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吠水聲中

“人一睡著，村莊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囂一天的人再無話可說，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時狗語大作，狗的聲音在夜空飄來蕩去，將遠遠近近的村莊連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種聲音，飄遠、神秘……”

夜讀作家劉亮程散文《狗這一輩子》，我眼前不由浮現出故鄉的犬影，在一團明月之下，那幾條犬蹲在村岡之上向著星空而吠的影子。犬吠隨月光飄向山岡下面的河流，被水帶走。

特別是在村莊拆遷后不久的一個夜晚，無意中走岡邊路過，我又聽到了熟悉的犬吠，眼前的犬影給我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它們朝著月亮升起的夜空而吠，仿佛在呼喚什么。月照長河如練，犬吠在河水里打了個滾，又從水面彈起，飄向了夜空。

我從小居在鄉間，犬吠成為故園之夜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老屋門前有片水塘，塘上有埂，是夜來客進出的必經之處。每當有客人經過，不免驚動看家犬，招來狺狺而吠。一犬呼，鄰犬應，群犬和。一時間吠聲四起，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短短長長，錯錯落落，給沉寂的夜晚平添了一縷煙火氣息。

聽吠識人情。客來客去，燈亮燈滅，家犬會吠上一兩聲，仿佛在迎送。“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那吠聲猶在池塘回蕩，有一種“犬吠水聲中”的意境，容易讓人聯想起露天電影的立體聲。

自從離開故鄉后，我喜歡逐水而居。有段時間，我在一條河流旁邊的青石街居住。夜讀時分，聽見犬吠從河對岸傳來，更確切地說，是貼水而來，吠得燈火一顫一顫的，月光一顫一顫的。犬吠如泣如訴，縹縹緲緲，斷斷續續，顯得有些遙遠，又仿佛是那么近。

我出門，信步跨過一座石橋，發現犬吠來自一條老巷。那巷在河邊，彎彎長長，幽幽深深，夾在兩排青磚灰瓦構筑的舊樓之間。因街臨河，在淡淡的月光下，我不時會邂逅幾株蒼蒼的蘆葦，晚露悄結，濕光點點，風移影動。

越往老巷深處走，我越感覺時間變得慢，仿佛進入一條時空隧道，眼前只有皎潔的月光及月光灑下的清涼的影子。人身處其間，感覺與現實漸漸剝離開來，心被月色所洗，被吠聲所引，變得蒼涼、虛無、透明起來。

老巷已無多少人居住，顯得空空蕩蕩。從幽幽亮亮的青石板上，我可以想見這條巷子曾經的繁華。理發店、鐵匠鋪、包子鋪、文具店、裁縫鋪、小賣部、肉鋪、米店、澡堂、診所、藥店……多少人來人往，多少凡間煙火，多少尋常舊事！

我再行約百步，犬吠已近。只見右邊一庭院，鐵柵朱漆剝落，兩旁對聯褪色，庭中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抬首，只見一棵楝樹疏枝橫斜，月光從樹上漏下，斑斑駁駁，如夢似幻。一條衰老的黃犬正蹲坐在地，仰著頭顱，對著茫茫夜空，對著黃玫瑰般的月亮，對著看不透的宇宙深處，狺狺而吠。犬吠回蕩在一旁的河流上，給人一種淡淡的古意。

久久地，我呆立原地，聽黃犬一聲接一聲獨吠。周遭，除了我，已無他人。它，是在呼喚昔日的同伴，還是在發幽遠之情思，抑或用吠聲驅散孤寂？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在這寂寞的夜晚，我與一條黃犬，在一條灰敗的巷子，在這一方寂寞的時空相遇。

還是劉亮程說得好：“年代久遠的狗吠融入空氣中，已經成寂靜的一部分。”在似水流年里，有多少犬吠與人語夢囈共存，如今都化作了寂寞，成為歲月長河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