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萬瑪才旦小說中喪葬活動的社會維度

[摘" 要] 萬瑪才旦的小說中包含諸多死亡情節，作品中與之相關的儀式及活動呈現出豐富的藏族社會圖景。本文以宗教社會學理論為基礎，通過分析作為道德共同體的個人及關系性結構的集體在喪葬活動中的情感和行為，進一步理解作者筆下藏族社會的集體意識如何在集體中再現及維系，以及通過何種方式調整社會關系。

[關鍵詞] 萬瑪才旦" 喪葬活動" 社會維度" 集體意識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0-0110-03

小說存在大量虛構與想象的成分，呈現給讀者的往往是形變后的社會，這種形變在藏地形象的刻畫中尤為突出。萬瑪才旦在其小說集的自序中談及“我渴望以自己的方式講述故鄉的故事……一個更真實的被風刮過的故鄉”[1]。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萬瑪才旦都力圖以本族人視角展示一個相對真實的藏區。萬瑪才旦的作品中涉及死亡情節的小說數量頗豐，與喪葬相關的情節刻畫及人物描摹反映出整個民族對于死亡的態度及超越死亡的努力。宗教社會學強調以社會的形態、結構、組織、制度等理解喪葬行為。[2]死亡是個體肉身的消亡，屬于生物學意義；而生命卻屬于社會范疇，具有社會屬性。在萬瑪才旦筆下，生命體征的消失并不意味著亡者與社會的鏈接終結，亡者的魂靈以及生者的喪葬行為都在重現和強調集體意識，并借此調整因生者逝去而被破壞的社會總體結構。

一、隔絕凡圣：言行的禁忌

社會學家涂爾干認為神圣和凡俗并不存在等級的差別，而是屬于不同類型的事物，儀式中的禁忌能避免兩種事物接觸和混淆。[3]禁忌是一種嚴格的社會規范和在長期集體生活中形成的集體意識，它限制個人言行，賦予個體社會身份，在實踐過程中激發宗教情感。在萬瑪才旦筆下，無論離世的主體是人類或是動物，人們都遵循萬物有靈的原則，對死亡給予高度的重視，嚴格按照固有程序舉行喪葬儀式。而接受現代知識的群體，其觀念和行為受到新的領域的影響，在參與喪葬活動時會產生偏離集體行為的現象，儀式中的禁忌以曲折調和的方式得到執行。

萬瑪才旦早期作品《崗》將凡圣之別以生命的出現與消逝進行隔絕。男崗和女崗在雪夜被養父母發現，通體透明的特征預示著他們并非凡人。二人相聚后不約而同放棄城市生活，回到自己的家鄉教書。為緩解家鄉的災情，男崗不惜通過展示自己的身體獲利，而外界的誘惑使得當地村民迫使女崗也去展示自己的身體以獲得利益。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眾人夢中斥責了眾人的做法，指明崗是雪山的精靈，要把他們帶回圣潔的雪山。崗的降生是圣者在人間的顯現，雖然他們同凡人一起生活，但始終保持異質性。一旦圣者有被凡間污染的風險，他們便從世間消失。以凡人之身顯化圣潔，象征以眾人易于接受的方式表現集體道德。當集體道德墮落，圣者回到其本位，團體情感及道德被重新喚醒。

在《烏金的牙齒》中，作為烏金同學的“我”以及作為信眾的“我”存在兩種身份的沖突，儀式的曲折實踐反映出兩種集體意識交織的混亂。在陳述烏金離世的事實時，“我”將其描述為“死了”，而父母卻要求“我”用“圓寂”一詞。父母的選詞反映了在喪葬活動中，其言行受到宗教活動的規范，活佛比普通信眾更有智慧和福報，因此必須使用敬語。而“我”和烏金是同學，一起上學時烏金的數學還不如“我”。以現代知識去評價烏金，“我”無法將其視作更神圣的個體。作為活佛的烏金，其牙齒被視作圣物，需要裝進塔里供信眾祭拜。尋找烏金的牙齒時，即便“我”這個凡人的牙齒也被混進了塔里，但因為烏金身份的神圣性，其牙齒異于尋常人數量的事實在宗教體系中被合理化。喪葬儀式中，事實真相被排在次要位置，儀式的規范性及神圣性才是團體活動中優先被考慮的內容。通過合理合法的儀式，異質的集體意識被排除在外，社會團體中人的身份地位得到確信，宗教情感得以激發。

