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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又一春

2024-11-26 00:00:00王曉燕
野草 2024年6期

他最具寫小說的人的習慣,總要籠絡住意識之室里那一小束一小束的光焰,柔弱的,不怎么明亮,多少有些病態(tài)的,可他不寫小說,只是隨時將無助的自我躲在那飾有幻想花邊的鐘形罩里面,天長日久非他樂意的養(yǎng)成。曾經也有過耀武揚威的時候,由于父母的緣故,走到哪都受優(yōu)待。最好,是他成為父母的弟子,從他們手里穩(wěn)妥地接過衣缽,連帶地,把那根深蒂固的思想也傳承下去,他也才會有穩(wěn)妥的人生。

“那你為什么沒去學醫(yī)呢?”

“他們希望我成為公務員。也不是?!贝笾滤蚕虏涣四欠Ψ颉?/p>

似乎也曾有過那么一剎那的覺醒:這個家里,一切都是愚昧的,在這樣一個時代。他的父母,姐姐們,無不是,一盞落滿灰塵的老青燈高懸于房頂,在它映照下的人,天長日久地,也就習慣了那昏暝幽暗的光。如若真的擺脫了他們,他將會是個可憐人。況且,他沒法做到擺脫。

第一章

梁大夫沒有過自己的面容,峻庭的意思是,他母親在大庭廣眾下,只是口罩上方的兩只眼睛,或只是一個嗓音。

在這個荒涼的冬天,許多人的生活都發(fā)生了改變。因為疫情,診所暫時關了,他母親有了點閑暇,人人都戴上口罩的時候,他母親終于摘下了口罩,露出自己的面容。這天,她從一本書里看到這樣一段話:

她們的年齡是一個謎,沒有任何重要性,因為她們唯一的年齡就是老年。

這令這位從沒有過業(yè)余生活的女醫(yī)生震驚,隨后,她感到懼怕:很快就會成為這樣一個“年老而神圣”之人。這就是她的一生了嗎。窗外,細細碎碎的雪還在飄,苔藍的這個冬天,蒼冷,空寂卻不安寧。

房子里,到處是關阿姨的痕跡。過去這些年,是關阿姨在操持這房子里的一切。空調開著,暖氣似有若無。每年都有人去這里那里地鬧一陣子,鬧過,也就鬧過了。老房子公攤面積小,結構合理,廚房整潔寬敞,就一點,客廳里采光不怎么好,平時就都喜歡在廚房里待著。天氣好時,暖陽會直直照進來。才換的智能灶具,水池旁,擱著關阿姨的咖啡杯和茶杯。

對面的窗子不知何時貼上了花玻璃紙。以前,只要她出現(xiàn)在窗口,那個年輕女人總會打開窗戶,探出頭來問她一些小毛小病的事,而那個男的時常在做飯。好久沒見過那對夫妻了。

后悔將關阿姨給打發(fā)走了,做飯令她發(fā)怵。唐博士的一碗稀飯都要講究陰陽五行,從來考慮不到她的時間和精力?;@子里衣服塞得滿滿的,也不知是洗過的還是才換下的,書桌上堆滿了乳液香水瓶,一陣清冷的香,她閉上眼睛,靜立片刻。這個房間本來是峻庭的。兒子在外邊餓瘦了吧,大概又長高了,他這個年紀,還長個的。當初,正是為了生下他,她跟唐博士的人生才被徹底改變了。墻上貼著的女子頭像極其美艷,放肆的目光看著她,怎么像是黃夏楠,近前細看,真是黃夏楠。

夏楠。哎,夏楠,是吃別人的奶長大的。來到客廳。那是個至今都不敢觸碰的話題。那時候,他們還在市一院上班,幸好是在冬天,藏著掖著出生了。一落地就交給鄉(xiāng)下的一個熟人撫養(yǎng)。那年公公去世了。處理完喪事,婆婆把一家人叫到一起,她決定留在農村幫老二家種地。

“如果你們愿意,就把引棣留下來?!?/p>

婆婆沒說夏楠要怎么辦,這個女娃兒,一出生就沒人喜歡?,F(xiàn)在,她也有點懷疑自己:夏楠被抱走的那個瞬間,她是否真的感覺到一陣解脫。丈夫和婆婆的態(tài)度令梁大夫意識到自己故意又生了個女兒。夏楠在別人家長到六歲。其間,抱回來幾次,哭鬧不休,又送回鄉(xiāng)下。直到上中學了,唐博士仍懷疑是抱錯了,夏楠沒有一點點父母的特征。

梁大夫的父親六十歲還在外打工。母親天晴時種地,天雨時賣雜貨。她上大學并不容易。卻連她的父母也認同,雖然她也要工作,但她生命內容的主題還是為夫家生兒育女。姐弟三個,只有唐峻庭一路念到了博士。夏楠到來之前,婆媳一直處得不錯。公婆另租房住,生活費用由唐峻庭負擔。唐博士的大哥在上海,婆婆處處以曾在大都市生活過半年的經歷要求一家人的飲食起居,在唐峻庭不能沒后這個問題上,卻最為堅決。

就算當年被開除公職,她都沒有此刻這般感到恥辱。好笑,這把年紀,才覺醒了似的。她從未有過如此悠閑的假期。唐博士說:若不是因為你和孩子們,不然,我去別處,隨便哪個醫(yī)院應聘,都可以從頭再來。

她也可以去別的地方,如果她的乳房上沒吊著一個接一個嬰兒的話。這許多年,是為了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在拼命。峻庭出生后,博士專門請來了關阿姨。她不敢跟女兒們講她們的小時候。她從沒分析過自己的人生,也沒時間思考別的。除了拼命賺錢,似乎并沒有什么珍貴的東西可回憶。

不知幾點了,躲避著不去看那只手機。抱著一本相冊亂翻著,不知要找什么。被辭退反而抬高了唐博士的身價,他常被請去各地主刀攻克艱險。

從沒人對她那樣講過:保護好自己。她哪有時間精致優(yōu)雅。恨不得成為超人。

忽然是無盡的委屈,她厭惡每天都跟自己的丈夫坐在桌子的兩邊,她厭惡人們更多把他們當成是生意人的心思。她是在對厭惡的克制中活著。這居然是事實。

她放任自己坐著。都到哪去了,一個也不見回來的。孩子們也都厭惡起自己的父母來了,既不打算結婚也不打算要小孩,熟人間論起這個,也都是做父母的失敗。夏楠至今都跟她不親,心情極壞或極好時才會準點回家。引棣沒心沒肺的。要是唐峻庭跟黃夏楠性子換一下就好了。

如果與另一個人經歷婚姻生活,會不會少一些虛假?至少因愛之名,他們擁有三個孩子。當一聲,她把手中的茶杯蹾到臺子上,這屋子里,可真夠舒服的,難怪關阿姨在這里一整天不想挪身。冬天可以照到暖陽,夏天可以望到湖景,她想象著春天來臨,一株紫藤,攀攀附附會開滿窗口。

她把窗子打開,對面的黃胖子螺螄粉店、軍軍蛋糕店、錦衣時裝店都關門了。一陣勁風,窗戶又關上了。倒了杯茶,順手剝了兩粒蒜,卻把蒜頭扔進了垃圾桶。

那只手機,突然像有了生命,這半天都在那里期待著她。有二十五年了吧,她想不起那位舊識的模樣了。不知為何,在這一天里她會突然想起了他。她該打個電話吧,或是發(fā)條信息,說點什么好呢。她想起了他呼喚她的名字時別樣的口音。

*

瞧,這是二姐。二姐姓黃。當初抱到玄麻村后,就隨了那家人的姓。后來,她拒絕再改姓唐。如今,她還使用著這個令她二十三年的生命充滿羞恥和屈辱的名字。峻庭對這個姐姐蠻敬佩的,他沒有她那樣的勇氣和膽量。

播放了一整天的古典樂終于被關上了,片刻的不適,倒像是耳聾的人突然聽見了聲音。共有十一個店員,每天清早化同樣的妝,穿同色工服、系同樣的白蝴蝶結來往穿梭,很難分得清誰是誰。應聘來工作那天,正好立冬。冬天快過完了,除了幾個固定來做皮膚護理的,黃夏楠幾乎還沒什么銷售業(yè)績,她擔心會被開掉。疫情令許多行業(yè)都受到沖擊,裁員也屬正常。

夏楠總是待在護理區(qū),聽和聽不同,夏楠的傾聽令女人們總有知己之感,在美容床上躺下來就開始說話。問夏楠,怎么就做了這一行呢。夏楠停下手指在那一張張臉頰上的動作,想遠了去。

“我們這群狗熊終于可以停止跳舞了?!睆堅揭呀洆Q好了衣服,幫夏楠將大衣從更衣間里拎出來。張越比夏楠年紀大一點,眼里老有一股黑黑的譏諷的意味。

“怎么樣,這名字,后來讓你爹媽如愿沒有?”夏楠第一天來上班時張越特意走到跟前來問。

夏楠回敬道:“關你屁事。”若非有相似的命運,很少有人對那個名字有異想。夏楠準備好要帶進墳墓的,那是她的恥辱。

風里飄著似有若無的雪,街上幾乎沒什么行人,城市像荒野。沒什么顧客,明天也還得上班,倆人看了眼夜空。張越說:

“感覺就像是世界末日。去我那吧?!?/p>

倆人走著回去,幾站路,說著話就到了。夏楠倒不習慣正經起來的張越。張越住的地方臨湖,湖四周長滿了柳樹,如今荒蕪一片。六樓,復式結構,陳設豪華,夏楠吃驚。站在陽臺上,可以望見遠處很多頂藍色帳篷。樂曲似乎是從墻壁內部散發(fā)出來的,走到哪個角落都聽得到。

“你是來這兒的第一個客人,可別告訴她們我住這里。”張越從樓上探出頭來說,她換了件肥大的居家服。

夏楠想著,為什么是我。楊以凡電話過來了,張越說:“讓他也來吃火鍋吧。”夏楠問還缺什么,張越說那就買三個饅頭吧,沒準備主食,家里也沒米沒面,平時不開灶的。夏楠建議,讓楊以凡順便扛袋米過來吧,備上些糧,不會有錯。張越說,不用了。

倆人的燙菜上桌時,楊以凡拎著水果和饅頭也到了。之前,三個人一起在外面吃過幾次飯,楊以凡也是第一次到這來。

“門口有酒精?!?/p>

“都要消哪里的毒,說具體點LHVFBKwfRTblb/mbhBKmpw==。”

“這個你得問夏楠?!?/p>

張越還說了句什么,只把夏楠臊紅了臉,一只橘子滾沙發(fā)底下去了,楊以凡將瘦長的身軀彎折下去臉貼地去找。

“豪宅啊,像我這樣的可供不起。”楊以凡掃了一眼紅木家具,目光落在純白色KEF音響上。

張越往桌子上擺了許多小碗碟,喊楊以凡開白酒。楊以凡拿起看了一眼,五糧液啊,還是別開了吧。張越幾下打開了。三人圍坐在一張寬大餐桌的一頭,一只鐵鍋子在電磁爐上嘟嘟翻滾著。

楊以凡問:“這音樂是在表達某種沖突嗎?”

“一次最妥恰的協(xié)助,互通與成全。”黃夏楠學唐博士的口吻說。

“是你解讀出來的,我就聽不出來嘛。這什么曲子?”楊以凡說。

“《克萊采爾奏鳴曲》?!?/p>

“我記得冰柜里有凍餃子,楊以凡你去拿一下。老天保佑還沒過期?!?/p>

夏楠的目光追著楊以凡瘦長身軀的晃動,她并不喜歡那種單薄的感覺,他身上有一股不怎么清潔的味道,他鑒賞音樂的品味,他那看哪個都是一眼已深交的眼神。夏楠挑挑眉毛。疫情前的很多個黃昏,楊以凡坐在商廈電梯口的椅子上等她?,F(xiàn)在想起來,他坐在那里不停打呵欠的樣子是那樣委頓灰暗。她試著以張越的目光朝他望去:頭發(fā)亂糟糟的,窄小的一張臉上,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的。她跟這個人究竟是怎么墜入情網的?

楊以凡才從父母家中搬出來,住在一個租來的房子里。不是太寬敞,但他往里面堆了很多書,書再怎么堆,也不會給人不整潔的感覺。幾次都是她叫外賣,付錢時他就站邊上,一點也沒推讓就讓她付了。幾次坐車,也是這樣。

楊以凡正說道,父母常年生病,令他老懷疑自己也有某種疾病的癥狀。老人則認為他嫌棄他們。他只是想稍微放松下神經,好應付白天的工作。又說工作上的事,太難搞了,上頭的人想一出是一出,沒一點謀劃,令他頭疼。

“我感覺自己要分裂了。”

“你搬來同住吧,床大呢?!睆堅降淖煊趾渡狭?。夏楠取了只盤子過來,將袋子里的饅頭取出來。“吃完我趕緊走人?!?/p>

楊以凡說:“今天有個叫‘馬統(tǒng)’的來辦事,最尷尬的是,我那同事,念得那么大聲,笑死我了?!?/p>

如果將來有了小孩,她會以玄麻村那個女人的名字命名的,夏楠愣住了,居然不曉得女人叫什么,唐家人一直稱她黃媽媽。楊以凡帶著醉意的目光飄過來。想起那些迷失混亂的時刻,令她懊悔。

楊以凡急于結婚,不過是想讓她名正言順地分擔他那些家事,虛榮好面子,好大喜功,只顧自己的前程,會把家務全拋給她的,甚至,他會讓她辭職,反正她也沒有正經工作。

她對苔藍并無多少好感,楊以凡令她越發(fā)地厭惡這個地方。她的故鄉(xiāng)是黃姓女人的那個村子。剛辭職那陣子,她在上?;斡啤V荒前雮€月的經歷,令她想念苔藍。張越忽然問夏楠:“你不會真有個弟弟吧?”還在講名字的故事。夏楠沒說話,張越又說:“我有個同學。”張越將煙灰抖到吃剩的半塊饅頭上,楊以凡叫著“過分”把饅頭搶過去,問張越,口音不像苔藍人。張越說,她同學老家在江西,到苔藍不過兩年時間。上面是個姐姐,同學姓徐,女的。這個姐姐,極端地護著徐同學。這事是徐同學給我講的:姐姐跟姐夫相處五年后準備結婚了。倆人視對方是可以生死相依的人。不是,你們先別猜。那年,我們大三,我跟徐同學。應該是在國慶節(jié),徐同學去老家參加姐姐的婚禮。來去三四天?;匦:螅袼蓟秀?。

楊以凡突然哧一聲笑了。夏楠只覺得他神色猥瑣,那一笑,也不似男人明朗的笑。如果世界真的要毀滅了,最后幾分鐘,她可不樂意跟這個人待在一起。

三個人又喝了四罐啤酒,夏楠頭一次喝白酒,面紅耳赤。

張越接著說:“婚禮的頭一天,姐姐喝得大醉,告訴徐同學一件事。當年,她們的媽媽本來懷了雙胞胎,比徐同學晚兩分鐘出生的那一個,一落地,就死了?!睆堅接趾纫槐拙疲缓蟀驯拥箍墼谧郎稀!笆潜蛔謇锏挠H戚用枕頭捂死的?!?/p>

突然很寂靜。三個人坐著一動未動。屋子里的熱氣很足,夏楠渾身是汗。

“那一定是個女娃子嘍。那個年代的人都在拼命生兒子?!睏钜苑财鹕淼沽巳K覜]女兒,他有個在深圳工作的弟弟,父親病重,住了三次院,都是楊以凡一個人侍候。

沒人接上他的話,樂曲還在循環(huán)播放,屋子里卻流淌著一股陰濕晦暗的寂靜。

“姐姐說,從沒人告訴過她,但她就是知道。”張越不再說話,低頭專注地抽煙。

夏楠也點了一支:“哦,我得感謝我那些親戚沒有掐死我?!?/p>

玄麻村是被一道河溝劈成陰陽兩半的村子,黃家在陰山里,站在門外的白楊樹下,可以望見陽山里夏楠的叔叔或嬸嬸走向場院。偶爾還會在路上碰見爺爺奶奶。夏楠緊緊地閉上嘴巴,爺爺奶奶的眼睛看她時有種憎惡。黃家住在公路下面一所新建的房子里,房子外面種滿了白楊樹,往左拐一下,爬上陡坡,坡那邊有片樹林。往右拐一下,拐上七個彎,爬上山梁是公路。黃家的男人跟初中剛畢業(yè)的兒子出門打工去了,女人帶著夏楠和自己的兩個女兒種莊稼。夏楠被抱來的那天,刮著冷颼颼的秋風,女人在地里刨洋芋,她給小貓樣的夏楠喂了一次奶后繼續(xù)回到地里去刨洋芋。那之前也從沒人告訴過她,但她就是知道。

夏楠基本上是由黃若蘭帶大的。黃若蘭那時候有六歲,黃若柳不到三個月大,女人不知道怎么避孕生下來的若柳。梁大夫教會了女人避孕,后來才不再生了。夏楠和若柳被裹成了兩個硬邦邦的粽子,這樣方便若蘭在她們哭叫時抱起來搖一下,若是哭聲一直停不下來,若蘭就跑到白楊樹下去喊她媽媽。女人的奶水不是很足,她給夏楠喂奶時,若蘭就把自己的妹妹抱起來擠掉夏楠,那個老實的男人總要講這番話,也不知是為了讓人聽出若蘭從小就聰明,還是覺得對夏楠有所虧欠。每次夏楠去看黃媽媽(她一直叫女人媽媽),黃媽媽必要講另一番話:夏楠小時候很難帶,只肯吃她的奶水,不吃奶粉,能走路了還尿褲子。

夏楠喝了口水。第一次把精神的重壓釋放,說出來,竟像一口氣,只是呼出來而已,并沒有料想中的重量,也并沒有造成什么恐怖效果。楊以凡和張越都不怎么相信,夏楠是在講自己。

初中二年級,一個周末,她騎自行車回玄麻村,車筐里帶著蘋果和香蕉。那之前,每個周末回玄麻村她都是興高采烈的,這一天她是真正輕松自由的,因為她要回自己家了。可那天以后,不一樣了。

她走進那個只有兩間房子的院子,那些令她分外親切的家什經年累月等著被拿起委以重任,貓兒繞在她腳下,雞也對她親切,若柳接過那袋蘋果香蕉,夏楠喊了聲媽,就是那個瞬間,夏楠看到若柳把那些水果猛往花園墻上一放,眼里騰起一縷極其復雜的東西,類似于仇恨鄙夷,又像是嘲弄譏諷,就像是她們方才坐在那里講一個秘密的笑話,她們全知曉,獨夏楠不曉得。她一直以為她們是真正的親姊妹??稍谀莻€瞬間,夏楠感覺天地間裂開一個口子,她要掉進去,沒人可以救她。她假裝弄不懂的事,那個瞬間全能懂了。

六歲被接到鎮(zhèn)上。每個人都曉得那兩個人是她的親生父母,獨她不信。一直到現(xiàn)在,還有諸多不適。身體里有些傷痕,只要她不樂意,就永遠也愈合不了。精神上的巨石,沒人能幫她挪移。

“我感覺不能原諒他們,甚至想過以死來報復。他們對我越好,我就越想讓他們受折磨。我需要那點殘忍的滿足感。我總想做一些殘酷的事情?!?/p>

張越“哦”了一聲,說:“天啊。對不起。”又說,“你得去看醫(yī)生,回頭我給你介紹一個。”

“不用。我正常得很。”

“你聽我的,我最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睆堅秸J真地說,“自這個夜晚起,我更加愛你了?!?/p>

“你們講的這都什么年代的事啊?!睏钜苑侧亦倚α藘陕?,“說來,我們不都是一條賤命嗎。我們的精神,其實大都病著,麻木著混罷了?!?/p>

“對了,那個姐姐的婚禮后來怎樣了?”

