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是一個兼具“實踐—政策—學術”品性的時代命題。從實踐上看,西方的大學與城市互動關系史中先后出現了沖突論、文化聲譽點綴論、疏離論、城市軸心動力論、大學城論等不同理念;通過揚棄西方的理念,中國開始了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以促進、深化城市、產業、教育之間的互動關系和實踐融合,不過,仍面臨著總體推進乏力、各地實踐并不平衡的挑戰和不足。從政策上看,中國以城市的基層探索創新為基礎、以中央的政策認可為標志,初步建構了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的政策體系,但仍存在政策配套不足、政策推進乏力、政策執行成效缺乏評估督導等難題。從學術研究上看,國內研究者主要借鑒了西方的“知識生產模式”理論、“學術資本主義”理論、政產學關系理論、“創業型大學”理論等,自2007年以來在價值分析、要素分析、政策分析、本體論研究、建設路徑探索等方面開展研究并取得了較豐富的成果,但由于實踐尚未完成、探索仍在途中,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仍屬尚待深入探究的學術命題。
關鍵詞:產教融合型城市;實踐特性;政策動態;學術品性
城市是人類文明發達水平和發展高度的標尺,城市的興盛能為人類社會的發展提供最大的可能性;城市是現代大學的空間載體,并使得現代大學在12世紀左右萌芽于西歐城市。大學是人類社會追求創新、實現超越的精神家園和軸心機構。作為“創新之所”[1]的“知識城市”[2],需要大學為之提供精神動力和智力支持。大學與城市的良性互動,不但使得目前中國最具改革與發展活力的新型大學大多產生于新興城市或城市群,而且引導中國的高等教育改革和城市發展共同圍繞建設產教融合型城市而展開。但是,中國的產教融合型城市仍屬新興事物,其發展規律仍未得到清晰揭示,建設實踐也尚未完成,“城市為什么需要大學”“大學怎樣影響城市”“大學怎樣研究城市”等問題仍待探索和回答[3],相關思想和認識甚至還存在誤區。為了澄清思想觀念、確立起理論共識,為深度探究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的戰略內涵和推進策略奠定扎實基礎,非常有必要基于系統思維和全局意識整體發揮城市的空間整合功能,從實踐、政策、學術三個維度深度審思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
一、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的實踐特性
在高等教育先發的歐美國家大學發展史中,大學與城市的關系歷經曲折,先后出現五種互動關系、產生了五種思想認識。一是中世紀大學與城市的沖突論。9-11世紀興起、以手工業為基礎、世俗特征明顯的歐洲新興城市,與以教會為庇護、以教士身份為依托、組建學者行會、堅持“自治主義”[4]的中世紀大學之間存在著沖突。比如,1209年牛津大學與鎮上居民產生沖突后,行使罷教遷移權,并導致劍橋大學的產生;隨后持續幾百年的沖突,使得牛津大學與牛津鎮之間形成了“一種斗而不破、相互依存、共同發展的關系”[5]。二是商業資本主義興起時期大學作為城市的文化聲譽點綴論。13世紀的一些城市(如意大利的維切利、佛羅倫薩),世俗君主和城市當局發現大學能提供“一批不容忽視的經濟上的主顧,并為培訓顧問與官員們提供無與倫比的教育場所,還是造成赫赫聲望的基礎”[6],為了挽留大學而不惜付出昂貴代價,如由城市供養學者。[7]三是20世紀之前歐美大學與城市疏離論。受歐洲傳統的影響,早期北美洲的大學具有明顯的反城市傾向,在空間選擇上重小城鎮而輕大城市。[8]帕森斯認為:“19世紀和20世紀初,美國理想的校園是在小城鎮。大學對城市有一種憎惡感,如果它們‘幸運地’坐落在城市中,它們會很快離開它。參與大都市的學術和文化生活不是它們的本性。理想的校園是在鄉村。”[9]由此而形成了西方高等教育史中的“大學郊區化”現象。[10]四是“后工業社會”理論中大學作為城市軸心動力論。丹尼爾·貝爾的后工業社會理論強調:理論知識的編碼是現代社會的“軸心原則”;“知識工人階級”作為受過教育的專業人才,已成為越來越關鍵的、能起引導作用的社會集團;促使社會進步的關鍵是擴大高等教育機會;高等教育體制是“軸心結構”、大學是現代社會的“軸心機構”。[11]五是米歇爾·烏爾汗“校城融合”的“大學城”論。米歇爾·烏爾汗在考慮比利時魯汶大學城的校區擴張時,并不是按照城鎮規劃的綱領性文件《雅典憲章》的要求對“居住、工作、休憩、交通”四大功能進行分區設計,而是按照“校城融合、面向未來”的方式進行一體化設計。[12]這種設計,既成就了新魯汶大學[13],也傳承了英國牛津、劍橋遺風,在后續發展中具有極強的案例價值。