二、靈魂不滅：超越死亡的觀照

在萬瑪才旦的小說中，生與死的界限并不分明，乃至于亡者仍然可以通過秩序、規范、儀式等對生者的世界產生持續的影響。

生命體征的消失不是生命的終點，因靈魂的永恒性，此生的言行舉止會影響生命的循環。《嘛呢石，靜靜地敲》以一個酒鬼的視角將亡靈與生者緊密聯系在一起。刻石老人因生前沒有完成刻石工作，被酒鬼的母親阻撓不得轉世。酒鬼在夢中和刻石老人進行了多次對話，幫助他奇跡般地在生者的世界刻完了六字真言。刻石老人原本只是村里一個普通人，就連他的離世也是被過路人偶然發現，但因為刻石的功德，其靈魂被賦予了神圣性。原本希望趕緊超度老人的僧人也請求酒鬼在夢中與老人溝通，再刻一塊石頭送給寺廟。因死亡之契機，刻石老人的靈魂突破時空限制，強化了靈魂不滅的信仰，實踐了誠信的道德。逝去的生命破壞了社會結構的完整，而刻有六字真言的嘛呢石圣物凝聚了集體的認知，使得被破壞的結構重新修復。圣物是集體道德的實體化，它起到團結眾人的作用。

由于亡者的靈魂會受到前世的影響，遭遇意外和不測的生命會在喪葬儀式中得到額外關照。《松木的清香》描述了一個黑頭藏人多杰太意外去世后被同鄉人安葬的故事。由于多杰太是意外死亡，也沒有任何親屬在世，必須得到相關部門的證明才能舉行喪葬儀式。而火葬場的牧民已經按照世代相傳的喪葬規矩將尸體安置妥當，并打算根據活佛的指示即刻火化。在交警堅持等待尸檢結果與牧民恪守喪葬規矩的博弈中，法律制度與傳統習俗發生了沖突。最后民們仍然按照黑頭藏人的習俗為其舉行葬禮，并用象征傳統的松木而不是現代化的柴油進行焚燒。牧民在喪葬活動中的堅守黑頭藏人的傳統習俗折射出在多元價值的選擇中，個體需要通過儀式來增強所屬團體的認同感。靈魂不因死亡而失去歸屬，選擇何種喪葬方式表明其擁有的身份。同鄉人安葬多杰太既出于同鄉的道德和情誼，同時也憑借儀式標記集體身份，使個體之消亡超越生者時空的有限性。

特殊關照的喪葬實踐在萬瑪才旦的作品中還呈現出一種普遍性和平等性，即貫穿眾生平等的理念，將喪葬儀式擴大到動物之中。《撞死了一只羊》的司機因自己的過失致使一只過路的羊死亡，司機并沒有在空無一人的路上驅車離開，而是將死羊搬到了車的后座。在思考如何處理這只羊的時候，司機和掛在車窗前的上師照片發生了幾次對話。照片是團體普遍道德的象征，它潛移默化地規范著司機的言行，驅使他對這只因他而亡的羊負責。為使羊的靈魂能得到安息，不至于無法順利投胎轉世。在超度完羊以后，司機還把羊帶到天葬臺布施給禿鷲，使羊獲得更大的功德。超度以及布施的行為驅動力，正是基于眾生平等、靈魂不滅的認知。這種認知使得在社會團體中的個人同時擁有恐懼與希望，超越生死的界限，以慈悲之心觀照生命。

三、轉世重生：生命的再生產

當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體征消失，亡者的本來面目徹底改換，團體中的物質性結構被破壞。在生者世界里，肉身的消亡并不意味著亡者已經不屬于生前的社會團體，親屬、同鄉乃至教友仍在通過一系列的活動和儀式期待亡者的轉世或者重生，保證原有社會結構的完整性，以實現生命的再生產。凡人的死亡是轉世的起點，而圣者的死亡則指向重生或是涅槃。

