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為追問是思維的虔誠。
——馬丁·海德格爾①
1969年夏季的某一天,馬丁·海德格爾在托特瑙山上的家中看到了行軍的幽靈。對他來說,這本來算不上什么困擾:海德格爾小時候,他的身邊就經常打雷,夏季暴雨頻仍,雷電更是稀松平常,甚至就在不久前,還有一棵樅樹在他面前十幾米處被雷電劈成兩半。幽靈往往在雷雨天氣現身,這是常識,據說也得到了麥克斯韋那一堆電磁方程的部分解釋。是的,幽靈司空見慣,它困擾不了這位年屆八旬的哲學家。真正令他寢食難安的,是幽靈們的“存在狀態”:它們沿山脊徐行,前后相繼,數量成百上千,就像山的輪廓上一層蠕動的藍色毛邊。照理說,幽靈很少在一處長時間停留,可自打第一次被目擊之后,這隊幽靈每逢雷雨天就現身此地,在黑森林中不停兜著圈子,盲目且堅韌,仿佛在進行一場永無止境的原地行軍。海德格爾的鄰居們從二十九千米外的弗萊堡找來靈媒(據說持有國家執業證書),那個四十多歲的黑發吉普賽女人在山中守候多日,終于迎面撞見了幽靈軍團。這天夜里,靈媒失魂落魄地跑進村里一戶農家,要求淳樸的農人在壁爐里生火(三十年來最熱的一個夏天!),然后,黑發女人灌下一滿杯苦艾酒,身上的雨水白霧般升騰,在縹緲的霧氣中,她哆嗦著嘴唇:
“死亡行軍。他們是死亡行軍的猶太人。”
后來她糾正了自己的說法,在托特瑙山上死亡行軍的不只是猶太人,還有斯拉夫人和吉普賽人,但主要是猶太人。死亡行軍發生在二十四年前,是納粹行將戰敗之際掩蓋種族滅絕罪行的絕望之舉,黨衛軍將波蘭奧斯維辛集中營里來不及屠殺的大批囚徒趕上逃亡之路,目的地是德國的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這兩個集中營在德國可謂家喻戶曉,當然是那種不可言說的家喻戶曉。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所在的漢諾威與弗萊堡相距甚遠,幽靈們顯然是走錯了路。
“他們被困住了。”靈媒說,“他們倒斃在行軍途中,痛苦不堪,滿心恐懼,無法安息。他們在天堂和地獄犬牙交錯的縫隙里行進,早已不辨方向。”
海德格爾對這一說法嗤之以鼻。雖然幽靈無時無處不在,但他從來不相信有什么天堂和地獄,“此在”①擁有的世界已經足夠大了,沒必要引入這些多余的假設。“他們只是還沒有認識到自己的本真存在狀態罷了。”海德格爾故作輕松地說。但他的鄰居們并不認同他,這位矮小、冷漠、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哲學家,對萬事萬物都充滿懷疑,想要解釋一切卻又無人能懂。更重要的是,他和納粹關系曖昧,至今仍拒絕承認或者否認那些籠罩在他身上的傳聞。
在戰后的德國,這樣一個人,無論在學識上還是道德上,都是可疑的。
總之,海德格爾的鄰居們從弗萊堡的大教堂里找來神甫,為幽靈們做了安魂彌撒,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導致幽靈們死亡的一部分宗教因素。出乎海德格爾意料的是,彌撒似乎奏效了,那之后,行軍的幽靈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們已經投入新的輪回,即將開啟全新的旅程。”靈媒滿意地宣布道。
年邁的哲學家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艾爾芙麗德,艾爾芙麗德!”某一天凌晨時分,他大聲呼喚妻子,“你聽到沒有?!”
女人眨著惺忪的睡眼,“聽到什么?”
“那、那個人,在對我說話!”
海德格爾很少如此失態,畢竟,他曾經說過,要成為情緒的主人,并且也是如此踐行的。結婚五十多年,艾爾芙麗德第一次面對這樣的狀況,震驚之余感到好笑。她起身,繞到丈夫那一側床前,輕輕捏住他的肩膀,用戲謔的口吻說道:
“馬丁,哪個人對你說話?我認識他嗎?”
海德格爾瞪著眼睛,臉上是孩童般的驚惶與無助,冷汗沿著他的鬢角涔涔而下。
“你認識他啊,”他說,“他叫摩西·卡哈納。”
幽靈的聲音在頭腦里,捂住耳朵也無法逃遁。那聲音不大,沙啞干澀、斷斷續續、帶著失真,不停對著哲學家耳語。和幽靈有過接觸的人會說那種聲響和無線電有幾分相似,所以人們猜測,幽靈也會受電離層的影響。在這種狀況下,海德格爾很難聽清幽靈在說什么,他只是模模糊糊辨認出了帶著異國腔調的德語,他對這口音印象深刻。
它屬于匈牙利猶太人摩西·卡哈納。
1933年1月,在海德格爾就任弗萊堡大學校長前夕,數學家摩西·卡哈納曾短暫拜訪過他。彼時,納粹已經在德國全面掌權,他們對猶太人的仇視正逐漸演變成國家意志乃至暴力。作為一個猶太人,此時到德國是有風險的,但卡哈納還是來了,因為他是海德格爾的忠實崇拜者,也因為他的學術生涯在某種程度上建立在海德格爾的學說之上。
“您啟發了我。”在海德格爾家中熊熊燃燒的壁爐前,年輕的數學家熱切地說,全然不在意海德格爾倨傲的、帶著一絲絲厭煩的神情,“您說,‘無并不是在在者之后才供出來的相對概念,而是源始地屬于本質本身’②,我想您的意思是,相比我們所能觸及的實在,虛無更為根本,或者如您所說,無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本身……”
“呵,也許這只是一個哲學癡人的胡言亂語。”
“我不這么認為。”卡哈納面色微紅,這使他那架著金絲邊眼鏡、還未蓄起濃密胡須的臉多了一分天真和稚嫩,“您是一位哲學家,更是一位詩人,與其說您運用語言,不如說您被語言驅使著,道出了關于存在的某些真相。”
海德格爾喜歡關于詩的比喻,這話讓他十分受用。他向后靠了靠,緊繃的嘴角稍稍放松。
卡哈納推了推眼鏡:“我想這就是命中注定吧。我從小就離經叛道,從來沒有如父母期待那樣,認真研習《塔木德》①,反而對喀巴拉派②的學說情有獨鐘。一位喀巴拉派大師曾經說過,如果世界上連虛無都不存在,上帝怎么能夠從虛無中創造世界?您的學說與這位大師的見解遙相輝映,它使我愈加確定,這世界的原初和本質是虛無,而我可以借助數學‘通達’它。”
海德格爾在卡哈納的話中嗅到了某種令人興奮的形而上學氣味,他不自覺地直起身子。
“想想吧,”卡哈納說,“虛無無處不在,它寓于萬事萬物之中,附著在萬事萬物之上,也許它就是一個不可見的、超越的維度,由于壓倒性的存在支配了整個宇宙。我們沒法否定這個假設,因為任何數加上零依舊是它本身。那么,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我們所謂的實在,只不過是虛無的影子,被虛無賦予了形體呢?”
海德格爾蹙眉沉思。
“于是我做了一件瘋狂至極的事:從現有的數學體系中反推虛無的數學結構,就像柏拉圖的洞穴人從洞壁上的影子反推洞穴外面的世界。您知道德國人怎么形容我的瘋狂嗎?”卡哈納譏諷地笑笑,“猶太人的數學戲法。”
海德格爾下意識地摸了摸大衣前襟上的胸針,臉頰微微發燙。他聽說過這個頗為粗魯的短語,雖然不以為恥,但也絕不感到光榮。隔行如隔山,對于卡哈納的理論,他沒有太深的了解。他只知道,卡哈納憑空“變”出了一個數學體系,賦予“零”以豐富嚴整的數學結構——弗萊堡大學中許多飽學之士斥之為荒謬,一位數學教授(毫不意外地,也是猶太人)則評論道,這一體系是優美自洽的,而且與描述實在的、有物理意義的數學完全相容,雖然它本身并沒有什么物理意義——詆毀也好,欣賞也罷,卡哈納的數學戲法終究是被遺忘了。這要歸功于納粹在征服歐洲時的系統性抹除,在這群人看來,瘋狂也是有種族之分的,而雅利安人的瘋狂無疑更加高貴。
虛無的數學理論再一次被世人想起,是摩西·卡哈納死去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天,海德格爾和卡哈納聊到很晚,關于存在終極謎題的體認卻沒有半分進展。進入數學領域后,卡哈納的思考便變得形而下了,也就是說,太過具體、太過技術化,反而喪失了宏大的哲學視野。不過,海德格爾也從未奢望過在有生之年能夠參透那終極的玄奧,他的問題,別說是數學,即使是最狂放不羈的形而上學也解決不了。
——為什么是存在,而非一無所有?
