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華裔劇作家趙健秀的《龍年》展現了20世紀70年代華裔美國人的生存狀況和社會處境,表明了身處權力場域的華裔努力在抗爭中尋求平等,促進種族、性別和文化層面慣習與資本的生成。應用場域理論分析《龍年》的舞臺、角色與對白等的戲劇設計,揭示美國社會場域中種族、性別和文化霸權的運作機制。
[關"鍵"詞]《龍年》;場域理論;戲劇設計;權力機制;華裔
趙健秀是亞裔美國戲劇的先行者。他的代表作《龍年》(TheYearoftheDragon)是亞裔戲劇的開創之作。作為“第一部在美國主流劇院上演的亞裔美國戲劇”,該劇于1974年在美國地方劇院首演,次年被搬上電視屏幕。2001年,該劇在美國第一個亞裔劇團東西方劇院復演。本文分析《龍年》的舞臺布局、角色設計和戲劇對白,借此探究華裔身處的權力場域,以及慣習和資本在其中的運行。
一、舞臺布局呈現生存場域
布迪厄的社會學研究圍繞場域、慣習和資本三個關鍵詞展開,三者相互依存,共同形塑社會。場域表示空間內的客觀關系,以社會群體的權力差異為顯性表現?!耙粋€場域可以被定義為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或一個構型?!蔽枧_布局作為劇作家對舞臺空間的精心安排與設計,不僅關乎場景與視覺效果,更反映了社會場域中的權力結構、角色關系以及文化價值?!洱埬辍分饕尸F了種族、性別和文化三種場域,直指20世紀70年代華裔美國人的生存空間。
作為移民國家,美國社會是典型的種族場域。少數族裔被剝奪了占有公共空間的自由,被限制在少數族裔聚集區?!洱埬辍飞羁痰夭蹲搅诉@一歷史背景。第一,本劇的戲劇空間設計緊湊,場景主要設置在唐人街街道和伍家公寓兩個場域,營造出狹小逼仄的氛圍。第一幕第四場甚至被設定在狹小的洗手間,暗示華裔群體在美國社會遭遇的擠壓和威脅。緊湊的空間設計凸顯了角色互動,尤其是弗萊德和父親在洗手間中緊密的對話,反映了種族主義下緊張的父子關系。第二,本劇的舞臺道具擺放精細,同樣還原了華裔當時的社會處境。破舊的家具和散落在地上的日常用品,都暗示了華裔生活的艱辛。為了限制社會流動,預防社會結構發生改變,美國主流社會利用法律將華人移民圈定在唐人街內,最大程度減少華人的生存可能,由此鞏固華人移民被底層化和邊緣化的社會地位?!洱埬辍窢I造了一個壓抑的華裔生存空間,它不僅僅是一個物理上的場景再現,更是對華裔群體在種族主義下狹窄生存環境的深刻反思與控訴。
性別場域指向兩性關系運行的空間?!洱埬辍返男詣e場域體現出“單身漢社會”的負面影響。它源于《排華法案》對華人移民的法律限制,該法案幾乎阻斷了中國女性進入美國的途徑。父親在老家娶妻后,在美國又娶了華裔妻子風信子,這造成了華裔家庭的倫理失衡。本劇將人物站位作為視覺語言,體現了性別場域的權力分配。趙健秀將中國媽媽置于舞臺邊緣,隱喻這一角色在伍家的他者地位。邊緣站位也象征與他人的區隔,意味一種被排斥的狀態。此外,劇作家利用走位表達人物情緒,以增加戲劇的表現性和觀眾的思考?!爸袊鴭寢屨谒男欣钆?。她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她觀察著一切?!弊鳛榕f中國受壓迫的女性典型,她的形象揭示了種族主義和封建男權社會的弊端,作為一個蒼白的歷史符號,她缺乏主體性。種族主義和性別霸權造就了失衡的家庭場域。華人家庭被排斥在美國主流社會的權力結構之外,遭遇倫理錯位。
主流文化與亞文化在文化場域中交織碰撞。文化影響場域內角色的行為與選擇,“文化是所有人都卷入其中的游戲,無人能從中遁逸出來做徹底的旁觀者”。華裔同時面對美國文化與華人文化,如何應對文化沖突和文化混雜是他們需要解決的問題?!洱埬辍返奈杳涝O計包含大量的中國文化元素,用道具營造中華傳統文化的氛圍,表示對傳統文化的尊重與傳承。同時,劇作家利用鞭炮和霓虹燈表達華裔面對不同文化的心境。鞭炮的爆裂聲隱喻華人文化在美國主流社會的式微,霓虹燈象征繁華與多元,暗示華裔群體對主流群體生活的追尋。兩種截然不同的舞臺元素并置,為文化場域的建構引入二重性,豐富視覺與聽覺層次,并揭示華裔群體的文化窘境。