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是中國特色的大學與城市關系創新發展之道。高等教育相對后發的中國,以全球視野、本土行動為基礎,逐漸出現了兩大變化。一方面,產教融合的“教”,從中職、高職擴展到本科職業教育、應用本科教育[14]、地方本科院校[15],逐漸涉及新型大學[16]、創業型大學、“新工科”以及“雙一流”建設高校、教師學術創業[17]等教育系統變革的所有領域,并使得產教融合逐漸實現了“從職教政策到國家戰略”的飛躍,成為高等教育融入國家創新體系的關鍵環節、革新教育和學校的發動傳動機制。[18]中國的高等教育、職業教育通過提供開放性、包容性甚至兜底性技術技能教育服務,借助其技術技能積累功能,日益成為促進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實現共同富裕的理智動力。[19]另一方面,城市日益成為整合優質資源、帶動高質量發展、推動城市群和都市圈的生成進而實現共同富裕的關鍵性空間載體;以城市為“基本盤”[20]的產教融合日益成為中國深化產業體制和教育體制改革、促進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重要杠桿,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逐漸成為國家深化產教融合的重要戰略舉措[21],成為激活職業教育發展價值、實現共同富裕的戰略性空間樞紐,因此也成為中央評價地方創新型、高質量發展的重要觀測點。
作為一個事關高質量發展的重大實踐論題,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重在促進、深化城市、產業、教育的互動關系,實現三個方面的實踐融合。一是從空間聚集角度促進產業和教育的深度融合。打破體制壁壘,深化產、教兩大系統、兩類組織在人才培養、科技創新等方面的優勢互補、合作共建、成果共享,協同人才培養和產業發展。二是從人才資源聚集角度促進人才供給與市場需求的深度融合。將學生的成才需求和用人單位的人才需求有機結合起來,協調教育系統中的人才創新發展與產業界的高素質人才就業創業之間的關系,實現人才供需的有效匹配。三是從戰略發展角度促進城市和產業的深度融合。通過人才的創新培養和有效供給,有機結合城市的公共服務和產業發展的服務需求,有效協同城市的資源聚集和產業的高質量發展,推動城市產業結構轉型升級,催生良好產業生態系統、建成技術創新—人才培養—產業鏈完整且高端的生態系統。[22]據此可以說,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是“統籌推進教育科技人才體制機制一體改革”的重要路徑。
盡管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取得了明顯成效,但仍然面臨著總體推進乏力、各地實踐并不平衡的挑戰和不足。具體而言,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主要在經濟發達地區、部分城市得到積極響應、取得一定成效。張海平等人研究發現,即使在深圳等發達地區,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也存在著一系列難題,比如,“技術技能人才培養的適用性不強”“企業參與產教融合的內生動力有待提升”“政府產教融合政策體系實施效果有待加強”[23]。由于我國職業教育實行“分級管理、地方為主、政府統籌、社會參與”的管理體制,高等教育實行的是“中央宏觀指導、省級地方政府全面統籌、高等學校面向社會依法自主辦學”的管理體制,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主要靠各城市的實踐自覺和主動創新,而區域經濟、社會發展狀況的巨大差異極易導致各地建設進程的不平衡性。
二、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的政策動態