——如果奧卡姆剃刀③放之四海而皆準,那么上帝(或者隨便什么第一因④)為什么要增加宇宙這個最大的實體?
存在是一件令人震驚的事,而人們卻對此習以為常。這大概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畢竟仰望星空常常與掉進水溝的危險相伴。震驚于存在乃至追問存在的人總免不了幾分傻里傻氣,在這方面,海德格爾將天真的希臘人引為同道。
那一晚卡哈納離開之后,海德格爾就沒有再見過他。1933年4月,海德格爾在弗萊堡大學掛滿納粹卐字旗的大廳里,對著眾多大學教職工和納粹黨員發表就職演說,而那時卡哈納應該已經回到了匈牙利,和他的同胞一道,心驚膽戰地看著歐洲在失控的狂熱中走向戰爭。1944年,大批匈牙利猶太人被關進了奧斯維辛集中營,卡哈納很可能也在其中,之后便和許多猶太人一樣不知所蹤,原因不言自明。直到今天,海德格爾仍時常想起他的這位崇拜者,他的話語和面容早已模糊不清,但當時的一幕情景卻深深印在了海德格爾記憶之中:
他記得,直到卡哈納起身告辭,他都沒有摘下別在大衣前襟上的納粹胸針。
后悔無用。卡哈納何等聰明,怎會注意不到這個細節?也許正因如此,卡哈納才心懷怨恨,在死去多年之后糾纏海德格爾,而后者則不得不求助于他向來敬而遠之的靈媒。
“教授先生,幽靈逗留此地,一定是有重要的信息要傳遞給你。”吉普賽靈媒說,“可惜這信息太強烈太復雜,不是我這種人能聽得懂的……”
海德格爾沮喪地歪了歪嘴,一旁的艾爾芙麗德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教授先生,”靈媒湊了過來,壓低聲音說道,“我聽說,美國人發明了一種機器,叫什么幽靈顯影器來著,它可以讓人和幽靈直接交流。我覺得你應該試一下。”
海德格爾疑惑地看著她。
“要相信科學。”靈媒咧嘴笑,露出一口金牙,“靈媒和神甫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科學終將統治世界——無論是活人的,還是死人的。”
靈媒的話勾起了海德格爾陰暗的聯想,他打了個哆嗦。
機器從訂購到運來托特瑙山上的家中,整整花了四個月的時間(還花掉了海德格爾一大筆退休金)。說實話,海德格爾已經開始適應摩西·卡哈納的絮絮叨叨,有時甚至覺得它為岑寂的生活平添了些許生趣。幽靈對人類的影響畢竟有限,這也是麥克斯韋方程證明了的。不過,為了解釋幽靈問題,電磁學打了一大堆丑陋的補丁,因此只被人們看成一種勉強能用的近似理論。運來的這個東西就不一樣了,它由國際商業機器公司(IBM)制造,學名叫作“卡西爾-卡哈納虛空投影拓撲結構賦形顯影儀”,說明書(厚厚的一大本,與其說是說明書,不如說是課本)上寫著,它是根據物理學家卡西爾的虛空結構理論開發,而該理論則建立在卡哈納的數學戲法之上,故被冠以這兩人的姓氏,由于美國人糟糕的命名品味,該機器被簡稱為KK機。KK機的外形和冰箱有幾分相似:豎立的長方體,不銹鋼外殼,一人高,沒有門,敞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空腔,黑色內壁遍布線圈,外側有好幾排旋鈕和撥桿。說明書上那些數學公式海德格爾看不懂,不過KK機的工作原理他大概明白:在卡西爾的理論中,幽靈本就是一團虛空,帶電粒子并非它存在的形態,而僅僅是勾勒出了它在三維空間的投影輪廓。KK機賦予其內部的空間一個較低的“勢”,這會引導幽靈流入,再通過電磁線圈使幽靈顯形,同時將它們的思維活動由電磁信號調制成聲波。說明書強調,該機器的調制模塊集成了大量晶體管,這是一項巨大的技術進步,若是使用電子管,體積和功耗都是民用領域無法承受的。最初的電子管KK機誕生于美國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在研究經費和能源分配上一度與電子管計算機分庭抗禮,據說還因為能夠傳達幽靈們超越生死的大智慧而短暫地占據了上風。說明書上得意揚揚地寫道,電子管KK機安裝好的第二天,亞伯拉罕·林肯就在其中現形,他對美國在戰爭中取得勝利表示祝賀,接著提醒美國人警惕窮兵黷武的風險和麥卡錫主義,最后,照例以一番激昂的反種族主義宣言作結。
海德格爾一向認為,美國人喜歡吹牛,幽靈林肯的傳說不足采信。不過在KK機功耗的問題上,美國人顯然是過分謙虛了。第一次啟動KK機是在某天夜里,機器的指示燈只閃爍了兩三下便停止運行,海德格爾所在的村莊同時陷入了一片黑暗。幸好供電局的檢修員對他的哲學家身份心懷敬意,隱瞞了他是停電事故的元兇,否則他早就成為全村公敵了。對KK機檢視一番后,年輕的檢修員提醒海德格爾,機器的功率太高,千萬不要在用電高峰時段使用。臨走前,他又神秘兮兮地問道:
“海德格爾先生,您也開始研究幽靈的存在問題了?”
海德格爾哼哈幾聲。
檢修員不依不饒,“您說,幽靈算是此在嗎?它是被拋入的嗎?它的存在也先于本質嗎?”
“啊……這個嘛……嗯……”
檢修員看起來挺失望的。海德格爾很慶幸此時燈光幽暗,檢修員看不清他漲紅的老臉。這位戰后出生的年輕人對存在論的認識顯然來自法國人薩特而非德國人海德格爾,法國人對存在論的通俗演繹猶如摩天大樓上的玻璃幕墻,堅實、可觸、亮麗,令人心生歡喜,卻又暗藏形而下的危險,德國人高高飛翔的思想之鷹總是在上面撞斷脖子。
你又能指望斷了脖子的鷹說些什么呢?
總而言之,海德格爾聽從了檢修員的勸告,只在后半夜啟動KK機。熬夜雖然辛苦,但沒有艾爾芙麗德在身邊指手畫腳,他倒也樂得自在。對于丈夫近期的所作所為,艾爾芙麗德抱著一種譏諷卻又聽之任之的態度。“海德格爾先生,人生在世,難免與幽靈遭遇,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您的行為,在我看來,就像個孩子。”她尖刻地評論道,“不過您已經深沉一輩子了,做個孩子也沒什么不好。”
真是豈有此理。被妻子看穿的羞惱,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令海德格爾手指發顫。兩人結婚時,艾爾芙麗德正在弗萊堡學習國民經濟學,在半個世紀前的德國,這樣的女性鳳毛麟角。艾爾芙麗德聰明、獨立,甚至有些執拗,和哲學家相濡以沫至今(并且容忍了他和學生漢娜·阿倫特那段人盡皆知的戀情),可不僅僅是因為愛情。面對具體紛亂的生活,思想之人往往手足無措,而生活恰恰是艾爾芙麗德的領域,是她的瑣碎,托起了海德格爾天馬行空的思想。正因如此,海德格爾依賴妻子,更甚于妻子依賴他,年紀越大,便越是如此。所以對于妻子的冷嘲熱諷,他也只有生悶氣的份兒。他正氣鼓鼓地擰著KK機上的旋鈕,一團乒乓球大小的藍火忽然在KK機的空腔中出現,他剛要湊近觀察,藍火猛然搖晃幾下,伴隨著擴音器中刺耳的嘯叫,“噗”的一聲消失了。又一次失敗。海德格爾撓了撓鼻尖,像個沮喪卻又滿心期待的孩子。美國人的機器令人著迷,這么說吧,它帶給海德格爾的痛苦和快樂絲毫不亞于胡塞爾①、柏拉圖和康德,那是種存在的驚悚:KK機中總會冒出各式各樣的幽靈,形態飄忽不定,目前記錄到的大小介于松子與拳頭之間。毫無疑問,其中只有少部分屬于人類,大部分是動物或者其他什么的亡魂。根據卡西爾的理論,即使是簡單的控制反饋回路(顯然受到了維爾納②的影響,二人是麻省理工的同事),其虛無對應物都是高度結構化的,復雜度遠超我們能夠觸碰到的“實在”。卡西爾接下來的推演,讓海德格爾又一次見識到人類智性上的瘋狂:實在只是虛無的投影,而我們所謂的智能或者意識,無非一片“自組織的虛無”。虛無是不可能被消滅的,它只會被現象遮掩。所以卡西爾不排除阿米巴蟲、翻車魚甚或馬門溪龍成為幽靈并永遠游蕩于世界上的可能,電子計算機、自動變速箱、諾頓瞄準器③、城市電網乃至KK機本身就更不用說了。被“拋入”的存在者永不磨滅,它們以虛無的形態得到永生——興起于印度的數理輪回派對此持有異議,據說這群師承拉馬努金④的數學家將群論和廣義相對論引入虛無,證明了在某種時空條件下幽靈可以重歸實在,海德格爾看不懂他們的數學,故而持保留態度。假設卡西爾是正確的,這世界該有多么擁擠啊,如是想著,海德格爾微微發抖。可此刻仍活著的人們并不在意這個事實,無數個零相加還是等于零,他們眼中的世界依然空曠。
如果不是摩西·卡哈納瘋狂的數學戲法,人們能夠理解這個瘋狂的世界嗎?