趙健秀通過《龍年》的舞臺布局,以細膩的筆觸和深刻的隱喻,將戲劇空間與社會空間巧妙融合,精準地勾勒出華裔群體在多重場域下的生存境遇,成功再現華裔群體的歷史記憶與現實困境。
二、角色設計展現生活慣習
慣習是場域中權力的運行規律,是場域內行動者長期的偏好和行為趨勢,更是一種被普遍接受的行為模式和價值觀。“場域形塑著慣習,慣習有助于把場域建構成一個充滿意義的世界。”慣習是角色設計的深層驅動力,同時也是權力鏡像的生動展現。《龍年》通過角色設計展現種族、性別和文化場域下的華裔生活慣習,以此作為權力關系的藝術化再現。
種族場域內的慣習揭示少數族裔被種族主義制約的行動和矛盾的心理狀態。這是一種歷史慣性,反映了其歷史地位。他們不得已向社會主流群體妥協,但同時挑戰隱形的權力運作,從而形成反差。角色的反差感具有隱喻意義,能夠豐富角色層次,展現人性與社會環境的復雜多樣。弗萊德是劇中最具反差的角色,表現出華裔群體面對種族主義的矛盾與掙扎。他對主流群體的種族慣習進行戲謔仿擬,有意操演白人游客對華裔的刻板形象,以滿足白人對華裔的想象。為順應種族場域的運作規則,他與真實的自我割裂,以表明對權力的臣服,但他同時也咒罵白人游客。反差展現了弗萊德鮮明的個人特色,說明他是一個渴望沖破種族限制的二代移民,也側面說明了社會環境的不公。趙健秀將劇本背景置于少數族裔自我覺醒、自我解構的時代,他們渴望打破慣習的結構性約束,以此表達對種族主義的諷刺和反叛。
性別場域中的男性通過隱性的規則和期望來鞏固地位?!澳行灾刃虻牧α矿w現在它無須為自己辯解這一事實上:男性中心觀念被當成中性的東西讓大家接受,無須訴諸話語使自己合法化?!蔽榧沂欠饨庀夂竦膫鹘y中國家庭,“闖入者”角色的引入,更凸顯這一事實。中國媽媽作為家庭的“闖入者”,為戲劇帶來了矛盾與沖突,增加了戲劇的整體張力,深化了男權至上的慣習。父親擁有絕對的話語權,他沒有事先告知就把中國媽媽接到了美國。父親的固執己見說明了男權在性別場域內的絕對地位;弗萊德的角色慣習也同樣彰顯了男性權力。他對中國媽媽表示不敬,連續兩次讓她聞自己的腳,而她卻接受這一帶有侮辱性的動作。弗萊德的肢體動作打破常規思維方式和審美習慣,引發觀眾對劇情的深刻反思和討論。趙健秀的角色設計體現出男權傳統下的家庭模式,性別角色的分工深受性別權力結構的影響。
華裔群體在文化場域的慣習與權力動態緊密相連,通過劇本中其他的“闖入者”角色體現。白人角色羅斯是華裔文化的闖入者,他是“瑪蒂那位對中國文化癡迷的白人丈夫。他是一位審美高雅、略顯傲慢的好先生”。作為主流文化群體,他對華裔實施象征性權力迫害。父親在修改演講稿時向她求助,但他卻以開玩笑的口吻提出具有侮辱性的提議。多數白人接觸的是有限且刻板的華人文化,他們以上位者的姿態進行權力布控。同樣,華裔角色是美國主流文化的“闖入者”。美國主流文化的沖擊造成了其內部文化認同的差異。以弗萊德為例,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渴望融入美國主流社會,而現實的悖論在于那里鮮有針對他的就業機會。華裔試圖將自身定位于美國主流社會,但如何應對美國主流文化的影響,是否需要保持中國文化身份令他們困惑。當然,慣習會發生改變。隨著種族主義的式微和多元主義的盛行,尤其是華人社會身份的提升,文化融合的可能性日益增強。
《龍年》的角色設計精準捕捉華裔的掙扎、適應與覺醒,將權力運作上升至藝術層面。被規訓的種族、性別和文化慣習展現了華裔面對象征性權力的生存狀態和個人思考。
三、戲劇對白中的資本探索
場域內的行動者通過資本奪取權力?!耙环N資本總是在既定的具體場域中靈驗有效,使它的所有者能夠在所考察的場域中對他人施加權力?!薄洱埬辍分械馁Y本不僅包括經濟財富,還涵蓋社會資本、文化資本和象征資本等形式。戲劇對白作為資本的表現形式之一,挖掘了少數族裔在獲取權利過程中的資本探索。