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的政策生成,是以城市的基層探索創新為基礎、以中央的政策認可為標志。中國改革與發展的重要特點是源自基層的實踐探索先于中央的政策推進,而黨和政府從中央層面適時給予政策認可、進行政策推進,有助于進一步激活基層的實踐探索潛能、促進實踐探索的高質量發展。基層創新與高層“給予合法承認、保護、完善、提升,使之成為政策、成為正規的制度”[24],共同推進中國特色的改革與發展。部分地基于中國實踐經驗的有益啟示,部分地基于城市、高等教育以及產業發展的世界趨勢,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逐漸從深圳、蘇州、青島等城市的探索性實踐,轉而提升為當前中國的重大政策議題。
中國的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政策體系已初步建成。《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深化產教融合的若干意見》(國辦發〔2017〕95號)強調,“深化職業教育、高等教育等改革……促進人才培養供給側和產業需求側結構要素全方位融合”。在此基礎上,《國家產教融合建設試點實施方案》(發改社會〔2019〕1558號)要求,“健全以企業為重要主導、高校為重要支撐、產業關鍵核心技術攻關為中心任務的高等教育產教融合創新機制”,并確定18個省域和寧波、青島、深圳3個計劃單列市為試點范圍,計劃5年左右試點布局建設50個左右產教融合型城市。《國家發展改革委辦公廳、教育部辦公廳關于印發產教融合型企業和產教融合試點城市名單的通知》(發改辦社會〔2021〕573號)確定廣州市、深圳市等21個城市(或城市群)為“國家產教融合試點城市”、將63家企業列為首批國家產教融合型企業。為了回應中央的政策,各省域先后出臺地方政策。比如,廣東省發展改革委、教育廳等《關于印發廣東省產教融合建設試點實施方案的通知》(粵發改社會〔2020〕418號)確定了以下發展目標:“支持廣州、深圳等市試點建設國家產教融合型城市,組織開展省級產教融合試點。”同時,擬在市級、縣(市、區)級分批次布局建設省級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培育產教融合型行業、產教融合型企業,重點打造一批產教融合創新平臺和實訓基地。2022年12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深化現代職業教育體系建設改革的意見》,在指導思想上要“以深化產教融合為重點,以推動職普融通為關鍵,以科教融匯為新方向”,在改革方向上“堅持以教促產、以產助教、產教融合、產學合作,延伸教育鏈、服務產業鏈、支撐供應鏈、打造人才鏈、提升價值鏈,推動形成同市場需求相適應、同產業結構相匹配的現代職業教育結構和區域布局”。2023年6月,國家發展改革委同有關部門聯合印發《職業教育產教融合賦能提升行動實施方案(2023-2025年)》,優先考慮從省級試點城市中遴選出第二批國家產教融合城市,以便到2025年國家產教融合試點城市達到50個左右、產教融合型企業達到1萬家以上。隨著中央和地方相對密集地出臺相關政策,中國逐漸形成了如下政策框架:以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為節點,統籌區域協調發展的戰略布局;以產教融合型行業為支點,強化產教融合發展的監督功能;以產教融合型企業為重點,落實校企協同育人的主體責任。[25]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政策體系的主要形成方式是中央引導、地方跟進。
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的政策供給雖較充分,但在政策落實方面仍然存在不足。一是政策配套不足。《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深化產教融合的若干意見》(國辦發〔2017〕95號)出臺近兩年后才印發《國家產教融合建設試點實施方案》(發改社會〔2019〕1558號);在第一批21個國家產教融合試點城市(城市群)中,仍有試點城市未向社會公布試點建設方案;中央相關部委對《國家產教融合建設試點實施方案》的激勵、保障政策還未出臺具體落地的實施細則。二是政策推進乏力。對于產教融合、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的政策,教育行政部門的推動最為積極,且通過聯合其他部委共同發文以強化政策效力,但由于管理權限所限,各級教育行政部門往往難以影響發改委、財政等部門的行動,政策的及時有效執行、配套推進難以控制。