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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達哥拉斯福音書

2024-11-29 00:00:00趙昱鯤鵬
科幻世界 2024年9期

前 言

“畢達哥拉斯福音書”是近年最重大的考古發現。它發現于埃及亞歷山大港舊城廢墟中的一個密封石匣。石匣內保存有七份書信,均由煙煤墨水在莎草紙上寫成。經鑒定,寫信時間在公元一世紀左右。書信以畢達哥拉斯學派的視角記載了耶穌傳教事跡,故被稱為“畢達哥拉斯福音書”,具有極高歷史價值。

原信由希臘文寫成。為方便閱讀,原文中希臘數字與符號均轉換為現代數學符號。

信件一

馬可羅斯向親愛的岳父問好,祝您和岳母身體健康!

寫這封信是為告知,我們在耶路撒冷安頓下來了。

前天我們從約帕上岸。在那里我寄了封信,想必您已收到,關于亞歷山大里亞到約帕的海上旅程不再贅述。

我們在約帕過夜,昨天早上動身。我們找到一支往耶路撒冷販賣香柏木的商隊,付了兩塊銀幣,隨他們同行。帕特羅辛坐在大車里,我騎著驢,她既能休息,又能隨時與我說話,一路很是舒適。

遵您囑咐,我沿途留心風土人情。此處與埃及大不一樣,離開海岸不久,便是丘陵起伏的山路。土壤是沙黃色的,薄而干燥,跟尼羅河的黑土地相比顯然貧瘠得多。地里種著稀疏的橄欖、洋蔥和卷心菜。我很擔心它們的產量。

傍晚我們在一個小鎮歇腳。所謂的旅館甚是簡陋,只是粗石頭以砂漿黏合,堆砌成四面墻,再鋪一層泥板夾茅草作為屋頂。顯然他們沒有任何建筑學知識,蓋房子只是模仿燕子筑巢而已。

吃的也很簡單,是泡在燉菜里的面包。燉菜是卷心菜加鷹嘴豆,味道很寡淡。至于當地人的衣服,依我看不能算衣服,只是一塊長條形的布。用這塊布裹住從脖子到膝蓋的身體,腰里束條帶子,腳上再踩雙草鞋,便是農民的打扮了。

他們的語言很雜。走南闖北的商販都會點兒希臘語,但農民只會說當地的方言阿拉姆語。至于希伯來語,只有偶爾碰到的研讀經書的拉比才認識了。如您所知,出發前我還特意拜在斐洛門下,學習希伯來語。斐洛對希伯來語頗為珍視,但他故土的猶太人反倒放棄祖先的語言,改講異族的話了。我們只能靠著約帕的商人翻譯,聊上幾句。

他們聽說過亞歷山大里亞,知道世上最大的城是羅馬,第二大的便是亞歷山大里亞。我講了不少亞歷山大里亞的趣事,都是他們聞所未聞的。尤其是我們的燈塔和圖書館,聽得那些農民連連驚嘆,無法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宏偉的建筑。

我拿了一塊鮪魚干,掰開分給他們。他們吃了都贊賞不已,說從沒吃過這么鮮美的東西,亞歷山大里亞連魚也是最好的。有人還想再要一塊,說給家里孩子嘗嘗。我當然拒絕了。鮪魚可不便宜,更何況這是慈愛、賢能的岳母親手腌制、專為我們旅程準備的,怎么能隨便送人?

這時有個農民說,埃及人雖然富庶,他卻不羨慕,猶太人雖然貧窮,他也不發愁。彌賽亞說過,貧窮的人有福了,因為神的國是你們的。彌賽亞的話決不能錯。地上的日子苦點沒啥,天上的門敞開著哩。

彌賽亞這個詞我倒聽懂了。這是希伯來語,救世主的意思。那位彌賽亞叫耶穌,是個加利利的木匠。從農民話里總結,他講的主要是敬重神、愛鄰人之類。

我說,這不算稀奇。從埃及到波斯再到高盧,數不清的地方都有數不清的人自稱神的使者,宣揚神的旨意,召集信眾,開宗立教。你若去過羅馬的萬神殿,看過那林立的神像,便明白人類在這方面從來是精力過剩。這位木匠似乎也并無新意。

農民們生氣了,呵斥我竟如此大不敬。他們說耶穌是圣經預言的彌賽亞,是領猶太人上天國的王。還說耶穌跟那些自封的先知不一樣,他千真萬確是神的兒子。他能行神通,曾用五張餅兩條魚喂飽五千人,還曾令啞巴說話、瘸子行走,治好了許多人的病,甚至令死人復活。

他們對我怒目而視,我卻在心里發笑。本丟·彼拉多說的沒錯,這是一片神漢密布、巫師橫行的土地,正需要我這樣的人來戳穿那些騙子。

我說:“來,我變個戲法大家瞧瞧。”

我把一顆橄欖扣在空杯子下,閉眼祈禱,“神啊,請把橄欖送給我妻子吧。”然后揭開杯子,橄欖沒了。接著,帕特羅辛伸出手掌,橄欖出現在她手心。

農民們看得目瞪口呆。我又剪斷一根繩子,再拿手一抹,兩段繩子又變回一根。他們愈發是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有人敬畏地摸我的手,似乎想分享手上的神力。

我說:“瞧,我就是個變戲法的。我不會說這是行神通,更不會說我是神的使者。”

農民們又不高興了,但那兩個魔術鎮住了他們。他們低聲議論一陣,覺得我就算沒有神力,也總歸有些能耐,最終沒敢輕舉妄動,自己散了。

昨天的經歷就是這樣。今早繼續上路,下午抵達耶路撒冷。這座城不大,只有幾萬人。我們最先看到的是安東尼堡,這是城內最高點,羅馬軍隊駐扎的堡壘,本丟也住在這里。然后出現的是一座白色神廟,建在東南方山丘上,頗為雄偉,是猶太人的圣殿。再近一些,翻過一座山,便能看見城內密密麻麻的住宅與街道了。

本丟·彼拉多親自來迎接我們,晚上,他又與夫人設宴款待了我們。作為總督,平日他住在凱撒利亞,但再過幾天便是逾越節,將有大批猶太人涌向圣殿,他便移駐耶路撒冷,預防那幫家伙鬧事。總督大人模樣沒怎么變,還是一頭短黑卷發,栗紅臉龐,走路虎虎生風,嗓音低沉穩重。他夫人叫普羅庫拉,也是意大利人,身材微胖,很愛發笑。

晚宴很豐盛,雖然只有我們四人,但開胃菜、冷盤、熱食、甜點,一樣不缺。入席后,在本丟的建議下,我們首先舉杯祝您和岳母身體健康,隨后,他向您致謝,因為您把最能干的學生派來協助他。猶太人的紛爭無休無止,他實在煩透了。他說,希臘人喜歡哲學、數學、戲劇,羅馬人擅長法律、軍事、建筑,猶太人對這些都不感興趣,那些腦袋成天琢磨的只有一件事:進入天國。這里地方不大,人口不多,各路彌賽亞倒是層出不窮,個個都自稱掌握著真理的鑰匙,唯有他能打開天國大門。

普羅庫拉插話:“常有朋友寫信問我,猶太行省有什么特產?我只能回信:沒什么特產,唯一特別之處,就是盛產真理與救世主。”

我們都大笑起來。我說:“讓一個畢達哥拉斯主義者當猶太總督,真是對他的最大折磨。”

本丟嘆氣說:“真理是什么?正如老師所言,所謂真理,必定是定義清晰、邏各斯完備,并且契合世界運行規律的一套理論。就我們所知,這樣的物事只有一樣——數學。諸神的語言只可能是數學,他們創造世界、管理世界的工具也只可能是數學。稍有智慧之人都能明白這點。但是可惜,世上希臘人太少,野蠻人太多。你看過猶太人的經書嗎?無非一批雜亂、荒謬、自相矛盾的傳說串成一本書,他們卻深信不疑,奉為真理,甚至還因為一句話理解不同就大打出手。唉,未開化的民族啊,就這么愚昧、可笑。”

您看,官僚生涯并沒有磨滅他對數學的思索。您傳授的信念仍然刻在總督心中。

他繼續說:“每當總督彼拉多跟猶太祭司交談,假裝尊重他們那套真理時,他在怎樣忍受數學家彼拉多的鄙夷?從畢達哥拉斯到歐幾里德,我學到的智慧越多,遭受的折磨就越重。”

這些其實在他信中也談過。不過親耳聽到,還是更讓我體會到他的苦悶,以及我的使命。于是我也談起昨晚的經歷,農民如何信仰那位耶穌,以及我如何說明,所謂神跡不過是尚未揭穿的魔術而已。

本丟遵照承諾,任命我為總督府秘書,薪水是每天五塊銀幣。他說:“你是我們當中最聰明的一個,除了數學,還特別擅長魔術。我要你戳穿那些裝神弄鬼的騙子,再不能讓他們玩幾個拙劣的魔術,便把自己打扮成先知,煽動民眾,紛擾不休。”

普羅庫拉說:“那你該多付他十塊銀幣,你看他昨天已經開始工作了。”

這下我們又都笑了。她真是個有趣的人呢。她也很喜歡帕特羅辛,稱她為“埃及紫羅蘭”。她還送了一箱衣服,說是希律王后送她的,她太胖了,穿不下,便轉贈給我們。

用餐完畢,他派人送我們到住所。房子不錯,大理石的門框和立柱,掛著壁畫的大廳,鋪著馬賽克的地板,屋后還有個帶水池的花園。仆人也預備好了。現在帕特羅辛就正在女仆伺候下檢閱希律王后的衣服。箱子里有繡著白色條紋的絲綢內衣,有織著黃金小圓片的亞麻長袍,還有鑲滿珍珠的羊毛長裙,看樣式都挺華麗。帕特羅辛一件一件試穿。

明天我們將置辦一些家具,然后就要投入工作了。五塊銀幣的薪水不低,我也不能休息太久。我會先去加利利,就從那位耶穌開始。

總之,我們一切順利,不用掛念。對這趟旅程,帕特羅辛似乎比我還要滿意。她說,亞歷山大里亞再繁華,也只是一處地方,世界那么廣闊,還有許多其他地方值得領略。或許在耶路撒冷,我們能看到什么意料之外的美景呢。

希望您與岳母讀信的心情愉快,并祝您的新幾何學研究順利。再見。

信件二(上)

馬可羅斯向親愛的岳父問好,祝您和岳母身體健康!