話說回來,縱使有了一整套描述虛無的數學語言,人們對世界的理解就會更加深刻嗎?恐怕不太可能。虛無太抽象了,人們在“生活世界”⑤中找不到它的直觀對應物,不使用數學語言,人們甚至都無法想象它。卡哈納的創造只會令存在的謎題更加撲朔迷離——在這一點上,他和海德格爾這樣的哲學家殊途同歸。區別在于:人們可以根據數學家的理論制造連通幽冥世界的機器。在這一點上,數學家顯然比哲學家更加“有用”。
此刻,沒用的哲學家把旋鈕調到了另一個檔位,然后深吸一口氣,按下電鈕。藍火又一次出現了,存續的時間不超過三秒鐘,調制模塊甚至還沒有開始工作。今天不太順利。哲學家悻悻地想。KK機啟用一個禮拜,海德格爾成功“召喚”了數百個幽靈,其中能夠稱得上高等智能的屈指可數。他曾依稀辨認出操著原始日耳曼語的條頓武士、誤食毒蘑菇死于非命的農婦,也遇到過自比少年維特的陰郁亡魂,當然,除了冗長且充滿歧義的交流之外,別無所獲。世界固然擁擠,但在巨量的“曾經存在”之中,人類只占據很小的一部分。海德格爾現在愈加確定,靈媒都是吹牛大王——如果不是騙子的話。在熙熙攘攘的幽冥世界中找到某個特定幽靈的概率實在太低了,就算是海德格爾手頭的尖端科技,也只能采用一種近乎撞大運的方法:機器上的旋鈕和撥桿用來調整電場通量、振蕩頻率等一系列參數,不同的幽靈對這些物理量有不同的偏好,會被特定的物理量吸引和捕獲,而根據卡西爾的虛空結構理論,幽靈的偏好完全隨機,根本沒什么規律可言。那么靈媒是如何在巨量的“曾在”中找到他們想找到的人的呢?要么是不可思議的好運氣,要么就是他們在說謊——哦對了,還有一種可能:他們掌握了更為先進的數學方法。
倘若摩西·卡哈納還活著,他會說最后一種可能性壓根兒就不存在。
可是,卡哈納究竟去哪兒了?海德格爾的眼皮有些發黏。老人感覺自己正徘徊在清醒與夢境的交界地帶,所有被刻意遺忘的恐懼和欲望都在蠢蠢欲動。猶太人弗洛伊德曾經論證,人類在超我隱退、本我浮出時最易遭到幽靈入侵,因為此時人類大腦中“幽比多”①濃度最高。幾個月來,卡哈納總是在這種時候如約現身,奉上含混不清的問候。奇怪的是,自打啟用KK機,他就銷聲匿跡了。海德格爾有一個猜測,那就是對幽靈而言,KK機打開了一條通往實在的路,通路的入口隱藏在現象的濃霧之中,發出朦朧的光。幽靈會被光吸引,在布滿暗礁的濃霧中向光前進,然而大多數時候,它們會迷路,只有極少數的幸運兒能找到通路的入口。
也許,卡哈納已經迷失在找尋的途中。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海德格爾的意識開始渙散,手指卻不自主地將旋鈕調整了一個刻度。他用指尖摸索著按下電鈕,在咔嗒聲中驟然驚醒:他看到了啟用機器以來最大的一簇藍火。藍火跳動著,邊緣虛虛實實,倦極的老人一度以為這耀眼的火焰就要熄滅,可它最終穩定了下來。
嘶……嘶……喇叭里傳出隱隱約約的聲響。海德格爾湊了過去,聲響變得清晰可辨。
“海德格爾先生,”喇叭用他熟悉的匈牙利口音德語說道,“我們終于又見面了。”
摩西·卡哈納能活到1945年,還多虧了一位名叫約瑟夫·門格勒的黨衛軍軍官。門格勒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和其他黨衛軍不同,他喜歡人們以“博士”稱呼他,而非官階。因為從事秘密醫學實驗,門格勒博士可以決定某個猶太人是否成為實驗對象,以及開展何種實驗,在奧斯維辛這座死亡工廠里,這是一項很大的權力。卡哈納在1944年到達奧斯維辛時身患肺結核,被判定為即刻加工的“工件”。在排隊前往“淋浴室”的途中,黨衛軍士兵把他從隊列中揪了出來,送到門格勒博士面前。英俊的男人瞇著眼睛打量了他好久,用德語說道:
“我認得您,創造虛無的魔術師。”
后來他才知道,1930年,十九歲的門格勒曾在海德堡大學聽過他的講座,在成為醫學博士之前,這位黨衛軍軍官曾一度癡迷哲學和數學,對維特根斯坦、布勞威爾②和羅素都頗有研究。卡哈納的講座為他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也讓他感到幻滅。青年門格勒意識到,卡哈納的創造是如此天才又如此瘋狂,這類人頭腦中構造的壯美之境是他窮極一生也無法抵達的。于是他放棄了數學,選擇了遠離抽象的醫學。
“您改變了我的一生。”門格勒博士真誠地補充道,表情似笑非笑。
對于改變他一生的人,門格勒博士可算是仁至義盡:他將卡哈納列為實驗對象,用從美國搞到的珍貴鏈霉素治好了他的肺結核,又使他成為猶太人特遣隊的一員,因為“這位聰明絕頂的匈牙利人擅長計算”——卡哈納從不曾計算。特遣隊的工作是協助黨衛軍將囚犯押送至“淋浴室”,并在屠殺結束后處理成堆的尸體。卡哈納曾經感到惡心,感到內疚,想要自殺,卻無法走出這一步。幾天的躊躇之后,他開始變得麻木,直至進入一種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存在狀態。
“卡哈納先生,您的氣色不錯。”門格勒博士來找他聊天的時候,往往會說這么一句開場白。然后,他會聊起他放棄的哲學和數學,“我想您一定知道布勞威爾,他認為數學先于語言、邏輯和經驗,是人類心智的自由創造。您讓我看到了自由創造的極限,那便是通過構造數學體系質疑存在本身。在您的數學中,宇宙來自一片虛無并且始終虛無,沒有什么預先存在的東西,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什么存在的東西,包括數學,也包括上帝。聽了您的講座之后,我開始懷疑柏拉圖,懷疑天堂和地獄。”
卡哈納感覺干渴無比,他舔了舔嘴唇。
“我經歷過道德毀滅和重建的歲月①,并且深深地痛苦和迷茫過。可如果上帝并不存在,他的道德律令歸根結底也只是一種幻覺。”門格勒博士冷酷地笑了笑,“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痛苦的呢?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可為呢?”
