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并不“小”

摘要：《賣油翁》是一篇文質兼美的經典文言作品，從“一字立骨”角度出發，緊扣文章中的“亦”字，即可感受小人物的不凡魅力；此外，日常化的敘述視角反映了作者的底層關注，也展現了本文的深層目的；從以上角度入手進行教學，可以實現語文的綜合育人的功效。

關鍵詞：《賣油翁》；一字立骨；小人物；敘述視角；育人效用

《賣油翁》是統編教材七年級下冊第三單元的一篇教讀課文，本單元共4篇文章。作為唯一一篇文言文，它塑造的陳堯咨和賣油翁兩個人物形象各有特色，深入人心。回顧單元主題，編者將其設定為關于“小人物”的故事，希望通過本單元文章的學習，發現人物身上優秀光輝的品格，引導學生向善、務實、求美。依據創作目的和作品其他內容來看，陳堯咨的身份決定了他成為故事的主要人物，但絕不是小人物。

小人物在中外文學作品中被視為著力刻畫的角色，隨著文學研究的不斷推進，它的概念也在不斷發生著變化。從近些年的研究文獻來看，小人物是普通民眾的一部分，他們沒有名望，是相對于那些擁有非凡氣概與能力的“大人物”而設定的，但是他們個性鮮活，在文學史上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綜上所述，并匹配單元主題來看，賣油翁無疑是“小人物”的典型代表。這一人物故事雖然簡單，卻可以讓讀者領略到不凡的人格魅力，角色確立讓人感知敘述視角的日常化，同時也兼具了一定的教育價值。

一、言語交鋒中的人格魅力

“一字立骨”本是一種文學寫作方法，指選取一個“字”作為整篇文章寫作的根本，并以此為中心立骨架、明脈絡。后來慢慢引申演變為一種課堂教學策略，尤其是古詩文教學中通常運用此法進行文本解讀。《賣油翁》中人物對話非常有意思，但表明的立場和態度各不相同，筆者試圖以對話中的高頻詞“亦”字為抓手來分析賣油翁這一小人物的形象特點。

故事沖突開啟于賣油翁久立看陳堯咨射箭，對其射術無言語上的評價，僅用“但微頷之”的動作令陳堯咨禁不住開了口。“汝亦知射乎？”反問句的言外之意是“你也懂射箭嗎？”除了輕視，更流露出不滿。在陳堯咨看來，賣油翁的身份和自己完全不對等。先借由文本來談，教材書下注釋②說陳康肅公是北宋官員，“公”是對男子的尊稱，可以推斷他是一個有職權的人。細推下介紹，“字嘉謨”，嘉，美好之意，是夸贊；謨是策略、規劃之意，能起這樣“字”的人必是有文化的讀書人，更何況注解還給出了謚號，可見名望與地位非同一般。同時據史書記載，陳堯咨中過進士第一，家族也屬于名門望族，有才學有能力，是朝廷重臣。但是對于賣油翁，文本卻沒有給出任何的介紹。而古代四民士農工商中，商處于最末等，且從賣油翁“釋擔”行為來看，他需要挑擔子走街串巷去吆喝買賣，生活著實不易。由此不難看出，陳堯咨富賣油翁貧，陳堯咨權貴而賣油翁平民，陳堯咨有文化賣油翁未必，身份地位立分高下。也無怪乎陳堯咨在第一個“亦”的反問后不等對方反駁立刻拋出第二個“亦”來加大反問力度：“吾射不亦精乎？”好像在說：“我精妙的射箭技術豈容你這樣的人來評說？”更進一步推論，在古代，“射”作為六藝之一，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機會接觸和具備相應的天賦，更何況陳康肅公的箭術“當世無雙”，所以兩次“亦”的質問實際是對人物的蔑視與不屑：“區區一個小人物也懂么？”陳堯咨自視甚高、盛氣凌人的背后是他身份地位帶來的優越感，讀者也就不難理解他的突發情緒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面對陳堯咨居高臨下的質疑，賣油翁也倚借“亦”字的回復在交鋒中成功逆襲。賣油翁的高明在于他不只在耍嘴皮子功夫，而更愿意“現身說法”，用自己的本領讓他人信服。他的勇敢帶來他的果敢，非常自信地當眾表演酌油技術，在演示完自己錢孔瀝油的本領后順勢說出：“我亦無他，惟手熟爾。”似乎在表達“你看，這也沒啥。”一個淡定從容、游刃有余的老翁形象躍然紙上。身懷絕技卻深藏不露，只在關鍵時刻亮相，正如俗語所言“高手都在民間”。