我是抱著慚愧的心情寫信的。我去見了那位耶穌,也見到他的神跡。但是很慚愧,我竟沒能看穿他的把戲。我把這事詳細寫出來,希望您能給我一些啟示。

見到耶穌是在前天。我聽說他已離開加利利,趕往耶路撒冷,身邊跟著一大批前來過逾越節的猶太人。于是我迎著他的路線進發,在耶利哥碰到了他們。

本丟派了兩個衛兵保護我。我們提前趕到耶利哥等著。到下午,整座城喧鬧起來。好幾百人涌入城內,腳步紛沓,塵土飛揚。到處是坐在路邊吃餅的人、躺在墻根休息的人,個個渾身灰塵,臉色疲憊。

耶穌坐在樹蔭下喝水,被許多人簇擁著。他大約三十歲,肩膀寬闊,面容瘦削,留著長發與胡須,橄欖色皮膚,穿一件白布長袍,端著水杯獨自沉思。

我沒打擾他。當他們休息完繼續上路,我們也起身匯入人群。有人問起,就說我們三個是從約帕販運香柏木來的,送完貨物返回約帕之前,順路到耶路撒冷過逾越節。這幾天我也學了不少阿拉姆語,跟當地人也能聊上幾句,加上前幾天剛學到的香柏木知識,他們對我這個外邦人倒也沒起疑。

我走在離耶穌不遠的位置。實話說,此人跟以前見過的神漢不太一樣。神漢通常是亢奮甚至癲狂的,逢人就吹噓他的神力。耶穌只是沉默趕路,擰著眉毛一言不發,似乎有無窮的心事。十來個門徒背著布包,緊隨其后,彼此也不交談。

走了半日,他終于顯露神跡。黃昏時分,路邊有兩個盲人高聲呼喊,耶穌就過去說話,問他們要什么。盲人說:“主啊,叫我們的眼睛能看見!”

耶穌仰頭祈禱幾句,說:“因為你信,你能看見了。”他便把他們的眼睛摸了一摸。

盲人緩緩轉動眼珠,忽地抱住他喊道:“看見了!我看見我的主了!”

人群騷動起來,紛紛贊美耶穌的神力。不過這事我就不多寫了。治病的神跡是最容易偽造,也最容易戳穿的。病人無非就是他的同伙,戳穿這一點就行。記得有次在亞歷山大里亞街頭,您就演示過。當時那騙子也找了個盲人,自稱能使盲人復明。您忽然從人群中擠出,拿把錐子直刺那盲人眼睛。那盲人毫無提防,大叫一聲躲開錐子。人群哄然大笑,明白了所謂的盲人其實能看見。

假如耶穌只有這些把戲,那我很快就可以拿下他,作為獻給本丟的第一個戰利品。然而他立即又顯示了另一個神跡,讓我迷惑不解直到現在。

治好瞎子后,眾人贊美之余,也問了許多道理。耶穌一一解答,態度和藹。末了我也上前,用希臘語說:“亞歷山大里亞的馬可羅斯向你問好。你們這許多人,要去耶路撒冷做什么呢?只是過逾越節?”

耶穌又擰起眉毛,那心事重重的模樣又回到臉上。沉默片刻,他緩緩說:“看哪,我們上耶路撒冷去,我將被捕,交給外邦人,遭到鞭打,釘在十字架上。第三天我要復活。”

我頗感意外。滿以為他會像其他神漢一樣,吹噓什么宣揚真理、建立天國之類,沒想到他竟說是去死。我問:“既然如此,為什么要去自尋死路呢?”

他回答:“希臘人,我實在告訴你,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在地里死了,就結出許多籽粒來。”

必須承認,回答很精妙。猶太人在本丟眼里愚昧可笑,只算未開化的野蠻人,但這個答案哪怕是跟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所言相比,也毫不遜色。

我正在細細品味,他也發問了:“那么,你去耶路撒冷又是要做什么呢?”

我早就準備好回答,是順路經過那兒。但在他那雙棕色眼睛的注視下,我的謊話竟說不出口。我慌亂回答:“我……我有我的事要做。”

他點點頭,“對,你要做你的事。”

這時一個門徒走上來。此人身材粗壯,長著濃密的卷曲胡須,衣衫有些襤褸,身上還有股魚腥味。我已聽人說過,他叫彼得,從前是個漁夫,是耶穌第一個門徒。他說:“天色晚了,我們歇息吧,叫大家各自散去鄉村里找吃的,找住處吧。”

耶穌說:“這里是野地,離村子太遠了。你們給他們點兒吃的吧。”

彼得說:“我們只有幾張餅了,分給這許多人哪夠呢?”

耶穌說:“拿給我。”

門徒們翻遍布包,總共只找出三張餅。我打開我的包,拿出兩塊鮪魚干,說:“我還有兩塊魚。”

您應該也猜到我的想法了。上封信提到,耶穌有個神跡,曾用五張餅兩條魚喂飽了五千人。眼下他大概要重現神跡。我故意獻出鮪魚,這是本地沒有的魚類,我倒要看他怎樣做手腳。

彼得接過魚,嗅一嗅,說:“地中海鮪魚干哩!你們有口福了。”

耶穌吩咐眾人一排排坐下。我們坐了二十多排,每排三五十人。隨后耶穌仰頭禱告片刻,掰開一張餅,將半張餅遞給右邊的彼得,彼得再遞給下一個人,如此一個個將餅傳下去。

耶穌不停地掰,不停地遞,但奇怪的是,不管怎么掰,那張餅總不會變小。無數塊餅從他手里遞出去,而剩下那一半餅總還是完整的圓形,似乎從沒被掰開過。

我緊盯著他的手和衣服,當然,還有遞餅的門徒們。憑空變物的魔術我也會,關鍵就是要藏得巧,變得快。我首先懷疑餅是藏在衣服里,然而耶穌的布袍并不寬大,風一吹衣袖還會飄起來,不像塞滿東西沉甸甸的樣子。我又猜,或許是彼得和其他門徒藏著,趁著遞餅時二人碰手,把餅傳給他。但彼得接餅的動作并不快,我能清楚看出,他手里分明是空的,沒有送回任何東西。況且門徒的衣服同樣單薄,不可能藏下那么多餅。

我看得太入神了,當餅傳到我手邊,我竟都忘了去接。直到右邊的人碰碰我,我才驚覺過來。右邊的人說:“你看你,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彌賽亞的神跡多的是,這個不算什么哩。”

餅很粗糲,用臼碎的大麥烤成,沒經過發酵,不是我們吃慣的磨細的小麥面餅,更沒有葡萄粒、松子仁等佐料。我只啃了一口,咽不下去,但其他人包括耶穌都吃得津津有味。

張望四周,人們都拿到了餅。那就不可能是藏在衣服里了。近乎一千張餅,把衣服塞滿也裝不下。那會藏在哪里呢?這里一片荒野,魔術師常用的箱子、柜子等道具一概沒有。莫非是事先挖了洞穴,從洞里掏出來的?

我觀察耶穌周圍地面,尋找洞穴跡象。這時有什么東西傳給我,我隨手接起咬了一口,頓時全身都僵住了。

是鮪魚干!

耶穌開始分魚了。同樣,他簡單地把魚干掰成兩半,右手那一半遞給彼得,傳遞下去,而左手那一半瞬間就恢復大小,繼續掰成兩半,繼續傳出去。魚干就像永不枯竭的泉水,源源不斷地從他手中傳出,傳遍人群。

親愛的岳父,此刻的筆墨無法寫出我彼時的震驚。因為那確鑿無疑是我的鮪魚干!這魚干只可能出自岳母之手,那鹽、洋蔥、蜂蜜的獨特配方,是任何其他廚師都腌不出的獨家風味,我不可能搞錯!

但這怎么可能?岳母怎么會為一個遙遠的猶太木匠腌魚?而且是上千人的分量,她一輩子也沒腌過這么多魚。就算腌出來了,又怎樣從亞歷山大里亞運到這里?鮪魚可不是面餅,買魚、腌制、運輸的費用加起來,足夠在耶路撒冷買棟房子!這群人不像多富裕的樣子,花這么多錢只為變個小戲法,有什么必要?

我麻木地傳遞魚干,思緒已被疑惑淹沒。我耳邊是一片贊嘆聲,贊嘆魚的鮮美,主的偉大。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吃到鮪魚,他們滿心歡喜品嘗著來自地中海的美味,沒有一個人思考那最簡單的問題:魚從哪里來?