種族場域的主流群體享受資本紅利,占有更多的物質財富和社會關系網,把控更多權力。主流群體因此形成心理優勢,對華裔群體持有一定的傲慢態度,導致象征性權力更加隱秘。戲劇對白隱喻種族間的權力關系,白人角色通過模仿華裔語言獲得親近感和權威,在與華裔的交往過程中占據主導地位。羅斯逢人便說“恭喜發財”,這種自以為是的友好無視了華裔群體的文化敏感性。華裔通過資本探索,掌握更多層面的資本,以提升社會地位。在20世紀60年代民權運動之后,華裔呼吁擺脫主流群體的支配,獲得平等地位。據此,《龍年》刻畫了一批富有開拓精神的華裔角色。無論是身為旅行社長的弗萊德的父親,還是離開唐人街、在波士頓事業有成的瑪蒂,都表明華裔占有的社會資本發生了變化。
華裔男性利用獲得的地位和資源,鞏固在性別場域中的主導地位,加劇了女性的從屬地位。男性享受性別紅利,占有了經濟、社會和話語資本?!皩Σ嫉隙騺碚f,語言意味著權力的行使。”對白是表露權力關系的媒介,體現性別資本的運作。劇作家還原了一代移民獨特的說話方式。尤其是父親的臺詞,充滿不連貫的表達和不符合語法的表述,他常用命令式表現刻薄和憤怒。面對妻子,他咆哮“不許講話!不要打斷我!不要打斷我”。伍家的資本分配說明,即使在男權主義被公開批判的時代,女性仍不免成為受壓迫者。因此,女性需要重拾尊嚴,提升自身的主體建構,擺脫被統治的狀況。伍家的女兒瑪蒂提供了另一種資本轉化的可能。她嫁給了一個白人丈夫,將性別資本和身體資本轉化成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
文化資本的博弈更加隱蔽。主流社會通過資本轉化,抬升主流文化,貶低少數族裔文化,用文化優劣偷換文化差異的概念。而劇中人物同樣致力于以文化入場,提升自身的文化資本。趙健秀借助夸張的戲劇對白,描述劇中華裔的文化資本,“廣東糖醋菜,酸甜入心窩。北京烤鴨香,夢境三維游。上海雜燴妙,解醉又增智,IQ輕松漲六點”。食物作為一種文化資本,能促進不同文化的交流,也可以轉化為經濟和社會資本。但是這一資本轉化并未改變權力操控和認知慣習,暴露了在不平等權力關系中少數族裔所面臨的困境。究其本質,這種轉化雖能在短期內為個體帶來一定的資本優勢,卻加劇了文化隔閡和華裔群體在權力運作中的不利狀況。華裔的文化資本探索遵照原本的文化認知邏輯,不具有反叛性和顛覆性,無法抵制主流文化資本的壓制。為了獲得與主流文化平等對話和交流的權利,華裔應維護華人文化的利益,確認自身的價值,提升文化主體性,積累文化資本。
《龍年》的戲劇對白展現了資本在權力斗爭中的作用,以及華裔群體在種族、性別和文化場域下的探索嘗試,展示了華裔群體在不同場域對資本的利用,以期在復雜的社會結構中找到立足之地。
四、結束語
《龍年》的戲劇元素共同作用,構建了壓抑與希望并存的華裔生存場域。多維度的角色設計和戲劇對白表明,少數族裔唯有改變原本的慣習,獲取充分資本,才能對抗種族空間中的權力話語,提升社會地位。華裔通過戲劇作品發聲,這是對主流社會文化的有力回應。通過布迪厄場域理論,我們得以理解劇中人物的行為動機。趙健秀以獨特的藝術手法和深刻的社會洞察力,將舞臺變成透視權力斗爭的微觀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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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2024年度黑龍江省教育科學規劃課題“面向新質生產力需求的外語教學改革和人才培養創新研究”(項目編號:GJB1424130)、2023年度東北林業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生創新研究項目“布迪厄權力觀下的性別思想研究”(項目編號:2023CX0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董曉燁(1978—),女,漢族,黑龍江哈爾濱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華裔美國文學。
葛傳琳(2000—),女,漢族,黑龍江牡丹江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