卡哈納只覺一陣惡寒。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心血來潮居然能被演繹至此。自古以來,人們就在為各種各樣的惡找借口,這些借口時而荒謬,時而牽強,但總歸在某個道德框架之內。門格勒卻走得太遠:在他的宇宙里,框架不存在了,善惡的對立也就不再有意義。卡哈納在門格勒英俊的臉上看到了屬于哲學家的瘋狂,他不禁想,人的瘋狂有多種形式,而理性的瘋狂無疑最具毀滅性。
在大多數時間里,這位瘋狂的哲學家都溫文有禮,甚至算得上親切。他的親切有時甚至給了卡哈納一種錯覺,那就是他對知識的熱愛超越了納粹的優生學意識形態,直到有一次兩人并肩同行時,卡哈納的手指無意間碰到了門格勒的衣袖,后者立即抬起手臂,擰轉身子,黑色眉毛難看地皺起,在那一瞬間卡哈納以為他就要掏出配槍(同時感到一陣解脫)。然而這就是全部了。一秒鐘后,門格勒博士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儒雅,只是悄然拉開了與卡哈納的距離。
他的神態,讓數學家想起了1933年的海德格爾。
“您知道錯覺是怎樣產生的嗎?它來自門格勒博士的一種實用主義的理性。他相信我的數學,并沒有因為我是猶太人而拒絕它。在這一點上,他和大多數納粹不同。”卡哈納的幽靈說,“屠殺最瘋狂的那段時期,黨衛軍的劊子手們由于頻頻受幽靈襲擾,改造了幾節運送猶太囚徒的火車車廂,睡在里面——根據雅利安科學家的看法,幽靈是一種電磁場,而法拉第籠可以將其屏蔽。門格勒曾經笑著對我談起此事,說法拉第籠能擋得住電流,但怎么可能擋得住虛空?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幽靈只是不再以藍色輪廓現形,卻依然造訪劊子手們,令他們噩夢連連。”
卡哈納的幽靈頓了頓,繼續說道:“門格勒逃往南美后,向別人透露了這樁逸事。故事輾轉傳到美國猶太人卡西爾耳中,他立刻敏銳地意識到,我的數學可能是解決幽靈難題的關鍵,并最終據此發展出了虛空結構理論。”
“可是,”海德格爾對著話筒囁嚅道,“你怎么會知道……”
藍火顫動了一下,卡哈納應該是在笑,“海德格爾先生,幽靈有幽靈的信息渠道。”
1945年1月的一個晚上,卡哈納突然被巨大的爆炸聲驚醒,他起身,只見窗外紅色的火焰照亮了夜空,紅與黑貼面舞蹈,美得令人心碎。是納粹炸毀了焚尸場①。據說,蘇聯紅軍已經距離奧斯維辛不遠,他們就要得救了,可納粹并不想就此放過他們。第二天一早,六萬名囚徒被驅離奧斯維辛,徒步西行,他們衣著單薄、身體孱弱,在漫天風雪和黨衛軍棍棒的圍剿下,草芥般死去。特遣隊也在行軍隊伍中,這群特殊的猶太人既是納粹想要轉移的罪證,也是納粹在行軍途中的幫手,負責移開死尸、清理道路乃至驅趕自己的同胞,稍有怠工的表現,子彈便會無情地射向他們。門格勒博士乘坐的VW82桶車突突叫著,在隊伍中來回穿梭,卡哈納目睹他從車上跳下,用手槍射殺一對在路邊歇腳的母女。處決完畢后,門格勒扭頭見到了卡哈納,還微笑著對他打了個招呼。那一刻數學家沒有任何情緒:這些天,他又開始咳血了,死亡的陰影攫住了他,像一道越來越厚重的黑幕,隔絕了無處不在的恐怖,也隔絕了饑餓、寒冷、疲累和病痛。每熬過一天,他都感覺自己呼吸更淺、體溫更低、皮膚更透明,總而言之,存在更稀薄。每個晚上,同胞們的幽靈都如約到來,勾引、嘲笑、揶揄、咒罵,直至黨衛軍的皮靴在黎明時分催促他上路。這是種過渡狀態,介于實在與虛無之間。他一邊拖拽著凍斃者的腳踝,一邊朦朦朧朧地想。漸漸地,死亡對他來說不再恐怖,反而變得迷人,不是因為它能帶來解脫,而是因為它的豐富和深邃。
終于,在距離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二十千米的一片古老德意志森林中,死亡降臨了。他正在行走,門格勒的VW82忽然向他駛來并徑直穿過他,停在了他身后。門格勒博士跳下車,在一具尸體旁默立良久。他感到好奇,走了過去,隨即在骯臟的積雪中看到了一張半透明的、泛著青金石光澤的臉。
那是摩西·卡哈納的臉。
博士,您的數學家死了。卡哈納的幽靈聽不見聲音,卻讀懂了門格勒身旁一名黨衛軍軍官的口型。
是啊。門格勒的目光從尸體上抬起,直直指向卡哈納的幽靈,仿佛能夠看見它。
沒關系,他說,這個人已經沒有試驗價值了。
這就是摩西·卡哈納成為幽靈前的故事。由于無時不在的干擾、斷聯和卡哈納本人的表述不清,海德格爾用了三個深夜才把故事連貫起來。這對一位八十歲老人的身心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況且他聽到的故事并不那么令人愉悅。第三天清晨,海德格爾是被艾爾芙麗德從KK機旁拖走的。“海德格爾先生,任性也要有個限度。”女人命令道,“現在,上床睡覺。”
盡管困得要命,海德格爾還是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入睡。幽靈無時無刻不在他的耳邊鳴唱,和卡哈納的絮叨不同,絕大多數都是毫無意義的聲音,它們各說各話,嘈雜不已,最后混合成一種惱人的白噪音(海德格爾詩意地稱之為虛無之潮)。這一現象不止困擾海德格爾一人,村民們也在抱怨,最近托特瑙簡直幽靈成災。如果說死亡行軍的猶太人刺痛了村民們的歷史良心,那么如傾盆大雨般灌注在小小村莊的稀奇古怪的幽靈則讓村民們見識到了虛無的可怕重量。很快,記者、靈媒和長發披肩的嬉皮士們聞訊趕來,在體驗了幽靈嘉年華后滿意而去,和慕名前往龐貝古城、凡爾登戰場②或者奧斯維辛舊址,試圖和眾多死者交流的獵奇者并無不同。
“此地即將被幽靈淹沒。”來自弗萊堡的那位吉普賽靈媒預言道,她似乎很期待這一刻,所以留在了村里。來的那天她就拜訪了海德格爾,并且捎來了一封IBM公司的越洋信,因為弗萊堡的郵遞員不敢來托特瑙,所以郵件由她代為轉達。
“教授先生,此地的異狀一定和您的機器有關。”她用枯瘦的指節拈著信封,“我可以問問您到底做了什么嗎?”
海德格爾抽走信封,禮貌地驅逐了靈媒。靈媒前腳剛走,訪客后腳就到,是保羅·策蘭①,一位他非常欣賞的詩人。1967年,策蘭曾訪問過弗萊堡大學,其后海德格爾邀請他來到家中,兩人相談甚歡(這大概是因為,策蘭沒有糾結于海德格爾的歷史問題)。策蘭此次的突然到訪令海德格爾大感意外,因為弗萊堡大學的同事前一陣曾經向他透露,策蘭最近精神狀態不好。原來,策蘭也聽說了幽靈行軍的事情,他來到這里,是為了和死去的同胞對話,甚至想要用他新作的組詩將他們從無休止的行軍中解放出來。海德格爾告知他,行軍的幽靈已經離開,然而更加巨量的存在匯集于此。策蘭對存在的寬廣譜系不感興趣,第二天一早就走了。這天晚上,兩人秉燭夜談,談論詩的可能性與局限,談論詩對存在的揭示和遮蔽。在此過程中,海德格爾并沒有感覺到策蘭的精神異常——也許談論這些話題的人本身就不能以正常或者異常來衡量。送走策蘭后,海德格爾陷入沉思:為什么人們能夠接受詩人的含混而不能接受哲學家的?難道人們不應該像挖掘詩的隱喻一樣挖掘他的思想嗎?如果用一句話就能概括他對納粹、對邪惡的態度,世界豈不是太簡單了?
此在豈不是太寡淡了?