“姐夫沒來。之前沒有任何征兆。”

小提琴聲忽然尖厲地揚高了,揚到云外去了,鋼琴的敲擊聲像一串沉重的雨珠,連續(xù)地落下。

“五年后,姐姐才又戀愛了,這個姐夫人很好。就像上幾次一樣,姐姐把婚期一拖再拖?!睆堅胶攘丝谒?,“姐姐忍不住總要講那件事,那是一個魔咒,不講出來,仿佛對別人是一種虧欠。她沒法信任什么,她覺得自己是個罪人?!?/p>

“反正,我是不打算結婚的。”

“我希望戀愛的結果是婚姻。”楊以凡多喝了幾杯,女孩和女人的故事聽得他不耐煩。

張越說:“我認為契合更重要,是男是女,反而沒那么重要?!?/p>

聞所未聞過,夏楠感覺自己的感情越發(fā)地偏向于張越了,如果非得要婚姻,她想要跟張越在一起。

“你們這些女人都瘋了?!?/p>

梁大夫舉著個噴壺對著夏楠一頓猛噴:“哪天不用半夜三更地等你們了,怕也孤獨可憐得很?!?/p>

“很抱歉,你等不到那樣的時候?!毕拈獣缘?,梁大夫是盼著她趕緊結婚。對著梁大夫的臉關上衛(wèi)生間的門。邊洗臉邊看手機,她的精神從沒這么輕松過。

去廚房找水喝,餐桌上的手機屏幕還亮著,夏楠瞥了一眼,很長一段話,還沒有發(fā)出去。那么用心寫信的人,現(xiàn)在沒有了。夏楠轉身望了一眼窗外。頭一次意識到,梁大夫也有七情六欲,意念里,她是個只會生育的愚昧人,應該拿石頭將她砸醒,可她是個木頭呢,除了是他們的母親,居然也會被人欣賞和愛。

連她本人也早已忽略了自己的性別吧。梳妝臺上堆的全是姊妹倆的高檔化妝品,還有唐博士的男性護膚品,唐博士把身體乳當面霜用了很長時間后,引棣就替他買了擺在那,梁大夫一直用的是丈夫的護膚品,她們怎么就沒注意到呢?這房子里,根本沒有梁大夫的私人空間,夏楠從沒想過,怕是引棣也沒想過吧,峻庭就更不可能了。

*

帳篷里生著火爐,一整天,門簾子挑開著,像一個洞口張開。時有進出小區(qū)的人,穿著個紅馬甲、戴著個紅帽子的唐引棣跟同事就擋住這些人查驗手機上的健康碼并讓他們伸出手臂測溫。

疫情加重,各處都在加強防范和封控。帳篷前面可以望見狹長的藍湖,向著東西兩個方向延伸而去,湖水沒有結冰,上面沒有活物,看去也像是靜止的。湖堤兩邊,還是嚴冬的肅殺,天地間一片蒼灰色。只有冷風不停地吹。也不下雪,荒涼得很。

引棣偎在火爐前打著盹,被捅爐子的聲音驚醒,看見桌子上的生日蛋糕。帳篷里亮起了燈,簾子放下來了,小小的空間里涌動著一種特有的溫馨和爐火帶來的暖意。引棣扭身望著那個渾身還帶著一股寒氣的人。往爐子里添好煤,柳茗將右手伸過來,也不說什么,只是望著她,清俊的相貌令她生了一瞬的迷惑。

她真誠地道謝。卻想得到另一個人的祝福,冰天雪地里,只這一點盼望。卻是柳茗將這一天在最昏暗處兜住了。值守, 查驗,解釋,調解,還有這寒冬,叫人渴盼一絲陽光。

“真有你的,哪里找到的蛋糕?”

柳茗脫掉身上的棉大衣:“嗨,到處都關門了,為這只蛋糕,我那哥們可費了功夫嘍。那么,來吧,我們還是不要辜負了它?!彼谋蛔由弦卜胖患菢拥暮翊笠?,是柳茗媽媽退休前保存的警服,全新的,他偷偷從家里拿出來給她值守時穿。她還沒有穿過,雖然夜里極其嚴寒。

柳茗把桌子上的雜物推到一邊,將蛋糕的盒子擺在中間。

“生日快樂。”柳茗注視著她的眼睛,端起紙杯跟她碰了下,把報紙包著的一瓶紅酒在手里轉來轉去。他比夏天時壯實了,變黑了。他的頭發(fā)非常濃密,黑黑的,干凈清爽,她挺喜歡他的嗓音。她的心,并不是靜如止水。也許,她其實是怕失去,同事說,柳茗只能遠遠欣賞,他只會給身邊的女人帶來痛苦和災難。

她算不上貌美,秦汝森第一次見成年后的她時,說她氣勢凌人,她不曉得那是什么意思。柳茗則認為她多愁善感,時時需要依靠。對同一個人,有這樣不同的印象,能說明什么呢?柳茗并不在這值守,特意跟同事調換了崗位來陪她。她想要什么,柳茗都可以弄到。他甚至有辦法讓她不來這里值守。她站在那里眨動著哭過的眼睛,心里一點點有了爐子里的暖意。

從來沒人為她過過生日,梁大夫最多會為她做一碗長壽面。今年,干脆完全忘記了。她本來還可以調休的,最終仍跑來值守,家中很冷清,也很吵鬧。

柳茗說:“那明年的蛋糕,我現(xiàn)在就預訂了吧?!?/p>

她笑著避開回答那個問題,反問:“還能回到以前正常的時候不?”

“當然會的。”

“那時候,你最想做什么。”

她這算不算欺騙?頭發(fā)垂在肩上,仿佛有著沉重的力量,才令她那樣低著頭。羽絨服的拉鏈拉開著,露出里面珠光色的毛衣。

“經過這陣子后,你有沒想過,人活著,重要的是什么呢?”

這正是她在思考的。一陣風從帳篷的縫隙處吹進來。

上初中時他老咳嗽,哪個醫(yī)生都治不好。他媽媽便帶去找唐博士,他已經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幾服中藥就治好了,名氣很大,不過名醫(yī)好像生了一大群丫頭片子,是個老封建。她說她妹妹最多。

“我沒她那樣的覺醒意識?!毕拈鲜歉改隔[別扭,她感覺夏楠腦子有問題,要不就是心理。她從沒以外人的眼光設想過父母對兒女們的心理。

柳茗笑:“叛逆期過長了點。弟弟叫什么,不會還叫什么男吧?”

“他叫唐峻庭。說來你不會相信,我從沒覺得那種思想有什么不對,他們對弟弟的偏愛我至今以為是理所當然的。”

柳茗想到一個飛揚跋扈之人。

“如果當初保留了公職,恐怕早就轉到行政崗位,世間則會少個名醫(yī)呢?!?/p>

引棣想起冬天,一家人擠在出租屋里的情景,他這個獨生子怎么會懂呢。

“你們家真有意思。”他是在孤獨中長大的,家里來個人他會拉住不放走,“真羨慕你們家那么多人。”

倆人挨著爐火坐著,帳篷外靜極了,如同置身在荒漠里。她看了眼手機。她的心在別處,卻也不想讓柳茗馬上離開。

上次見秦汝森,她說:我辭職好不好?我想待在你身邊。我會找一份工作,我會養(yǎng)活自己。

他說:你想讓我每天都揣枚炸彈嗎?

她說:那我保證不爆炸,好不好?

他說:寶,我不能讓你成為炸彈。

她今天有二十五歲了。是這寒夜,是后背貼著的警服大衣、是帳篷里滋生的帶著孤獨苦味的溫度,叫她突然又有了一番決心。

峻庭的大姐,就是這樣一個稀里糊涂的人。

*

我們那地方的人習慣稱峻庭的爸爸是“唐博士”。峻庭的記憶里,他老是被打發(fā)去問博士一個媽媽和姐姐們都不敢去問的問題,或是喊博士回家吃飯。而博士一回家,發(fā)現(xiàn)萬事都不對頭,就片刻不停止地抱怨。

淪為自由職業(yè)者后遭受的種種不公待遇,令博士認為,還是進入體制穩(wěn)妥,兩個女兒如他所愿。不過夏楠很快辭職了,唐博士勃然大怒,隨后,他意識到,夏楠的目的就是為了看他跳起來。

瞧瞧博士過的這一天清早:

他的夫人總是六點多鐘就起來了,可是,到了七點鐘,仍舊不見早飯上桌,廚房里亂糟糟的,不時探出頭來喊這個要吃什么,問那個喝牛奶可以不,因為豆?jié){機不工作了。引棣上班遲到了,啥也沒吃出門去了。那頭煮了幾只雞蛋,把凍包子放鍋中熱了下,喊夏楠給引棣送去。

“曉得自己啥水平,就不要把關阿姨給打發(fā)回去。”

夏楠喊道:“老梁,你曉得吧,通往男人心中的路是胃,通往女人心中的路……”到底沒有說下去。夏楠的辭職事件后,唐博士待女兒們的態(tài)度大變,夏楠也越來越放肆起來了,動輒大喊大叫:“我姓黃!跟你唐家有什么關系!”

唐博士倒是曉得那關于路的后半句的,只裝聽不見,走進去看一眼:“這是搞什么嗎,搞得像個手術臺。”

退休了,會更可怕吧。他一陣恐懼。他想更健康一些,盡量直到死前一天,也還被人需要著,還在工作,那才是最體面的老年吧。

他很少進廚房,任由那里一片混亂。不得不承認,這種聲響,其實讓人踏實。

猛瞥見梁大夫在衛(wèi)生間梳頭,扭左扭右地看身上的一件寶藍色長裙,他從沒見她穿過,買新衣,浪費嘛,又不能出門,那鍋碗一定又撂下了,要集中起來洗的,合理運用時間。想想過去兩個人每天早起狼吞虎咽趕時間的時候,有點唏噓,患者多時,下午三點鐘才能換著吃午飯。很少見她梳妝打扮過,總是打仗一樣,處理病患,干家務。女兒們小時候啥樣的,他不怎么記得了,只記得有一回引棣抱著峻庭下臺階時跌倒了,他的巴掌狠狠落在女兒的屁股上。他的夫人,也不知是懼著他還是怎么著,也只是去拍哄兒子,過半天,才發(fā)現(xiàn)引棣給他揍得尿褲子了。那時候,引棣也就五六歲的樣子吧?,F(xiàn)在,他還理直氣壯呢,把他的寶貝兒子摔了。

唐博士忽然就有點煩躁,起來坐下幾遍,看了一眼時間,出門去了。

開車提前到了高鐵站,作為醫(yī)護人員,他可以自由出入。這世上,那么多人,與你擦肩而過,你能記住幾個。工作之故,他得迅速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近來,老是想起那些在他面前一點點喪失掉生命的人,那種遺憾和痛,將伴隨著他一天天衰老。

就在他剛走出小區(qū)那會兒,護士小趙給他打電話說有個親戚跟峻庭在同一趟車上,煩他順道接一下。

診所有兩個護士,小劉和小趙。小劉很勤快,他總是多喊兩聲小趙,想把她從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中喊醒。小趙總是在老板在的時候干活,他當然清楚,老板不在的地方,小劉也還在干活。有一天,他問小趙:“去外面透透氣,可以不?”

風從車窗外撲進來。他開車的樣子很緊張,這輛大眾已經很舊了,也許都沒人看得起它,他雙手緊握著方向盤,半個身子前傾,或許是聽音樂太投入的緣故。小趙覺得他的一些習慣很老土,唐博士習慣喝煮過的濃茶,要去田間干活的農民才煮這么濃的茶喝;他洗過手會在衣襟上抹兩下,等于沒洗;他吃很油膩的東西。他跟患者談論文學和音樂,給他們推薦他讀過的書,聽過的音樂。

小趙說起小時候,對門有個同學天天練琴,她只能羨慕。她跟媽媽兩個人生活,媽媽在工廠里上班,沒有多余的錢付她學費,出于實用的考慮,讓她上了護士學校。她對鋼琴一直有種奇怪的渴望,像一種淺淡的愛戀,一直縈繞在她生命里。后來手機上可以隨便聽音樂,那份渴望也就淡了,手機里播什么她就聽什么,其實都沒聽全過一首歌曲。此刻聽到的樂曲,她覺得是一種破壞,引人煩躁,聽上去很亂,甚至很粗暴。她問,可以換一首不。

他并沒有換掉。想起有一次小劉居然說聽上去像兩只兔子在追攆著跑。哈哈。小趙這會兒都沒聽出來,這是同一首曲子。連綿不斷的樹從兩旁向后倒去,一陣清涼叫人心曠神怡。小提琴和鋼琴在此時聽來并不那么和諧,它們本來傳遞給人的是不同的語言。他一直認為這是最好的協(xié)作。讓人想象到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卻在一段時空里達成一種契合,如有神助似的合拍。“哎呀,人總是,有著一點可悲的幻想的,是吧?!?/p>

她想在那雙眼睛里看懂他說這番話的意思。他沒有朝她望。車子停在公路底下,他們下車往山上爬。

在半山腰,唐博士說:“今天早上,一個病人去世了。也許,是我沒有盡力?!彼咛幫?,臉色陰沉,“你不知道,這給我多大的壓力。”

他們迎風而立。太陽很烈,風猛烈吹了一陣,就悄隱了。

那以后,還有過很多次這樣的出行,有時在中午,有時是黃昏。有時去一個病人家中,有時也去別的地方。

秋天到來的時候,他帶她去醫(yī)院參加一個會議,結束后一起去市中心的一個餐館吃飯。

她說,有個同學要去外地,也許明年才能回來,讓她給個準話:“你說,我該怎么回復?”

他想了想,細問了她對那個同學的感覺:“如果有感覺,就請珍惜吧。并不是這世上的所有人都令我們感覺到自己?!?/p>

“感覺到自己?”

“女人嘛,要以家庭為主。你多喝一點這個姜湯,我們的胃,最喜溫暖?!?/p>

她很快就與那個同學結婚了。他送了一份賀禮,被她退回來了。有幾個月,她沒有來診所。一直到快要過年了,梁大夫接到小趙的電話,說年后想來繼續(xù)上班。掛了電話,梁大夫說:“這個小趙,懶了點。若是再用新人,也比較麻煩?!?/p>

小趙結了婚,越懶了,從早上混到天黑,也沒人說她。

唐峻庭是被疫情逼回來的。唐博士到時,工作人員已打算把他帶去酒店隔離。唐博士打了好多個電話,最終同意將唐峻庭隔離在診所里。父子倆捂得嚴嚴實實的。等到唐峻庭坐進車子,唐博士才想起小趙那個親戚。給小趙打電話,說已被帶去酒店隔離了。他說,那只好這樣了,酒店里安全。說得言不由衷,就掛了電話。

將峻庭安頓到診所里,梁大夫弄了吃的,唐博士給峻庭送過去,也沒有進去,隔著鐵門說了陣話就分開了。

回頭,夏楠求博士去看看張越,低燒了兩天,沒有感染病毒,也不咳嗽嗓子疼的,就是渾身不舒服?,F(xiàn)在醫(yī)院不敢隨便進。

“是我最好的朋友。”夏楠強調說。

他得帶些藥片什么的,出來后給小趙打電話:“去看一個病人,一起去吧,記得裝備好自己?!彼_實把親戚的事給忘了。

“老板給我放假了,我沒義務在假期出診?!毙≮w還在生氣。

“我需要你?!彼目跉庾冚p了,輕到他懷疑自己。

他將車停在那個公車站旁邊,五分鐘后,小趙就出來了,包得嚴嚴實實,還戴著個護目鏡。他穿了件防護服,也讓她穿了一件。

看了通行證明,保安放他們進了小區(qū)。進了單元門,小趙說,你也在這買套房吧,這是苔藍最高檔的住宅區(qū)。他說,三個孩子都是在那棟老樓里長大的,有了感情了。大家都不那么熱衷于買房子了。

張越曾到診所看過病,他記不起來了。毫不夸張地說,這個城市絕大多數(shù)人都識得他,包括那些醫(yī)院里的大夫護士,他總是分不太清的。對有些人記憶深刻,不過這樣的人太少。一張口國家大事,或是一張口柴米油鹽的人,他都不是太感興趣。人跟人之間,“那些打著燈籠,在別人身上尋找自己的人”,總容易被記住。人為什么會需要文學和藝術作品呢,難道是為了去尋找里面的人間煙火嗎。

他記起有個小伙子,在一個雨天來找他,那天人少,在他面前坐下來的時候,沒有先講他的病情,而是說了一番話。大意是說,這種雨天,是為了讓人的精神游蕩和休憩,是為了讓人考慮一下內心和精神方面的事。在這種天氣里,他總是壓抑得發(fā)瘋。他問他哪里不舒服。小伙子反問他,你有過這樣的時候嗎。他記得自己說:

“不瞞你說,你進來之前,我就是這樣的感覺。”當他停下醫(yī)生的角色,而作為一個無所事事的男人坐在那里,他會抓狂,他特別怕閑下來,特別怕一個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找不到一點事做。他給護士放假了。他的搭檔、他的妻子去剪頭發(fā)了?!八怀9浣郑蚁M嗳ス浣??!?/p>

小伙子接上他的話說:“但你從不陪她去,是吧?”