我絕不相信什么神跡,絕不相信他能無中生有。我能接受的唯一解釋是,此人是個高明的魔術師,我一時還揭不穿他的把戲。

兩名衛兵不安地望著我。不知不覺,手里的餅竟也被我啃完了。我完全不記得那又硬又澀的面團是怎么咽下去的。

沒多久,魚也分完了,耶穌就地坐下,喝一口水,開始享用他那份魚。他仍是那樣沉默地吃著,對頌揚聲置若罔聞,似乎沒有意識到,剛剛他創造了一項多么了不起的奇跡,足以令全世界魔術師目瞪口呆,更沒想要抓住機會吹噓自己,煽動信眾崇拜自己。能從他臉上看到的,只有烏云一樣厚重的憂慮。

這個謎一樣的對手,永遠沉浸在愁思中的魔術師,他究竟在憂慮什么?是他自己的命運嗎?他真的是去耶路撒冷赴死?

吃完之后,人群稱贊了主,繼續動身,到下個村子過宿。耶穌吩咐把沒吃完的食物收拾起來,免得有糟蹋的。一共收到滿滿兩籃子。他們送了一籃給我,感謝我信任主,獻出食物,最終借主之手,將美味傳遍大眾。

人群出發后,我和衛兵故意落在后頭,偷偷跑回去,挖開沙土,仔細勘察。結果您也能猜得到,沒有任何發現。沒有洞穴,沒有地道,沒有儲藏食物的痕跡,連一絲多余的魚腥味也沒聞到。

天黑了,我們點起火把,匆匆趕往前面村莊。路上看不清,還摔了一跤,半邊臉都擦破了,血流滿面。到半夜才趕到一個旅館,請人清洗了一下。

現在我頭上包著布給您寫信。不得不承認,今天我丟臉地失敗了。不過我并不氣餒,到耶路撒冷我還會繼續接近他,觀察他。或許東方人確實有些奇門怪招,但再狡猾的偽裝,也擋不住雅典娜的智慧之劍。

最后,我知道您忙于研究新幾何學,但懇請您在嘲笑我的無能之余,也能以您的淵博與才智略加指點,助我揭穿耶穌的把戲。再見。

信件二(下)

親愛的岳父,前面那些是我在耶利哥旁一個小旅館寫的。本打算回到耶路撒冷就寄出去,回來后又遇到一些事,與您有關。我拆開信封,又加了幾頁紙,一起寄給您。

因為路上耽擱了,我回到家已是逾越節前一天。我在那小村莊睡了一夜,早晨起床,臉上痛得厲害,額頭發燙,腳下軟得走不動路。衛兵抬著我回到耶利哥找大夫。結果發現是由于昨晚燈光昏暗,傷口沒清理干凈,尤其是右耳豁開的一條口子,滲進了不少沙土。大夫給我重新包扎了,又吃了些藥,休息幾天,身上不燙了才又啟程。

到了耶路撒冷,才知道耶穌已經鬧出好大動靜。他去了圣殿,宣布圣殿是圣潔之地,只能用來祈神,然后趕走里面做買賣的人,掀翻兌換銀幣的桌子,每天跟各路祭司辯論,還治好了不少病人。整座城都驚動了,一路都聽見人在議論這位彌賽亞。

我到安東尼堡復命。里面氣氛明顯不一樣了。一營又一營士兵在操場集合,整隊開拔。軍官發令聲、盾牌撞擊聲、戰馬嘶吼聲,響成一片。路上不停跑過傳令兵和偵察兵,如同出巢回巢的蜜蜂,忙碌穿梭。有個傳令兵認識我的衛兵,他說是要趕往凱撒利亞,再調兩個騎兵中隊過來。

衛兵告訴我,這都是因為耶穌。這位彌賽亞大鬧圣殿,惹怒了祭司們,他們在煽動信眾反對耶穌。兩邊都有許多支持者,沖突不斷,一場大騷亂就在眼前。

見到本丟時,我還有些忐忑。這事我也有責任。我沒能及時揭穿耶穌,致使他的影響力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終發展到挑釁當權祭司,掀起族群內戰。

沒想到,本丟根本沒提耶穌。他開完最后一個會,打發走最后一批百夫長,就把我叫進去,開門見山說:“雅典的朋友寫信給我,提到了老師,說老師在歐幾里德之外,又建立了一套幾何學。有這事嗎?”

我說是的。歐幾里德幾何全部建立在五條公理之上。《幾何原本》發表以來,數學家們一直企圖簡化它,用更少公理來構建幾何學。經過三百年努力,我們的老師終于闖出一條新路。您打破第五公理,假設從直線外一點能引出多條平行線,以此展開推理,得出一套與歐幾里德大相徑庭的幾何學。

自然,本丟跟其他人一樣,完全理解不了。他幾次打斷我,說:“這不可能,過直線外一點有多條平行線,這是什么樣的世界?真實世界根本不是這樣。”

我說:“老師也很迷惑,所有推演都符合邏各斯,得出的結論卻如此怪異。感覺就像水仙女與克洛諾斯偷情,生出一個半人半馬的怪胎。所以他沒有公開發表,只寄給幾個朋友,征詢意見。結果消息還是走漏了。”

說完我忽然想到耶穌。他的魔術也是完全無法理解,但它就是發生了,挑不出破綻。

正好,普羅庫拉帶侍女送蛋糕過來。她問清原委,笑著說:“那老師可要小心了。你們這方面可是名聲不佳。聽說從前也有人發現過什么無理數,大家都理解不了,結果畢達哥拉斯親自下令,把那家伙扔進大海,免得動搖了整個數學體系。”

我說:“這都是外界訛傳了。發現無理數那人叫希帕索斯,后來他活得好好的,還研究了球體和正十二面體。再說希帕索斯是畢達哥拉斯死后才出生的,畢達哥拉斯怎么能淹死他?”

本丟吃著蛋糕,他摳出蛋糕里的葡萄和杏仁,一粒一粒慢慢咀嚼。好一會兒,他說:“我倒能理解那些傳言。因為我們把數學看作真理。真理只能有一個,否則就不叫真理。無理數在現有真理之外,又提出一套新真理。他們只有兩個選擇,要么放棄這套自己熟悉的真理,要么消滅那套無法理解的真理。”

普羅庫拉說:“你看你,還成天嘲笑猶太人呢。他們為經上一句話打得頭破血流,你們為一個數學名詞殺人滅口,有什么區別?”

本丟嘆口氣,對我說:“替我轉告老師,還是謹慎點兒好。別忘了蘇格拉底的命運。”

我起身告辭,這時本丟才提及城內局勢。他說:“唉,沒想到還是讓耶穌鬧出了大事。你去見他,找出什么了嗎?”

我只能慚愧回答,沒有。

他拍拍我肩膀,說:“也不用太擔心,猶太人嘛,新先知跟老祭司打架,就像猴群里年輕猴子挑戰老猴王,隔幾年就有一回,我們見得多了。我都部署好了,誰鬧事就揍誰。瑪爾斯的鐵錘會讓他們忘掉天上的國,滾回地上的家。當然,眼下我兵力還有些薄弱,等那兩個騎兵中隊趕到,就高枕無憂了。”

我懷著自責踏入家門。帕特羅辛難免大驚小怪一番。我講了事情經過,她看到傷口都已愈合,只有右耳還剩一條小口子,才停止嘮叨。

現在我們吃過午飯,過會兒我還要出去找耶穌。騷亂在即,我必須盡我的責任。分餅的難題先放到一邊。聽說耶穌常在圣殿給人治病,倘若我能揭穿治病的騙局,那也能動搖他的信徒,打擊他的勢力。

以上就是要補充的內容。我同意本丟的提醒。新幾何學雖然邏各斯上站得住,但完全不符合日常經驗。一旦公開,理解您的人恐怕不會比理解蘇格拉底的雅典人更多。

希望您小心為上。再見。

信件三

馬可羅斯向親愛的岳父問好,祝您和岳母身體健康!

請原諒接二連三地來信。昨天下午剛寄出一份,此刻我的蘆葦筆又在飛舞了。但我實在無法按捺。這一夜的經歷比上次更加離奇,完全超越我的智識。再一次,我只能向您匯報,懇請指點。

如昨天所言,寫信之后我就趕去圣殿,打算揭穿耶穌治病的騙術,但沒找到他。不僅耶穌不在,行人都很少,平日喧鬧的圣殿此刻冷冷清清。我這才想起,今晚是逾越節,猶太人都在家宰殺羊羔,獻祭上帝。除了我這個外邦人,沒人會忘記這么重要的節日。

我在白色院墻下徘徊,打聽耶穌在哪里過節,連問幾個人都不知道。忽然,兩只手從背后抓住我,一個聲音喝道:“又是你!鬼鬼祟祟,你想干什么?”

我回頭一看,是彼得!我使勁一掙,卻沒能掙脫。那老漁夫胳膊粗壯,雙手像鐵鉗一樣鎖住我,一身魚腥味直往我鼻里鉆。

我倆正在推搡,一個中年婦女趕過來,說:“彼得,快住手,這人又沒惹你,你抓住他做什么?”

彼得不情愿地松開手,說:“母親瑪利亞,這個希臘人不是好東西。上次他在耶利哥,也是鬼鬼祟祟一路窺探我們。后來又跑回我們吃飯的地方,到處亂挖,不曉得在刺探什么。現在又暗地里打聽老師行蹤,顯見是不安好心。”

我整整身上衣服。這時,又一個人說:“拿撒勒的約瑟向你問好。我兒子耶穌說,傍晚必有一個希臘人到圣殿找他。想必就是你了?”