海德格爾擔心,卡哈納的幽靈也會對他問出這個問題。倘若如此,他將無言以對。可除此之外他實在想象不出,卡哈納為什么要來找他。
惶惶然中,海德格爾把IBM的越洋信丟進書桌的抽屜,然后將它忘得一干二凈。幾天的猶疑之后,他又打開了KK機。這次的連接很不順利,卡哈納的幽靈半個多小時后才在KK機中現身,他說通往實在的道路上幽靈們比肩繼踵,之前建立的通路已經被踩踏得破爛不堪,好在他很熟悉路況。
“那么,海德格爾先生,”短暫的開場白之后,卡哈納的幽靈說道,“我要繼續講故事了。”
死亡并非一種立竿見影的過渡,卡哈納的幽靈用了十年時間消化這個事實,其間一直處于一種渾渾噩噩的存在狀態。“您創造了‘常人’這一概念,將其定義為人類存在的平整,我的理解是,常人是人類共處之中自我的消融,是所謂的公眾意見和集體人格。您可能不知道,當人類成為幽靈,常人才開始了它真正的獨裁。”卡哈納的幽靈進一步解釋道,人類的幽靈們居于世界卻無法與世界互動,只能以彼此為參照系,常人因此成了超乎一切的存在。幽靈們創造著趨勢同時也被趨勢裹挾,最終放棄了思考,與常人合一。
“我們徘徊在死去的地方,不知疲倦地溫習自己的死亡,如果不是懷著最后一絲執念,我也無法掙脫常人的統治。”藍火靜止了一秒,“諷刺的是,十四年前,當我踏上尋找您的道路,其他幽靈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來——我的意志變成了常人的意志,我就像那位分開紅海的摩西,帶領我的族人尋找那并不存在的迦南。從數學的角度來看,也許常人本就是此在的平均數,極端數值會造成它的顯著偏離,歷史上的天才和瘋子大抵就是如此驅策公眾的。”
海德格爾有點兒發蒙,他從未想過,常人也會得到數學詮釋,明晰程度更勝于他晦澀的語言構建。同時,他也感覺到了危險:常人這一他創造出來的概念常常被用來攻擊他自己。既然哲學家振臂呼喚人們從常人的獨裁中逃離,擔起屬于自己那份決斷的責任,那么,他受納粹任命,擔任弗萊堡大學的校長(盡管不到一年他便主動請辭)又是怎么回事?納粹難道不就是具象化的邪惡常人嗎?他的那份決斷的責任呢?義憤填膺的學生揮舞著那本厚重的《存在與時間》,簡直要把它摔在海德格爾臉上。人們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表達對歷史的仇恨(或許還有愧疚),剃光了頭發的通敵婦女和手無縛雞之力的年邁哲學家都是很好的宣泄對象。
然而海德格爾注意到,這里有一個悖論:被超越個體的仇恨和狂熱驅使著清算他的人們,不正是作為常人存在的嗎?
“所以,”他懷著對常人的恐懼囁嚅道,“你用十四年時間找到了我。”
“是的。”
“你為什么——”
“海德格爾先生,”幽靈打斷了他,“您不覺得,幽靈的存在很荒謬嗎?”
哲學家沉默不語。
幽靈繼續說道:“您說過,此在身上有一種持續的不完整性,這種不完整性隨著死亡告終①。我認為,您說這句話,并不是要剝奪此在完整的可能性,而是想從現象學上否定幽靈的存在。”
“也許這并不是我的意思。”
“這不重要。”藍火躍動,“您是一位真正的詩人,您讓意義從語言自身中浮現。”
海德格爾有些恍惚:這對話似曾相識。而且這一次,卡哈納依然是對的。很小的時候,他就察覺到幽靈與世界的不協調,在整個少年時期,他都頑固地拒絕相信幽靈真實存在,哪怕幽靈從他面前成群走過,哪怕幽靈將他從睡夢中驚醒。他的執拗,加上他的矮小、陰郁和沉默,使他成為人人敬而遠之的孩子。少年海德格爾樂得如此,這樣他才有更多的獨處時間去思考存在的謎題。可是,七十多年過去,這困擾了他一生的謎題絲毫沒有得到解答的跡象,幽靈的存在卻因為科學的介入變得確鑿無疑——此刻,在IBM公司制造的KK機中對他說話的卡哈納就是明證。
“你是真實存在的。”海德格爾沮喪地說。
“您確定嗎?”
海德格爾怔住了。
“海德格爾先生,為了厘清幽靈存在問題,請容許我走一小段彎路,回到一切的本原。”幽靈說,“為什么會存在,而非一無所有?對于這一終極問題的求索,您應該最熟悉不過:最敷衍的回答是,存在就是在那兒,自生自在,無始無終。在我看來,這與其說是回答,不如說是逃避。更普遍、更符合我們邏輯直觀的做法是,引入第一因,上帝、道、先驗自我或者奇點,是這些超越性的存在者啟動了宇宙,賦予萬事萬物一個起點,或許還有終點。這個解答看似令人滿意,實際上卻只是將終極謎題推到了第一因身上:上帝、道、先驗自我、奇點乃至時間又是從何而來?對此,我們要么假設第一因自生自在,要么在第一因之上再設置一個原因——存在論歸根到底只有兩個答案,遵循同一種遞歸結構,它的精致程度,或者說復雜程度,取決于解答的遞歸次數。所以幾千年來,人類費盡心力,原來只是用愈發精致的存在論稀釋了存在問題的緊迫性,終極謎題依舊懸而未決,它劃定了形而上學沉默的邊界。”
“恕我直言,你現在討論的形而上學,正是我一生都在努力克服的那種形而上學,咳咳咳……”海德格爾清了清嗓子,“我叫它什么來著?哦對,存在-神-邏輯學機制①。這種形而上學在本質意義上是遵循邏各斯②的,稱之為邏各斯的邏輯學比較貼切。在我看來,它錯過真正的存在問題,最多只能算是一種廣義物理學。”
幽靈默然。
“不好意思,請繼續。”
“海德格爾先生,從廣義物理學的角度來看,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存在是它自身的原因和結果?或者說,存在,就是第一因本身?”
存在。它甚至沒有搞清存在和存在者的差別,還口口聲聲說是我的崇拜者呢。海德格爾暗暗嘆氣。不過,要是艾爾芙麗德在場,她準會說,大半夜的,您和幽靈較什么真呢?如是想著,海德格爾用哄小孩兒的語氣說道:“自然即上帝。聽起來像是斯賓諾莎自然神學③的存在論版本,只不過他沒有走到創世的那一刻。這大概是因為,這個假設雖然解決了存在論的遞歸問題,邏輯上卻說不通:存在存在于創造之后,它不可能實現存在之前的自我創造。”
“什么是前,什么又是后?前后相繼的現在序列是一種客觀事實還是我們的心理建構?您也曾從存在論的角度質疑過時間,認為它有可能是一種幻象,抑或是一切存在之上的存在④,不是嗎?”
“我是這樣說過,可是……”
“我們先跳過這個問題。”幽靈話鋒一轉,“假設第一因存在,不管它是存在本身或者某位上帝,它如何構造宇宙?”
海德格爾有些煩了。八十歲的老者不應被如此對待,提問的若是一個滿腦子玄虛哲學思辨的愣頭青,他一定會大發其火的,尤其是,這些所謂的哲學思辨是如此形而下。可是面對幽靈,發火又有什么用呢?把怒火拋向虛空簡直愚不可及。他深吸一口氣,心跳略微平復。“應該是用數。”他說,“不要誤會,這并不意味著哲學低數學一等,我們面對的是物理問題……”
“是的,是的,數學不能解答存在的終極謎團,也沒法教我們怎樣生活、怎樣保有良知,這是哲學的領域。當然,數學也有其優勢,因為不可思議的物理有效性,它常常被用來揣測造物主的創造思路——在我看來,數學的有效性不只是不可思議,甚至有些過剩。”
“過剩?”
“想想吧,數學家虛構了多少概念:零,負數,復數,無窮,黎曼幾何,我的虛無理論,等等等等。這些概念哪一個不違背直覺,又有哪一個與我們的直觀經驗相連?零代表虛無,可虛無真的存在嗎?比虛無還少又是什么意思,-1的平方根?簡直荒唐透頂。無窮也會分大小?兩條平行線也會相交?上帝啊,這世界太瘋狂了,請賜予我安寧吧!”
“你說得不對。”海德格爾反駁道,“據我所知,很多抽象的數學概念都得到了物理上的驗證乃至應用,世界本就如此,人們以數學通達它……”
“沒錯。”幽靈干脆地承認道,“微積分描述變化,真空中也有能量漲落,復數表征量子行為的概率幅,黎曼幾何是廣義相對論的數學基礎,而虛無理論則解釋了充斥于這個世界的幽靈。數學在闡釋世界方面不可思議的有效性,使我們愈加確信,上帝是一位數學家,在設計宇宙的底層規則時,使用了一套極端抽象精密的數學藍圖,這套藍圖也許就是柏拉圖的理念世界,它永恒絕對地存在,懸置于生活世界外的某個地方。我毫不懷疑,現代數學會越來越抽象,而物理學會亦步亦趨,以無可辯駁的方式驗證這些抽象。然后我們會抱著一種事后諸葛的心態說,是的,存在本應如此,以簡單為美的理想是一種天真的傲慢,人類應當放棄對簡單性的執念。我們甚至會說,正是由于底層規則的復雜性,宇宙才會如此豐饒、如此變化萬端,若非如此,智能的產生是不可想象的,而智能一旦產生,就會探尋宇宙的底層規則,并必然驚嘆于數學的有效性。”
“確實。”
“可是,真的有必要如此嗎?如果存在必須發生,難道它不應該采用一種最簡單的形態嗎?上帝這樣大費周章,難道就是為了用足夠的數學復雜性創造出能夠理解它的智能嗎?”