他笑出了聲,然后,又笑了一聲。看著小伙子說:“你還這么年輕。”

“人的心理與年齡沒關系。這種時候,最怕回家去。最怕妻子會跟我說些家長里短、柴米油鹽之類的事。我老躲在辦公室里,但我真的不是在躲我妻子,知道嗎?我時常替同事加班。人們都說我有婚外情了。我也不否認。”

他點了支煙,走到窗口去抽。抽了兩口,掐掉又回到桌前來。

“今天不會再有病人來了,好容易休息一下。很難得?!?/p>

“我心臟這里痛?!毙』镒又钢感乜?。

他并沒有給他檢查。小伙子也沒有要求他開點藥。他給了小伙子一張名片,要他感覺不好時,隨時聯(lián)系他,若他忙,可以打他電話。若沒空接聽,就寫微信,他看了會回復。

再有消息,是在一段時間以后了。小伙子給他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工作上有了點起色。特別說了一番話:“感謝那天你沒把我打發(fā)給某個心理醫(yī)生。你說的辦法很管用,雖然你沒有收到過,可我寫了很多信給你?!?/p>

他笑了,并不記得自己教給他什么辦法。小伙子說想約他出來坐坐。

那個頭發(fā)蓋住了眼皮的年輕人時不時會跳出來,讓他中斷工作。他會放一段音樂,只戴一只耳機,跟患者進行正常交流。他一般在上午坐診,盡量把預約掛的號處理完。

那個雨天,小伙子的手機好幾次響起來。是一首英文歌曲,那曲調聽著讓人有奔跑的欲望。

之所以想起他來,是因為進門時灌進耳朵里的正是那首歌曲。小伙子的形象一下就冒出來了。他記起自己一直沒有找到時間。小伙子也再沒有聯(lián)絡過他。不知道如今他怎樣了。

小趙戴著手套給張越量了體溫,提醒唐博士再聽一遍張越說自己的病情。他仔細診斷了,也做了抗原檢測。只是普通的腸胃炎?;疱伜头奖闶称烦远嗔税?。三個人站在門廳處,仿佛是室內過響的音樂把他們擋在那里。主人的耳朵早就適應了,根本沒察覺到音樂太響了。他跟小趙也沒有提醒她去把它關小點。小趙拿出備好的藥。

音樂按順序播放著,這時換成了熟悉的一首奏鳴曲,插進他們談話的聲音里。

他半天才反應過來,張越是夏楠的同事。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夏楠向來避免跟他交談。他對兩個女兒都不怎么了解,只盼快快嫁人。對兒子一直寄予厚望,如今看來,峻庭那樣子,注定也只會讓他失望了。倒是夏楠的個性與哪個都不同。他在音樂里發(fā)怔,這是個會享受生活的女子。暗中觀察張越,張越成熟、干練,夏楠需要這樣的朋友,只是,他不怎么喜歡留短發(fā)的女子。

說了會兒夏楠的工作問題。他有點不高興,想到夏楠沖張越訴說的情景他越發(fā)地不高興。

“我供她上學了,還要怎樣?那她現(xiàn)在有沒有交往的人?”他問道。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不工作也行,趕緊嫁出去,我這個當父親的就算完成任務啦。”

張越表示很遺憾,都什么年代了。一個外人儼然掌握著那個家的隱私,他越加憤怒了。小趙拿開手機說:“我們的父母也不會天天說愛我們的吧,而我們做子女的,就更不會說愛自己的父母那樣的話了吧。”

“我們說的是兩回事?!睆堅教岣吡松らT。那首奏鳴曲也雜亂地夾雜進來。

唐博士趕緊說:“沒事了。我還擔心你真的感染上了病毒??纯?,都是這疫情搞的,人人都神經起來了?!?/p>

唐博士接了個電話。小趙交代了怎么吃藥的事,語氣有點冰冷,又拿門口的酒精噴了一遍自己,捉過唐博士的左手噴了,再捉過右手也噴一遍,在張越的注視下,將他的護目鏡摘下重戴一遍。唐博士建議,等他們離開后,打開門窗通一陣風。他指指空氣里說:“我們聽的,是同一首曲子呢?!?/p>

還是老式的熱水器,插座裝得太高了,梁大夫搬了把椅子,爬到上頭插上插頭,她每天都要干這件事,每天都要碎碎念。

喊女兒們,去峻庭的房里看一下,打掃打掃。房子在市中心,買給峻庭結婚用的。引棣說要和夏楠搬進去住,空著也是空著。

“別拉上我,我沒那么賤。”

不管怎樣,天天有熱水。夏楠用毛巾包了頭一邊吃飯,一邊跟張越打視頻電話。梁大夫過去將空調的溫度調高,埋怨著暖氣。

視頻里一陣晃來晃去,人臉終于出現(xiàn)了,張越叫道:“美人,有件事想說,是關于……”卻不說下去。夏楠就想到楊以凡。如今,她的感情,完全偏向于張越了。要不是張越說過那番話,她準以為自己又有什么心理問題了。論長相,張越其實并不怎么好看,夏楠想半天,女人味,就是這個,并不是每個女人都有如此幸運。引棣身上有,梁大夫也有,她自己卻沒有。她認識的那些女子,只是年輕罷了。

“說吧,我承受力好著呢。我這條賤命?!绷捍蠓蚵牭竭@句,一下走開了。夏楠轉而說:“等疫情過了,請你來家里吃飯,老梁是有手藝的,不過很少給我們這些賤女露一手?!鳖^上猛挨一記,抬頭看,是唐博士進來了。

“老大不小的了,你做過一頓飯嗎?給宋主任打過電話沒有?”

夏楠叫道:“不也沒見過您老人家言傳身教嘛,您這什么思想,婦女同志又不是生來做飯的?!?/p>

“這怎么又跟我的思想扯上了。”梁大夫在那頭嘟囔了句什么,唐博士借機躲開了。

“你爸到家了嗎?”

“還有誰一看見我就不順眼呢。我明天就搬出去住?!?/p>

“都搬十多年了,就別搬了吧?!?/p>

第二章

是疫情,把他給逼回來了。他的心到底是太小,沒有把握。世界這么大,原來他并不是一個不同凡響之人,只是混入海水的一滴,在無邊的人海里,他最需要牽絆住點什么?;氐郊依铮诌^上了豬一樣的幸福生活,什么覺醒不覺醒的,真是好笑。

在診所自行隔離幾天后,他終于回到了家里。

“唐峻庭,你瘦了哎,個頭都矮了,你親爹親媽的心得痛死了?!?/p>

峻庭背貼著門,摘下口罩,將腦袋低下去,一串淚珠子啪嗒啪嗒掉落。他的頭發(fā)越發(fā)長了。說來連他自己都不會相信,出門在外,最想念的人是黃夏楠,這個著實欺負過他的壞家伙。

峻庭懶洋洋地去各屋里轉了一圈。原來,他是狂熱地愛著這破房子里的一切呀。設若他真的死了,這一家人,會怎樣?暗自又掉落幾滴眼淚。從窗口瞥見老街上的店鋪商行,公車站牌上方的枯樹枝,無不讓他感到親切。

半下午熱熱鬧鬧地過了。晚飯時,一家人圍桌而坐,喜氣洋洋。他暗自想到了自己的前途。這可能是最幸福的時光了。唐博士評說全國各地的疫情以及國外戰(zhàn)爭的時候,梁大夫催他,去看新聞吧,讓他們母子說說話。

唐博士就去看電視了。幾個人都松了口氣,聲氣兒大了起來。夏楠主動收拾碗筷,倒令大家愣了一下。菜做太多了。梁大夫進來說道:“去問問,他有女朋友了沒有。”

“我看你還是先操心他的工作。”

“你爸希望他先結婚。唉,等峻庭安頓下來,我也就不用這么拼命了?!?/p>

夏楠本來打算洗碗的,聽到這個,將媽媽扯到那水池邊,甩著兩手水出去了。梁大夫半天才反應過來,哎呀哎呀叫了兩聲,小聲說:“我說的,是事實嘛?!彼渤姓J,一顆心,也確實是偏向著兒子的。

新房子在市中心,專等著峻庭娶個女人搬進去,街坊鄰居都曉得兩位醫(yī)生把全部積蓄都投進去了。梁大夫叮叮當當?shù)厥帐巴琢吮P碗盞,念叨峻庭早上起來想吃什么,翻翻檢檢地看。夏楠去洗了臉,敷了面膜,揚著一張黑色的鬼臉先去峻庭房中,將自己的物件胡亂集中到一塊,桌上騰出一塊地方來,又把自己的被褥卷了,抱去引棣房中。峻庭過來幫忙,引棣找了新洗的被套床單為他換了,梁大夫把她屋里的一個小太陽拿過來,費半天勁也沒找到插頭,沒人理她,因為屋里本來就開著空調,一點也不覺得冷。照例是天氣最冷的時候,暖氣就斷氣了??蛷d里的唐博士看上去有點孤獨,但姐弟幾個誰也不愿意走過去坐在旁邊陪他看電視。頂多沒必要地說一句,爸,你要喝水不。

唐博士大聲回道:“要睡覺了,你們讓我喝那么多水做什么嘛。”將沙發(fā)上的一件外套團一團又放下去:“不知道收起來,一會兒又亂找。”沒人搭腔,他們聽見了,也不會理他的。他不理解,他們究竟在說什么,有什么必要,說那么多。這房里要天天這樣,是有點窄小了,過幾天必又鬧矛盾了。一個個若是成了家搬出去了,又會太冷清了。就是不見有動靜,哪一個都安靜得很哪,說到底,女兒遲早是別人家的,看一眼兒子,唉唉。起身走到窗前,那邊在建一個商廈,這條街上的房價又起來了,女兒們趕緊嫁出去,也許可以把這房子賣掉,再去僻靜處買個小點的,會被罵慘了吧,那就不要說出來好咯。

峻庭洗完澡,靠著桌子拿一條浴巾擦頭發(fā),不曉得她們方才說什么。

“說吧,唐‘引敵’,你老偷跑去外地,是怎么回事?”

床上的引棣撩撩眼皮,又去看書了,粉色的睡衣,大波浪的長發(fā),峻庭和夏楠都覺得姐姐真是好看得很,就像一只暖融融的貓,生怕這樣一個人吃了虧?!安恍盼腋嬖V他們去。就你,人傻好騙?!毕拈獙χR子把面膜抹抹平,下巴尖尖的,鼻子筆挺,有棱角的美人。而引棣是團白甜美的圓臉。背后看去,夏楠腰細臀翹,雙腿修長。引棣就跟峻庭說:“可惜有張利嘴。哪個敢要她。等將來有了孩子,才會嘴甜心軟的吧。”

“你放心,我明天就去做絕育?!毕拈D過臉來。

峻庭張大眼睛,夏楠說得出,絕對也能做得出。

“盡胡扯。說正經的,我看你還是回原來的單位去吧?!?/p>

“老媽!一天還不夠人煩。唐峻庭,你也不拐個南方姑娘回來。”

嘁。

“我看劉若希挺喜歡咱們峻庭的。”峻庭正拿毛巾擦脖頸處的頭發(fā),看不見他的臉。夏楠又對引棣說:“對柳茗你不上心,不知道你還想要什么樣的?!?/p>

“你個傻子?!?/p>

“這還用你提示嗎,我被扔出門那一刻就傻了呀。”夏楠揭了面膜,露出水嫩的臉來。

引棣也不知自己本要說什么的。靜了一瞬,嘆道:“對柳茗,怎么就沒有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呢。”

夏楠學了一番張越說過的話,峻庭都臊得慌,引棣只罵下流。

“其實,告訴你們也無妨。他不僅離得遠,還有老婆,年紀也不小了?!?/p>

夏楠和峻庭互看一眼。夏楠走過去用一根手指挑起姐姐的下巴:“網戀?你的上司?”

“滾開。我還沒那么無聊。你們還記得秦汝森嗎?”峻庭想起上中學時,丁香樹下那位拉小提琴的仙人。

“想起來了,就是在家里上私課的那位秦老師?要是博士舍得給你投資,說不定,你現(xiàn)在是個音樂家呢。咦,他該有唐博士那么老了吧?”

“哪有那么夸張。年輕有什么好,傻不拉幾的?!睒菲鲗W了沒一陣,博士就不讓學了。引棣怨恨了幾天,也就作罷了。

“我可不傻?!本ヒ槐菊浾f。

“戀父情結。想想都惡心?!?/p>

“給你二姐一說,啥都聽著不像話了?!?/p>

空闊的房間,午后的大太陽把屋里的一切都曬得白白的,小提琴把那些小而黑的音符奏成尖銳高昂的韻律,到了頂點,要刺透什么,猛又婉轉降落,斷裂的弓毛迎著太陽狂舞,與演奏者的頭發(fā)跳著合拍的舞蹈。引棣終究不好意思告訴弟弟妹妹,上中學時候就愛上了秦老師。

夏楠又去那邊屋里,從柜子里翻出一大堆內衣抱過來。一會兒,峻庭將她的睡衣拿過來,問她:“確定再不會跟狗遺屎似的來騷擾了吧,我要睡了?!毕拈溃骸皞€豬,你身體的哪個部位我們沒見過……這會兒還講究上了。”又講他小時候的笑話,尤其是梁大夫,恨不得揪下來吃掉了,照相都要特意給露出來。哈哈哈,幾個一頓大笑。峻庭早把相冊里他穿開襠褲的照片都藏起來了。別以為我們都沒發(fā)現(xiàn),哈哈哈。直到把梁大夫也給吵過來了,被一通奚落嘲笑,梁大夫看看兒子,罵兩個女兒真是的,峻庭多大了還說那個。她摸摸兒子的臉頰:“我的兒,啥時候可以給我個孫子抱抱,想想都很幸福哦?!迸ゎ^看到桌上的一張相片,那時候可真年輕啊。唉,也有過年輕時候,想想都不怎么真實了。夏楠將媽媽推出門去,啪一下合上門。

峻庭吃驚,大姐越發(fā)溫順了,而二姐越發(fā)地口無遮攔,咄咄逼人之勢。他又有了小時候的那個疑問,夏楠當初住到家里來時,他老懷疑她是那個眼睛有點歪斜的黃姓女人所生,用手背抹嘴、直接端起碗喝湯的習慣也被他嘲笑,挪動了屬于他的東西,他會大哭大鬧。他忽然笑出了聲。夏楠問他笑什么。

他就又脧了她一眼。一點也不像是這個家里的人,越來越不像了。她自己知道不?她會背地里打他,有一次把他背上扎出了血,教唆他跑到診所去,就說是街上的小孩扎的。他確實非常怕她,她最有辦法讓他變得乖乖的。現(xiàn)在才能理解了,她極為兇惡,并不是因為她真的想刺傷別人。

“來跟我們擠吧,你二姐又不讓我好好睡覺,不如我們好好說話吧?!?/p>

夏楠不說了,出去時重重地關上門。梁大夫喊說,小聲點,吵著鄰居,驚天動地的。

“看你的劇,少安毋躁?!?/p>

峻庭在大姐旁邊躺下來,看著天花板上一塊暗黑的跡子,那是他上中學時拿一只裝水的氣球砸上去留下的,那時候,可真是無聊啊。

“愛戀最終都會成為一種傷害吧,可是,人仍然會去追求。你有過嗎?我的傻弟弟?!币⑺蛎粯邮指械念^發(fā)抓亂了,手指在他臉頰上摸著,哪個姑娘不喜歡這樣一張英俊的臉呢,偏是這樣軟綿綿的性子。

女同學的身影從腦海里閃過。唐峻庭這時候想起,她們叫他“媽寶男”。他知道自己從無銳氣,讀的大學也馬虎。

起初,他那些同學有小毛小病的都會來找他,憑著耳濡目染的記憶,他也可以診治那些小毛病,遇上比較復雜的,他就讓同學連線唐梁診所。很遺憾,為什么從沒有人對他逼迫多一點,讓他學到更多一些。他原本是喜歡中醫(yī)的。

他曾改變了兩位女同學的飲食觀。他們三個經常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在農貿市場的餐館里吃飯。高同學總是等不及餐廳開飯。胃火盛,易饑餓。他幫她從飲食方面調整,高有點崇拜他??匆娝齻冎械囊粋€,他會喊“嗨,高”,或是“嗨,周”。她們發(fā)現(xiàn),他的嗓音渾厚,蠻中聽的。他記得秦老師說他和唐引棣的嗓音都很特別,聲線具有很強的辨識度和穿透力。念中學的時候,他最想當?shù)钠鋵嵤且魳防蠋煟鞘亲钍娣墓ぷ鳎魳氛n可上可不上的,沒人來要求你的學分,音樂老師就整天無所事事。他想起那位秦老師站在一棵丁香樹下拉小提琴的樣子,看上去很仙,秦老師什么樂器都能來上一段,他是引棣的偶像。

他究竟為什么沒有選擇自己擅長和喜歡的呢?