作為一個久在江湖的老手，賣油翁肯定能看懂陳堯咨的傲慢態度。按照常理，社會底層人物遭到他人的輕視，應該會懟回去或者對罵，但是他非但沒有發怒，還不慌不忙小露一手。隱而不發，事實勝于雄辯，可見賣油翁雖然在身份上確實不如陳堯咨，但在境界上似乎更勝一籌。“無他”是“沒有別的奧秘”的意思，看似在說自己，其實相當于直接否定了陳堯咨的射箭技術；“惟”“手熟”“爾”更是對陳堯咨之前“自矜”態度的有力回擊。前文陳堯咨氣急敗壞，此處賣油翁舉重若輕，在咬文嚼字的品析中我們領略到了賣油翁不急不躁的態度，以及他不矜不伐的氣度。

“我亦無他”的“亦”是“也”的意思，還可以理解為“我也和你一樣沒有別的奧秘”。如此一來，陳堯咨之前自以為是的優越感在賣油翁處就蕩然無存了。于賣油翁而言，他在他的領域擅長倒油，陳堯咨在他的領域擅長射箭，兩人是一樣的，各自盡力做好自己的本分，賣油翁顯然在宣誓自己的主體地位。陳堯咨企圖以“亦”的兩次連用極力渲染自己的不同，但賣油翁也用一個“亦”就輕描淡寫地得出“我和你的一樣”，看來“我亦無他”中還有他不卑不亢的風度。

賣油翁雖然是個小人物，但令人欽佩的不僅是他高超的酌油技術，更在于他的為人修養與精神境界。他在與陳堯咨的言語交鋒中強調了自己的態度，彰顯了自己的氣度，展現了自己的風度。正印證了單元導語中所寫“其實，普通人也一樣可以活得精彩，抵達某種人生的境界”。

二、底層敘事中的日常視角

于小說而言，人物形象是串聯文本的靈魂，也是體現主旨的關鍵所在。長期以來，“熟能生巧”成了《賣油翁》主旨的普遍論調。作為初中起始年級的課文，許多教師在授課時也止步于此。但教學的重點往往應在“一望無知”處用力，想要探知創作目的，不妨回歸作者與出處本身。

《賣油翁》選自《歸田錄》卷一，《歸田錄》在形式上屬于筆記體著作，筆記的構成要素中有一條值得注意“非刻意著作之文”。綜觀《歸田錄》的創作內容，約有三分之一條目與日常生活有關。歐陽修在序言中稱《歸田錄》記“史官之所不記”“錄之以備閑居之覽也”，從《賣油翁》一文的生動細節來看，歐陽修關注的“朝廷遺事”并非嚴肅敏感的政治內容，更多的是皇宮貴胄們的生活瑣事，這里也體現了作者的“底層敘事”理論。它指的是文學創作對底層人物或者底層社會的一種關注，也就是以文學所要表現的客體而言的。當作者的筆觸向下記錄日常時，就比較容易捕捉到底層人物，諸如賣油翁之類的小人物在作品中多有出現。

歐陽修出身貧寒，造就了他對于底層百姓生活的了解，也就更容易將小人物融入自己的筆記中；他生性好戲謔，從他給自己取別號“六一居士”也能領略一二，所以不以儒家經典或傳統說教層面來展現陳堯咨的變化，卻以小人物幾句簡單的話語和幾個簡單的動作來與之抗衡；二人之間的對話簡潔凝練、通俗曉暢，沒有朝堂的勾心斗角，也沒有官衙威嚴的陣勢，單單一個“家圃”成為了小人物進出自由的場域，閑適舒緩的氛圍正契合了他對社會生活的關注。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闡述筆記小說“記人間事者已甚古，列御寇、韓非皆有錄載，惟其所以錄載者，列在用以喻道，韓在儲以論政”。[1]歐陽修作為北宋的文壇宗師，除了將敘述視角轉向日常外，一向以韓愈繼承人自居的他自然也會將傳“道”的精神貫穿于作品中。“文言文的章法考究處、煉字煉句處，往往就是作者言志載道的關鍵點、精髓處。”[2]陳堯咨狀元出身，當時社會重文輕武，日常中他還勤于練習射術，豈不是本末倒置？于是有了從賣油翁口中得出射箭如同酌油，并不值得追求與炫耀。就筆記體小說而言，其實文末本還有一個點明作者意圖的議論句：“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斫輪者何異？”作者將射箭、酌油與解牛、斫輪相提，認為這些都是小“道”而已，確切來說，只是技術層面的精進，真正的大“道”應該是修身正己，以“道”治國平天下，此“道”當尊重客觀規律與當時的統治政策。聯系編者將其刪去的用意，我們更有理由相信歐陽修利用小人物的身份反差來敘事的用意所在，編者在書后“積累拓展”部分提出“有人從這個故事讀出宋朝有重文輕武的風氣”也就有了合理解釋了。