我轉頭望去。這位約瑟五十多歲,手腳粗大,肩膀寬闊,頭發和胡須已經半白。他身旁的瑪利亞稍年輕些,眉目清麗,面容瘦削,棕色眼珠帶著些愁緒。看來,耶穌忠實地繼承了父母的相貌。

我說:“亞歷山大里亞的馬可羅斯向你們問好。你們兒子的名字流傳四方,我時常聽說,耶穌是神的使者,是以色列的王呢。”

瑪利亞回答:“這都是神的賜福。經上說,人要與妻子結合,二人成為一體。又說,兒女是耶和華所賜的產業,所懷的胎是他給的賞賜。我們只是照神的旨意行事,而后接受他的賞賜。”

我心不在焉地敷衍,盤算著該怎樣反擊。耶穌說我會到圣殿找他,顯得他好像能預知未來。我得想辦法揭穿,這其實是他們編的說辭,把街頭偶遇說成故意安排的等待。

約瑟從衣袋掏出一根麥穗,說:“耶穌讓我把這個給你。他還說,如果你要找他,天黑后到城東去,半夜必有一伙人打著火把出城,跟著他們走就行。”

我接過麥穗。麥穗干癟枯黃,但那瞬間我的心比麥穗更加干枯,——耶穌不僅猜到我要來,更猜到了我的來意!

麥穗無疑代表他那句話:一粒麥子如果死了,就會結出許多麥粒來。而這又是一個暗喻,指向我最牽腸掛肚的疑問:一張餅怎會如麥子一般,變出許多餅來?

然后,他拋出一個誘餌——到城東去找他。

我忘了是怎樣與約瑟夫婦告別的了。彼得似乎還瞪了我一眼。我也忘了后來是怎樣回家的。晚餐時,帕特羅辛說今晚全城都彌漫著烤羊羔和燉羊肉的香味,她在家都吸了飽飽一肚子。我卻好像什么也沒聞見。至于原本計劃的揭穿治病騙術,更是忘得一干二凈。

我腦里只有一件事——要不要吞下他的誘餌?

我不知道誘餌后面是什么。或許是銳利的漁鉤,或許什么也沒有。但那誘惑如同塞壬的歌聲,響徹心扉。哪個魔術師不想揭開另一個魔術師的謎底呢?

親愛的岳父,換作是您恐怕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吞下去!

我讓帕特羅辛先睡,獨自出門。沒叫衛兵,估計他們正在過節。這個時候也雇不到毛驢。好在月亮已經爬過屋頂,照得城里旺亮,我披件羊毛寬袍,向東出城。

我等了很久。今天是月圓前一夜,月亮又大又白。它一點點往上挪動,爬過最高點,又一點點回歸大地。城外冷風漸起,我的羊毛袍子越裹越緊,卻仍擋不住寒意滲過羊皮,鉆進皮膚。

正當我想跺跺腳暖暖身子,忽然眼前一亮,一大群人打著火把涌出城門。我背過身避在路邊,等他們過去了,拉起袍子跟在末尾。

他們有百十來人。借著火把觀看,隊伍核心是幾個老頭,手握法杖,頭戴白帽,胸前掛著十二塊瑪瑙石,顯然是圣殿祭司。祭司周圍簇擁著幾十條魁梧漢子,腰挎長刀,肩扛棍棒,應該是圣殿警衛。隊伍里還夾雜許多仆人,有的舉火把,有的打燈籠,為人群照路。此外還有不少平民,有老有少,有胖有瘦,從穿著來看,似乎也有貧有富。

我粗略找一遍,沒找到耶穌。這許多身份各異的人,為什么會混在一起,半夜出城?耶穌叫我跟著他們,有什么用意?

沒人開口說話,人們只是繃著臉快步趕路。能聽到的只有匆忙腳步聲、火把爆裂聲和偶爾咳嗽聲。好在人群龐雜,彼此似乎也不熟識,多了一個我,倒也沒人察覺。

走一會兒,身上漸漸暖和,甚至都有些出汗。過了一條旱溪,隊伍一轉,進了路邊一處橄欖園。老祭司一聲令下,人群迅速散開,有的把守路口,有的搜索樹叢,有的飛步沖向后門,嘴里喊道:“快!莫讓他跑了!”

叫嚷聲打破了深夜寂靜,火把照亮了一排排橄欖樹。看來他們早就計劃好,是要捉拿什么人。我不知道我該如何行動,索性仍跟著祭司,走向果園深處。

月光下,幾個人影閃出樹林,問道:“你們找誰?”

一個祭司說:“找拿撒勒的耶穌。”

接著,旁邊一人走上前,抱住問話那人吻一下,說:“請安老師。”

警衛們立即圍上去,火把照亮他們臉龐。此時我已站到前面,我認出來,被吻之人正是耶穌。他仍穿著那件白布袍,只是袍子臟了許多,沾滿塵土。彼得和另兩個門徒站在他身邊。搖曳火光下,耶穌似乎身形更瘦削,臉色更憔悴了。

他站立不動,盯著吻他的人說:“猶大,你用親吻作暗號出賣我嗎?”

警衛抖開繩子,準備捆綁耶穌。我有些明白了,內戰果真開始了,這是祭司們搶先動手,深夜襲擊耶穌。

忽然,彼得拔出一把刀,刀頭指著我叫道:“又是你!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我一時沒明白,這事跟我有什么關系?眨眼間他沖到面前,尖刀劈頭砍下。我慌忙一閃,但還是晚了一步,刀刃呼地劈過,我清楚聽到咔的一聲,什么骨頭被砍斷了!

隨即右臉劇痛,我伸手一摸,手上全是血。再一摸,在最痛的耳廓部位,卻什么也沒摸到。那里只有一塊汩汩流血的傷口——

我的耳朵被削掉了!

我捂著臉,心中一片駭然。果然是個陷阱!難道他們識破了我的身份,特意把我騙來殺死?

混亂中只見警衛沖上來,圍住彼得。彼得叫罵著舞刀沖殺,警衛們也拿不下他。

耶穌嘆息說:“收刀入鞘吧。凡動刀的,必死在刀下。”

彼得一愣,揮刀虛砍兩下,忽地把刀一扔,沒命地逃開去。其他門徒見狀,也轉身就跑。警衛們呼喊著追上去。有個門徒跑得慢,衣服被人扯住。他大叫一聲,就勢掙脫衣服,光著身子飛奔而逃。

這時耶穌身邊反而沒有警衛了。但他并沒逃開。他蹲下身,撿起什么東西,站起來走近我,抬頭禱告:“主啊,求你隨我的心愿,賜予我耳朵。”

月光下我也看清了,他撿起來的不是別的,正是一塊耳朵——我被砍落的耳朵。

接下來的事比分餅更要離奇。他舉著耳朵向我走來,當時我仍捂著臉,他離我還有一臂之遙,忽然,我的右臉不痛了,我的右手心多了什么東西!

我隨手捏一捏,薄薄的,軟軟的,脆脆的——是耳朵!

但月光下我看得清清楚楚,撿起的那塊耳朵仍在耶穌手里。我臉上這塊耳朵卻是從何而來的呢?

耶穌說:“看,我把我的所有給你了。”然后收回手。一瞬間,手中那塊耳朵消失了,就跟新耳朵的離奇出現一樣,舊耳朵也無端消失了。

我不禁扯扯右耳。它還在。很結實,很牢固,與頭顱渾然一體,有耳廓,有耳道,有耳垂,仿佛就是從我頭上長出來的,已經陪了我一輩子。

此刻我身體完好無損,心中卻亂到極點。我又一次錯了。他真能治病,他治好了我的耳朵!

一個祭司喊一聲,警衛們圍過來,推著耶穌走了。果園又歸于寂靜。我卻久久挪不動腳步,在橄欖樹下獨自沉思。

他到底怎么治病的?他連碰都沒碰我。他并不是給我裝上舊耳朵,而是令我長出新耳朵,然后又把舊耳朵變沒了。他到底是有什么神力?

等我回到家,天已蒙蒙亮,帕特羅辛也起床了。看到那一臉血跡,自然又是一番大驚小怪。我簡單說了幾句,沒提耳朵的事。這事過于怪異,我們倆仔細討論即可,沒必要讓她驚擾。我只說是碰到祭司抓捕耶穌,臉上濺了血跡。她忙叫人打水洗臉。洗凈之后,她察看半天,確認我毫發無傷,才咕噥一句:“咦,真的什么傷口都沒了。”

總算安下心來。

這時普羅庫拉派人來,邀她去說話。她讓我休息,自己去梳妝。但睡覺之前,我必須把這經歷告訴您。只有我的岳父,當今最偉大的智者,能幫我解開疑團了。

我不再把耶穌看作魔術師。耳朵不是繩子。耳朵斷而復生,絕沒有哪種魔術能做到。

那么,難道是巫術?我絕不相信。世界的基石是數學,我不信有超越數學的巫術存在。

可是,親愛的岳父,我這一夜遇到的究竟是什么呢?我只能按下思緒去睡覺,讓疑問隨著信件傳給您。這塊土地遠比我想象的神秘,這個民族遠比我想象的聰明,希望您的智慧能撥開迷霧,窺見我力不能及的原野。再見。

信件四

父親啊!你的紫羅蘭在哭號,快想辦法救救她丈夫吧!

馬可羅斯被本丟·彼拉多扣住了,這么晚還沒回家,我快要急瘋了!