同學高和周對他的姐姐們非常好奇,周蠢蠢欲動,策劃著要做一期關于姐姐的訪談節(jié)目,那是個尖銳的社會話題,她想象自己會因此一舉成名。照他的模樣,姐姐們一定非常漂亮,他高高的個子,柔順的黑發(fā)略微長了些,老是恰到好處地遮住他的眼睛,牙齒潔白寬大,她們都認為他長得像費翔,只是他小了兩個號,沒有費翔那樣強壯的體格。

雖然他從未受過苦,但家境卻不如南方那些同學,父母其實挺艱苦的,他意識到,那是他們咎由自取的結果,就越懶得與家中聯(lián)絡了。

“那你二姐后來怨恨嗎?要是我,我會與他們脫離關系的?!?/p>

“我會再也愛不起來那樣的父母的。我想,我會因此而心理不健全的?!?/p>

峻庭笑了,她們是沒生長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姐姐們沒什么的,啥好的都讓著他,就是二姐兇了點,跟他和大姐一點也不像。他當然不討厭姐姐們,她們不是那種空洞乏味的美人,她們挺優(yōu)秀的,都考上了公務員,只不過,二姐后來辭職了。

“在我的家鄉(xiāng),考上公務員的人在祭祖時可以跪到父親前面去的哦?!?/p>

她們大笑不止,對他將來一定也要考公務員的打算表示不理解。

他喜歡周多一點。卻與高的關系忽然有了進展,那時候他才明白,她們兩個原來一直在期待著另一個的主動退出。高臉上有雀斑,性子活潑,像他的二姐,直來直去,有啥說啥,跟他接吻時有點粗暴。他時常會碰見周,發(fā)現(xiàn)周長得更甜美一些,對他說話總是很溫柔,周喜歡閱讀小說,她就像他讀過的一部小說里的人物。

直到上中學,他的襪子和內褲還是媽媽和姐姐們洗的,他什么活也沒干過。最貧窮的時候,梁大夫都會給他買上好的牛肉,訂最貴的牛奶,他喝剩下的大姐會喝掉,二姐則會直接倒進水池。艱苦與他無關,他過的一直是小皇子的生活。起初,一家五口人住在出租屋里,梁大夫每天晚上臨睡前會說一句:“唉,為了我的寶貝兒子,還得加油干嘍?!鄙铣踔袝r,他還跟父母睡一張床。聽說這個后,同學高也不再跟他來往了。

他簡直不能容忍自己言說過那么多關于自己的來處,為了他的到來而給姐姐們起那么荒唐可笑的名字,最不能提的是,把其中一個送去陌生人家里養(yǎng)大,父母居然為了生育而被開除公職。他的心一陣陣顫抖,感覺自己就是個笑話,他那些同學一定會認為,那是動物的行為。他骨子里本有跋扈之氣,但漸漸地,變得自慚形穢起來了,他因此而成了一個奇奇怪怪的人。他越來越不愛說話,遇到非說不可的場合,就露出極為羞澀的一笑,牙齦全都露出來,牙齒白白的,寬而大,還算整齊。這令他看上去天真無邪。

畢業(yè)后打算逃得遠遠的。先去了云南,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幫一個花農種花。不久跟隨一個工友到了廣州,在深圳混的時間最長,在一個教培基地干了三個月,后來那個基地散了?;貞浧鹨恍┦聛?,他會痛哭流涕。

不知怎的,逃離的心又起,然而,這疫情。不,他并不是真的想逃。

夏楠進來了,趕峻庭趕快去睡。也不知幾點了,反正這陣子,人們把日子都過得不那么清楚了。

*

第二天,峻庭一直睡到中午。被褥柔軟,溫度適宜,他睡得再安適不過。聽見梁大夫一如既往地在廚房里沒有成果地混戰(zhàn)。上高中時議論各自的家長,梁大夫是模范好媽媽,因為她從來不說:快去寫作業(yè)吧。她說,去睡吧,把我寶貝的眼睛看壞了。他攤手攤腳地躺著,意識像一枚漏出殼的蛋液,緩緩地滑走,光線穿透淡黃色的窗簾,在眼皮上形成一圈光暈,他不知身在何處,家很遙遠,媽媽的嗓音也像是夢境。

“媽。媽。”連著叫了五遍,他想要陽臺上掛的那件背心。

峻庭起來不久,唐博士從外面回來了,拎著一袋子土豆,一只宰殺好的走地雞。梁大夫給劉若希打電話感謝她。劉若希特意問了峻庭回來沒,梁大夫便讓峻庭接電話。

峻庭說:“信息看到了。你也多保重。謝謝你,你們那的土豆煮來吃最好了。你正好多休幾天假,就是,應該快了吧?!遍L腳大手地伸懶腰,太陽光斜移,照亮了空調機旁的一盆幸福樹,那棵樹才開過一陣花,黃綠色的小喇叭還吊垂在油亮的葉子間。

到了第三天,氣氛就變了。吃飯的時候,唐博士看著夏楠,嚴肅地談起峻庭的工作問題。峻庭早想好了對策,說已報考某市某單位,下個禮拜去考試。當天就搬出厚厚的教材來。那一陣,也不出門,每日都坐在桌前用功,全家人配合著不來干擾,偏是這樣的時間流逝得飛快,一下就到了考試的那一天。

因為封控,去高鐵站時,不知怎的,門衛(wèi)不讓出小區(qū),梁大夫跟幾個人爭執(zhí)了一陣,竟就招來了警察。

“請你配合。你再這樣不聽勸,我可要打電話叫警察來管你了。”

“可是,我的兒子是要去考試啊?!?/p>

唐峻庭后來再也不打算回想這個早晨。爭執(zhí)間,口罩一邊的帶子掉了,梁大夫的臉完全露出來,一張因為震驚不知所措的臉,她聲嘶力竭說著自己的理由,她的嗓音令峻庭難過又害臊,聽上去,就像在撒謊。

本是掐著點要趕上最早一趟車,到了那邊,也才剛好趕得上考試。但那趟車注定趕不上了。唐博士好容易把失控的妻子扯上樓去了,像強行帶走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峻庭低著腦袋跟在后面。一縷朝陽照亮了他的頭發(fā),峻庭慢慢轉過身來。朝著天空,他說:謝謝。

*

一陣勁風,將街兩邊光禿禿的槐樹枝吹得一陣搖擺,劉若希站在賣早點的小推車前,她終于又回到城里來了。

診所重新開診。頭一天,病人并不多,似乎人們在這些天里已學會控制著不生病了。劉若希一早就在打掃,診所里面空間開闊,她將里里外外全掃一遍,連玻璃也擦了,一股清新的空氣躥進室內,窗臺上的花草都還活著,青綠一片,很是養(yǎng)眼。梁大夫進來時,劉若希正扯下幾張小床上的床單被套,要去洗一下。梁大夫不忍小劉那么辛苦,卻也沒阻攔,望了眼面對面貼著擺放的桌子,她的丈夫會在她對面坐下,她熟悉他那一系列的動作,喝茶時上唇會鼓起,一直戴著耳機,也不知在聽什么,慢條斯理,問診病人的語氣會極為溫柔。她突然喊:“小劉?!?/p>

倆人將她那張桌子搬到一個窗戶下面,那里光線暗了點,離洗手間近了點,這些她可以忍受。

劉若希想著,可能吵架了。進來了一個女人,跟每個人打著招呼。

“你太艱苦了,再弄個辦公室嘛。”

梁大夫有點走神,沒法靜下心來替這個女人看病。她讓劉若希給倒杯水,稍等片刻,她要出去一下。

兩排欄桿風塵仆仆,疫情前才裝上的,兩邊的店鋪被圍在后面,得走好一截路方找得到一個出口。那些店鋪也都開門了,也沒什么顧客,店主三三兩兩地站在門口,目光里多少有點茫然,似乎正面對著一個新世界。

她退回去。唐博士在那張桌前正翻弄著一張報紙,白襯衫是她手洗過的,毛衣是她一個人去商場買的,不大不小,是他的尺寸,丈夫的整潔,是妻子背后耗的時間和力氣,大概,還有感情。藏在報紙后面的男人都是為了躲避與妻子正視,梁大夫忽然省悟到,每晚坐在電視機前也是為了避免與妻子講話。她在電腦上看劇,何嘗不是。背對著丈夫的方向坐下來,他居然沒有表示驚訝,挪桌子干嗎。太陽出來了,從門里灑進來,斜斜地打在女人的肩膀上。晴好的一天。

唐博士說下午要去看個病人。臨走時,說晚上的聚會,他不一定有空,要去哪看個病人。梁大夫說,隨便。又說,那你看著辦吧。唐博士離開后,梁大夫一一電話過去確認孩子們的時間,還好,都說有空。要在往常,她不一定能請得動自己的女兒們呢。

*

飯店里人不是很多。劉若希事先跟峻庭兩個換了個大包間,把里面沒用的東西撤去了,中間擺了特大一束鮮花,劉若希買的,這次聚會也是她建議梁大夫操辦的,劉若希覺得峻庭不是很快樂。梁大夫也很自責,因為自己上次的態(tài)度問題而耽誤了兒子的考試,處處想著彌補。夏楠邀請來了張越。引棣帶來了柳茗。唐博士的目光匆匆掃過去,落到張越身上停了那么一會兒,她的短發(fā)抹了什么東西,不那么難看了。張越和柳茗各自也都帶了鮮花,歡迎峻庭歸來,說花是給梁媽媽的。梁媽媽張大眼睛,神情像小孩,從來沒有人送花給她,多看了柳茗幾眼,卻看不懂究竟是哪個的朋友。一束夕陽從大玻璃窗外探進來,不知從哪傳出一陣陣大笑聲。

唐博士在這天猛然發(fā)現(xiàn)妻子身上的韻味,他從沒注意過她的發(fā)型,長時間沒理了,亂亂的,反而多了種嫵媚,珠灰色的半身裙得體優(yōu)雅,臉上的雀斑不知哪去了,上了年齡,渾身越加飽滿。金色的斜陽越發(fā)地明亮了。

柳茗跟峻庭一見面就聊一些車子的事,倆人一見如故,有說不完的話。

唐博士怨妻子也不提醒一下,他一直以為是在為兒子過生日,他從不記得孩子們的生日,這怨不得他,他連自己的都不記得。

夏楠給眾人使眼色,一邊大聲地說,這個時代,紅包最表人心,特意補一句:“女兒們從來不用過生日,但兒子一定要哦?!?/p>

唐博士一直笑嘻嘻的,大方地掏出手機,假意問著,要發(fā)多少呢。夏楠跟引棣率先發(fā)了,柳茗、張越幾個也要發(fā),梁大夫阻止,哪個也不許發(fā),不過,唐博士的不能免。夏楠盯著唐博士寫數(shù)字,搶過手機多補了個零,唐博士也不說什么,利索地輸了密碼。夏楠指著峻庭,要請客哦,才回到自己座位上。梁大夫不時把胳膊搭在峻庭肩上抱他一下,在他臉上抹一下。

“峻庭剛從外邊回來,也不認識什么人,以后,你們要多聯(lián)絡。”

“來我們店里當模特吧,你往那一站,我們店的營業(yè)額會飆升的?!睆堅秸f著看了一眼唐博士。唐博士一邊是峻庭,一邊是梁大夫。唐博士也看了一眼張越,這一眼,被柳茗注意到了。

劉若希隆重地買了禮物,一個長長的紙盒包得極為精美,鄭重地站起來遞給峻庭。

“要打開嗎?”峻庭接過來,憨笑著道了謝。大家叫嚷著讓他打開。

一層層包裝紙撕開,盒子打開了,是一條領帶。安靜了一瞬。買領帶以及選什么花色,都是梁大夫給支的招。

峻庭伸出一根手指挑開額上的頭發(fā),只是笑。劉若希怔了那么一下,這么一下的失神,令她有種莊重的美。她的個頭有點矮,老是仰著臉看峻庭。她總是漾開一臉笑意,隔著口罩也能看出她在笑,眼眉處,一片緋紅,豎著細白的絨毛。這會兒,她鄭重地再說一遍,要快樂哦。她笑得臉都紅了,看著峻庭時,眼神小心翼翼,生怕把他看疼了。眾人各懷心思地笑了幾聲。

可是,他的生日還遠得很啦。在外面,他老大不小了。而在這樣的場合,他又變小了。

梁大夫叫來服務員切蛋糕,這蛋糕也是打發(fā)劉若希去訂的,紅紅的奶油寫著:歡迎庭庭歸來,永遠快樂呀。

梁大夫勸博士吃塊蛋糕,他白她一眼,讓她吃自己的。菜隨后上齊了,照著峻庭的喜好點的,麻辣的居多,唐博士將就著吃了幾口魚,說,診所那條街的老家八大碗又開張了。梁大夫說,他就喜歡那里的手工饅頭。又說,若希做的更暄軟。劉若希把正剝著的龍蝦擱下,紅了臉對著唐博士笑,她才去修了劉海,黑黑的、厚厚的一簾,罩在額上,一張臉越發(fā)地窄小了。

一聲小狗叫,引棣看了一眼手機,抬眼瞥了一眼張越,飛快地打下一行字:你胡說什么呢。

柳茗寫:你信我的好了。再看引棣時,有了幾絲惱意,只把頭扭開,再沒朝他看一眼。

夏楠歡叫著跟張越斗酒,要大家都加入。兩位醫(yī)生意識到自己有點多余,先離開了。

微微的風吹著,街上行人很多,長時間的禁足之后,方知這戶外的風和空氣的奢侈。倆人拉開一點距離走著。唐博士故意慢了幾步,希望妻能挽著他。

“劉若希和峻庭,怎么回事?”梁大夫優(yōu)雅地挺直脖子,只管走路,沒說話。唐博士又說:“你究竟是個什么態(tài)度呢?”

“誰讓一下就成了。談談朋友也是可以的嘛,看看你兒子,連個朋友也處不到?!?/p>

“盡胡鬧。我看劉若希早就認真了。沒那個真心,就別耽誤人家?!?/p>

半天沒等到妻子的反駁。正上了一座過街橋,為了躲避兩邊的行人,倆人不得不靠近了走路,路燈下望去,他的妻似笑非笑,從容得很,簡直得體得很。倒勾起他的憤怒,停下來觀望橋底下的湖水。梁大夫也不等他,一直往前,挺直上身得體地去了。

*

跟劉若希是怎么扯上關系的,峻庭也不太知道。整個春天,他都在忙著準備另一場考試。劉若希住在出租屋里,梁大夫不時邀請到家中來吃晚飯,小劉做的家常飯,品相不怎么好看,但味道好極了。吃罷飯,梁大夫就打發(fā)峻庭送送劉若希。因為劉若希的存在,唐家人卻變得團結熱鬧起來了。幾個年輕人一頓飯要吃兩三個小時,談天說地,仿佛是對食物的一種感激。疫情雖然過去了,人們變得謹慎,盡量不在外聚會的,連唐博士也應酬少了。他坐在那里,令所有人都拘謹?shù)煤堋3酝觑?,梁大夫照例打發(fā)他去看電視,好讓幾個年輕人輕松自如地說話。唐博士并不在家待著,他向來行動自由,沒人過問他去了哪里。劉若希手腳麻利地刷好碗,一切收拾停當,才坐旁邊聽他們說笑。漸漸地,劉若希來吃晚飯就成了常態(tài),一進屋,她就鉆進廚房忙活,也沒人攔著。峻庭和夏楠要吃一些網紅菜,劉若希都能照著手機做出來。劉若希最擅長做工序復雜的面食,唐博士最好這一口。關阿姨的假期便無限延期下去了。

劉若希起初怵著夏楠,一收拾停當就讓峻庭送她回去。這天晚上,夏楠對引棣說,她碰見柳茗。

“你不會倉促成婚吧,如果嫁誰都不是所愛之人,那誰都可以嫁。”

“我沒說過要嫁人。都半年沒見了,你滿意了吧。”

“你不可能改變那么一個人的趣味、追求以及固有的一種節(jié)奏,包括他心里想什么,如果自己心里不明確,時間多久都白扯。”

“我并沒有在等一個結果?!?/p>

夏楠啪啪拍幾下桌子:“哎哎,唐引棣,那你認為,那個老混蛋他當你是什么呀?”

峻庭將手臂伸長,在劉若希剛擦過的餐桌上伸過去,打了下夏楠,懶洋洋地說:“積點口德嘛?!?/p>

劉若希抓著衣服站在峻庭身后。夏楠忽然沖著劉若希說:“你可得看清了,這是條懶蟲,還是條被寵壞了的混蟲?!?/p>

劉若希受驚似的沖夏楠笑笑,想說峻庭看不上她,但那是句實話。就又笑了笑。

“若希,你以前戀愛過嗎。你別顧忌峻庭。唉,我們這個傻弟弟,得有個人好好教教他?!?/p>

峻庭直起背,咧咧嘴,雙手支住了下巴,過一會兒,把一只胳膊又伸得長長的,貼在餐桌上,腦袋枕在上面。幾個女孩子像吵鬧的鳥兒,在他四周鬧成一棵多枝的樹,他需要這個樹形的護罩,雖然早就困了,卻還趴在那里。

夏楠倒了杯果汁端過來,一手叉腰地喝,引棣怪她,不給劉若希倒一杯,夏楠說都自家人,想喝自己去倒。往窗戶那邊瞄了一眼說:“你們注意過我們對門的夫妻沒?”

那層玻璃紙里面,安靜了好些日子了。

“很多人,只能遠觀罷了。有一次,在地鐵上碰見,那男的,跟我聊一路,就煩自帶著優(yōu)越身份感的人,真是一點也不客氣,他居然批評我辭掉了一份好工作。我猜,這種人,可能給人開會上癮了,湊著個人就開會哈。我決定提前一站下車,走到門口,他居然也站起來,直直走到跟前來問我,”夏楠喝光了果汁,把杯子蹾到桌上,呸一口,把一粒籽兒吐出來,“我等你辦完事,我們一起回吧,去我家吧,我妻子不在。那混蛋,就這么直截了當,他就是這么說出口的。剛開始我沒聽懂啊,準確說,我后來回味他的眼神,才弄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從沒說起過。他很紳士啊?!?/p>

“不是有意打擊你們,這件事,對我影響很大。一直以來,我很羨慕那個女人,她渾身老有一種閃閃發(fā)光的東西。我在這邊老聽見他們一家子的大笑聲,那個小男孩總是活蹦亂跳的,我覺得那一家人都是被上天摸過頭的人?!?/p>

引棣。我不能做傷害你的事。屬于你的美好人生,還沒有真正到來。一個聲音對她說著,正是因為,他那樣保護她,記憶才會永恒。那時候,她上中學,她感覺得到,秦老師的眼睛看她時與看別人時不一樣。他一直是清潔衣衫里面的一團熱氣。熱時混同在她的體溫中,冷時從內里給她溫暖。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劉若希想,若是叫她遇上了,該怎么辦呢。

夏楠揮揮胳膊:“我想也沒想就給了他一巴掌。那些人全看著呢。我的憤怒,可不是你們想的那種憤怒,那一時刻,我完全沒有想自己,我可能想的是那個小男孩吧,或許,是那個女人。”

引棣又在那種感覺和記憶里了。很久沒有聯(lián)絡了,但只要她往那還有余燼的灰里吹口氣,火焰依舊會在瞬間騰起。那時候,家中只有一臺電子琴可以練習,秦老師除了給她展現(xiàn)音樂的世界,還給了她某段可貴的人生經驗。那段時光的記憶,因此而打上了一道柔光,讓她在這一生都可以保有那段回憶。直到這時,引棣方意識到,一個少女曾經做著一個接近于完滿的美夢,而秦老師最大限度地成全她做這個夢。很多個午后,秦老師以及他所擁有的一切,是電影中的場景,她一走進那個房間,連大太陽也變得迷幻起來,不僅僅是她對音樂和藝術最初的那種好奇和迷戀。

峻庭說:“你沒告訴我,不然,我去把那家伙捶一頓。”

夏楠“哦喲喲”幾聲:“然后我們再把你給抬回來,拉倒吧?!?/p>

她們是不一樣的人。梁大夫與劉若希在衛(wèi)校時認識的老師也不同。如今人都愛說投胎的重要性。而愛情,就是高攀一個好家庭,沒有那么復雜曲折,劉若希所受的教育,有一個好公婆似乎比有一個好丈夫更重要,何況峻庭幾乎是完美的。父母對她唯一的期望是嫁到市里,有了這個,她工作的事就變得含糊了。她在苔藍市上的衛(wèi)校,那時候,雖屬綺年玉貌,衛(wèi)校卻沒有一個合適的男生配她,高的,她靠近不了。跟她一樣的,她沒打算。原以為要在鄉(xiāng)下醫(yī)院度過平平一生了,卻在名醫(yī)的診所得了幸運,更沒料到,會對峻庭一見鐘情。她曉得,自己的愛情是妄想癥,卻有梁大夫一直在為她創(chuàng)造條件。峻庭本人原來也是極容易接近的。第一次在診所里遇見,她輕易就得了他的微信。他總是回復她的,不管她說什么,他都禮貌客氣,這令她的妄想癥越發(fā)加重了幾倍。

