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央金融工作會議系統闡述了中國特色金融發展之路的基本內涵,首次提出了建設金融強國的目標,并要求做好“五篇大文章”。其中數字金融是“壓臺之作”“點睛之筆”。準確領會“數字金融”大文章的題旨立意,不僅對做好“五篇大文章”有貫通作用,而且對科學把握金融發展方向和方位,探索中國特色金融發展之路,加快建設金融強國也有啟發價值。
數字金融是“金融革命”演進的嶄新篇章
所謂“工業革命”,或許稱之為“產業革命”更為準確。科技是第一生產力,人類歷史上的三次產業革命,其背后驅動力無一例外都是技術浪潮。第一次產業革命由蒸汽動力所推動;第二次產業革命由電力和內燃機等技術所牽引;第三次產業革命的引擎是芯片和軟件等信息技術,所以也稱為“信息革命”。金融是產業升級的催化劑、轉化酶。三次產業革命對人類文明的進步和生產力的跨越式發展具有里程碑意義,并成就了英美兩國在不同時期的“霸主”地位。其中金融的作用不可或缺。希克斯認為,英國成為世界強國顯然受益于第一次工業革命,而工業革命又可以追溯至“工業革命”之前的“金融革命”,在第二次、第三次工業革命期間,“金融革命”的說法雖不常見,但顯然,每一次基礎技術的更新換代、每一步經濟社會的轉型升級后面都有金融裂變的巨大能量提供支持。技術裂變與金融裂變如影隨形、相輔相成;工業革命同金融革命相伴相生、不可分割,科技和金融的結合演繹了近現代人類文明進步和大國崛起的歷史。
第一次工業革命:18世紀,英國銀行業逐漸從傳統的貿易金融轉向工業金融,成為現代金融體系的基礎部分。這一期間,倫敦的私人銀行增長了近2倍,鄉村銀行增長了近1倍。當時一臺改良式蒸汽機需要2000英鎊,相當于100個英國男性的年收入。新興的商業銀行將英倫三島農村地區的儲蓄廣泛吸收至倫敦、曼徹斯特等工業地區,提供的信貸資金滿足了工業化的資本需要,讓工廠大規模使用改良蒸汽機成為可能。
第二次工業革命:19世紀以來,以華爾街為代表的資本市場在美國經濟騰飛過程中發揮了巨大作用。雷曼兄弟、高盛等以證券為主營業務的投資銀行相繼出現,不僅為美國工業巨頭提供了大量的融資支持,還參與了多項重大的工業并購和產業重組,對于美國工業的崛起發揮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大銀行家摩根組織的辛迪加創立了全球最大的跨國鋼鐵集團,幫助成立了通用電氣公司等,帶動了美國產業整合和創新轉型,以至于華爾街曾流行一句話,“如果說上帝創造了世界,那么世界又被摩根重組了一回。”
第三次科技革命:到了20世紀70年代,以風險投資為核心的現代創業投資體系,陸續為英特爾、微軟、蘋果、谷歌等“誕生在車庫里”的新興科技公司提供了第一筆風險資金和創業輔導,鋪就了美國“信息高速公路”上的基石,成為引領美國新經濟增長的引擎。在創業者眼里,“沙丘路”(Sand Hill Road)便是風險投資公司的代名詞。沙丘路位于硅谷北部一個高速路的出口處,它只有兩三公里長,卻有十幾家大型風險投資公司,投資了一半以上的在納斯達克上市的科技公司。其中包括迄今為止最大、最成功的風險投資公司——紅杉風投(Sequoia Capital)。它投資成功的公司包括蘋果、谷歌、思科、甲骨文、雅虎、網景和YouTube 等,占整個納斯達克上市公司市值的十分之一以上。
第三次產業革命方興未艾,當前,學界正在形成一個新的共識,即第四次產業革命——數字革命已然到來。數字經濟是第四次產業革命的產物,也是我國離國際經濟技術最近的經濟部門,中國第一次跟上了產業革命腳步,且處在相對領先的位置。與此同時,以數字支付為先導,中國的數字金融發展速度處于全球獨一檔的領先位置,這不是偶然的,而是與中國數字經濟的領先態勢之間存在必然的關系。數字經濟社會的發展亟待數字金融的支撐,也必然催生數字金融這一創新金融形態的出現。數字金融是金融轉型升級的必然邏輯和基本走向,是“金融革命”演進的嶄新篇章和“中國敘事”。