今天真是亂透了!下午發生了地震,好多房子都塌了,我家窗簾也像被巨手撕開,裂成兩半。還好我人沒事。在此之前,中午又有日食,天昏地暗,抬頭只見一片星星閃爍。uM7p/GITERsn7Kf45YiKDw==但今天明明是月圓之夜,你教過我們,日食只會在新月那天發生,今天只可能有月食,不可能有日食。然而那無邊黑暗又是從何而來的呢?為什么天上地下全都亂套了呢?

我害怕極了,身體也不舒服,吐了兩次。馬可羅斯又不在,誰能安慰我?爸爸媽媽,我只有你們了。

仆人們說,都是因為那個叫耶穌的彌賽亞。上午他被釘上十字架,到下午就斷了氣。他是神的兒子,所以神靈震怒,摘走了太陽,掀翻了大地。我們要趕快懺悔謝罪,免得他再降災禍。

我也不知道真假。但是最近馬可羅斯吃了許多苦頭,的確都是那人惹的。起先他說,不就是個鄉下魔術師嗎,我一天就能揭穿十個。不料他去找耶穌,去了好幾天,中間還生了場病,耳朵也擦破了,什么也沒能揭穿。他說,那鄉下人還真有點兒本事,會無中生有地變出餅來。除了餅,他還把母親的鮪魚從兩塊變成無數塊。馬可羅斯發誓,那絕對是母親腌制的味道。但是母親怎么可能為這個猶太人腌魚呢?那個魔術太邪門了。

說到這里,又有件怪事。昨天他回家,我看到他耳朵擦破了,有塊傷口。天黑他又出門,去找耶穌。今天早上才回來,半張臉都是血,都凝成血塊了。說是碰上祭司抓捕耶穌,有人動刀,鮮血濺到臉上了。

但洗掉血跡后,我發現,原先耳朵上的傷口不見了!

才一夜工夫,傷口不可能愈合那么快。就算愈合了,也該留個傷疤。然而都沒有,那耳朵完整無缺,就像從沒受過傷一樣。

而且膚色也不對。你知道,馬可羅斯膚色偏淺,但這塊右耳跟左耳相比,顏色有點兒深,近乎橄欖色,長在他臉上頗顯突兀,如同一根蘋果樹枝嫁接在梨樹上。我甚至閃過一個念頭,這好像是把他耳朵割掉,換成了另一個人的耳朵。當然,那是我在瞎想了,他的耳朵好好地長在頭上,一條縫兒都沒有——就算最高明的醫生也不可能換得那么完美啊。

我真該拉住他問個究竟。但是看他太困了,一夜沒睡,正好普羅庫拉又邀我去說話,就讓他先休息,等起來再問也不遲。誰知道就再沒機會了!

今天真是一連串的怪事,耳朵只是開始。我去了安東尼堡,普羅庫拉說做了個怪夢,本丟處死了那個叫耶穌的先知,神靈降罪,令她遭了不少折磨。她問我懂不懂解夢,亞歷山大里亞的智者會怎樣解釋這個夢?

唉,夢神摩耳甫斯的意志,我怎么能猜到?我只好編些說辭安慰她。不料才說幾句,外面喧鬧起來。仆人說,來了一大群猶太人,綁著耶穌,要總督釘他十字架——跟她的夢境一模一樣,你說怪不怪?

普羅庫拉忙傳話給本丟,這人的事你不可管,我今天在夢中為他受了許多苦。本丟聽夫人這么說,就把耶穌帶到里邊,單獨問話。我們也趕過去,隔著門簾觀看。那個害苦了馬可羅斯的先知三十來歲,長得倒是相貌堂堂,但是渾身是血,顯然剛遭過毒打,眼睛嘴巴都腫得老高,衣服也被打成了血色布條。

審訊比我想的快得多。本丟問:“他們控告你藐視凱撒,妄自稱王。那么,你是猶太人的王嗎?”

耶穌回答:“我的國在天上,不屬這世界。”

本丟不滿意,仍是追問:“你到底是不是王?”

耶穌說:“你說我是王。我為真理而生,也為此來到世間,特為給真理作見證。凡屬真理的人就聽我的話。”

本丟撲哧一笑:“真理是什么?”他站起來,揮揮手吩咐副官:“不審了,我查不出他有什么罪。無知與狂妄也不犯法。他是加利利人,交給希律王處置吧。”

副官把耶穌帶走了。本丟掀開門簾進來,臉上仍然帶著笑,說:“真理是什么!他學過幾何還是學過代數?他是懂天文還是懂音樂?這種人也配談真理!”

普羅庫拉問:“你打算怎么辦他?”

本丟說:“當然是放掉。難道他們叫我殺誰我就殺誰?凱撒派我來當總督,是為了叫猶太人聽羅馬人的話,而不是反過來。”

普羅庫拉又問:“要是希律王判他死罪呢?”

本丟說:“希律王是羅馬的傀儡。我不殺的人,他怎么敢殺?我只是拖延點兒時間。現在釋放耶穌,那幫祭司必然鬧事。我如果要鎮壓,兵力還有些不足。那兩個騎兵中隊就快到了,讓希律王先審一審,拖一會兒。只要騎兵一進城,哼,再有人騷亂,刀劍和馬鞭會告訴他們,誰才是耶路撒冷的主人。”

普羅庫拉這才放心。我正要告辭,馬可羅斯匆匆忙忙來了,手里抱著一疊莎草紙。他只跟我們打個招呼,就拉著本丟談什么事去了。

唉,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見丈夫了。他們一直在談。不久堡壘里人喊馬嘶,騎兵趕到了。后來,希律王果然也把耶穌送回來了,仍舊請總督發落。再后來,本丟出來了,卻沒見到馬可羅斯,我猜他大概有些公務,就繼續等。

誰能料到,本丟竟判了耶穌死刑!打聽消息的仆人說,是祭司們一再逼迫,總督沒辦法,就拿水洗了手,說,流這義人的血,罪不在我,你們承當吧。而后宣布,釘耶穌上十字架。

普羅庫拉非常驚訝,連聲說:“怪!怪!怪!”

仆人說,是怪,除了十字架,還判了耶穌鞭刑。妄稱為王,打十鞭,不敬凱撒,打十鞭,兩罪并罰,共打三十鞭。人們都以為聽錯了,十加十不是二十嗎?怎么會是三十?但等總督簽下判決書,上面又分明寫著,鞭笞三十。也是怪了,據說總督還是當今最偉大數學家的學生,怎么會連這都算錯?只可憐那人臨死之前,又白白多挨了十鞭。

總之今天怪事太多了。普羅庫拉派人去叫本丟,回復卻是,總督軍務繁忙,抽不出身。又讓他們去找馬可羅斯,仆人找了許久,回報說找不到,堡壘里哪兒都沒有他,是不是已經回家了?

我慌忙趕回家,但家里沒人。仆人說,他剛睡下又跳起來,攤開許多紙,畫滿各種符號。然后急匆匆寫封信,吩咐他們寄給岳父,自己就收起那些紙出門,再也沒回來。

我不知道他又給你寫了什么。他睡覺前明明剛寄了封信,這會兒工夫又能有什么事呢?莫非他也做了什么怪夢?

我只能坐在窗臺眺望。望到中午,忽然天空漆黑,發生了日食。仆人們都慌了,說海上也起了風暴,今天怕是個災異日子哩。

日食過后,我開始生病,吐了一場。我想,不能再等了,得再去趟安東尼堡。還沒動身,忽然間地動山搖,來了場大地震。我摔了個跟頭,還好沒什么大礙。房子也沒事,只是客廳石梁裂開一條大縫。

我再不敢出門了。這果真是個災異日子,又是地震又是風暴,還在月圓之日發生日食,這是亙古未有的怪事,誰知道還有什么在前頭呢。

我一個人坐著,眼睜睜看著太陽墜入西方。黑暗一點點籠罩我的家、我的心,而我的丈夫一絲消息也沒有。

到睡覺時分,普羅庫拉派人送來消息,馬可羅斯找到了。他還在安東尼堡,好像跟本丟吵了一架,本丟一怒把他關起來了。不過人沒什么危險。明天她再勸勸本丟,等他氣消了應該就會放人了。

這下我更睡不著了。剛剛又嘔吐一次,非常難受。我只好起床,點起蠟燭寫信。海上有風暴,也許這封信都送不到你手里。但我還有什么法子?爸爸啊,你是我唯一依靠了。這一串怪事快把我擊垮了。求求你,如果你聽得到我的哭聲,快給本丟寫信,用盡你最嚴厲的言辭,快叫本丟放了馬可羅斯,我不能沒有他。

快救救你的紫羅蘭吧!

信件五

馬可羅斯向親愛的岳父問好,祝您和岳母身體健康,愿真理與智慧與您同在!

我發現了!我發現了耶穌的奧秘!

它是怎樣鉆進我腦袋的?說來也神奇,它來自一個夢。

早上寫完信,我就上床睡了。我做了個夢,夢見帕特羅辛懷孕了,挺著大肚子。一個中年婦女對她微笑說:“男人當與女人結合,神將賜予你們胎兒,教你們變成三人。”

我仔細一看,那婦女正是耶穌的母親瑪利亞。猛然我驚醒過來,從床上跳起,幾步躥到書桌前。桌上仍然鋪著莎草紙,蘆葦筆尖的墨水還沒干,我飛筆寫下一個等式:

1+1=3。

感謝夢神摩耳甫斯,我全明白了。我學著耶穌禱告說:“主啊,求你隨我的心愿,賜予我蘆葦筆。”

然后,我從書櫥拿來一支新筆,放到書桌上。剛把它放平,忽然,眼前一閃,桌上又多出一支蘆葦筆!