她已經試過他了,他不是看女人“脖子以下全是腿”的那種男人。她原本不懂這些的,是在診所這幾年,慢慢就知道了一些。有個害痛風的男病人,來診所里打了兩天吊針。第三天上午,給她發(fā)了個酒店的位置,讓她中午去那給他打吊針,他在那開會。劉若希去問小趙。小趙罵她,真是傻貨,拿出手機給劉若???,他給她也發(fā)那樣的信息了,那就是頭豬。

有一次,一個拿著文件袋的女人走進診所,指著手機上的一張圖片,問有這個藥嗎。劉若希舉著那個手機,去架子上找藥。那女人悄聲問,衛(wèi)生間在哪,向里慌里慌張地去了。

找到那個藥的時候,手機上跳出來一行字,劉若希就瞥了眼:昨天那個數(shù)據(jù)趕快傳我,別鬧了,主任盯著呢??彀 ?/p>

剛要放到玻璃板上,又跳出來一行:那天的費用已發(fā)你了,房費和飯錢咱們平攤。你不要生氣,忘了我最好。

想了半天,劉若希驚懼地叫了兩聲,卻想起引棣那樣美好的人,居然背地里愛著一個半老頭子。她又看不懂如今的人,火熱地為著物質的東西,她也融不到他們中去,也許去鄉(xiāng)下生活會好些,然而,她心里有峻庭,對他無限真誠的愛是一個巨大的希望。每天來這里吃晚飯,就是一個希望,這家人對她越來越自然的態(tài)度,更是一個希望。連那么私密的事都不避開她講,劉若希暗自感動著,心甘情愿,為他們做一切事。

峻庭去了趟衛(wèi)生間,回來時帶著劉若希的一只發(fā)卡:“回頭又到處亂找哦?!眲⑷粝5男娜趧又N到了實處,揪住峻庭的袖子說:“去換下來吧,我趕快洗了,明天一早就能穿了。”峻庭說,哪里用得著那么急,幾十件呢。劉若希有點窘,夏楠和引棣各自看起了手機,也不知聽見沒。劉若希覺得自己又多余了,便催峻庭送她回去。這時候,溫順的峻庭也不似那么可靠了,她要征服的,其實是那兩個姐姐吧。

*

他要在這個小城里度過一生了。

經過大半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家居生活,身體里覺醒過的那部分,他放任它又沉睡了。他不用操心天晴還是下雨,不用擔心打開冰箱里面會空得讓人心慌,就連他房間擺的那盆君子蘭,也不用他去操心澆水拂塵。這個房子里到處擺滿了君子蘭,大部分是從第一盆里移植的。一覺睡起,枕頭旁會有干凈的衣衫可換洗,而他,仍是有未來的人。

這年秋天,峻庭參加苔藍一個融媒集團的招聘考試,他也不明白為什么就沒有考中。筆試成績第二名。面試的時候,他記得幾位評委都給了他滿分,但有幾位男評委似在有意刁難,提了幾個刁鉆古怪的問題。

唐博士其實慶幸他沒考上這個,博士不當面說,但從一開始就不屑于兒子的選擇。在這時候,峻庭也發(fā)現(xiàn),那真是一種虛無縹緲的職業(yè),也從來都不是他的理想,當初選擇那個專業(yè),是因為在形象氣質上,他有這個優(yōu)勢,他的老師建議他報考播音主持。他現(xiàn)在終于想明白了,在云南種花的工作,是最理想的。其實,當個醫(yī)生,也不錯。

每天下午,昏睡一覺醒來,他站在廚房那個窗口,對面窗上的玻璃紙被太陽曬得淡了,他打開窗戶,任一股秋風吹徹身體,一陣空虛,直從心里泛上來。匆匆下樓,走路去診所里晃一晃。

他會在梁大夫對面坐上一會兒,唐博士下午不來坐診,他盡可以多坐一會兒。那條街上的人都已經跟他熟了,會站在門口跟他交談幾句。如果唐博士正好回來了,他馬上就起身離開了。

那些病人都以為他是為劉若希而來。劉若希匆匆追到門口,非要跟他說上幾句,總不免是晚上想吃什么之類的,叫他越發(fā)地空虛。從玲玲面皮店、馬有才羊肉館、一品果蔬店門外走過去,回頭猛瞅見,門里的小趙正沖他望過來,匆匆轉身而去。

夏天是怎么過來的呵,這么快,就過去了。是在一種安全、穩(wěn)固又略有一點幸福的感覺中度過的。每天晚上,他都送劉若希回她的出租屋去。他一直在學習教材,做題,人人都曉得他要考試,看似忙碌著,也成了一種壓迫,他下了一番功夫的,只在晚上這點時間,他沒有負擔,可以輕松愉快地度過。他希望這樣的日子無止境地繼續(xù)下去。

他太懶了,也不擅長交際,過去喊他游泳打球的伙伴都不知哪去了。如今,他越是孤獨得很,沒有同學和朋友跟他聯(lián)絡。

也許,連他的母親也不過是懷著一點小小的私心和狡猾。時常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不知怎的,沒有一個合適的,已經有了一份穩(wěn)定工作的女孩子,要不是太自我了,就是太物質了,當面打聽他的收入,他房子的位置,或是講現(xiàn)在哪一行賺錢。劉若希笑意盈盈的臉在他心里會猛一下浮上來,劉若希不關心這些,只關心他想吃什么了,曉得他的衣服得洗了,她總是對他慈悲又歡喜地笑著的。那些女子,令他又生了空虛,和一陣陣沒來由的恐懼。不如他先拒絕好了。除了劉若希,熟人都知道他一直去相親的,有時在一個朋友家中,更多時,是在一個可以吃飯喝茶的地方,必有人事先安排好了,他只需到那個地址即可。

但那點幸福感是不經擊打的,小趙一個同情般的眼神就可把他心里稀里糊涂依賴著的事物擊散。即便是這樣,他依然對劉若希來家里這件事,稀里糊涂地期待著,稀里糊涂地,每天晚上送劉若?;爻鲎馕萑ァK慕憬銈円矎牟粦岩桑核鷦⑷粝Vg一定不會發(fā)生什么事,也才寬容地笑著跟若希說,再見,讓峻庭送送你。

劉若希住在診所后面一條極為偏僻的巷子里。起先,一個在超市工作的同鄉(xiāng)跟劉若希合租,那個同鄉(xiāng)疫情后就再沒回來。一個人付房租高了點,但劉若希再沒找別的租友。那爿地方,是西城區(qū)多年來遺留的一個頑疾,拆了幾年也拆不掉,人大都已搬走了,卻還把殘缺不全的建筑遺留在那里,多是一些打工者住在這里。劉若希租的房子在一個二層樓上。穿過兩條馬路,拐上一個斜坡,再從一個橋洞子里穿過去,那里有一片不再有人來修剪的矮籬,在這時節(jié),散發(fā)一片生機。路是曲折了點??匆娔切┌h,他們的腳步會慢下來。一只慌亂飛撲的蛾子,或是一只地下躥走的老鼠,令她一下抓緊了他的衣裳,自然地,他們會牽起手。遠處的路燈透射過樹叢,依稀能看見她的面相,衣衫柔和的肩膀,她的腳步是歡快的,白天則沒有這般靈動的印象。他尚沒學會陰謀詭計,她也只是純粹地在心里懷著他。也許被他還暫時地看重著,因為喜悅,她不由自主地說著,讀衛(wèi)校時,她作為一個鄉(xiāng)下人的格格不入,因為膽小錯過的一些機會。再沒人認真地聽她講,也只有在這些事物里,她才是自如的。她那些同學,多不過是嫁人了,就算在醫(yī)院當了個護士,都沒她如意,語氣中,是唐家的診所成就了她的意思。若換作別人這樣說,他會替兩位醫(yī)生高興的吧。他更喜歡聽她講村子里那些男孩子的趣事。他沒有那么恣肆的冒險經歷。末了,她說:“人們都進城了。村子,如今不像是人住的地方了。莊稼也不重要了。唉,畢竟在城里生活,怎樣都好。尤其是在冬天,光是想想鄉(xiāng)下那發(fā)白的土地、山溝溝里彌漫著的死寂,都會讓人受不了?!?/p>

城里有什么好。但真要到她說的那樣的地方去生活,他會一刻也待不住的。昏昏然左一叢、右一叢樹木的暗影,全都像是洋溢著生機,他們心里,是這樣好的時節(jié)。上中學時,他跟伙伴騎車會經過這里。春來,這里的桃樹和櫻花比別處開得早,道旁的頹垣斷壁之間,亂生出榆樹、紫藤的枝丫。夏天,晚上八九點鐘,尚能看得清樓上斜掛橫搭的被褥衣衫。峻庭猛生出要給劉若希一個好居處的善心。每日往這荒郊的地方去,她也是歡天喜地的。天氣這時候恰好很舒適,風吹起她想要快速長長的頭發(fā),仿佛他陪著她已經走過很多個季節(jié)了。一陣夏日的微風,從那些矮籬上掠過,楊樹的葉子嘩嘩亂飛,他們衣裳的一角也被輕輕地吹起。他沒什么野心,亦不能狂熱。她抱著幾本從他書桌上拿的書,決心要趕上他的思想,要把他讀過的書全部讀一遍。只是走路,他看不到劉若希歡天喜地地笑,他自己在這時是不用笑的。她那個人,是薄而輕而柔的一團影。似乎早有一個安全的鐘形罩將她罩起來了,他就只感覺到這個罩子里的女子。無論誰,對他們之間的友誼,是絕對放心的。他沒有上去過,看她上到二樓,中間那個房間的燈亮了以后,他揮手離去。

在渾渾噩噩中,時間也是飛逝的。

劉若希的父母讓這種模棱兩可的關系突然有了實質性的進展。有天清早,這對夫妻從鄉(xiāng)下趕來,一路尋到診所里來,事先也沒跟哪個商議過。一進門,也不說是劉若希的父母,就要跟唐博士進行一番鄭重其事的談話。那時候,已是深秋時節(jié),劉父披著一件大衣,戴著一副老花鏡,說話有條不紊,大意是,已經曉得劉若希在和峻庭搞對象了,他們希望早點把兩個娃娃的親事給定下來,本來應該由唐家先提出,可是,他們遲遲等不到。

唐博士聽劉父講完,扭來扭去看著診所里的地板不知要說什么。劉母只是配合丈夫點點頭,始終沒怎么開口,看去,她瘦弱矮小,比丈夫謹慎得多。

“你們工作太忙了,不如由我來操這個心吧?!眲⒏附舆B抽了三支煙,看唐大夫很有禮貌,嗓門就越大了,簡明扼要說了問題的實質,就又掏出煙來抽。唐博士叫劉若希帶老人去家里吃了飯再走。劉父說不吃了,就告辭了。出來看見門外的長椅上已坐滿在排隊的人,劉父回頭望了幾次診所。

背過劉若希,博士跟梁大夫吵了一架,好幾天沒回家吃飯,指著峻庭的鼻子罵他“糊涂蟲”。兩個姐姐倒不覺得峻庭跟劉若希之間真有什么,確也看不出劉若希有什么心機,不過,劉若希對峻庭真的可以掏心取肺,如果峻庭是真的喜歡,她們倒也愿意祝福的。問題是,峻庭沒個明確的態(tài)度。一到做決定的時候,峻庭總是那么含含糊糊。要怪則怪梁大夫,對劉若希的善心發(fā)得太過寬廣,讓人家完全會錯了意。沒想到劉若希還有一個這么強硬的父親。

唐博士發(fā)起火來,峻庭還是怕的。他對劉若希的感覺,仍是在夏天里,兩個人每晚走那么曲折的路,在心里,好像也留下了曲折的記憶。

劉父又來過一趟,這次態(tài)度不怎么友好。唐博士已經收到熟人的道賀。權衡利弊,劉若??梢栽谏罘矫嬲疹櫨ィ@是最大的前提,娶個別樣的來,只有峻庭每天伺候別人的份。三番問過峻庭,沒有確切的反對態(tài)度,就選在一個良日,考慮到劉父還要趕路,選在中午的時間,在一個比較偏僻的酒店訂了幾桌飯,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儀式,定了親。幾個親戚朋友走后,兩家人還坐了一會兒。劉父希望早點把婚結了,已托人看過了,就在下個月末,最是這一年的良辰吉日。

劉若希面紅耳赤怪怨她的父親,都不跟她商量一下,真像是她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才這么著急,她不敢說:那是她的事。劉父忽然拍了桌子,身上的大衣掉落下去,以打架的嗓門吼道:“老子跟你商量個屁。你讓我在村里丟人嗎?都這么稀里糊涂的,以為劉家沒人了?!眲⒛竿嵬嵫劬?,示意女兒閉嘴。

夏楠將幾個服務員攆出去,眼看著她要跳起來了,峻庭就說,他要在那個月考試,劉父這才做了讓步,工作要緊??粗r,劉父的眼神很復雜。

那場考試,峻庭過了初試,復試要在第二年春天進行。

第三章

冬去春又來。

天氣一下熱得不像話,大太陽猛猛地曬了幾天,催開了向陽處的一樹桃花,這一帶的花草樹木,仿佛無余事,只一味在春天里。唐博士出診,路過那片至今都還沒被拆掉的地方,乍見一束桃花,停了車。他有一肚子對兒子的怨恨,卻發(fā)現(xiàn)這怨恨并不是單一的,它從來就很復雜,再看兒子,左右看,皆不順眼,生了這樣一個兒子的夫人,更是愚蠢得很。他的兩個女兒老大不小了,還住在娘家,成何體統(tǒng)。啊啊,這諸多的煩惱。也從來不曉得自己的內心其實是多么孤獨。拍了張?zhí)一ǖ恼掌?,隱隱記得小劉住在這一帶,板起臉,慌忙開車走了。

第二天,刮起大風,天陰著,到黃昏,下起了雪,全國各地都在下雪。苔藍接連下了一個禮拜的暴雪,專家說,已有近五十年沒有下過這樣的雪了。店鋪門外停放的車子都被埋在積雪下面,只見白白胖胖的一排排。

峻庭卻是在這樣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里結婚了。怎么說呢,這大概是這世上最艱難險阻的婚事之一。凡是在那個冰天雪地里冒險去娶過親的人,至今還心有余悸,從此對還能擁有這生命更是有了一番感恩敬畏之心。峻庭的人生,似乎是從這一天里真正發(fā)生了改變。萬事有人替他做主,他只是微微地愣了那么一下,似要反對,又不清楚自己要反對什么。反正,父母是不會害他的。與如今那些不婚不育亦不工作的“專職兒女”比,峻庭愿意結婚,也還愿意考工作,沒有徹底躺平,博士夫婦已經謝天謝地了。

唐博士在電話里跟劉父商量,把婚期改一改,非得在這么個天氣,大家都不方便。劉父回說:“你們的腦子,究竟會考慮真正的問題嗎?”梁大夫又去求親家母,親家母說:“你們把兒女的大事當兒戲,這種日子,怎么可以隨便改呢,我不想讓我的女兒一輩子都不吉利。”再問一次,劉父在電話里爆了粗口。唐博士才真正吃了一驚??磩⑷粝?,也越發(fā)矜弱憨呆,就只生峻庭的氣,那個火,也從不習慣對著兒子發(fā),最后就嘔到了梁大夫那里。多年來,卻有好習慣,夫妻間,從不出惡口,冷戰(zhàn)最可以保全彼此,有理由數(shù)日不歸家,也不來診所,后來知曉,是去了縣城醫(yī)院。

事已至此,婚事也只得操辦起來。全靠了柳茗召來的二十多輛車子,年輕人仗義,也不怕冒險,一呼即應。唐家人永遠都不想再回憶起這一天。

劉家在深山里。頭一天中午,車隊就出發(fā)了,高速路封了,繞小路行駛,原打算提前住在縣城,沒想到道路結冰,到縣城已是晚上九點鐘。為了趕上劉家要求的必須在凌晨時分娶親的時間,只得繼續(xù)設法趕路。每輛車上事先都帶了兩把鐵鍬,鏟一陣積雪,走一陣,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兩頭鏟路的人才會合。到了山下,車子是上不去了,新娘也沒按說好的候在山下。劉家人要峻庭上山去背新娘下山,這是傳統(tǒng),新娘子腳不能沾地。峻庭跟柳茗他們便往山上爬,好在路是開的,倒不怎么辛苦。到了劉家,卻又被擋在門外,因為帶的禮金不是現(xiàn)金、來的車子不夠二十六輛之類的事,耽誤了整整三個小時后,峻庭方進得門去,擋開鬧哄哄的小孩和大人,后面自有人給發(fā)紅包,徑直尋到劉若希,也不說話,背了就走。柳茗幾個攙扶著,一起下山而去。

后來回憶起,劉家倒殷實,門外車庫就有三個。之前因為在特殊時期,峻庭也未曾來認過親,諸事都是在診所里談妥的。下山的路容易了許多,峻庭心里,卻起了坎坷,二十多年來,要在這一天里,讓他一次虧欠個夠,讓柳茗那些同事笑話個夠。浩渺的天宇間,大雪還漫漫而落,渺小可笑的人,看似必需的熱鬧還進行著。也才敢回想起,來時路上,前面的一輛車子在結冰的道路上滑出去過好幾次。他從未信過神靈,卻在那一刻,暗暗地乞求某個神靈的出現(xiàn),只求不要讓那些人和車出事,至于別的,都隨他老人家樂意吧。隱隱,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是在這一天里受到了懲罰吧。向來,他只有被逼迫,才會想得清楚事情,這時候,他似乎看到了未來那一縷探頭探腦可疑的光,他有這樣一個根本沒道理可講的岳父,需要這么多人來冒死為他舉辦的結婚儀式。這一切,原來都與他相關著。他不敢想下去,閉著眼睛聽著一聲聲指揮,搶過一把鐵鍬,發(fā)狠地鏟出去,嚓嚓,像鏟到了黃土的骨頭?;鋈サ能囎踊貧w到道路上,近了,終于到了。好吧,這個不對,那就打個電話吧,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由雙方的家長去解決。