在具體的社會組織中，生命的再生產包含兩層意義，一是族群的不朽，二是情感的延續。在小說《死亡的顏色》中，尼瑪和達娃是一對相依為命的雙胞胎，弟弟達娃之死讓哥哥尼瑪十分愧疚。尼瑪找上師算出弟弟能在四十九天內轉生到自己家中，便著急地希望女友懷孕，彌補內心的遺憾，延續親情。達娃的轉世使家族血脈能夠傳承，兄弟之情轉化為父子之情。同樣的表達還出現在小說《氣球》中。女主卓嘎意外懷孕，此時丈夫達杰的父親去世，活佛說老人會在今年轉世回到家中。作為已經生育過三個孩子的女性，卓嘎在醫生周措的提醒下，女性的自我意識覺醒，認為自己不應成為生育的工具，于是對是否生下這個孩子產生猶豫。妹妹香曲卓瑪從宗教的角度勸卓嘎不要墮胎，拒絕亡靈的降生是一件殘酷的事情。丈夫和孩子們則以情動人，甚至連旁觀的貢布老人也認為親人轉世回到自己家中是難得的緣分。周措醫生給卓嘎傳遞了新的認知和理念，即作為個體的生命是否能把握生命的自主權。然而，集體意識在老人過世后支配了卓嘎的選擇，生下腹中孩子既符合宗教的教義，也是在延續家族血脈和親情。于家庭而言，在亡者等待轉世期間的生育可以抵消死亡之威脅，整合家族的凝聚力。于社會集體而言，穩定的集體意識會通過他者的言語以及行動不斷復現，使整個團體趨于穩定。

區別于凡人死后轉世投胎延續家族之血脈、抵消死亡之恐懼，圣人的離世往往承載了更多的集體情感和信仰。在《誘惑》這篇小說中，萬瑪才旦刻畫了活佛嘉洋丹增歷經死亡—重生—得道的過程。嘉洋丹增從小即對仁增旺姆家的經書表現出極大的向往，不惜和自己厭惡的仁增旺姆成婚以獲得經書。然而因為仁增旺姆的百般阻撓，嘉洋丹增在憤怒中殺死了妻子，他自己也在睡夢中離世。當眾人發現已經往生的嘉洋丹增即活佛時，紛紛痛惜自己肉眼凡胎不識圣人，還在聊天中補充了活佛出生時的祥瑞之兆。在寺廟為其舉行喪葬儀式之際，嘉洋丹措又奇跡般生還，回到人間追尋求而不得的經書。嘉洋丹增在二十歲離世，活佛的神識最終在信眾舉行葬禮時同經書一道飄揚而去，實現了人格的升華。經書象征至高無上的信仰，嘉洋丹增因經書而降生，也因經書而離去。若想跨越神圣與凡俗的界限，存在者需要經歷死亡與重生。[3]丹增活佛的兩次離世實現了從凡人到圣者的跨越，重新整合了社會團體的凝聚力，激發出人們超越生死、追尋崇高的情感，同時也將凡圣以生死之界加以區分。

四、結語

文學不只是虛構的世界，還是社會的表征。死亡是所有生命必經階段，更是人類社會共同的課題。于個體而言，線性時間軸上的出生與死亡分別居于兩端，死亡意味著個體存在的終結。而作為具有社會意義的個體，死亡并非生命的終點，喪葬活動標記了生命從屬的團體，規范了生者的言行，激發了生者的情感。同樣，喪葬活動是連接生與死的中間狀態，與之相關的儀式反映出一個民族對生命的態度及生存的哲學。

萬瑪才旦在文學的國度以內觀的姿態為讀者構建了藏族的生命觀。盡管身處其中的某些個體在傳統與現代的抉擇中猶豫徘徊，但作為實體的社會仍然通過儀式和集體活動在個人意識中再現和維護自身的合理合法性。個體的消失意味著社會結構的缺損，而喪葬活動卻賦予生命更高維度的意義。通過集體的實踐，逝去的生命上升為宗教哲學及情感依歸的象征，它調整、整合家庭及社會團體的關系，起到團結眾人的作用。

參考文獻

[1] 萬瑪才旦.烏金的牙齒[M].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9.

[2] 唐沈琦，潘天舒.理解喪葬的社會維度——基于早期宗教人類學理論[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5）.

[3] 莫里斯·哈瓦布赫.論涂爾干的宗教情感起源說[M].李曉晴，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

（特約編輯 范"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