關鍵詞在《申報》數據庫檢索發現,1912年至1927年間兩者的提及總量約2.4萬次,是“針灸”和“湯藥”出現次數的近兩倍,表明西醫技術已成為民初報刊的常見議題。
(二)空間可見:手術公開與讀者圍觀
中國老百姓起初對西醫的戒備與治療場所的封閉性、神秘性有關。西醫的注射室和手術室不允許隨意進出,一度導致治療所使用的刀和針被當作“殺人之兇器”。[6]1906年,長沙雅禮醫院在籌備手術室時,有人建議胡美醫生只做“那些能在擠滿旁觀者的診療所里進行的手術”。與他一樣,當時很多在華外國醫生為消解手術的神秘性而不得不放棄無菌環境。即便是這樣,治療過程的開放程度也十分有限,能夠在現場觀看的不過數十人。但如果事件獲得報紙關注,以文字報道搭配新聞圖片的形式傳播,圍觀場域便從診療所拓展至全國,讀者閱報即可獲得在場體驗。
報紙通過制造“圍觀”使“可見”成為可能,如果說文字報道建構了光怪陸離的西醫想象,那么以圖片形式呈現的醫療景象則將人們從鬼魅中拉回現實?!饵c石齋畫報》刊登的“收腸入腹”“剖腹出兒”“妙手割瘤”等,畫面上病人的身體是裸露的、醫生對身體的觸碰是公開的,這些行為通過報紙展示給讀者,病房、割癥室等有關醫院內部構造的攝影照片也開始呈諸報端。正是借助媒介的空間解放和生產功能,更多人得以目睹西醫的治療過程,雖然只是短短幾幀,但畫面帶來的臨場感對于深化認知大有裨益。報刊不僅以生動的視覺修辭使得西醫技術可見,還為民眾提供了討論醫療事務的社會空間,病癥和病情不再是羞于啟齒的私密話題,民初以后醫療報道成為重要的新聞類型。
(三)療效可見:感謝信與控訴狀
病人對治療手段的選擇通?;谡J知和情感兩重因素。前者受智識水平的影響,表現為近代知識階層對西醫的接受度遠高于老百姓;但對更為廣泛的民眾而言,情感才是主導就醫選擇的內在驅動,即是否信任該醫生和他的醫術。民間對醫生能力的口耳相傳十分普遍,相較于人際傳播范圍的局限性,大眾報刊將口語轉化為文字,個體的生命體驗能夠被更多人看到。清末民初較常見的分享形式是“感謝信”。例如,王某請產科醫生葉理衡為家中產婦做手術,葉醫生技術純熟、處理精細,家屬“爰書數言以告當世”。[7]普通病患公開自己的就醫體驗,并在報紙上鄭重表達對醫生的感謝,于無形之中感染了讀者,鼓勵更多人嘗試西醫治療。
同時,病患及家屬對庸醫的“控訴狀”也同樣見諸報端。1897年,《益聞錄》刊載一則題為《庸醫殺人》的報道,病人因感冒就醫,卻在醫生行針后不省人事,“醫知礙事急為扶入輿中,飭抬回家中,抵門已氣絕久矣”,醫生不負責任的態度受到輿論斥責?!渡陥蟆愤€曝光許多醫生利用身份便利倒賣鴉片煙土,因為付諸的精力遠多于鉆研醫術,治病救人反倒成了副業。這些負面評價大大降低了本土醫生在讀者心中的形象。
總體來看,報刊通過賦魅、圍觀和對比的方式,向讀者具象地呈現了西醫的技術、空間和療效,使得西醫對于老百姓而言不再是一個陌生話題,民眾的就醫選擇較以往更加多樣化、更具自主性。但從媒介賦權的角度看,“什么可見”“如何可見”,意味著西醫在何種社會層面獲得承認和維系,由此形成一種可見性上的權力關系。
三、媒介經驗的生成路徑與價值判斷
傳統生活世界的經驗獲得要求主體在場,但伴隨媒介技術發展而生成的傳遞性經驗雖不要求親身經歷,但卻是更加豐富的心理體驗過程。接受并改造間接經驗、感知并生成直接經驗,報刊在多重維度使得西醫“可見”的基礎上,推動發生經驗的擴張。
(一)將西醫經驗轉譯為中國經驗,強調應對國人病癥時的顯著療效
顯著療效是中國社會對西醫發生情感轉向的關鍵驅動,由最初的排斥西醫逐漸演變為中西醫并立的局面。尤其是清末民初瘟疫頻發、社會持續籠罩在恐慌的情緒之下,散落分布的診所無法承載大量求醫者,于是分工明確、接納力強、療效顯著的醫院成為病人求助的主要渠道。梳理《申報》對1910—1912年鼠疫的報道可以看到,無論是理論的病理剖析還是實用的防疫方案,報紙大多選擇譯介西人之法,應用中醫的記錄較少。[8]西醫的預防措施和醫治效果在后來內蒙古的肺鼠疫、上海的霍亂等瘟疫危機中多次得到認可。1923年,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發生中毒事件,運用西人之法后學生逐漸脫離生命危險,參與救治的本土醫生對此方法極力稱贊。西醫借助這樣的醫療個案逐漸積累起口碑,也促使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主動選擇修習現代醫學。1917年,中國赴日官派留學生中有156人學醫,約占當年總人數的15%,赴歐美學醫的留學生每年也有10人左右,他們歸國后身體力行地治病救人,進一步消解了老百姓對西醫的防御心理。好療效、低成本和易接近是西醫能夠與中醫在近代中國展開競爭的客觀條件。