那筆細長、挺直,形狀跟剛拿來的那支一個樣。從長短、粗細、顏色,到蘆葦管的截面、結節的位置乃至筆尖削出的刀痕,全都一模一樣。

我再拿起剛拿來的筆,抓離書桌。頓時又是一閃,原先我寫信的那支筆不見了!

現在我仍是手里一支筆,桌上一支筆,都是筆尖干黃,沒沾過墨水,就像羅慕路斯與瑞摩斯兄弟倆,外表完全沒有區別。而先前用過的那支筆端墨黑的筆,已從書桌上無端消失——也就是說,舊筆被換成了新筆。

親愛的岳父,您一定也看明白了,這就是耶穌的神力。準確地說,是耶穌所信的神的力量。他遂我的心愿,將1+1=3施加于蘆葦筆。書桌原有一支筆,我又放上一支,就變成三支。不過,那筆并非他隨意扔來,而是仿照新加入的筆的模樣,再造一支,就如猶太經書里說,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了人。

同時,1+1=3,亦即3-1=1。當我從書桌上拿走一支筆,神也消去一支筆。這次他也是有選擇的,消去的是原有那支筆。經過一次加法一次減法,筆的數量沒變,但舊筆變成了新筆。

昨夜的謎底揭開了。耶穌是將1+1=3施加于耳朵,用他的好耳朵和我的破耳朵,在我臉上造出一個新耳朵,再將破的那個消去,讓我又有了一個好耳朵。是的,用的是他的右耳。我的右耳是壞的,而左耳沒法裝在右臉上,所以新耳朵只能是照耶穌的右耳長出來的。我照了照銅鏡,太模糊看不清。過會兒讓仆人給我看看,也許他們能發現兩只耳朵不太一樣吧。

同樣方法,耶穌用自己的血肉,將盲人的眼睛、瘸子的腿,以及各種病人的各種器官,都換成他的健康器官。分餅分魚也是如此。當他掰開一張餅,傳出半張,再將剩下半張換成一整張,看上去就像不管怎么掰,那餅始終不變小,永遠是一整個圓了。

如何理解這一切?正如您所說,數學是諸神的語言,是諸神管理世界的工具。我絕不相信神跡。諸神不會費勁一個一個地創造眼睛,或者消去耳朵。神跡必定也是一套數學規律運行的結果,只不過這套數學暫且超出我們理解,我們才將其看作神跡。

我認為,奧秘就在加法運算中。神——我不能再用“諸神”這個詞,耶穌主張神只有一位——能規定他想要的任意數學。他可令加法運算每做一次,結果便自動多一。如果用⊕表示這種加法,而仍用+表示我們的普通加法,那便是:

1⊕1=3

1⊕2=1⊕1⊕1=5

a⊕b=a+2b

同樣,用※表示乘法:

a※b=a(2b-1)

無須多寫,您一眼就能看出,加減乘除、乘方、分數,所有運算規則都可推廣到這套新數學中。算術的結合律、分配律,在新數學中同樣成立,而交換律則不能適用。

最重要的是,我推演了好幾頁,都沒推出自相矛盾的結論。那么,這就不僅僅是1⊕1=3一個等式,而是一套邏各斯上站得住的算術體系,正如您的新幾何學!

親愛的岳父,您明白我有多激動嗎?繆斯女神對我們何等眷顧,竟讓我們各自發現一套新數學,您發現了新幾何學,我發現了新算術!

而且,我比您更幸運些。在現實中,我們找不到過直線外一點的多條平行線,卻能看到活生生的1⊕1=3。感謝耶穌,他為我們推開了真理的另一扇大門。那是耶穌的數學,是他的神的語言,他的神跡正是1⊕1=3能夠成立的證據。

說到這里忽然想起,耶穌還提過,他會被釘上十字架。我不能再寫了,我必須馬上去找本丟。十字架是羅馬人的刑法,唯一能將他送上十字架的,只有羅馬總督。看來,昨夜那幫祭司綁走耶穌后,是要將他交給羅馬人,讓本丟處死他。我得趕緊去救下他。

不說了,現在我是馬拉松的菲迪皮德斯,要將神的訊息送到安東尼堡。我回家再繼續推導,有新發現再寫給您。聽說海上起了風暴,這封信多半要耽擱,說不定會跟下一份研究成果一起送到您手上呢。

愿數學的榮光照耀你我,照耀世界。再見。

信件六

本丟·彼拉多向尊敬的老師致意,祝老師與夫人身體健康。

尊函收悉,但我的回信未能寄達。信差說您搬家了,府上沒人。我托埃及行省的朋友打聽,他們也沒能找到您的新住址,也不知道您為什么搬家。直到今天我才收到消息,您回到府上了。我立即給您寫信。希望您和夫人一切安好。

先解釋您上次提到的事。我從未扣押馬可羅斯。留他在安東尼堡,是為了保護他。

當時我拿了個猶太罪犯,名叫耶穌,預備釘上十字架。此前我曾派馬可羅斯去探查耶穌罪證。不料那人能說會道,不知用什么說辭,反而讓馬可羅斯信了他那一套。耶穌被捕后,馬可羅斯來找我,竟說什么耶穌是神的使者,不可加害,必須立即釋放等。

必須承認,這是我的錯。馬可羅斯第一次離家游歷,不知世間險惡,那些神漢不是他能對付的。我太大意了,本以為揭穿魔術是他的專長,沒想到反而置他于險地。

對他那番糊涂話,我倒也不在意。但耶穌黨羽眾多,那時正圖謀暴動,劫出耶穌。我唯恐馬可羅斯不明是非,也卷入暴動。一旦大軍鎮壓,玉石俱焚,萬一傷了他性命,必為我終身之憾。

我只能將他保護在安東尼堡。待到耶穌已死,黨羽逃散,才讓他回家。當時情勢緊急,我未能及時通報令愛,致使她以為馬可羅斯被我扣押了,受了許多驚怕。這是我犯的第二個錯,望老師原諒。

沒想到,才兩天,馬可羅斯又離家出走了。我們城里城外找了許久,一直找不到蹤跡。據治安官的情報,他似乎出了猶太行省。有人在大馬士革見過他,跟耶穌余黨在一起。

緊接著又有一件事:令愛帕特羅辛懷孕了!

這當然是件喜事。但馬可羅斯不在,您又音訊不通,帕特羅辛獨自一人,頗為焦躁。那時逾越節結束了,我也要離開耶路撒冷,回到凱撒利亞。拙荊普羅庫拉與她商議,讓她跟我們一起回去,住在總督府內,拙荊親自照顧她。這幾個月她心情尚佳,胃口也不錯,醫師說她和胎兒都很健康。

帕特羅辛幾次表示,希望回到亞歷山大里亞,回到您身邊。但我猜測,您大概也遇到些麻煩。我從雅典的朋友那邊聽到一些對您不利的消息,跟您最新的數學研究有關。這封信正為請示您的意見。倘若您也同意,我就挑個風平浪靜的日子,雇艘大船,送帕特羅辛回去。倘若您那邊仍不妥當,我也可以派人來,接您和夫人到凱撒利亞。總之,有您和夫人陪伴,料想她會歡愉許多。

此事如何辦理,請老師示下。這邊我也繼續督促治安官,搜尋馬可羅斯。一有消息,必向您告知。

又及,我在羅馬和埃及都有些朋友。如果亞歷山大里亞有麻煩,或許他們能幫上忙。

愿您保重。再見。

信件七

卑微的馬可羅斯向尊敬的岳父問好,祝您和岳母以及帕特羅辛身體健康,愿神的光輝與您同在!

抱歉這封信有些晚了。我在大馬士革,消息不太靈通。今天才聽說您回家了,并且把帕特羅辛也接回去了。非常感激您和岳母照顧她。您是在替我盡家庭之責。

我走上這條路的原因,帕特羅辛想必已經說過。但有些地方恐怕她也說不清楚,尤其是有關數學的推演和討論。我還是寫信再說一遍。

半年前給您的最后一封信提到,逾越節早晨我去找本丟。士兵們都認識我,知道我是總督的好朋友,告訴我總督在后花園。帕特羅辛也在,我顧不上與她說話,直接把本丟拉到另一個房間,詢問耶穌狀況。他說,耶穌還在他手里,到中午就無罪釋放。

我這才松了口氣。本丟拍拍我肩膀,讓我坐下,說:“你緊張什么?就算宰了他,也不過是拍死一只蚊子。那人犯法也沒犯法,但是老有只蚊子在耳邊嗡嗡叫,假傳神旨,造謠生事,也夠討厭的。”

我說:“不,他不是假的,他是真的神的使者。”

我攤開懷中那卷紙,開始講解1⊕1=3。應該說,新算術比新幾何學好懂多了。本丟立即吩咐取來紙筆,按照新加法的定義,從頭推導。偶爾有人進來報告軍情,他頭也不抬,只答聲“知道了”,繼續趴在紙堆里運算。

他推導很久,莎草紙鋪得桌上都擺不下了。終于他把筆一扔,仰在椅上嘆道:“怪了,竟然都能成立!沒有自相抵觸的推論!”