現(xiàn)在,終于是在回來的路上了。好了,峻庭你把車門再關一下。他想起哪位作家說,他是一個大雪紛飛的人。回來的路上,大伙都很安靜。

峻庭又下車了,新娘子你得抱起來呀。他轉身,腦子里混沌一片。是熟悉的地方了,他的心無力地降落。一看見梁大夫和引棣站在路邊,他哭了,她們也在哭。他朝著她們走過去,摳索跌宕著的心,完整了。哎喲,總算回來了。安全就好。真是太辛苦各位了。

儀式上,怎么擺布,他都很配合,鬧哄哄的,他的腦袋很大,那時候幾點了,再沒什么差錯了吧,他感覺不到一點新郎的喜氣,還沉浸在對冰天雪地的后怕中。因為那深刻的驚怕,他才又覺得,這一切來之不易,便莊重地靠緊劉若希一點。這之前,劉若希仿佛是個幻影,突然間,她就真實了,這一天,全是為了她。劉若希則一直處在自個兒的欣悅里,她的一個哥哥抱怨了句什么,她仍然笑著。后來,他就像在配合著表演了。

總算在新房子里了,他確實感覺到累了,仍處在黑夜里大雪紛飛的意識里,鬧洞房的客人還沒走,他倒頭就睡。他的幾個同學把他捉起來,瞎鬧了一氣,看他跟昏迷了差不多,只好喪掉了興致,吆喝著去別處玩去了。

昏睡到第二天下午,他們沒吃午飯,他媽媽和姐姐們居然沒來關心他。他吃驚地坐起來幾次查看手機,的確沒人給他打過電話。他又驚又怕,恍若隔世,想起來的一切都很遙遠,這么不真實,來到客廳,看見劉若希哼著歌在拖地,才松口氣。

臺下你望臺上我做 你想做的戲

斷腸字點點 風雨聲連連 似是故人來

他愣了陣,反而在這幾句里清醒過來。

他往電腦上接了兩個音箱,聽古典樂,音質還不錯,點開播放記錄,劉若希幾步走過來,讓他趕緊換一首,她在藥店里聽膩了:“你爸其實也不在聽,每天打開就是為了吵人。一點也不好聽??鞊Q那首,我正學著唱呢?!?/p>

也許是從這天開始,他習慣聽那些老舊的歌曲,與古典樂里那深沉的憂傷不同,似乎歌者更懂得怎樣將那些纖維的細絲探布進他身體里的空洞。也許,劉若希是跟他一樣的理由,或許,純粹是為了制造點聲響。恍若他們過著現(xiàn)代的生活,精神卻賴在遠古。

房子太空闊了,家具,地板,墻上,都貼著博士夫婦起早貪黑的人生,也貼著對兒子過度炫耀的偏愛。他理所當然地蜷在沙發(fā)里打呵欠,他用毯子將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還是舊房子里的擁擠讓人心安,那暗舊的一切是多么溫暖怡人,叫人懷念。

劉若希的細嗓門,卻是在興高采烈地唱那詞。閉上眼睛,“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也許是一個風雪夜,執(zhí)手相看,也許那人,懂他這渺渺茫茫的人生,從此將他救了起來。

他們也沒到老房子那邊去。新房子里,空空的,是對一對新人的期待,這個不能用,那個還沒有安上,本沒想著他會這么迅速地結婚。他們會充實它們,一點一點弄出家的樣子來。墻上的照片是真實的,唐峻庭和劉若希都笑嘻嘻地偎在一起,化過妝的劉若希,細眉細眼很好看的,細看又不怎么真實,那些人贊美他相貌的聲音,他從此也厭惡了。自己英俊的樣子,那么蠢,為什么就沒有人提醒過他。穿著睡衣的劉若希溫熱的體溫是真實的,他將雙手伸在這團溫暖中。劉若希說,峻庭,我愛你。她終于把這個說了出來。他沒說話,等著劉若希來問,你愛我嗎。劉若希問:“峻庭,這一切,是真的嗎?”他翻身將她拉向懷里,將說著傻話的女子咬了一口,劉若希就生動起來了,他的心也活泛起來。

第三天,劉家人帶了二十多人來觀摩新房了。劉父突然有那么點羞澀,走來走去打量房子里的擺設,就像此前他從未那么威嚴刁蠻過,對唐博士和梁大夫也是畢恭畢敬,獨對劉若希嚴厲,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指教她要好好孝敬公婆。劉若希像一截樹枝般地忍受父親的暴脾氣,父親一嚴厲,她就變粗糙了似的,眼睛瞪圓,嘴角鼓起,臉上的雀斑也欲躍離面頰。這位樸實的農民一輩子也就威風過那么一回,因為去討兒媳時,別人也是那樣居高臨下地要求他的。生女兒,就這點好,女兒嫁到別人家,從此,就沒他什么事了,比如此刻,在這房子里,他只是在這沙發(fā)上,坐坐就離開了嘛。方式是笨了點,最終也沒釀下啥禍,唐家人便也諒解了:一切是為了峻庭和劉若希。真做起親戚來了,人也可親可愛起來了。因為疫情,從簡,倉促,委屈了若希。劉父叫起來:“這是抬舉她了,委屈什么。”

梁大夫攬著峻庭說了很多,嫌他穿太薄了,窗子得開開,這暖氣太熱了也不好,換洗的衣服她拿過來了,被子有點薄,下午會再拿過來兩套,吃的啥,不要喝涼的,要不,你還是過來那邊吃。唐博士跟劉若希開了句玩笑,把梁大夫的寶貝搶走了嘛,女人才會嫉妒,你看看,不要在意。劉若希也不往心里去,峻庭從小受寵慣了,媽媽的偏心,不還有兩個姐姐怨恨嗎,還輪不到她呢。

再沒什么好說的,峻庭與劉若希,跟這小城中任何一對小夫妻一樣,就過起日子來了。

那場復試還在延期中,峻庭也就還關在房子里復習功課。劉若希仍去診所工作。下了班,峻庭要去外面吃飯,劉若希嫌花錢,最終還是在家做著吃了,若希只做一道雜燴菜,峻庭吃了兩口,說飽了。若希十分不理解,以為他真的飽了,自己吃飽了就去洗碗了,她要趕時間。峻庭就想,只有媽媽貼心,哪怕是兩個怨氣沖沖的姐姐,看他吃不飽,她們也還著急的。就去另一個屋子里,把門使勁關上了。在那里等著人來哄,來問,強把他拉起來再去吃點好的,憤怒中,睡著了,也沒人來給他蓋個毯子什么的。

過了幾日,倆人又回到老房子那邊吃飯,新房子離診所遠,中午劉若希來不及回去給峻庭做飯,峻庭天天叫外賣,好多天不出門。唐家每個人業(yè)已習慣了有劉若希在,梁大夫最是離不了個劉若希,診所里還好,回到家一旦沒有劉若希,梁大夫非??謶诌M廚房,關阿姨已無必要再請回來了。母女幾個,都喜歡圍著劉若希轉,劉若希愛講一些村子里的奇聞逸事,令她們快樂無比。晚飯的氣氛總是那么和睦祥和,劉若希在,每個人都能說會道的,單是唐家人待一起,人人像是賭著氣,實在冷清沒趣得很。

峻庭是從小孩直接跳到大人行列里來的,中間沒有過渡。他一下就被大人從身邊推開了。

最明顯的是唐大夫對他的態(tài)度,峻庭意識到,無論他做什么,唐博士都不會再管他了。他暗中觀察著每個人的臉,忽然就笑出聲來了,簡直是得解放??紤]到可能會被誤認為是那新婚蜜月什么的好事,又一下紅了臉,裝作被辣椒嗆到了,咳嗽了好幾聲。梁大夫不再趕緊撲過來,而是往劉若希臉上看。劉若希卻真急了,放下飯碗,直撲過來拍他的背,又轉身去找他的杯子。不要倒掉,半杯咖啡拿過來就好,我不要喝白水嘛,叫你不要倒。這一番折騰,眾人的心,也就徹底安下來了。這便是緣分吧,老天自有安排。

吃過晚飯,峻庭坐在客廳里陪唐博士看新聞,本來倆人心思都不在新聞上,可考慮到對方坐在旁邊,就真的去關注新聞了。唐博士對兒子很和氣,峻庭忽然理解了博士一貫對他故作的惱怒,其實也是在表達一種愛護,更覺別扭,一眼眼朝廚房里瞄。等到劉若希那頭收拾妥當了,峻庭馬上站起來催她走,倆人帶上第二天的早點,一起回新房那邊去。

車子是劉家要求新買來的,一般由劉若希來開,她總是跑來跑去的那個人。四平八穩(wěn)的峻庭令她著急。有一回若希等在路邊四十分鐘,峻庭電話打不通,后來說起,車子借給了別人,他在看一部動漫電影,電話就沒聽到。一回,兩回,三回,劉若希也跳起來了,索性自己開走了事。峻庭還沒畢業(yè)時劉若希就去考了駕照,想象自己開車時有峻庭坐在旁邊,如今真的實現(xiàn)了。種種喜悅令劉若希臉上有了某種熠熠的神韻。

有房有車,還要了好些財禮,峻庭坐在劉若希旁邊,想起熟人間對唐家那場風雪幾百里冒險娶親的傳說來還后怕,當時是怎么想的,若再重來一次,萬不敢去冒那樣的險嘛。將來會和某個同齡人談起,哎呀,真是擔心死了,自然不如你們咯,啥都是女方陪嫁來的,沒什么沒什么,將來還不都是你們自己的。梁大夫說總共花了多少錢時是喜笑顏開著講的,仿佛那是一番為他花錢買來的成就。車子穿城而過,經過一所師范院校,年輕的學子雙雙牽了手,在路燈下不急不緩地走,花一重一重地開,先是玉蘭、桃花、櫻花。開花的季節(jié),人心也像在融化、開花,滿心打開是慈悲。這天晚上經過,蓬勃的一樹,又一樹,直朝著圍墻外躍出來,走得熟了,夜晚的燈下也看得清,那是梨花。梨花開,梨花落,春天總是那么易逝。再走一陣,變成柳和槐的枝兒在校園里綠了盛了。峻庭忽然想到,身旁這個女人是那么多人冒險花重金換來的,猝然對著那掠過的亂樹暗影說:“我對你,要分外珍惜才好呢。”七葉菩提從圍墻里探出長長的葉子,洋洋灑灑,迎風一陣陣擺動,他的心,也是顫顫巍巍的廣大的柔情和慈悲。單是這時節(jié),真是說不出來的美好,要與另一個人相陪相伴同經受才好呢,那個人,似身邊人,又不似。

“峻庭,你說的,是真的嗎?”劉若希聲音都哽咽起來了,伸手抓住峻庭的手,她還開得不熟練,全副精神都去注意路況,心里猛生了驚喜,倒似驚嚇,手心里都冒出汗來。那一對對男孩女孩還在燈下漫步,仿佛已經握有將來,也握有希望似的不管不顧。

“真的呀,要不,我會人財兩空咯。”峻庭一直扭臉注視著圍墻里的人影和花樹。

劉若希松開他的手,每當唐家人說些一語雙關的話,她的腦子就不太跟得上。反正此刻,她心里是穩(wěn)妥的,再踏實不過,她全心愛著的男人,這會兒就在她身邊,還有什么是重要的呢。這時候,倒要感謝父母,要二十萬元財禮,要迎親車隊,現(xiàn)在想來,那番隆重是必要的,顯得她珍貴。要緊的是,堅持不更改婚期,這真的不是迷信。當初她還萬分生氣,在媽媽那里哭鬧,她擔心的是去了唐家會遭嘲笑。連夏楠都沒有笑話她。幸好,還給她要了這輛車。不然,如今就不好張口了,他們會把家中那輛破舊的大眾讓她開,開了送這個,接那個,有時還去拉貨,寒磣不說,畢竟不能算自個的。如果還有什么是她含含糊糊著不踏實的,呃,那都已經不重要了,人不能索求太多,她把他追到手了,想起他那張英俊的臉,她心里就涌起一陣溫柔的喜悅。唐梁診所,將來,自然而然也是她的了,最好,峻庭也在診所里干,不過他喜歡干什么就讓他干什么工作。前景里,有兩位老人坐診,越老,越值得信賴。而她要百般地勤快,就可以彌補上很多不足,況且,她還有的是時機,去學習進修。人活這條命不能不看病,看看那些在別的行業(yè)里破產了的人,哎,她真是幸運得心里一虛呢。姐姐們遲早會出嫁,那這一切都是屬于峻庭的,一生都已經是穩(wěn)固的了,老人的話,不得不信。那些親戚講過的她覺得是愚昧可笑的話,不由得也中聽起來了,道理可都在里頭呢。

這天中午,劉若希回去時,引棣一個人歪在沙發(fā)里,不知是剛回來還是沒出去。劉若希就去做飯了。引棣跟過來,看了一眼窗外。若希偷偷看一眼,穿得再怎么邋遢,唐家姊妹身上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韻致,而她打扮得再好,仍是少了那點東西,哪還敢邋遢。她憔悴,就真的是憔悴了。她暗暗掐自己一把,下回,衣裳要買高檔的。

“我遇見秦汝森在先,柳茗是后來的事了。”引棣看著劉若希在廚房里忙碌。秦汝森在苔藍想見她,她已拒絕了。

“那你也得做個了斷。”劉若希把每個字咬得很重地說。引棣期待著,劉若希卻不再說什么了。

剛遇見秦老師時,她覺得那是老天對她的補償。她愿意一生就這樣。很辛苦,也很快樂。

她沒朝他要過任何東西:多一次的見面,接近一點的距離,她想要與這個人的婚姻生活嗎?不知道,她還沒來得及想過。每次見面分別之后,她才會無比強烈地愛上他,那段時間,她才是一個戀愛當中的女子,在意念里與那個男人相愛著。

去他所在的城看望他。他也會到苔藍來找她。一同去藍湖邊散步,選在偏僻的餐館里一起吃飯。第二天一早,她去酒店與他道別。很多時候,倆人又會在一起待上大半天。

他給不了她未來,他一點也不可靠。她早知道。

總是在長久的分離之后,他像消失了一樣,不與她有任何方式的聯(lián)絡。她卻在分別后才開始期待,到后來,也生了決心與自尊。他又會突然出現(xiàn)。這根本就不是愛情。像中了蠱,她難以徹底擺脫。

秦汝森這次專門來苔藍是要告訴她一件事:他想與她一起生活,他想要她辭職,跟她走。她記得自己這樣懇求過他,他不樂意讓她成為一枚隨時會爆炸的炸彈。如果是那時候他提出來,她會義無反顧跟他走。

昨天中午,一直到晚上下班,他就站在單位門口,畢恭畢敬地站著。沒有人認得他。他站在那里,像她的家長等著她。

上次也是這樣。他們去了鄉(xiāng)下,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一再意識到,她愛這個人,幼年時候就愛上了。而如今,他有條不紊講電話的樣子,他那藝術家的才能如今化成卓越領導的氣質,他的成熟魅力又在統(tǒng)領著她。他在她心間占據(jù)的地方太大了,以至她都失去了自我,從她是個小女孩時候起,直到現(xiàn)在。隔著遙遠的距離,在工作中遇到事兒,她都樂意給他打電話,雖是不同的領域,他提出的建議總能輕易化解她的難題。她欣賞他,這是最重要的。

“哪有工夫像你們年輕人一樣亂彈琴。但你永遠像刀刻一樣,印在我心里。”

世間那么多人,僅這一人曾經秘密擊中過她的心臟,然后,不早不晚,在最合適的時候,就與他相愛了。

隨后,他去了國外,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杳無音信。起初,她還愿意主動騷擾,他拍會議正在進行的照片給她,說被俗務淹沒了,身不由己。然后是好長一段時間的靜默??桃夂雎运?。過一陣,他說馬上要回國了,有重要事要跟她說。她什么也沒說。直到昨天,他突然出現(xiàn)了。引棣看了眼時間。

“其實你還想見他的。”劉若希利索地切了一盤青椒,她最愛吃這個,越辣越夠勁,吃得滿臉通紅,不停喝冷水。引棣臉貼在門框上,低著腦袋有一下沒一下地剝一粒蒜,蒜皮沾在她淡黃柳色的裙子上。“要我說,你去見吧,約他在哪喝喝茶,一次把話說透,這樣,才就慢慢淡了吧??墒?,這樣對柳茗不公平嘞。那你見還是不見好呢?”我哪個都不稀罕見,我心里只有峻庭呢,劉若希這樣想著,直把一張臉紅透了。正切的這枚青椒,一聞就辣,把它切得細一些,夏楠喜歡吃細絲絲,引棣喜歡吃辣椒圈圈。

“遲早要過去。像得過一場病。”這個聲音虛浮在空氣里。劉若希說了什么,她沒有聽到。“呀,少做一點吧,爸爸和你二姐中午都不回來。我也不吃了?!?/p>

劉若希的心,在那兩個稱呼里穩(wěn)穩(wěn)地貼下去,暖意浮上來,她真成了這個家里的一分子啦,好不真實呢。引棣看著窗下的一樹櫻花開得正熱鬧,好盛大的樣子咯。那個病癥一直會在身體里。她不確定,她分辨不清楚。窗口飛過一只黑色的鳥兒,撲棱棱降落到對面窗臺上。玻璃紙里面,一團晃動的影。劉若希全力飛速地切一盤土豆絲。

*

夜里,落過一場細雨。空氣鮮潔潮潤。街道兩邊積了一層粉白的落花,風過處,悠悠起伏。淡黃的柳,一層層,綠得深了?;ㄊ且恢匾恢亻_的,引棣上下班經過的那條路兩邊,櫻花正繁茂。過一陣,海棠就要開了,一簇一簇團凝著。接下去,會是牡丹、芍藥。走了一陣,天橋上,柳茗出現(xiàn)了,一躍一跳下了臺階,走到跟前來。

引棣搶先說:“峻庭結婚了,倒越像個學生了,整日專心用功,還是這個階段好?!?/p>

柳茗本要說什么的,怔了下,說:“這大好時光的?!本徒o峻庭打電話,邀請他出來放松放松。去看引棣,引棣扭過臉。“這櫻花只開幾天,也就敗了呢,不如不開。”

柳茗輕拽了她的手,一路走著沒說話。分別時說好,周六大家一起出門去看看。

這天,夏楠跟同事調了班,約了張越。柳茗帶了同事小袁。迎娶劉若希那天,小袁開著自己的車也去了,沒有臨陣脫逃,跟他一起去的有六人中途直接返回了,連個借口都沒找。

小袁一看見夏楠就叫道:“感謝美女的紅包,真是救火了,唉,不過后來還是輸?shù)袅恕!?/p>

眾人這才曉得,為了感謝柳茗那些冒著生命危險去娶親的朋友,夏楠拿自己的兩萬塊錢給每人發(fā)了一個現(xiàn)金紅包。破財消災,希望峻庭的將來順當,也是為了柳茗的朋友不看輕了唐家,紅包是以唐博士和梁大夫的名義發(fā)出去的。

聽說了這個,最震驚的人是峻庭,再怎么樣,二姐心里原來是有這個家的,要換作他,不一定有哦。再想到,一直在昏昏欲睡般的安好中,原來他還沒有真正自己做主的意識。夏楠這筆錢,他該還給她才好吧??伤€沒有工作,回頭若是沖劉若希要,劉若希準會告訴她父母,又會是一番驚天動地的鬧騰?;蛘?,告訴梁大夫,梁大夫肯定要把錢再還給夏楠,夏楠又會覺得梁大夫原來還是沒把她當親生的。怎樣都不好,除非他自己有錢。頓然惶恐,心虛,才就真的在負重的生活里了。

開了兩輛車,峻庭在柳茗的車子里暗自想著,梁大夫一定也早忘了去過問那件事了。娶親那天,夏楠被梁大夫借口攔在家里幫忙的,為的是避免她跟人家暴躁起來,會惹出額外的事端。反正都是因為他了。想著想著,峻庭就睡著了。睜眼已到了郊區(qū)。夏楠和張越坐小袁的車子,他們早到了,站在一棵巨大的野梨樹下大聲說笑,梨樹正開花,蓬蓬勃勃,一樹白。峻庭看那梨花靜靜地開放,沒有一點游玩的心思,為什么要跟了出門來呢,總歸,姐姐們會為他操心的,蒙頭蒙腦跟著就是了。先去一處天然森林里晃了一圈,原始的樹木,長很多年也沒長多大,有一棵樅樹的樹心里另長了棵小櫟樹,據(jù)說是鳥兒叼的樹籽長出來了。柳茗和小袁打頭,漫無目的地帶領大家亂走一氣,都不知看了什么。太冷了,很快都走出來了。走到一個還沒被開發(fā)的天然湖邊,繞著湖游蕩一番,天陰著,鄉(xiāng)下天氣還比較冷,也就沒有下水游泳,女士們裹緊了衣裙背著風索索發(fā)抖,打算好的幾處地方,也不去看了,就近在湖邊的農家院里吃了午飯,都不想再動,圍坐在一個小亭子里,意興闌珊地打牌。

“峻庭怎么不帶劉若希出來玩呀?”