數字金融是做好“五篇大文章”的“點睛之筆”
中央金融工作會議強調要做好“科技金融、綠色金融、普惠金融、養老金融、數字金融”“五篇大文章”,這是黨中央審時度勢、全面考察和科學把握西方金融發展成敗得失后作出的經驗判斷,是優化金融資源配置、服務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的基本要求。
華爾街模式過去被視為全球銀行業的圭臬,近年來卻因為偏離了服務實體經濟的經營定位而弊病叢生、沉疴漸顯。拉納·福魯哈爾的研究得到了很多歐美學者的認同,她發現,美國金融市場上只有約15%的資金投資于實體經濟,剩下的絕大部分在封閉的金融體系內空轉,金融企業占所有企業利潤的四分之一,卻只創造了4%的就業機會,最終造成了美國經濟脫實向虛和產業空心化,加劇了階層固化和社會極化。英國金融服務局原主席阿代爾·特納也發現,英國79%的銀行貸款投向了房地產,真正對工商企業的貸款只占14%左右。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學習西方金融模式,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很多問題,2016年至2021年這六年間,銀行業新增貸款近四成流入房地產,金融資源過度集中在房地產和基建等領域,形成了“資金堰塞湖”,實體經濟、科創企業卻是“久旱盼甘霖”,社會融資規模總量很大,但供給存在結構性短缺,金融機構普遍存在規模信仰、所有制信仰和行業信仰。這種金融資源分配“旱澇不均”的情況不利于新質生產力的培育和經濟社會的高質量發展,也成為“五篇大文章”開題的現實背景。
“五篇大文章”是一個內涵豐富的完整體系,指向具體、“分進合擊”,既體現了對金融的價值觀引領,也明確了金融的功能性要求,其中數字金融的定位最為特殊——它在強調為數字經濟、新質生產力提供精準服務的同時,還通過數字思維和數字化賦能,為科技金融、綠色金融、普惠金融和養老金融提供了方法論指導和技術性支撐,是做好整個“五篇大文章”的“點睛之筆”。
以科技金融為例,為什么傳統模式下金融資源會習慣性陷入空轉、銀行業務會越來越集中于房地產貸款呢?一方面是西方金融以資本為中心,過度逐利使然,另一方面則是由于傳統的銀行經營模式不能適應數字經濟的發展需要,不能滿足新質生產力發展的要求。特納發現,新一代標志性企業的生產組織方式和福特汽車、美國鋼鐵完全兩樣,過去那種資本密集型的投資已經過時了,谷歌(Google)和臉書(Facebook)的員工只需要一張辦公桌、一臺筆記本電腦就可以“開工”。幾個世紀以來,銀行業一直沿用第一次產業革命時期英格蘭銀行的“資金流”評價體系,信用評估主要看的是“磚頭”,即以固定資產抵押擔保。代表新質生產力的科技企業往往沒有可抵押資產,投資周期長、回報慢,傳統信貸模式很難滿足其金融需求。隨著以土地、資本要素增量投入為主的粗放式增長日漸乏力,技術、數據要素正成為創新驅動經濟高質量發展的主動能,銀行如果不能創新數字金融服務模式,就必然和經濟社會的發展需求漸行漸遠、脫實向虛。
以綠色金融為例,近年來,我國綠色金融發展迅速、異軍突起,綠色信貸、綠色債券等規模總量成為全球獨一檔的存在,但這些金融資源的流向主要是大型光電項目、水電項目等,其發展方式更多是大水漫灌式的粗放經營,服務精度不夠,覆蓋面不廣,滲透性不強,推動綠色金融做深做透、均衡健康持續發展,需要借助數字金融工具,做好碳足跡管理,集成碳排放數據采集、碳核算及數據分析應用等組件,將企業主要經營活動能源消耗數據基于碳核算工具進行分析,并納入授信審批決策參考范圍和碳交易定價模型。此外,金融機構還需要數字化助力零碳或低碳營運。