我說:“所謂真理,就是定義清晰、邏各斯完備,并且能描述世界的一套理論。1⊕1=3正是如此……”

他打斷我,“不,第三條它不符合,世上沒有1+1=3這回事。”

我苦笑一聲,講了耶穌分餅和治耳朵的事。他看看我右耳,再對比左耳,說:“是有些不一樣,就像修到一半的忒修斯之船。那又如何呢?那些神漢都是會耍魔術的,只是我們暫時還沒搞懂他們的把戲而已。”

我說:“那不是魔術,是數學。我們的世界,1+1=2。在耶穌的國,1⊕1=3。當他把他的數學帶入我們的世界,便有了神跡。”

于是我解釋了分餅與治病的數學原理。這次他沒打斷,只是默默聽著。您教出的學生都是這樣,最服膺邏各斯。一個結論就算再不喜歡,只要推理過程沒漏洞,他也只能強迫自己接受。

我拿起一支蘆葦筆,說:“過直線外一點能引多條平行線,我們確實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樣。但是1⊕1=3,現在我們就能看到。”然后仰頭禱告,“主啊,求你遂我的心愿,賜予我蘆葦筆。”

我拿筆靠近桌上另一支筆。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眼前什么變化也沒有,沒有出現第三支筆!

本丟看看筆,再看看我,一臉疑惑。我連忙重試。或許是禱告詞錯了,或者蘆葦筆湊近的方向不對?可是,不管我怎么禱告,不管我怎么湊近,兩支筆還是兩支筆,我家里的神奇一幕始終沒有再現。

我忙得滿頭大汗,一遍又一遍試驗。間或一抬眼,卻看見本丟坐在桌邊,雙眉緊鎖一動不動。他根本沒關心我在弄什么,只盯著滿桌滿紙的公式,托著下巴咕噥:“不可能,既然有了1+1=2,怎么能再有1+1=3?真理只能有一套……”

這時房門推開,他的副官走進來,報告說耶穌又被希律王送回來了。本丟像受驚的貓,一下從椅上跳起來,說:“什么?耶穌?噢,好,我去,我去……”

忽然他清醒過來,仿佛被邁達斯的手指點到,瞬間從數學家彼拉多變回總督彼拉多。他整整胸前的紅綬帶,咳嗽一聲,用低沉的嗓音說:“帶耶穌去大堂。把祭司們也都叫來。既然希律王不肯管,只能我來判了。”

他大步走出去。臨到門口,他停一下,仿佛自言自語說:“不行,希帕索斯必須扔進大海。”

唉,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可我那時全心都在想,1⊕1=3為什么不靈了,對這話竟沒注意。

副官哐一聲關上門,房里只剩下我一人。沒想到,當我再次念完禱告,擺下蘆葦筆,眼前一閃,第三支筆又毫無征兆地出現了!

我又驚又喜。伸手拿走第三支筆,馬上,原先桌上那支筆也消失了,跟我在家的試驗一樣。幸運女神又回到我身邊,我又試幾次,這回每次都成功了。

我跳起來,沖出去找本丟。不料一拉門,只聽當啷一聲,門只拉開一條小縫。再一拉,仍沒拉開。這時我才發現,外面把手位置纏著一條鐵鏈——門鎖住了!

我透過門縫叫喊。能聽到走廊有人說話、走動,但就是沒人理我,就像我不存在。

我嗓子都快喊啞了,喊聲在走廊里徒然回蕩。忽然我明白了,這是本丟本人的命令。沒有他的吩咐,那些人絕不敢這樣對待總督朋友。

可這是為什么呢?我犯了什么罪,憑什么囚禁我?

沒人回答我。只有桌上的紙被風吹起,嘩嘩翻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坐下,繼續推演新算術。可那顆心哪能靜得下來?我想著帕特羅辛,她或許就在附近,她知不知道丈夫莫名其妙成了囚徒?我想起剛剛寫給您的信,海上有風暴,它或許正在浪濤中顛簸,或許已沉入海底,正如我的心情。

似乎諸神也感受到我的憤懣,中午天空一黑,發生了日食。這事我至今也沒想通,逾越節是月圓之夜,怎么會有日食?但當時確實是一片漆黑,星辰閃現,除了日食我想不出其他解釋。下午又發生地震,堡壘里塌了一座塔樓,亂作一團。

就這樣亂糟糟過了一天。還好,總督大人沒忘記我。中午有人送來面包與水,還周到地配了個尿盆。天快黑時,除了食物,又送進一套被褥。我心里暗覺不妙,看樣子是要一直關下去了?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就被釋放了。我連忙回家。帕特羅辛一夜沒睡,焦急異常。昨天又是地震又是日食,我又不在,她嚇得不輕。見我平安歸來,再聽說只是單獨囚禁,沒吃什么苦頭,她才松一口氣,叫侍女鋪床休息去了。

路上我已聽說,耶穌真應了自己預言,上了十字架。人們還傳說,耶穌是神的兒子,昨天的地震日食,就是神靈震怒降下的災禍。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神的兒子,但我確鑿無疑地知道,他是神的使者。

不僅是我,還有一個人同樣洞悉此事:本丟·彼拉多。只是他拒絕接受。他身居高位,享盡威權,已被這世界羈絆太深。他不愿承認另一套真理,不愿被低賤猶太人的另一個世界顛覆。他對真理了解越多,就越懼怕耶穌。最終他決定除掉耶穌。

可是,真理豈是一個凡人能除掉的?

我閉門不出,在家研究。到傍晚,我把新算術又拓展許多。神的意志是無限的。他可令1⊕1=3,也可令其等于4、5乃至任何數。只要我們將⊕的定義普遍化,令每次運算自動多2、多3,多n就行。我將之分別稱為2度加法、3度加法,以及n度加法。

試驗也成功了。我向神祈禱,賜給我10度加法。當我把一支蘆葦筆放到另一支筆旁,桌上頓時變成12支筆。進一步,還有負加法。比如,在-1度加法下,兩支筆放到一起的結果就是,兩支筆都不見了!

顯然,我們的世界是個特例,0度加法,正如過直線外一點能引一條平行線,也是能引多條平行線的一個特例。耶穌帶來的不是另一套對立的真理,而是更大更完整的真理。我們篤信不疑的1+1=2,只是神所創造的廣闊世界中的一小部分,是柏拉圖之火在洞穴壁上的投影,遠非火焰本身。

可惜,這話無法跟本丟講了。從窗口眺望安東尼堡,最高那座塔樓塌了半邊,他大概正發愁如何重建。他永遠不知道,耶穌不是來顛覆這世界,而是來指引更大世界的。

我還發現,1⊕1=3中,多出來的那支筆也可以有各種結果。以前我試驗時,多出來的筆總是跟后加入的那支筆一樣。但我也可以向神請求,讓它跟桌上原先擺的那支筆一樣。我分別稱之為后加法、前加法,即多出的東西分別跟后加入的或先前存在的東西一樣。我甚至還能求神賜給我均加法。當我把第二支筆放到桌上,平躺的兩支筆中間憑空多出一支筆,它的長短、色澤、筆尖形狀、結節位置,都是兩支筆平均的結果。仿佛父母中間躺了一個孩子,他有自己的長相,并不跟爸爸媽媽一模一樣,但仔細打量,他的眼睛鼻子笑容神態,又處處都有父母的影子。那景象真是奇妙之極!

不過,這些試驗只有我一個人能做。只有我,一個人。我獨自一人時,每次都能成功,想要幾度加法都能稱心如意。但如果有別人觀看,1+1永遠等于2,那套數學不會顯靈。我把祈禱詞教給帕特羅辛,讓她拿兩支蘆葦筆試驗。但即使她獨處一室,也看不到1⊕1=3。我又叫仆人來試,同樣試不出來。看來,神能聽得見的,只有我的祈禱。

于是我明白了耶穌臨別時所說的那句話:“我把我的所有給你了。”他給我的不僅是他的血肉,還有與神對話的能力——耳朵的作用,正是對話。

而今耶穌已死。那么,我是唯一使者了。

我問仆人,耶穌臨死前有什么遺言。仆人說,他在十字架上說了四句話。他看到他母親瑪利亞與一個門徒在人群中,就對瑪利亞說:“看,你的兒子!”又對門徒說:“看,你的母親!”那門徒聽了,當即起誓,余生把瑪利亞當作自己母親一樣看顧。

我說:“等等,他只托付了母親?他父親約瑟呢?為什么沒提父親?”

仆人搖頭說,不知道,他聽說的對話就是如此。后來,耶穌又說:“我渴了。”士兵用海絨蘸了醋,綁在草稈上送到他嘴邊。他嘗了一口,說:“成了。”就低下頭死了。

我眺望遠方,太陽正在墜落。阿波羅一天的旅程已經結束,它曾照亮的世界正沉入昏暗。高聳的安東尼堡變得模糊,白色圣廟變得灰黃,街道、房屋,千家萬戶漸次消失。黑暗張開大嘴,吞噬天地,勢不可擋。

仆人點起蠟燭。小紅火焰在蠟芯上跳動著,房間里又亮了,莎草紙上的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耶穌的事成了。下面,我要做我的事了。

我跟帕特羅辛交代一聲,出門去找約瑟與瑪利亞。耶穌在耶路撒冷的住處我早就打聽過,在他朋友拉撒路家。那是個小村莊,打著燈籠出城向東,不遠就到了。我敲開房門,問耶穌父母在不在,我要與他們單獨交談。

拉撒路說,他不能半夜放一個生人進來。我拿出一根麥穗,說是耶穌給我的信物。約瑟見了,便說服拉撒路,把我讓進他們房間。

拉撒路家并不富裕,房里只有一張木板床,一個小梳妝臺,一把椅子。拉撒路把燭臺放下,便退了出去。我關上門,講了我的計劃。瑪利亞起初不同意,約瑟說:“這是神的旨意。耶穌在十字架上說的話,也是這意思。”

瑪利亞捂住臉,無力地坐到床上,無聲的眼淚從指縫滲出,黑頭巾在燭光中顫抖。我靜靜坐著。約瑟雙膝跪下,親吻衣裳穗子,喃喃禱告。

禱告完,他站起身,對我點點頭。瑪利亞也停住哭泣。

我仰頭禱告:“主啊,求你遂我的心愿,賜給我人吧,一個均分的人。”而后示意瑪利亞走到約瑟身邊。

瑪利亞慢慢靠近丈夫,腳步遲疑。二人相距三四步時,忽然,黑影一閃,兩人中間多出一個人!