峻庭露牙一笑:“人家要上班哦?!?/p>

“看這自然界的樹啊草啊,到了季節(jié),就會有新的生命,多好啊。而人的生命卻只有一次,每跨出一步,我們得三思才好呢,對不對,我的傻弟弟?!币Φ踉诰サ母觳采希阉七h一點,仔細看他的臉,怎么看,弟弟都很好看,跟小時候沒啥變化。他還不懂事,就已經結婚了,劉若希不在跟前,這個弟弟已在婚姻當中的事,就更不那么真實了。

柳茗有點嫉妒,引棣對他不如對峻庭親昵。這半天,期待不到與她目光的交匯,心下落寞。

“有個作家說過,‘當你墜入愛河,你就是在愛,所愛之人的性別并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人們之間的感受、情感和關系’?!绷戳搜蹞Пг谝黄鸬南拈蛷堅剑翎吽频恼f。女人間的說話,無可厚非,可那倆人擠坐在一起的神態(tài),令人想入非非。

引棣看了眼柳茗,帶點惱怒地繼續(xù)問峻庭,對劉若希的感情究竟是怎樣的。柳茗覺得自己也真是多事,像個偵探,一定要刺探她家里每一個人的隱私。

峻庭從寬闊的胸腔里吐出一口悶氣,擺脫掉背后家長無形的束縛(實是依賴),一下凌空,他還不怎么適應,不過他越加地俊朗有形。問柳茗:“那你們是啥感覺嘛?!?/p>

“你成了另一個人,或者說,成了你本來想成為的那個人?!闭f話的是張越。她的頭發(fā)留長了,看去比短發(fā)時嫵媚秀麗許多,原來她本是個嫻靜的美人。夏楠脧一眼:“嘖嘖,你最有經驗嘍。我還不知道你那點貨。”

“想得而得不到,也是一種幸福哦?!毙≡恢痹噲D插進夏楠和張越的交談中,可她們不搭理他。他的臉黑黑的,眼睛亮亮的,說這個時,直勾勾盯著夏楠,他對她,一見鐘情。

“那就是一種妄想癥,要不,就是一種誤會。”峻庭想到父母,親朋長輩們的愛情是最穩(wěn)固的,年輕人那么高的離婚率,說不定,恰是談論愛情太多,就虛幻咯。穩(wěn)固是好的,他是沒能力去追求那些不確定的事,打小,他是在穩(wěn)固中成長的,變化令他承受不起。猛然之間,大學女同學的一張面影浮現(xiàn),他對她還有無比強烈的思念之情,這才明白,他的心,曾經真的動過呢,但他們不是同路人,這世間的事,不就這樣嗎?

引棣和柳茗對看兩眼,各自扭頭去看野梨樹,繁花紛紛又落下一陣。

“哎,都什么年代了,你不會還是個忍受一切的苦行僧吧,現(xiàn)在社會,容不得你有所顧慮,更容不得緩慢的?!毙≡舐暤氐馈?/p>

峻庭去看他的姐姐,她怎么都不可能是那么愚蠢的人吧。她跟那個秦汝森如今怎樣了,難道也是散了嗎?無論怎樣的感情,總歸要散的嗎?那縷情,為什么要起呢?當?shù)谝淮温犝f引棣跟那個秦汝森之間的關系時他輕看這個姐姐,而此刻,他又覺得從來就沒了解過她,更不了解女人和愛情,他倒希望引棣能跟秦汝森長久相處下去,一個人,并不總是能輕易愛上另一個人,要對一個人動心,那實在是太不容易的事情。他的心,太懶了。

“你們,是認真的嗎?”他大膽問了柳茗這么一句。

柳茗看了眼引棣,笑道:“不知道。我想給她幸福,真心話。”引棣的目光飄過來,她總是甜美地笑著,誰忍心惹這樣的人傷心呢。夏楠就不同了,蹺著一條腿,正豪爽地啃著一只蘋果,忽然就叫起來了:“別盡扯些沒用的了,魚給老母親帶一些吧,你們就從來想不到她喜歡吃什么。唐峻庭你個貨,趕快去跟老板說,一會兒烤一些最新鮮的,打包帶走。去呀,你親自釣一條去。”

小袁站起來,從長長的薔薇還沒有開放的廊下穿過去,陪峻庭去院子里面找老板了。夏楠猛將一包紙巾砸向柳茗:“什么人都給我塞?!?/p>

“談對象就輸在一張嘴上,老實人,其實最可靠哦?!毙≡S諾,要替柳茗去鄉(xiāng)下蹲點一個月,柳茗今天才給帶了來。

“他老實?收紅包他最利索了?!闭f起來,小袁的老家就在那座山的背面,那里的人,個個以精明會算計出名,個個自稱是中國的猶太人。這會兒曉得,原來小袁早就對她有意思,卻還來收紅包,就有點看不起這個人了。“讓給你?!彼D頭看張越。眾人罵她。

張越說:“不好意思,我不能再要了。”

“咦,怎么講?”

忽然只剩下張越和夏楠還坐在亭子里?!斑@陣子都不理我,在搞什么名堂?”

“工作的事,考慮好了嗎?”

夏楠不言語,想回原單位去是不可能了,就說:“老子現(xiàn)在也沒辦法咯?!?/p>

一陣風從遠處的湖岸蕩過來,坡上面的幾棵板栗樹一陣曼妙的舞動,頭頂?shù)木薮笤贫渎匕炎约簲偙?,越攤越大,越攤越稀薄,眼看著要消散無形了。再一陣風蕩過去之后,云朵凝固了,有了重量。夏楠說:“你不要老是試圖分析我。我說的是工作的事?!?/p>

張越說:“我姐的婚事,又黃了?!?/p>

“你姐姐?”

“你活著有罪,有個人替你去死了,可你卻活著,你生下來就帶著這種罪。”

夏楠朝張越眼睛里望去,又抬頭看著遠處的湖水,跟天色一樣陰沉,她的心,一下像找著依憑,踏實地落下去。

“我現(xiàn)在感覺萬分慶幸。夏楠,對不起?!?/p>

柳茗和引棣回來了,卻看見倆人已喝紅臉。夏楠還逼著,讓張越把滿滿一杯酒喝干了。張越真就喝干了一大杯啤酒。

“一件事要發(fā)生的時候,很自然,它就發(fā)生了。你們那會兒不是在說愛情嗎。我覺得愛情,就是治愈,當然是精神上的,是一種巨大的轉變,是一種成長。從明天起,我就要去認真履行澤美美妝店經理的職責了,本來今天是要跟我的員工們在一起的。夏楠是我的好朋友,我最愿意陪她一起開心?!?/p>

“為什么,你會是經理呢?”夏楠站起來。想起張越形容她們,兩只狗熊每天在一起跳舞到黑,一只舞出了星辰,而另一只卻絲毫沒有覺察到令她舞蹈的那亮光來自哪里。

“說來話長了,也許我已經告訴過你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沒必要再講了。我家里是做化妝品生意的,我畢業(yè)的時候,他們給了我這家分店,我從沒認真經營過,倒是搞了不少破壞。我不知都干了些什么?,F(xiàn)在不一樣了。”

夏楠曾經講過張越那個同學姐姐的故事,引棣感覺略略地懂一點,又不全懂。夏楠則完全不懂了,隱隱覺得,在失去,可是她無能為力。

這時候,峻庭和小袁回來了。大家又坐了一會兒,風從四面吹過來,攜帶著四周田野間野草花甜腥腥的香氣,還有湖水濕冷的氣息。

“你們在說什么啊,這么嚴肅?!?/p>

大家為張經理舉杯慶祝一番。小袁不知他們在講什么,另講了個水鬼的故事,說是與這亭子有關的,一再強調,千真萬確就發(fā)生在這里的。

說有兩個男的,到這一帶的工地上干活,中午,就躺在他們坐的這長椅上午睡一會兒。有一天,其中一人做了個夢,有個腦袋很大眼睛發(fā)綠的人從水里冒上來,對他說,你下來陪我吧。這人一下就驚醒了。搖醒另一個人,跟他講了這個夢。讓那另一個聽:你聽,那個聲音還在這里。那聽的人說,我聽不見,不就是個夢嘛,要不你下去看看,反正已經醒了,正好游個泳。做夢的人笑說,我下去了,如果被留下了,我也喊你下來。笑過后,就起來各干其事去了。

到了四五點鐘,做夢的那個人實在熱得受不了,就去游泳了。大伙也停止干活,都聚到湖邊喝水休息。那另一個呢,返回工地取了件衣服,回來時,去游泳的那一個還沒有回來。就坐下給別的人講那個夢,眾人大笑道,不會真的是給夢里的人叫走了吧。又有幾個人笑著跳下水也去游泳了,還沖著水面呼喊了幾聲那人的名字。

不會游泳的坐在湖邊,看著翠綠的湖水。那個聽夢的人突然就驚慌起來,喊起坐著的人,一同往水庫方向跑,大伙也搞不清到底過去了多少時辰了,沿著湖邊大聲呼叫那人的名字,后來又去湖里打撈。折騰很久,在下游,撈到了那個再也做不了夢的人。

那會兒,天色已轉暗。一番慌亂之后,每個人都清晰地想著那個夢,往那另一人臉上看,不敢說話。有人打算當天就離開此地,工錢也不要了。也不知是哪個叫了聲,點著每個人的名字,發(fā)現(xiàn)那個聽夢的人不見了,也沒發(fā)現(xiàn)啥時候不見了的。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剛才還在這抽煙呢。分頭跑開去找。工地上,四周的人家,到處找不著。喊也喊不應。又去湖里打撈。

夏楠先叫起來,不讓小袁講下去了。這時候,有了一點太陽的影子,不知不覺,黃昏已降臨,彎彎的月亮已掛在天邊。柳茗說,如果明天來就好了,天就晴了。幾位女士聽了那個故事,決定再也不來了。說到冒險和恐怖的事,小袁自然又講起那次娶親的經歷,真是太刺激了。峻庭心里,再一次兵荒馬亂。小袁一臉壞笑地問峻庭:“新媳婦還乖順吧?”

峻庭咧開嘴,舉杯跟小袁碰了,自己悶聲悶氣地先喝干了,那張臉露出來,還是笑著的,膚白唇紅,濃眉俊目,哪一樣都是最恰當?shù)拇钆?,就連神情,因為他的沉靜,都有異樣的魔力似的。男人還是粗糙一點好,小袁就想遠了,尤其是女人,要那么好看干嗎,一眼眼去看夏楠,去想今后的生活,那么厲害一個人,她會制服他,可是,到底也愿意被征服呢。轉眼,又灰心了,叫嚷著,該回去了。

峻庭和引棣繼續(xù)坐柳茗的車,夏楠和張越坐小袁的車,小袁一下就開出老遠。一開車,小袁又講那一天,夏楠徹底厭惡了,從沒喝這么猛,要拿很多話問張越,又不知從哪句問起,昏天暗地,有種失戀的意思。而張越,卻是戀愛中的人,渾身都閃閃發(fā)光。別的人,別的事,隨他去吧。睡了一路?;氐教λ{,天已經完全黑了。

一想到娶親那一天,引棣和夏楠還后怕,也還對弟弟生出一股憐憫之情,她們從沒交談過那一天。轟轟烈烈,進到深山里,娶到一個單薄得不怎么真實的新娘:體重不到九十斤,婚紗撐不起來,她一直在笑,不食人間煙火似的笑,這一笑,倒似來自那深山里。夢想成真的滿足,一點也不懂得掩飾,也不知是因為抹了胭脂,一張臉通紅著,獨這一點,看上去很健康。那一天,半個苔藍城人的心都為她而懸起來了,十八輛車子在冰天雪地中探險般行駛了幾十個小時,婚禮開始已是上燈時分。親友們交口說著,新娘子是住在深山里的。

后來,每當有人提及那一天來,就說,沒那么多講究。從那一天開始,似乎也終于可以改掉一些規(guī)矩了:唐家就沒那么多講究,日子不過得好好的。呃。就在這里打住,日子是往后過的。

引棣特意囑咐峻庭,經常帶劉若希出來走走,見見大家也好。

峻庭憨笑著,將眼睛藏在頭發(fā)后面,只看見紅紅的牙齦和白白的牙齒,那英俊的相貌仿佛就淡了一些。老是一句話:無所謂,那就去唄。那你們來吧?!安恢馈边@一句,他一天不知要說多少遍。誰也不解他真正的思想和內心。眾人對他的希望仍舊寄托在不知何時才舉行的下一場考試中,至于考什么,連劉若希也不怎么明確地知道。這一年,無數(shù)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

每天,他都到診所里去,梁大夫會指派他幫小趙抓中藥,峻庭很樂意干這個的。小時候就非凡地喜歡著那些草藥名,盯著紅木匣子上的小白字能看很久,他是從這里開始識字的。做這件事時,愉快而專注,他本來有著安靜的品性,念著那些草藥名,拿起小秤精確地稱量,正適合他。他有了一個習慣,沒事就從書架上拿過那些印有彩色圖片的書籍翻看。有一天,他發(fā)了會兒怔,原來大多毒藥才是很好的中草藥,真的很有意思。那些名字,應該說為它們起那個名字的人,一定是有著難以言說的浪漫氣質吧,曼陀羅、秋木香罐、鴆羽千夜、郎君子。哦哦,他投入地動情地想象這樣的字眼怎么一一與那些植物對應上。沒人管他,更沒人和他一起在這些字眼里尋些趣味,獨自一味地想得遠了去:在那深山老林,開花結籽,被人的手采了來,失了生命,植物的尸體,卻依然是浪漫的存在。每個名字的背后,是不是都隱匿著第一個采藥者的故事?非常有意思吧,可是書里沒有記載,若由他來寫出來,哎,那得有一番沉靜的心思,又不是現(xiàn)實的事情,必要遭如今之人笑話的嘍。

不久,秤桿子劃拉著,他能分辨出幾樣必不可少的藥名兒來,也就大致曉得是治什么病的,細聽梁大夫對病人問詢,果然是那個病,小小的得意。他在診所里待的時間就越久了。唐博士瞅見了,看他一眼,再看窗外一眼,峻庭懂,是對他深深的失望。幾日不再來。到底房子里沒意思得很,沒有目標的功課也學不進。過幾天又來。有一天,他盯著處方上一樣透骨草看了半天,竟忘了抓藥,不知它有什么功效,光是這學名,就夠驚心動魄的。就想起姐弟幾個曾說過關于刻骨銘心的話來,這樣想著,不由笑起來了。拿過唐博士桌子上厚厚的專著查閱:“性喜陽光,適應性極強,移植易成活,生長迅速。”這是講劉若希這樣的人了?!胺N子亦名急性子”,這又是在說夏楠?!扒o亦名透骨草,均可入藥,有活血化瘀、通經透骨之功效”,實在是神奇。也許在這世間,每個人都與某樣中草藥能對應起來呢。他一邊想著,一邊朝門外望去。街上的小販不知被追攆到哪去了,他喜吃一個廣東人賣的腸粉,想來還蠻叫人懷念的。街道是整齊空闊了,可少了煙火氣,最是不方便了,以前那些人沒事都會來診所串門子,如今,也給欄桿擋住了。這條街,寂靜得很。

有一天,唐博士扭頭,看見峻庭一手拿小秤,專注在小白字間搜尋的樣子,怔了很久。猝然,一陣難過。

下午即出門去找一位熟人,將一只鼓脹的公文包謙卑地放在熟人懷里。博士曾醫(yī)治過這位熟人極為復雜難說的一種病。熟人很快就答復了:今年的招考已經結束了,等明年。那公文包里的東西,沒有下文。不久,梁大夫的弟弟買房,梁大夫求博士借點錢,她只管一點小錢,要用大錢,她得跟丈夫申請很久。方知已將一點積蓄全給了那熟人?;蛟S是給的不夠?或許熟人說的是真的?要再多送一些錢給熟人,還是索性要回來呢?博士為難了很久。

*

“你手巧,沒一點感覺。昨天小趙一針扎得我跳起來了呢。”

口罩上方的眉眼,忽然生動起來,額上的皮膚,微微地泛紅了,戴著結婚戒指的手指熟練地彈了幾下吊瓶上的管子。她還在笑的。她得過的贊美并不多,何況是被柳茗夸贊,她的快樂是深刻的。她喜歡跟人聊天,卻總是不能合時宜地接上話,在事后,某個瞬間,才會想起一句妥恰幽默的話來,恨當時腦子轉不靈。成為唐家的媳婦之后,還時時生了警惕之心,在柳茗這里,自然更是警惕。柳茗是峻庭要成為的事業(yè)的榜樣,與其說他還在努力,不如說,她還在暗中期待丈夫努力,對柳茗的笑,是恭敬而含義復雜的。窗外,正午的大街上,只有大太陽照著,時有一輛車子,從新綠的槐樹枝間無聲地滑過去了。

“啥時候娶我姐姐呢?”也許,這個話題更能聊得下去。

柳茗在小床上挪動幾下,躺舒服一點,看著吊瓶哼笑了聲,又嘆了口氣。劉若希跟峻庭一樣,似乎都還是個孩子,良善又無知,柳茗的心思,是不能講給小孩子聽的。

“你可要抓緊了,小心叫人搶了先。”

“哦。莫非有人在追她?”柳茗并沒想著要在劉若希那里探聽到什么。

“這我就不知道了呀。不過,像姐姐這樣的,沒人追求,才怪呢。”

“劉若希,你說,結婚了好不好?”