“自然給人一雙眼睛,以便使他注意到自然的存在。謝林①的老調子。對此我持保留意見。”
“那么又是為什么呢?存在為何是現在這樣,而不是別的樣子?”
“為什么?”
“因為它只能如此。”幽靈斬釘截鐵地說,“存在必須創造出足夠復雜的底層規則,否則它不可能存在。”
“就像你剛才說的,”海德格爾喃喃道,“存在就是第一因本身。”
“而設計了存在藍圖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對存在發問的此在,以數學構造世界的數學家們,復雜性王冠上的明珠。”
所以,卡哈納的廣義物理學所依憑的,不過是邏輯的詭辯術而已。海德格爾興味索然地想。這個人的確熱衷于戲法,無論生前還是死后。然而在這種玩笑般的交鋒中,海德格爾還從未落過下風,畢竟,在他聲名鵲起時,人們可是叫他“來自梅斯基爾希的魔法師”。既然卡哈納使用邏輯,那么他也可以。
“時間。”海德格爾沉聲說道,“存在不可能在它存在之前創造自己。”
“對于所謂的因果律,您還如此篤定嗎?”幽靈好整以暇地應道,似乎對海德格爾的反駁早有預料,“在大洋彼岸,一個叫惠勒②的聰明人提出,電子,或者說量子比特可以飛向過去,這不是幻想,而是隱藏在麥克斯韋方程組里的數學事實……是的,數學并沒有為時間規定方向,海德格爾先生,如果此在以數學構造宇宙,那么結果發生在原因之前就是宇宙藍圖里的視覺悖論,就像埃舍爾③那叫人抓狂的版畫。巧合的是,惠勒還提出,宇宙有可能是一個自激回路,人類的觀察參與乃至開啟了宇宙的創生——和我的想法非常相似,不是嗎?雖然少了些邏輯上的嚴謹。物理學家也有這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著實令人欽佩。”
此時天將破曉,海德格爾疲倦至極,腦海里卻轟隆作響、血肉橫飛,如同他未曾親至過的戰場。卡哈納確實向形而上學——不,廣義物理學的邊界邁出了一步。以海德格爾目前的精神狀態,證實或者證偽都是不可能的,也許在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可他明明記得,這存在論上的壯闊一躍,卡哈納卻稱之為“一小段彎路”,現在他們已經走完了這段路,卡哈納是要論證什么來著?
他想起來了。
“你剛才說,要厘清幽靈的存在問題?”
“哦,是的,海德格爾先生,我已經完成了必要的鋪墊,可以著手解決這個問題了。”幽靈輕快地說,“幽靈是否真實存在?請回憶一下我們之前的論證:此在創造了數學,數學構造了宇宙,而關于幽靈的數學理論,被叫作猶太人的虛無戲法。”
海德格爾嘴巴微張,半晌才說:“所以你想說,幽靈是你憑空創造出來的?”
“沒有您的啟發,我不可能變出虛無戲法。”幽靈謙虛地說,“我們都是您的幽靈,海德格爾的幽靈。”
“哈哈哈哈,這也太荒唐了!”海德格爾嘶聲大笑,“幽靈自古就存在,怎么可能是你我的創造?!”
“海德格爾先生,我們剛剛還論證了,時間是沒有方向的。”幽靈的語氣有些沉痛,大概是在感嘆英雄遲暮,“這就是說,某個數學概念一旦被創造出來,就會自始至終地存在于宇宙的歷史之中。”
幽靈話音剛落,遠方便傳來滾雷之聲。現在可是托特瑙山的深秋啊,海德格爾想,這也太荒謬了——不過,荒謬的事情還少嗎?由他創造并一直被他質疑的幽靈,幽靈的存在論,存在本身,時間……罷了罷了,就隨它去吧。
“卡哈納先生,”海德格爾疲憊地說,“你找了我十四年,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幽靈罕見地沉默了。雷聲漸近,它藍色的形體在KK機中微微顫動。
“當然不是,海德格爾先生。”它說,“我找到您,是想邀請您見證存在的終結。”
“存在是恐怖的。”幽靈如是說。存在本身就意味著生成與毀滅,意味著競爭與殺戮,意味著仇恨與嫉妒,那些美好的、被我們所珍視的一切,不過是以上種種的衍生物罷了。
“我造訪過真正的地獄。”幽靈如是說。作為猶太特遣隊員,卡哈納曾經將無數同胞哄騙進“淋浴室”,然后看著黨衛軍士兵向“淋浴室”的氣窗投放罐裝齊克隆B①。他能聽見兒童和母親哭喊著抓撓墻壁的聲音,能聽見“上帝啊!上帝啊!”的呼號。待“淋浴室”開門,特遣隊要去搬運被毒死的人,這些人無處可逃,全都站著死去,尸體被熏得青黑,如同銹跡斑斑的銅像。最后特遣隊要再次進入“淋浴室”,用水管把墻壁上、地板上的血跡和排泄物沖洗干凈。卡哈納還見過被焚燒的尸體——幾乎是每天。尸體著火后,肺部或者其他部位產生了氣體,仿佛跳了起來,男性生殖器甚至會突然勃起,而黨衛軍士兵會被眼前情景逗得哈哈大笑。
“我記得,一個小男孩兒曾經這樣對我說過,為什么啊,你也是猶太人,你把這么可愛的孩子送去毒死,就為了自己能活著?活在一幫殺人犯中間,對你來說真的比那么多猶太人的命更重要嗎?②”
“然而這些還不是最恐怖的。”幽靈如是說,“在大屠殺中,我們都是常人,無論劊子手還是受害者,所有人都被壓倒一切的存在之潮裹挾,盲目地服從,盲目地仇恨,盲目地走向毒氣室,盲目地死亡行軍——地獄由所有人共同創造,這才是最恐怖的。而我,摩西·卡哈納,將帶著這樣的恐怖永遠存在下去,死亡也不能令我解脫。”
“唯有死亡成為真正的終結,此在才可能完整。幽靈的存在是一個錯誤,而這個錯誤歸根結底是您,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造成的。
“在尋找您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如何糾正這個錯誤。幽靈是虛無,既無法被消滅也無法消滅別的什么,所以我不能自殺,也不能在您論證虛無之前殺掉您。”
海德格爾聽得汗毛直豎。
“也許我可以請依然活著的您幫忙,比方說,用某種方法抹除您的學說和我的數學理論。但這也是不可能的。你我的思想已經成為此在的共識,否則宇宙不會如此——您沒法抹除共識,哪怕它是謬誤。”
“思來想去,似乎只有一個辦法可行。”幽靈頓了一下,“數學能夠創造,自然也能毀滅,創造和毀滅本是一體,就像印度教里的濕婆神——海德格爾先生,我要用數學毀滅世界,以此終結我的存在。”
海德格爾眨了眨發皺的雙眼,“用數學……毀滅世界?”
“是的,我要在數學的地基上鑿出一道裂縫,當整個數學體系被裂縫摧毀,搭建于其上的存在巨塔也會轟然倒塌。”藍火歡快地顫抖著,“想想看,如果我成功了,就不僅能從永恒的地獄里解脫,還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困擾了您一生的存在問題:當世界回歸一無所有,存在問題本身就不存在了。海德格爾先生,這難道不令人振奮嗎?”
這是一個宏大而瘋狂的計劃,同時不乏吸引力。海德格爾想。但他還沒有理解其全部意含……這時他聽到艾爾芙麗德起床的聲音,如果被這個女人發現他整夜都守在KK機旁和幽靈懇談,在解決存在與毀滅的問題之前,他就將身處地獄。“等一下,”他起身,壓低聲音,“我還需要一些時間……”
咚。咚。艾爾芙麗德的腳步聲。海德格爾的手指伸向KK機的開關。
“當然,海德格爾先生,您可以慢慢思考,不過最好在我找到……”
一聲炸雷。海德格爾眼前一黑,險些跌倒。他下意識抓住桌沿,穩住身體,待視野重新清晰,他看到,KK機濺出橘色的火花,空腔之中的幽靈已然消失。
艾爾芙麗德在這一刻推門而入。
“幽靈!”她大喊道,“到處都是顯形的幽靈!”