約瑟吸口冷氣,倒退一步。瑪利亞驚恐地捂住嘴。我擺擺手,叫他們別緊張,然后端起燭臺,遠遠打量那人。

那人粗看像約瑟的翻版,也是五十多歲,肩膀寬闊,留著花白的長發與胡須。細看又處處有瑪利亞的容貌,瘦削的面孔,棕色的眼珠,尤其是那憂郁的神色,實在像極了瑪利亞。身上衣服也是兩人的混合,里衣和外衣跟約瑟一樣,是寬大的棉布襯衣和袍子,肩上卻圍著婦女的披肩,頭上還披著黑頭巾,顯得頗不般配。

我松口氣,放下燭臺。神如愿賜給我均加法,正如他賜給父母兒女。多出來的人是已有二人的平均,長相酷似他們的兒子耶穌,只是年紀大得多,大概耶穌再過二十年便是這模樣吧。

我再示意瑪利亞離開。她望一眼約瑟,咬著嘴低頭走開。走出兩步,又是一閃,約瑟不見了!

瑪利亞回頭望去,那里只有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奇怪男人,丈夫已徹底消失,連根頭發也沒留下。她身子一晃,趴到床上,肩膀聳動著又抽泣起來。

我顧不上安慰她。實際上,她趴床不起反而是件好事。1⊕1=3只有我獨處才能做成,有人盯著就會失敗,所以我要請拉撒路退出去。而約瑟與瑪利亞就沒有影響,因為我做的是關于人的加法,他們是參與者,不是旁觀者。

但接下來,我的加法是關于時間,旁人的眼光會破壞結果。瑪利亞趴在枕頭里哭泣,正好給我一個不被打擾的機會。

睿智的岳父,我知道這里您會疑問:加法也可用于時間?是的。亞里士多德說過:“時間是關于前后的運動的數。”既然是數,當然可以加減乘除。

我再次祈禱:“主啊,求你遂我的心愿,賜給我時間吧,負一百萬度的時間。”

我的愿望生效了。我立即看到那個男人的變化。他花白的頭發漸漸變得烏黑,略帶佝僂的腰身漸漸挺直,松弛的臉頰開始變得豐潤,額頭上的皺紋一條條消失,眼睛越來越亮,神情越來越生氣勃勃。

他正變得年輕!

負一百萬度的加法,意味著每一份時間的流逝,在他身上都是一百萬份時間的倒退。我眨下眼的工夫,他都能年輕小半歲。瑪利亞的眼淚才打濕一小片床單,我就能把這個五十歲的男人,變到三十歲。

這也是耶穌的另一個奧秘。能操控時間,即能預知未來。他能預知我去圣殿找他,能預知自己被捕,被釘上十字架。

以及,預知自己的復活。

我停下加法,叫起瑪利亞。她擦干眼淚,抬起頭。在她眼前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瘦削,愁苦,跟三天前被抓走的兒子一模一樣。

瑪利亞一把抱住他。那千真萬確就是她的耶穌!死后第三天,他復活了!

就這樣,我的事也成了。我又坐了一會兒,等瑪利亞平靜下來,舉著燭臺送我出門。拉撒路對約瑟沒有露面有些奇怪,但也沒多問。我向他借了一把鐵鍬,一手打燈籠一手扛鐵鍬,又走到各各他,就是耶穌受刑、埋葬的那個山丘。

按照瑪利亞的描述,我找到耶穌的石墓。封墓石很大,我費盡全身力氣才把它滾開。這是個新墓室,只有一具尸體。我把他背出來,就在旁邊山坡挖個深坑,把他埋了。

做完這些,天已破曉。我坐在石頭上休息。朝陽升起,第一縷陽光照上我的羊毛寬袍,白得耀眼。

真理是什么?我想,世上有千千萬萬人,即有千千萬萬真理。每個人都有他的真理,每個真理都是神的一小部分,是神之火焰在我們身上的投影。對我們,真理是數學,是邏各斯。對窮人,真理是吃不完的餅,是一摸就能治病的手,是信主者雖死亦能復生。我們不懂窮人的真理,正如窮人也沒聽說過什么邏各斯。唯有耶穌全都知曉。因此也唯有他和他的神,才是完整的真理,唯一的道路,全部的生命。

以往的我太驕傲了,竟把智慧就當作真理!踏上真理之路,我們不僅需要雅典娜之劍,更需要耶穌之鞋,一雙名叫謙卑的鞋。智慧之劍讓人勇猛剛健,但也容易誤入歧途。唯有謙卑,才能把路越走越寬。

這時我聽到一聲驚叫。抬頭一看,是幾個婦女,穿著黑袍,挎著籃子,籃子里裝著幾個瓶子。我知道瓶子里裝的是香膏,這是猶太人的習俗,要用香膏涂抹死者。她們剛轉過山坡,看到墓室洞開,一個陌生人坐在墓前,頓時驚得走不動了。

我說:“不要驚恐。你們尋找的那釘了十字架的拿撒勒人耶穌,他已經復活了,不在這里。請看安放他的地方。”

她們走進墓室,馬上又飛逃出來,渾身發抖,籃子掉到地上都不管了。有個婦女大著膽子問:“你是天使嗎?”

我想了想,回答:“是。”

她們歡天喜地跑下山去。我也起身回家。但我不再是數學家馬可羅斯,而是天使馬可羅斯。而且,是唯一天使。

我不知道耶穌為何把他的所有給我。我無從明白神的心意。但既然他選中了我,我只得遵從神的旨意,向世人傳播神的消息。

我回家與帕特羅辛告別。那些事她應也與您說過,不再贅述。離家之后,我拜訪各地數學家,講解新幾何學和新算術,告訴他們還有更廣大的真理。唯有信從神,才能接近完全真理。

復活的耶穌見過他的門徒后,不久就歸隱了。他的教義由彼得和其他門徒繼續宣揚。當然,他們是向窮人講,講的也經常是耶穌的神跡。我也在他們的故事里,是耶穌最后一個神跡。當他被捕時,我的耳朵被彼得割掉,又被耶穌裝回去。彼得仍堅持我是祭司的手下,還把我名字記錯了,說成馬勒古。

本丟·彼拉多也惦記著我。我時常能感到,有人在窺探我,但他始終沒對我下手。我也曾疑惑,為何他對耶穌如此狠毒,卻對我如此仁慈?后來我恍然醒悟,那是因為耶穌有神跡,而我沒有。神不想把我也送上十字架,所以他保護我,唯有無人觀看時才賜給我加法。我能從1⊕1=3推出一整套數學,卻不能證明它與世界運行相契合,因此它不算真理。他仍在監視我,但只要我的真理停留在紙上,對總督大人就沒有威脅。

希望他能一直這樣想。因為我聽說了您的事,您沒我走運。雖然新幾何學在這個世界也找不到實證,卻還是有些當代的畢達哥拉斯感到威脅,謀劃把您扔進大海。幸虧斐洛庇護了您。他悄悄把您和岳母接到他家,又出面跟那些人談判。后來,您發表了一篇文章,證明新幾何學有兩個推論互相沖突,因此整個理論都是錯的,只能全部拋棄。這樣,您和岳母才又回到家中。

其實,誰都能看出,您那個證明很勉強,根本不足以推翻全套理論。但畢達哥拉斯們不在乎,只要您承認他們仍是唯一真理,他們就滿意了。

只有我知道,您是為了帕特羅辛和她腹中的胎兒。她跟我提過,從小就跟您玩一種密碼游戲,在街道角落涂抹幾個符號,便能讓城市開口說話,傳遞訊息。即使信差找不到您,她也能將亞歷山大里亞化作赫爾墨斯,把消息送到您耳中。從時間推算,您承認錯誤,正是在得知她懷孕之后。您最終選擇否認新幾何學,接回女兒,迎接外孫的誕生。

我懂您的選擇,正如您也必然懂我的。真理之路從來崎嶇。耶穌的路是上十字架,我的路是拋棄妻兒,您的路是否定自己,哪一條路是輕易的?您放棄真理為我照顧家庭,我放棄家庭為您宣揚真理。我們各自犧牲一半幸福,并為對方承擔一半責任。我們都是既高尚又殘忍。

請為我的殘忍再次向帕特羅辛致歉,祝她一切安好。并請轉告她,不必擔心我。只要關上旅館房門,我就能變出一堆銀幣。如果露宿野外,我也不會因為缺少衣物而受凍。我還能只帶一點干糧和水,就可以孤身穿越沙漠。更何況,我能看到未來,知道何時有危險。當然,我也從未濫用這神力,從沒試過把自己變成大富翁。耶穌把這神力送給我,只是為了讓我見證真理,拯救生命,走上神的道路。

多謝您照顧我的妻子,以及即將出生的兒子。是的,他會是兒子,請起名斐洛,致敬那位庇護人。這個新生命是我們共同的血脈。愿他終能有一條無須犧牲便能追隨真理的路。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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