日常化的敘述視角除了作者在敘述中轉向關注日常生活，以小人物來“喻道”外，還在于編者的選材意圖中對于人物“真實性”的塑造，上文已略微論及，不妨再結合著課后“思考探究”一探究竟。統編版教材書后練習二：“文中哪些語句表現了賣油翁對陳堯咨箭術的態度？”儼然賣油翁成為了可與陳堯咨抗衡的形象；“哪些語句表現了陳堯咨的傲慢無禮？”全然將陳堯咨樹立為不可一世、驕傲自大的形象。如若將兩個問題放在一起考量，對陳堯咨有顯性的否定性評價，賣油翁卻沒有；第一問態度對象的發出者是賣油翁，如此便彰顯了小人物的主體地位，他從地位上的卑微弱者轉為一位敢于挑戰權貴的勇者，二者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形態。相對于陳堯咨高調的驕傲，賣油翁勝在他展現的是低調的謙遜與沉穩。從“自矜”到“問”“忿然”再到“笑而遣”，文本中流動著陳堯咨的情緒變化，而賣油翁雖有“睨之”“微頷之”等些微情緒流露，總體表現得云淡風輕。

也有學者認為“睨之”是極具挑戰和侮辱的動作，正因為這一舉動才觸發了陳堯咨的憤怒情緒，此說完全可在教學中作為一個思辨性問題拓展。但細推書下注解不難發現，“睨”是“斜著眼看，這里形容不在意的樣子”，放入文本語境，“不在意”不像“忿然”這類詞顯露的態度之激、猛烈，反而更能襯托賣油翁情緒價值的穩定性。更何況“人無完人”，單元導語也說小人物“雖然平凡，且有弱點”，不一味將宣揚的人物泛化為神，不完美才真正意義上使小人物在人群中具有了典型性與代表性。

三、經典作品中的育人功效

《賣油翁》在清末民初時就被選入了教材，之后不同版本的教材也都收錄了此文，沿用至今。無論從先前的編撰建議中看入選目的，還是匹配之后各個課程標準的不同要求，文本的價值意義始終存在。以《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22年版）》為例，它在課程性質中提出：“語文課程致力于全體學生核心素養的形成與發展”“為學生形成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形成良好個性和健全人格打下基礎”[3]。作為小人物，賣油翁雖“小”，但其承載的精神價值卻很“大”。任何的文學形象都是一面鏡子，學生通過認識、理解與內化人物形象會激發他們的情感，發現、分析與探究人物意義會引發他們的思考，樹立正確的三觀，同樣也有助于立德樹人目標的實現。

（一）以“小”現德

賣油翁整日走街串巷，憑借自己的勞動立足社會，自食其力，體現了勞動人民吃苦耐勞、堅韌的品性；作為底層人民，實踐出真知，他也許不會侃侃而談大道理，卻以最擅長之事進行類比，展現了他最為真實的一面以及隱含的智慧；面對陳堯咨的暴怒情緒，賣油翁始終謙遜沉穩，氣定神閑，以從容的姿態應對……這些優秀的品格無不彰顯著小人物的德行，在學習中更能影響和感悟我們的學生，有利于促進他們人格的發展，認知的樹立。

賣油翁雖然社會地位低微，被陳堯咨所不屑一顧，但是他始終能夠不卑不亢，在酌油中表現出敢、準、穩的一面，行動與語言相輔助，“亦”中更是他挑戰權威，為自己贏得尊嚴與高尚人格的表現。認識賣油翁的形象，可以引導學生樹立平等觀念，小人物的昂揚姿態亦能實現自我價值的創造。從賣油翁身上，我們還可以聯想到身邊的其他小人物，比如一邊送外賣一邊創作詩歌的王計兵，奮不顧身英勇救火的普通出租車駕駛員馮衛民等，他們于平凡生活中閃閃發光，在現實生活中努力拼搏，對激發學生理性看待與對待身邊的普通人以及“如何做人”具有積極意義。此外，關于小人物的聯想也是學生進行文學創作的重要素材積累。