IBM的越洋信上說,最近的研究表明,頻繁使用KK機會導致虛空的塌陷,幽靈會自然而然地向塌陷處聚集,就像水往低處流。這還不是問題的全部。在卡哈納的虛無數學中隱含著這樣一個特殊解:大量幽靈的聚集會引發“相變”,在海量的累加后,無窮小一躍進入現象界,這是虛無的一小步,卻是存在的一大步。實體化的虛無會引發電磁反應,電磁反應會吸引更多的虛無,這一過程如漣漪般擴散,和電磁波有幾分相似,IBM的科學家稱之為“實體波”,而最先受到實體波沖擊的,是KK機中的電子元件。越洋信是這樣結尾的:“故而,用戶應謹慎使用卡西爾-卡哈納虛空投影拓撲結構賦形顯影儀,若因使用不當造成機器損壞,產生的維修費用由用戶自行承擔,本公司概不負責;若因使用不當引起與幽靈有關的法律糾紛,本公司同樣不承擔相應的民事或刑事責任。”
美國的律師一定比聯邦德國的人口還多。海德格爾陰郁地想。直到確認KK機已無法啟動,他才想起這封抽屜里的越洋信,然而為時已晚。常駐柏林的IBM工程師在電話里告知海德格爾,順利的話,他預定的機器替換件將在四個月后到達此地(這又花去了他一大筆錢)。此外,雷暴已經成為托特瑙山的常態,沒有降雨相伴的電閃雷鳴中,幽靈被賦予藍色形體,它們在林中,在天上,在街巷和菜園,在廚房和衛生間,如洪水般席卷了生者的領域。知道幽靈存在是一回事,被具象化的幽靈包圍則是另一回事,慕名前來的獵奇者越來越少,相反,托特瑙的村民們開始外逃,留下的人,那些堅信虛無的幽靈不會加害人類的人,也不再那么篤定。
“過剩的存在本身就是種暴力。教授先生,您說呢?”這一天靈媒不請自來,和前幾天相比,她的臉更加枯瘦,卻因為一層狂熱的光暈顯得神采奕奕。
海德格爾煩躁地擺手,驅趕身邊的藍火。“我沒什么可說的。”
“您的那臺機器呢?”靈媒一邊問,一邊鬼鬼祟祟地四處打量,“它說了什么沒有?”
“無可奉告。”
靈媒來的不是時候,海德格爾此時身心俱疲。那天和卡哈納的幽靈聊完之后,海德格爾就病了,連續幾天的低燒,艾爾芙麗德無暇管他,這個對幽靈見怪不怪的勇敢女人也被幽靈大軍嚇到了。那幾天海德格爾躺在床上,耳邊雷聲不絕,腦海中滿是存在的怪誕與恐怖:他看到1933年戴著金絲邊眼鏡的摩西·卡哈納,看到高高飄揚的卐字旗,看到跳舞的尸體,看到由數字與符號搭成的通天巨塔,看到由億萬人匯聚成的黑色水流。他看到少年時的自己,身處幽靈的簇擁之中卻高喊著“我不相信!”,周圍的幽靈哄笑一片,“可我們是您的幽靈呀,海德格爾先生。”這一切都是由此在的數學所創造的嗎,包括時間?他昏昏沉沉地想,如果卡哈納是正確的,數學是發明還是發現的古老爭論就可以蓋棺論定了:人們發明了數學,然后又發現了它。還有,卡哈納為什么要來找他,難道僅僅是為了揭示答案,邀請他見證世界的毀滅?卡哈納說的“鑿出裂縫”又是什么意思,是在數學里植入悖論,導致這一體系在邏輯上不自洽嗎?
萬一他是對的,并且有能力做到呢?
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有可能在某個瞬間灰飛煙滅,海德格爾,艾爾芙麗德,靈媒,神甫,聯邦德國,民主德國,大屠殺,柏林墻,“三八線”,鐵幕,KK機,原子彈,美國的律師,人們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支配所有人的那個常人……還有幽靈。存在被抹除,存在的怪誕與恐怖也就被抹除了——海德格爾先生,這難道不令人振奮嗎?
振奮談不上,頂多算是一種解脫。海德格爾從床上爬起,頭重腳輕地走到窗邊。他昏昏沉沉地想,人是不應該對存在保持震驚的,這會磨損他對生活世界的敏感。他又想起漢娜·阿倫特和一生摯友雅斯貝爾斯對他的共識,說他是沒有性格的人……對此他很生氣,因為他們顯然是對的。他的一生都被存在的震驚占據了,他甚至有種感覺,自己成了震驚的工具,被驅使著不斷追問、思考、爭辯、戰斗,他創造了自成一體、令人費解的語言體系,到頭來只是為了表達震驚,讓它從歷史的遮蔽中顯出真身。通過他的努力,存在的話題重新回到了思想的聚光燈下,而他,馬丁·海德格爾,震驚的工具或者說代言人,必將被世人長久地銘記。代價是什么呢?是拋棄人性的縱深,同時也拋棄對縱深的理解。他在很多事情中都很天真,天真到近乎癲狂,錯誤地認為人類思想上的沉淪可以被希特勒的國家社會主義拯救便是一例。但他還沒有天真到認為世界會變得更好,他只是希望存在如其所是,用他自己的哲學語言說,“去蔽”。
只是存在的真正樣貌往往令人猝不及防。
那是海德格爾低燒的最后一晚。這天晚上沒有打雷,他看到幽靈飄浮在黑森林鋸齒般的天際線之上,為目之所及的一切蓋上了一層薄被,仿若靛藍色的秋霜。抬起頭,夜空中有翡翠色的極光,在松濤的伴奏下悠揚曼舞。真美啊。他想象著自己在太空里俯瞰地球,那個叫作托特瑙山的小小坐標上正盛放著一朵藍綠相間的花。如果不是實體波,這樣的景象絕不可能出現。
這大概算是存在的一個意外驚喜吧。
“不行,”海德格爾喃喃自語,“在卡哈納毀滅這個世界之前,我還有幾句話要對他說。”
可是KK機已經壞了,卡哈納的聲音淹沒在千萬幽靈的聲音中,海德格爾又如何找得到他?
唯有等待。病愈后第三天,他又重新開始在山中漫步。雷電依然與他擦肩而過,劈倒樹木,引發小小的山火,又很快熄滅。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與幽靈有關,不過他總能看到幽靈成群結隊地撲向橘紅色的火焰,圍著火焰狂亂地舞蹈。海德格爾發現自己無法平靜下來,因為越來越多的幽靈,也因為隨時可能降臨的毀滅。他對死亡展開過充分的想象,唯獨沒有想象過這種形而上學意義上的死亡——不,在一無所有之中,死亡這個詞是沒有意義的。如果一無所有是最自然的存在狀態,那么卡哈納所承諾的就是對自然狀態的回歸……回歸,大概是一個存在論哲學家最好的結局了吧。他不禁這樣想,帶著一絲恐懼、一絲快意。
1969年初冬的某一天夜里,馬丁·海德格爾在妻子的驚叫聲中醒來。起初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藍色包裹了一切,艾爾芙麗德的牙齒,臺燈發出的光,嘴里呼出的白氣。他揉了揉眼睛,藍色依舊,這時他感覺到手臂酥癢,藍色手臂上的藍色汗毛根根直立。他下床,向窗邊走去,空氣有微微的阻力,他就像是在藍色的果凍里穿行。窗外的世界也是一片藍色,包括夜空,包括云朵,包括星辰。閃電從云朵中傾瀉,又如墨水般洇散在藍色之中,甚至來不及化為雷鳴。海德格爾身體頹然一塌,數學再次發揮了力量,實體化的幽靈成了壓倒一切的存在。
他看到沿著小徑向他的木屋走來幾十個人形幽靈,于是想起一本科學雜志曾經論證過,人類的幽靈會在相互注視中呈現它在世時的形態,這是某種意義上的波函數塌縮。行走在幽靈之中的幽靈,他想,有意思。其中一個幽靈快步走到窗邊,手中揮舞著一張藍色紙片,大喊道:
“開門!馬上開門!”
海德格爾回過頭,興奮地說:“艾爾芙麗德,你聽到了嗎?幽靈在說話!”
艾爾芙麗德這時已經冷靜了下來,“馬丁,那不是幽靈,是人。”
人?他定睛看了片刻,終于認出揮舞紙片的是那個吉普賽靈媒,她身后藍色的人形已經聚了上來,“砰砰砰”地砸著門。
“海德格爾!納粹分子!”他們怒吼著,“都是你干的好事!快開門!”