“不知道。”劉若希的額頭又泛出紅來,她本來想摘下口罩,可還戴在臉上,遮住她的窘。

柳茗又笑了幾聲,不再說什么。每每這種時候,劉若希會擔心自己說錯話,就轉去干別的去了。真正在一口鍋里吃飯了,劉若希漸漸感覺到自己的不能夠與不能比,如同是一種缺陷,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有的,又是一種潛移默化,不是她此刻意識到了就可以彌補得上的。即使是引棣那種老好人的脾氣,也令劉若希時時地變得難堪起來,事后,卻又認為,完全是自己的心眼才只有針尖尖那么大的緣故。她永遠都不會有那樣的涵養(yǎng),沒有天生的好性格。她是在叫罵聲里長大的,而引棣和夏楠從小就在學習和培養(yǎng)一種教養(yǎng),連夏楠小時候被送去鄉(xiāng)下這件事,在她身上,如今也是增加了某種深沉和幽默的氣質。劉若希切一盤菜都是零亂難看的,誰也沒有說出來,她自己發(fā)現(xiàn),總是切太多了。要是給夏楠看見,會走過來,分一半出來,隨口說一句“多了炒不出味道來的哦”。夏楠是笑著的,沒有說吃不了這么多,并沒有指責的意思,劉若希感覺到的卻很復雜。引棣對峻庭總是很友好,夏楠總要挖苦他幾句,劉若希覺得是在挖苦自己,回頭問峻庭,吃飯時,夏楠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峻庭驚道:“你怎么會這么想,我們從小就這樣的?!?/p>

劉若希說:“哦。原來我是個外人咯。”

過半天,峻庭才說:“你們女人,怎么這么沒意思。”

劉若希想發(fā)通脾氣,但她學會了思考:若從唐家姊妹的角度看問題,就能忍得住了。

在感情上,更有明顯的差距,她不可能被柳茗這樣的男人追求,也不會有誰那么遠地專門跑來哀求著要見她一面。如果唐峻庭有一份工作,那他將會有更多機會與別的女子結識。而她,只不過是買彩票中了獎。她從不問他的過去。峻庭很英俊,非凡的相貌和氣度令她驕傲,她也是一點點發(fā)現(xiàn),峻庭與柳茗那樣的男人是不一樣的,當然她不是不滿足。讀了很多峻庭讀過的書,峻庭也跟她交談這些書的,但講起那些醫(yī)學書籍來,她就更顯出淺薄來。峻庭只是憑興趣愛好,都比她懂得多,她連皮毛都還沒學到,上學時,打算著夠混生活就好的。她非常注意峻庭對剛開始的婚姻生活究竟是怎樣的態(tài)度,然而,她看不出,峻庭是因為工作的事尚無著落,還是因為跟她在一起生活,看去總像是怏怏不樂,總是一個人懶散地悶在屋子里。他們的房子很大,她使不慣那些新灶具,家具和物件多而無用,又虛虛空空的,不如老房子那邊讓人感覺實在,倆人都樂意上那邊去。那幾個人比峻庭更需要她,她做什么樣的吃的,都有人期待和欣賞。在自己的新家里,她一個人舞動鍋鏟,很寂寞,峻庭也總是沒什么胃口。在新房子里,她還會生出這樣的感覺來:那些亮閃閃的東西令她找不到安全感,她把峻庭從他們身邊拐跑了,但同時,她被唐家人拋棄了。農村兄弟分家后,就得憑著各自的本事去過活了。這令她后怕。

劉若希想遠了,有形無形的壓力,令她忽然間成了一個心思復雜的女人。慢吞吞地洗了手,瞥了眼小床上的柳茗。沒病人時,診室里有種病態(tài)的空寂,不像商場給人的松弛愉悅。往手上抹護膚品,夏楠送她的。親戚們看見她嫁到了城里,嫁了好人家,有一個英俊的丈夫。這么多好,她偏得了。街上越發(fā)安靜了?;睒鋼踝×舜安A?,太陽光從樹縫隙間漏下來,那明亮也是含蓄溫柔的,診所里面就陰冷得很。劉若希太會過日子了,再冷也不開空調,按照劉父的觀念,唐家就一個兒子,將來財產都是劉若希的。劉若希倒還沒有考慮到這一層,從小節(jié)儉的習慣罷了。太奢侈的享受會令她心生不安。如今,唐博士和梁大夫下午都不來診所,這個點來看病的也沒幾個。劉若希如今有了一副神氣,小趙便不樂意單獨跟劉若希待在一起,得空就去外面逛了。盡管唐家姐妹讓她時時生出卑怯,但她也是有收獲的,決心要從她們那里學習和彌補自己的不足。她猝然生出一絲莫名的勇氣,走到柳茗跟前去,大聲說:“這一組吊完,還有三組呢,你再睡會兒?!?/p>

柳茗借中午休息才有空過來,得了急性膽囊炎,唐博士建議打點滴治療。

柳茗說:“怪了,平時只要平躺著,一下就睡著了,可在這里就是睡不著。”劉若希又沒接上,想幽默一下的。就等著柳茗說。柳茗像是失望了,看看吊瓶,閉上眼要睡了的樣子。

在這一剎那,劉若希偏生了說話的渴望,就把聽說的那個秦汝森的事給說出來了,她本意是說被人老遠追著的那種觸動,但當她講完,才意識到聽者是柳茗。不過不要緊,劉若?;匚读艘幌?,她想表達的,只是襯托出姐姐的優(yōu)秀罷了,幸好沒說別的。柳茗也只是“嗯哼”兩聲,平靜地看著吊瓶上垂下來的那根細管子,小小的水珠子撲嗒滴落下一顆,撲嗒,再滴落下一顆,像人這長長的一生,忍耐著,撲嗒著。印象中,柳茗的身后是一個渾厚廣闊的背景。而峻庭,單是外形,就單薄柔弱了些,風吹草動起來時,才會顯出那個背景的重要性。柳茗又不說話了,劉若希就去干別的去了。

第二天,柳茗繼續(xù)來打針,這天人多,柳茗躺的小床邊上還躺了個小嬰兒,圍了三個大人。后來,柳茗索性坐到椅子上去。劉若希過來換吊瓶,那個嬰兒正好哭鬧起來。第三天,柳茗沒來打吊針。接下來的幾天都沒有再來。劉若希跟引棣講,最少得一個禮拜,不然以后會復發(fā)。引棣說,她也沒見著人,電話過去,說在忙,就掛了。

引棣出差去了一趟蘇州,回來跟柳茗見了一面。柳茗約她下了班去湖邊散步,河堤兩邊的荒草轉為青綠,櫻花敗落了,枝葉稠密。銀杏樹上圓圓的小葉片努力地冒出來,湖水清澈如碧,到處一派新生氣象。這樣好的時節(jié)。引棣感嘆,還是家里好,這一草一木,出門在外,都叫人懷念呢。柳茗走得很快,腳下發(fā)出空空之音,背后看去,他很挺拔,那陣足音,叩出她心中的一陣柔情蜜意。幾日別離,她心里暗自婉轉幾回。鋪設在湖邊的木頭有些腐爛了,探出底下翠綠的湖水。柳茗忽然停下來,轉過身,盯著她的眼睛說道:“我一直相信,你會在心里騰出個地方容下我,我曾想憑我的努力,讓這個地方變得越來越大。”他躲開她的眼睛,望了眼湖水,“可是,我現(xiàn)在知道了,那個地方,永遠被另一個人占據(jù)著。人心不能老被辜負。你,難道不知道嗎?”

“胡說什么,我出差了,不信我給你看車票。你怎么變得疑神疑鬼的。”

柳茗仰著頭,大步往前走。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將他的身形拉得修長。手機在響,他沒理會,一徑往前走。

“我有事要說。你等我一下嘛?!币ε芰藥撞?,她穿著一雙青綠色的高跟鞋,短裙緊裹著她豐滿的臀部,長頭發(fā)在背上零亂地甩起。

再寬的水面,也不能淋無根之木。柳茗停下來,雙手叉在腰間,直著脖子俯視著,他戴上了墨鏡。

“我要看見你的眼睛再說?!币嶂鴻跅U喘氣。一陣風吹起,湖面上,落花隨波逐流而去。她要講的居然是,她看見唐博士和一個年輕女子在酒店里。

“唐引棣,我發(fā)現(xiàn)你其實是一個狡猾的女人?!?/p>

“這怎么是無關緊要的事。你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嗎?”

柳茗聳聳肩:“關我屁事?!?/p>

“吃飯那次,你就已經看出來了。不是假的。自從峻庭結婚后,爸爸什么都不管,診所里都很少去,一副要從那個家里搬出去的樣子?!?/p>

柳茗眼里露出一絲譏諷,忍住一句刻薄話沒說出來。

或許,她只是太能裝了。你看這雙眼睛,怎么可能會是一個腳踏兩只船的女人。他低頭揪著一根黃刺玫的枝,如果女人心里有了你,就是有了。他摘下墨鏡,再次去找她的眼睛,如若沒有,就真是沒有。

人忽然多起來了,夕陽在湖面上鋪下一層金色的光,有人在狹長平靜的湖面上愜意地泛舟,有個女子忽然跑到前面去,企圖把一只鯉魚形的風箏放飛,左跑一陣,右跑一陣,鯉魚就是飛不起來。她的同伴讓她接著跑,跑啊,別停下,接著跑啊。低處的河堤上,丁香的枝兒一年長高一截,幾棵七葉樹的枝葉經風一吹,婆娑有姿。矮籬間再上去,一輛輕軌開過來了,下來一些人,上去一些人,又開走了,搖搖蕩蕩,開進那一片繁茂的綠里去了。

*

苔藍的春天,打頭溫溫暾暾,猝然,亂花迷人眼,三兩日,又猝然地敗落了。滿城綠樹,盛大起來了,城市有點神秘的意思。幾日不見張越,這天,夏楠打電話約她,有很多話要說。張越說,正要出門。又說,夏楠,對不起。那后面的內容,夏楠猜不透。也許該主動去辭職了。

在購物廣場碰見楊以凡。他穿著一件淺灰的西服,西服很長,吊在他肩膀上,下擺過于寬闊了,長褲有點皺,鞋子上有灰塵,苔藍到處飛揚著灰塵。他還是那樣瘦長,口罩上面露著兩只眼睛,目光朝夏楠那么冰冷地一掃。他跟一個女人各拎了幾只艷麗的大包,看樣子是被子內衣之類的。終于又有人要結婚了。夏楠真誠道了祝福。女子道了謝,繼續(xù)往前走了。夏楠忽然想到,唐博士并不真的關心她的工作和婚姻問題,不然,這會兒走在楊以凡身邊的就是她了。她一點不現(xiàn)代呢,她其實一直渴望婚姻的,渴望一個真正屬于她的家。張越原來也是不確定自己的。如果張越是個男的呢,那這會兒,她的難過會更重一些吧。

幾個環(huán)衛(wèi)工正將街兩邊樹上的燈飾摘下來,風里若隱若現(xiàn)槐花甜絲絲的香氣。

“我始終沒有搞明白。”楊以凡目光里有股怒意,他將那艷麗的提包放在地上,手叉在腰間,夏楠感覺他越發(fā)地細長了,也越發(fā)地不可靠了。

“什么不明白?”

“你懂我。可是,我搞不懂你。你卻是懂我的人?!?/p>

夏楠望向正在過馬路的女子?!翱烊退?,提那么多東西。”

她跟楊以凡是怎么認識的呢。

那天她從地鐵站出來,沒想到對門那個男人居然追下來了。他完全會錯了意,因為她跟別人的憤怒不一樣,她直視著他的眼睛,他大概認為那是在挑逗吧。一個瘦高的年輕人低頭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的夏楠忽忽飄過,猛又折回來,貼著年輕人往前走:“后面那個家伙騷擾我。”

年輕人瞄她一眼,迅速回了下頭?!澳?b style="position:absolute;left:-100000px;">agLreJh/aGYT99myTACzgDw5YUkm/iIKtjd0fxgFC/Q=是我同事。一個系統(tǒng)的,我沒開玩笑。”夏楠罵了句粗話。

“別緊張,他朝那一頭走了。不如,你真做我女朋友吧?!?/p>

相逢是喜劇。人生不過也是場鬧劇吧。

*

這天早上,一位女士來診所看病,專門給梁大夫帶來一套咖啡杯具,她剛從歐洲旅行回來。說起去過哪些地方,梁大夫沒好意思說,她跟唐博士從沒一起出門旅行過,甚至都沒出過苔藍城。這兩天,她正打算出門一趟呢。

那位女士離開后,梁大夫也出門了,原本要收拾很多出門的行李,就在剛才,她改變了主意。這樣也不錯,隨身帶的小包里,只裝著平時那點物品。她很少坐出租車,這天,她攔了一輛。陷在座位里,窗外的一切離她遠了。有個病人下午要來復查,她忘了通知他別來了。家中的熱水器壞了,得告訴女兒們,小心觸電。等一會兒吧,她會在微信上說這些。這么多人,在外出。那么多人,歸來了。

游絲飛絮,草長鶯飛,她要在這樣的時節(jié)里給自己放個假。這在以前是不曾有過的,她的一小時空閑,意味著她的病人會不滿,會流走。她從來不會這樣不負責任的。她太是個中規(guī)中矩的女人,比這世間活著的哪一個都忙得手腳不停,可是,她感覺是虛空,半生都是虛空。

人的一生,究竟什么是重要的?與物質比,究竟哪些事物是值得追求的?夏楠辭職也許是對的,怎么開心,就怎么來,考慮那么遠干什么。

自峻庭的婚禮以后,她是不會再去要求女兒們的婚事了。作為一個過來人,她也不過只看到一團迷霧。

感覺沒意思得很。出趟遠門,要好好考慮一下。一些事情。

這行字像是一個謎團,她得慢慢剝除外殼,看出本質。她低著腦袋一遍遍地看。唐博士自己其實清楚得很。這么多年來,他們不曾為對方寫過點什么。就在那位女士進門那會兒,唐博士往她的手機上發(fā)了兩條信息。不然,她要出門的事也還只是個計劃。

她還沒看明白那行字,又跳過來一行:我對不起你。

她還是第一次乘坐高鐵。猛看見油菜花已滿坡滿坡地開,列車已駛離了她的小城。她想起小時候討厭油菜成熟時的氣味??烧婵煅?,這幾十年,不過是一眨眼。她希望慢一點,她也要在這途中考慮一些事?;钪涂苛四屈c“意思”吧。早就感覺不到那點“意思”了。

衣服底下的肉身,因為尖銳的驚疑而不停地滲出汗來。

說不定,博士也在這趟列車上。哦,我們從不曉得,生活會當頭賜予什么。倒是他感覺沒意思了。

她朝一個人訴說著,以平靜沉默的嗓音。她會這樣回唐博士:好得很。我也感覺沒意思了。唐博士絕不會是一時沖動。她猜得著,又完全猜不著。一起度過的這么多年,她感覺是了解他的,然而,看看如今的峻庭,又覺得既沒能了解兒子也沒能了解他的父親。

他干嗎非要給她發(fā)后一條信息?那樣的話,一些事就還沒那么明朗。可是,那句“對不起”是道給誰的呢?或許是發(fā)錯了。那么,一些事就又變得不確定起來,像她出這一趟門一般地不確定。

好奇怪,偏是在這樣封閉的日子里,想起你來了。你還好嗎,請保護好自己。

有好多年沒人那樣直呼過她的名字了。

車廂里的人都處在掌中世界里。她觀察那些輕松自如的旅客,感覺自己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旁邊座位上的人在看手機視頻,發(fā)出爆笑聲,只叫人煩躁。

我一點也不想成為“年老而神圣之人”。她在腦子里跟那個人繼續(xù)傾訴著。她不知怎么上的車,已經行了多久,再扭頭看時,青黛色的秦嶺山系已經出現(xiàn)在車窗外。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往何方。在春天里,草木都是蒙頭蒙腦著,也轟轟烈烈著。

春夏秋冬。又一春。

而今,更是知道,這世上的人和事多是鋒利,于他無益。他越發(fā)喜歡無聲地處在那老歌子的情緒中,一個安全的鐘形罩,他空虛的人生,沒有什么能侵入,點點的憂郁,讓他的靈魂被催眠,倒似一種享樂。意識不時會像一攤蛋液慢悠悠滑走,他將它及時兜住了。

歡喜傷悲,老病生死,說不上傳奇

恨臺上卿卿,或臺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而他的父母和兩個姐姐,明顯一天天在變化著,他竟不曉得,這種變化起自什么時候。他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尤其是他的母親,太讓他吃驚了。就像才發(fā)現(xiàn),媽媽原本是個女人。他一下看清了她的相貌,衣著得體,就算是坐診,如今她也很少再穿那件泛藍的褂子。反正他們,像是在一天天離他遠去。劉若希偶爾跟他發(fā)脾氣的時候,他就成了個被徹底拋棄的孤兒。倒是劉若希隨時還穿著那件白大褂,有一天,居然穿回家來了,再沒有穿回去,索性就一直掛在門口的衣架上了。當黃昏降臨的時候,那耀眼的白,就泛起一點融有暖意的藍。

他那些同學,羨慕他可以沒有憂慮地躺平,而他們都負擔沉重,不得不想著法子賺錢討生活。放在這樣一個時代,好像,他也算是個贏家呢。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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