以普惠金融為例,小微企業融資難是一個世界性難題,過去銀行業“不愿做、不敢做、不會做”,通過數字技術賦能,短短幾年時間,中國銀行業普惠金融走在了全球前列,在“普”的方面,2024年3月末我國普惠型小微企業貸款余額達到33.41萬億元,普惠小微授信客戶數超過6200萬戶,小微貸款總量位居世界第一,小微企業的信貸覆蓋率也已經處于較高水平,小微企業融資難狀況得到極大緩解。在“惠”的方面,2024年一季度新發放普惠型小微貸款利率降至4.42%,從縱向和橫向比較,我國小微貸款利率已降至歷史低位和全球低位,小微企業融資貴狀況也得到了有效緩解。數字普惠異軍突起、漸成主流,約占90%的小微貸款通過線上操作、隨借隨貸,使用起來更加方便、高頻。
再以養老金融為例,乍一看數字時代的到來給養老生活帶來了巨大的沖擊,數字金融與養老金融似乎也有相悖的一面,然而,“千人千面”養老金融服務方案的設計和精準觸達更需要數字金融的助力,通過數字金融的創新發展來提升養老金融的服務水平是非常重要的現實課題。
“五篇大文章”的命題方向,對應的是金融服務的重點領域和薄弱環節,是對金融“活水”的精準引流和滴灌,數字技術的聚合演進,使我們能夠重新定義金融和重修“金融水利工程”——依托大數據掌握各個“用水”節點的真實需求,借助云計算實現金融“水資源”跨區域靈活調用,通過人工智能準確調節“供水” 能力,相當于構建了一張智能“水網”,連通千萬溝渠,讓金融“活水”精準灌溉到實體經濟的田間阡陌。
數字金融是金融強國建設的奠基之作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金融強國應當基于強大的經濟基礎,同時具備六個關鍵核心金融要素,即強大的貨幣、強大的中央銀行、強大的金融機構、強大的國際金融中心、強大的金融監管、強大的金融人才隊伍。這個“1+6”為我們推進金融強國建設提供了根本遵循。
金融強國應當基于強大的經濟基礎,但強大的經濟基礎并不直接對應著金融強國的“水到渠成”。美國的經濟實力早在19世紀末就已經超過英國,但真正取代英國成為世界第一的金融強國,則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這反映出經濟和金融的國際競爭力提升是不同步的。現在中國制造業總產值已經超過美國2倍,超過西方國家總和,卻仍然在博弈中處于相對被動的地位,金融競爭上的短板弱勢是一個關鍵因素,需要全面激活、做強六個關鍵核心金融要素,其中強大的貨幣最為關鍵,具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作用。可以說,金融強國的建成才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建設的集大成標志,而人民幣的國際化才是建設金融強國的根基和肯綮所在。
貨幣是金融之根基,強大的貨幣與強大的中央銀行、強大的金融監管密不可分。追溯歷史,英鎊、美元世界貨幣地位的先后確立,成為英美金融強國建設乃至世界霸權相繼完成的堅實底座和重要標志。張曉晶分析指出,1816年,英國開始實行金本位制度,1870年以后推廣到歐美國家,逐步主導建立國際金本位體系,迫使各國經濟遵循“貨幣體系規則”,英鎊成為世界貨幣,國際貨幣政策實際上由英格蘭銀行制定管理。二戰以后,美國通過布雷頓森林體系擊敗英國,美元成為新的貨幣霸主,美聯儲成為新的準全球央行。美元的世界貨幣地位構成了美國金融霸權的基礎。20世紀70年代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后,美元與黃金脫鉤,成為真正的信用貨幣,美國的國家信用就成為全球信用,為美國帶來了難以估算的巨大利益。美國利用美元的世界貨幣地位反復開啟印鈔機,向全世界收取“鑄幣稅”,財政赤字(和國債規模)屢創新高,貨幣赤字化產生的風險通過美元傳遞給全世界。依靠美元的主導地位,美國還長期控制著國際金融基礎設施,運用長臂管轄不斷強化其金融霸權,金融戰的烈度和影響程度不亞于武裝沖突和科技之爭。歷史的經驗表明,強大的主權貨幣是本國中央銀行成為全球具有影響力的中央銀行的前提,對提升金融監管的國際話語權和規則制定權具有奠基性的意義。做不到人民幣國際化,就無法徹底打破美國金融霸權和各種“圍堵”,金融強國也就無從談起。