海德格爾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靈媒揮舞的是什么:IBM公司的信紙,她一定是在上次拜訪時把它偷走了。
“嘩啦!”什么東西從他耳邊飛過。玻璃窗碎了一面。更4ce4d6339d12ff988c3914c9ad9abe55多的石頭飛了進來,如藍色的流星。艾爾芙麗德牽起海德格爾的手,兩個老人跌跌撞撞地穿過走廊,向書房跑去——那里有一扇窗通往木屋的后院。他們關上了書房的門,用一把椅子抵住了門把手。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人們翻窗而入,興奮地叫嚷著、爭執著,四下尋找海德格爾。
“馬丁,”艾爾芙麗德雙目圓瞪,“他們想干什么?”
他們想干什么?他們不過是被存在之潮裹挾的常人,并不知道要去往何方——而這才是最可怕的。“艾爾芙麗德,我走不動了,”海德格爾大口喘氣,“你自己逃吧。”
艾爾芙麗德搖頭,“海德格爾先生,沒有人在你身邊照顧你,那可不行。”
海德格爾用力捏了捏妻子的手,不再說話,兩人席地而坐,默默注視眼前散發著熒熒藍光的KK機。
卡哈納,你在那里嗎?
砰。砰。砰。常人在砸書房的門。這時KK機忽然亮了起來,一團藍火在機器的空腔之中成形,它的藍色比周遭的藍色更深,仿佛被存在之雨打濕。
海德格爾認出了它。
“海德格爾先生,”喇叭用匈牙利口音的德語說道,“局勢似乎不太妙啊。”
“……的確。”
“想必您已經充分體會到存在之恐怖了。”
嘭!一聲巨響。門框炸裂,椅子搖晃了一下,繼續堅守崗位。
“是的。”海德格爾說,“存在從來都是恐怖的,但是……”
“但是?”
“但是,存在也不單單是恐怖,它還有……”
“我明白了,海德格爾先生。”卡哈納打斷了他,“最后一個問題——那時您為何不摘下納粹胸針?”
海德格爾愣了一下。“我,”他帶著哭腔說道,“我不知道……”
沉默。沉默中門被一點點推開,椅子傾斜著,搖搖欲倒。艾爾芙麗德攥緊了海德格爾的手。
“感謝您的坦誠。”卡哈納的幽靈再次開口,“我想,就因為這一點點的坦誠,世界也是值得繼續存在下去的,你我在下一個輪回重逢時,我希望它會比現在更好一些。”
海德格爾瞪圓眼睛,“輪回?”
“時空條件已經具備,”幽靈笑了一聲,“海德格爾先生,您相信拉馬努金嗎?”
下一個瞬間,靈媒和村民們破門而入,無所不在的藍色同時消失了,書房復歸黑暗,星光灑向每一個仿佛大夢初醒的人。
也灑向沉默的KK機。
所以到頭來,這只是一個玩笑。海德格爾一邊在黑森林中漫步一邊想,帶著對自己的惱恨。要么卡哈納的存在論是錯誤的,要么就是他根本不想或者不能毀滅世界。后面這個推斷的邏輯很簡單:既然時間沒有方向,如果卡哈納毀滅了世界,世界從一開始就不會存在;而既然世界存在,那說明它從來不曾也永遠不會被毀滅。卡哈納肯定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一定也知道,自己找不到毀滅世界的數學,毀滅世界的計劃沒有執行的意義。
一個玩笑,一個恫嚇和誘惑八十歲老人的玩笑。
這是卡哈納對他的報復嗎?
最近,他在研究數理輪回派的數學,還是看不大懂,不過他倒是對這一派的祖師拉馬努金有了點兒了解。這位大他兩歲的天才早逝于卡哈納的虛無戲法提出之前,據說,數理輪回派是通過與拉馬努金的幽靈交流奠定了學派的數學基礎。若真是如此,輪回也是由他,哲學家海德格爾間接創造的。
海德格爾嘆了口氣:希望不要有人再發明出“海德格爾輪回”這樣的詞匯了。
不過,存在如此這般,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他停下腳步,端詳起路邊的一朵黃色野花。聽說,十年前,一個叫作休·埃弗雷特的年輕人提出了多重世界理論,海德格爾毫不懷疑,人們最終會令這個理論在數學上自圓其說,哪怕是重新發明一套數學語言——而這就意味著,多重宇宙一直都存在,存在的可能性被大大拓展了,也許在某個宇宙之中,他沒有心血來潮把虛無納入存在,那么幽靈和輪回也就不曾出現。也許在某個宇宙中,海德格爾、摩西·卡哈納甚至那個奧地利小胡子①從來就不曾降生。
也許在某個宇宙中,摩西和他的族人最終找到了他們的迦南。
這對海德格爾來說,是莫大的安慰。世界變得更多了,上帝增加的實體大概是個恐怖的天文數字。所以存在為什么會如此這般?這個問題依舊懸而未決。他彎下腰,用手指觸碰花瓣,感受到了一絲露水的微涼。
我創造了幽靈,而幽靈有近乎無窮的時間去追問,不是嗎?
如是想著,他笑了。
①馬丁·海德格爾,德國哲學家。20世紀存在主義哲學的創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海德格爾曾在1933年5月1日加入納粹黨,直至戰爭結束,他仍然保留納粹黨員身份。
①此在(Dasein),海德格爾的哲學術語,指能夠對存在發問的存在者,在這篇小說里,可以簡單理解為人或者人的意識。此在的概念在本文中十分重要,請讀者熟記它。
②引自海德格爾《根據的本質》。
①猶太教中有關律法條例、傳統習俗、祭祀禮儀的論著和注疏匯編,是猶太教中僅次于《圣經》的典籍。
②猶太教神秘主義體系,發展于十二世紀以后。
③奧卡姆剃刀原理,即“如無必要,勿增實體”,由圣方濟各會修士奧卡姆的威廉提出。
④因果鏈的最初原因,是哲學和宗教里的創世。
①胡塞爾,德國哲學家,現象學奠基人,出生于奧匈帝國摩拉維亞的一個猶太家庭,其現象學方法對海德格爾的存在論產生過深刻影響。
②維爾納,美國數學家,控制論創始人。
③二戰中在美國轟炸機上使用的投彈瞄準裝置。
④拉馬努金,印度歷史上最著名的數學家之一。他沒受過正規的高等數學教育,沉迷數論,尤愛牽涉π、質數等數學常數的求和公式,以及整數分拆。慣以直覺導出公式,不喜作證明,但事后往往證明他是對的。
⑤胡塞爾現象學中的重要概念,指探求自然知識尚未成立之前,不證自明的真實世界(actualworld)。真實世界是一切理論與實踐活動共同根柢,也就是所謂的“生活世界”。
①幽比多為作者戲仿弗洛伊德“力比多”概念的生造詞,在真實歷史中并不存在。
②布勞威爾,荷蘭數學家,直覺主義的創始人和代表人物。
①指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魏瑪共和國以及納粹崛起的時期。
①此處及后面幾處描寫參考了《奧斯維辛:一部歷史》,作者為英國人勞倫斯·里斯。
②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凡爾登戰場據說是有史以來每平方米死亡士兵最多的戰場。
①保羅·策蘭,生于奧匈帝國的猶太詩人,父母在二戰中死于納粹集中營。其代表作《死亡賦格》以對納粹邪惡本質的強力控訴和深刻獨創力量震動了德語詩壇,在德國幾乎家喻戶曉。1970年,策蘭在巴黎投河自盡。
①出自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
①海德格爾《形而上學的存在-神-邏輯學機制》。
②歐洲古代和中世紀常用的哲學概念,一般指世界的可理解的一切規律,也有語言或理性的意思。
③斯賓諾莎自然神學,斯賓諾莎不承認神是自然的創造主,其認為自然本身就是神化身,其學說被稱為“斯賓諾莎的上帝”。
④出自《存在與時間》,原文為:時間究竟有沒有一種“存在”?如果沒有,那它是不是一種幻象抑或它比一切可能的存在者都“更是存在者”?
①謝林,德國哲學家,德國唯心主義發展中期的主要人物。
②惠勒,美國物理學家,主要研究領域為量子理論和相對論,“黑洞”一詞的創造者。
③埃舍爾,荷蘭版畫家,因其繪畫中的數學性而聞名,他的“不可能空間”畫作制造了一種悖論式的視錯覺。
①齊克隆B,氰化物化學藥劑,原為殺蟲劑,納粹使用該藥劑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進行大屠殺。諷刺的是,齊克隆B的發明人弗里茨·哈伯具有猶太血統。
②以上兩個自然段的描寫大量參考并引用了《奧斯維辛:一部歷史》,作者為英國人勞倫斯·里斯。
①指希特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