（二）以“小”致美

形象性是審美教學的基礎特性，離開形象，審美教學便無從談起，個性鮮明的小人物形象也為審美教學提供了良好的抓手。首先，由賣油翁自身創設的情境氛圍是輕松的、平和的。據史料記載，陳堯咨“性剛烈，以氣節自任”，與文本中展現的易怒形象一致。相比較之下，文本對賣油翁情緒未用任何修飾詞，內心強大外現為低調做人、低調做事，無形中形成了淡然、坦然的氛圍，并且“取”“置”“覆”“酌”“瀝”一系列連貫的動作中盡顯勞動的美感。“美的原始概念就是優美，優美教育是一種符合人天性的教育，有利于培養健康人格。”[4]學生通過鑒賞賣油翁形象可以改變對底層人物的認知情感，在平和的氛圍中帶來心靈和情緒的穩定。

其次，由小人物傳遞的人生境界促使審美走向崇高。賣油翁如何練就高超的技藝？“手熟”是關鍵，一次次的嘗試、探索與實踐，一次次經驗的總結、反思與改進，沒有人能夠隨隨便便成功，且行且思，付諸實踐才是智者的表現。賣油翁如何與陳堯咨對談？把自己平凡的酌油本領練到極致，成就他行走江湖的底氣。做好每一件小事，認同自我、肯定自己的付出，從而獲得內心的安寧，哪怕生命渺小如塵埃，依然可以活出崇高的境界。

（三）以“小”見大

人物形象的價值也與社會特點息息相關，如果說小人物是切入口，那么它折射的必定是時代特征。新中國成立后，人民當家做主，“初級中學學生學習文學，應該讀一些優秀的古典文學作品。這些作品都是具有人民性和現實主義精神的文學作品，反映了各個歷史階段人民的生活和斗爭。”[5]如此價值定位之下，賣油翁這一人物被選入教材，成為了社會斗爭和發展的“工具”，體現的“人民性”自然符合時代的主流意識。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肯定賣油翁的形象與品格能夠增強小人物的主人翁意識，特別是對于寒門學子依靠自身努力實現自我價值有良好的激勵作用。也許歷史的深度屬于帝王將相，但是歷史的厚度卻真真實實地由萬千渺小如賣油翁的人一點點累積而成。

小人物承載了豐富的社會意義和時代內涵，蘊含著豐富的教學價值。文本中，面對陳堯咨的質疑與不滿，賣油翁并沒有妥協與放棄，這就給了教師很好的契機，注重培養學生的實際能力和綜合素質。賣油翁面對困境時保持了勇氣、果敢與自信，那么學生也可以在對待失敗和挫折時迎難而上，尋找突破和改進的機會，這樣才能在未來的社會中保持持久的競爭力。

當然，我們在看到教材中“小人物”形象的教學價值時，并不意味著否定選文中“大人物”形象的作用與價值，只是為了豐富對人物形象的整體認識與理解。近年來隨著研究的深入，對陳堯咨的認知也形成了不同的觀點，而諸如“賣油翁真的謙虛嗎？”“酌油與射箭豈能同日而語？”等大膽假設與質疑的問題也層出不窮。賣油翁既可以是“熟能生巧”“戒驕戒躁”“工匠精神”等主旨生成的推動者，也可以反推陳堯咨“笑而遣之”背后到底是不能或是不想……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問題就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從而培養學生的思辨能力，這也是思辨性閱讀的題中之義，是引領學生閱讀走向高階與深度的必然路徑。

以一字立骨、底層敘事、價值引導為核心要素，深入展開文本分析，對《賣油翁》中突出小人物的表達進行了多維剖析。在文本交際情境中看待“小人物”，可以豐富人物解讀角度，深化對人物形象的整體認識；圍繞作者與編者意圖分析“小人物”，可以從歷史語境與文本語境理解人物存在的合理性，促進對文化的理解，促進思維發展與深入；在新時代背景中探討“小人物”，可以培養正確的價值觀，提高審美能力；在辯證思維中思索“小人物”，可以提高語言運用能力，從而提升學生的語文核心素養。賣油翁人物雖“小”，其價值意義不容小覷。

注釋：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商務印書館，2011：37.

[2]溫靜.聚焦人物形象，品味文章主旨——《賣油翁》教學內容的擇定[J].語文建設，2019：72.

[3]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22年版）[S].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1.

[4]馬迎鑫.統編本高中語文小說中的“小人物”形象教學研究[D].山東：濟南大學，2023：38.

[5]課程教材研究所.20世紀中國中小學課程標準·教學大綱匯編[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