展望未來,數字貨幣正在成為全球金融競爭的制高點。黃奇帆研究發現,19世紀中期英國煤炭產量占據世界總產量的三分之二。到了20世紀初,美國石油產量接近世界總產量的90%。英鎊和美元分別通過錨定煤炭和石油先后成為霸權貨幣①。在數字時代,核心的生產資料已經不僅僅是石油、煤炭,這些能源未來可以被可持續能源——太陽能、風能、電能所取代②。數字時代核心的生產資料變成了大數據、計算能力、技術人員等一系列數字生產核心要素組成的數字化能力。可以說,數字化能力是未來數字社會中最合適的貨幣錨定物。中國作為第一個發行紙幣的國家,早在宋朝時期就出現了世界上最早的紙幣——交子,元朝時期更是最早以統一的紙幣作為基本貨幣。2020年,中國又率先推出了數字人民幣。2021年,中國人民銀行數字貨幣研究所會同香港金融管理局、泰國央行、阿聯酋央行聯合發起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項目,正逐步從原型階段邁向實際應用。“不畏浮云遮望眼”,就好像電動汽車顛覆燃油車發展格局一樣,央行數字貨幣或將成為守正創新、推動數字人民幣成為國際通貨的“突圍”方向。也只有在人民幣國際化邁出堅實的步伐之后,中國人民銀行才有可能成為在國際金融市場上具有強大影響力的中央銀行,才能推動形成更加科學合理的國際金融監管體系和更加公正高效的全球金融治理格局。
數字金融革命也可能帶來金融機構競爭格局的重塑、國際金融中心的轉移和創新型金融人才隊伍的開發培養和重新集聚。對此,亞洲銀行家創始人以理在新書《偉大的轉型:金融個性化重塑全球銀行業》開篇講到電冰箱發明之前“冰貿易”盛行的故事:“可以被視為金融未來的隱喻。冰商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金融機構,以巨大的成本和能耗在世界各地鋸切、拼裝和分配資本。它們雄偉的建筑盤踞在產業上空,就像古老的冰商一樣,對正在發生的革命一無所知。”未來強大的金融機構必然屬于數字變革大潮中的弄潮兒,而恰恰是在數字金融的創新發展方面,相較于美國等總體上仍處于支票賬戶向電子賬戶、移動支付的過渡階段,中國的數字支付走在了全球前列,數字信貸大幅領先歐美國家。
與國內銀行的銳意進取形成鮮明對比,國際大型金融機構的因循守舊不是囿于技術條件,而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維護既得利益,鑒于新的支付工具和數字貨幣一旦成了氣候,可能對金融行業競爭格局造成顛覆性影響,國際金融寡頭的消極應對自然不可避免,對此哈耶克早有預判,他分析這將進一步影響到國際金融市場的轉移:“某一金融中心的各家銀行的普遍抵制,確實會形成創造這樣一種機制的致命障礙。但這也意味著,第一個建立起這樣一種機制的另一金融中心所能得到的潛在收益是無可估量的”。香港國際金融學會主席肖耿提出,香港具備探索最先進數字金融基礎設施的條件,創建基于穩定幣、有限區塊鏈、數字智能合約的與人民幣掛鉤的大灣區穩定幣,能鞏固提升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地位。強大金融機構和強大金融市場必然是強大金融人才隊伍的集聚地和練兵場,這個問題不言自明,就不再贅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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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建設銀行報》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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