(二)將個體經驗上升為共同經驗,通過疾痛敘事和名人效應增強認同
1915年1月,留日歸來的李振軒醫生為四川巨紳陳獻葵及家人治療癆癥并使之痊愈;1924年1月,段祺瑞在天津感染猩紅熱,特地從北京請德國醫生前往診治……報刊在呈現社會名流的就醫狀況外,同樣登載普通人的就醫體驗。這些真實案例展現了西醫良好的臨床效果,鮮活的個人體驗在媒介場域變成共享的社會經驗,報刊形塑了個體與他者的共生關系,這一敘事策略在近代醫療廣告中尤其常見。當然,報刊也登載西醫治療失敗的例子。1926年3月,梁啟超在協和醫院接受割右腎手術,但術后病情未見好轉,隨后查明他被割去的腎是健康的、留下的腎是壞死的。此事一出,陳西瀅、徐志摩等人接連發文批評西醫的實驗精神,痛斥社會流傳的“西醫萬能論”,一時間國內反對西醫的呼聲高漲。6月,飽受病痛折磨的梁啟超發表《我的病與協和醫院》,他在文章中極力為西醫辯護。作為醫療事故的受害者,梁啟超的態度對于扭轉西醫口碑十分有益。不同立場的知識分子對西醫或支持或質疑,也是近代民眾矛盾心理的映射。
(三)將傳統經驗過渡為現代經驗,促使傳統醫療觀念不斷革新
近代以來,身體常被置于性別、權力、技術、宗教等視域中考察,但當身體處于醫療語境時,“圍觀”的焦點反而在于身體最初的生理屬性。中醫講究望聞問切,對礙于性別規范而無法面對面交流的患者,多采用仆人傳話、隔絲問診、以紗遮面等替代方法。與之不同,西醫在診治時須直接接觸病患身體,注射器、X光、血壓計等伴隨現代治療手段同時進入中國。這些醫療器械兼具工具性和價值性:配合完成診療是其工具性的體現;更為重要的是,器械背后蘊含著科學性、精確性等現代醫學思維,在使用過程中不斷滲透和傳播,對中國醫學界產生深遠影響。通過在媒介場域的長期“圍觀”,人們逐漸接受醫療場景中身體的公開性和可操作性,幾乎顛覆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傳統觀念。其實被認為最保守的產科反倒較好地適應了這種新型問診形式。1920年,上海的醫院在設置科室時明確提出“產科則男女醫生,可聽病家之便”。[9]以封建觀念根深蒂固的就醫狀況為突破口,“身體觸碰”不再是醫療行為中的敏感問題。
報刊通過將西方經驗轉譯為中國經驗、將個體經驗上升為群體經驗、將傳統經驗過渡為現代經驗,發揮建立信任、放大效果和培養慣習的作用,傳統的身體觀和生命觀由此發生轉變。但國人接受西醫并非意味著完全舍棄中醫,一些開明的民間團體通過建立中西醫藥學傳習所,致力于實現中西醫融合。近代中國的就醫選擇是一個在激進與保守中尋求最佳療效的過程。
四、結語
西醫東漸是一個系統調適和接受的過程,每個群體的選擇都充滿矛盾,正是個體的徘徊折射出傳統與新興的內在張力。技術是西醫進入中國的支點,但民眾接受的不僅是一整套硬件設施,更包括技術所蘊含的社會觀念。報刊在其中發揮中介作用,在建構民眾西醫認知的基礎上,不斷提供傳遞性經驗作為就醫參考。相較于個人經驗的異質性和有限性,媒介共享的共同經驗更具有動員效果。在媒介的建構和催化作用下,普通民眾保守的身體觀和樸素的生命觀發生轉向,身體解放、性別平等、人道主義等現代觀念滲透進日常生活,全面影響著國人的生活實踐。當然,報刊制造圍觀和傳遞經驗的背后也受到權力關系、商業利益和宗教意圖的制約,對西醫的引介和評價并非完全客觀,中西醫技術博弈的背后實則關涉中學與西學、激進與守成的時代議題。
[本文為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科研創新項目“近代中國輿論轉型的動因與效能研究”、國家資助博士后研究人員計劃(項目編號:GZC20230542)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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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常崢,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博士后(上海 200433)。
編校:趙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