2020年至2023年的新冠疫情及其對經濟發展、財政收入所造成的巨大影響,部分地強化了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的政策執行滯后困境。[26]三是政策執行成效缺乏評估督導。《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深化產教融合的若干意見》(國辦發〔2017〕95號)要求“積極支持社會第三方機構開展產教融合效能評價,健全統計評價體系”。《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國發〔2019〕4號)要求“完善政府、行業、企業、職業院校等共同參與的質量評價機制,積極支持第三方機構開展評估”。中共中央、國務院2020年印發的《深化新時代教育評價改革總體方案》強調,“重點評價職業學校(含技工院校)德技并修、產教融合、校企合作、育訓結合……等情況”。盡管黨的十八大之后各級政府在推進“放管服”改革過程中,一直把“第三方評估”看作撬動改革的杠桿,通過“監督評估權外移”的方式向第三方社會組織放權,以便逆向保證政府管理的科學性、責任性和民主性,探索創新政府管理方式、促進政府治理現代化[27],但是,密集下發的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政策往往都較為宏觀、缺乏可評測的政策工具、沒有督導措施,政策執行成效難以評估。
三、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的學術品性
(一)移植借鑒的西方理論
國內的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研究,在理論分析框架上主要借鑒了西方國家有關大學與工業、產業等方面的理論成果。其中使用較多的理論主要有以下四種。
一是“知識生產模式”理論。在這個理論譜系中,主要有兩種理論范式。范式之一是吉本斯等學者的知識生產模式Ⅱ理論。這種理論強調,傳統的是知識生產模式Ⅰ,即在特定學科中,基于學術自由、研究自主、追求真理等理念,根據牛頓學說所確立的范式,開展純學術研究;而新興的知識生產模式Ⅱ,針對源自應用情境的問題,以超學科(trans-disciplinarity)的方式,吸納公司企業、政府組織、研究性大學、實驗室、研究院以及國家的或跨國的研究項目組等異質性成員,組成臨時性研究團隊,基于社會責任,開展探索性、創新性研究。[28]范式之二是知識生產模式Ⅲ理論。在信息經濟快速發展的背景下,卡拉雅尼斯等人提出了以知識集群、創新網絡、分型研究和教育創新生態系統為核心的“知識生產模式Ⅲ”[29];這種理論表明知識全面嵌入社會發展的各個環節,知識生產已成為包括大學、產業界、政府、社會等多方主體在內、合力參與的開放領域,大學和產業部門成為創新的關鍵節點,并通過基礎研究、應用研究、實驗開發等多種方式的協力合作,在事實上突破了大學在知識生產模式Ⅱ中存在的認知理性與工具理性、公共利益和知識生產活動、社會公眾和精英團體的發展矛盾。[30]
二是“學術資本主義”理論。斯勞特和萊斯利的“學術資本主義”理論認為,大學及其教學科研人員憑借其所擁有的科學技術、人力資源,日益深入地參與國家和社會中的經濟活動,甚至還通過科技、人力等資源的增值,兌現其作為資本的價值屬性;在此循環過程中,大學及其教學科研人員通過研究服務、技術轉讓、招收更多更高學費的學生等各種形式,以市場的方式獲得經費和各類資源,兼顧實現知識創新、科技應用、知識商業化等多元目標,從而使得大學在事實上成為新技術和新產品的開發場所,成為通過技術轉讓而彰顯知識產權、發揮商業咨詢和公共決策咨詢等價值的核心力量。[31]盡管有不少批評的聲音,但不能否認,“學術資本主義”理論與“知識生產模式”理論能對大學與產業之間的邏輯關系做出深刻且強有力的解釋。
三是政產學關系理論。[32]西方的政產學關系研究主要建構了兩種解釋范式。一是平面特征的三角形關系理論。20 世紀 70 年代的阿什比認為,英國大學受到“政府”“相關評議會和研究會”“學術力量”三種力量的支配和影響[33]——國內稱之為“三足平衡模型”[34]。伯頓·克拉克通過對美、英等八國的比較研究,從靜態角度提出了國家權力、學術權威和市場的“三角協調模型”[35];大衛·蒂爾與芭芭拉·施波恩修正和完善“三角協調模型”后,分析并展示了歐美主要大國高等教育系統中權力的動態變化[36],另有學者據此分析了拉脫維亞、捷克等中東歐國家高等教育系統的權力變化趨勢[37],即權力由“學術權威”向“國家權力”和“市場力量”遷移。二是立體特征的三螺旋理論。美國的埃茨科威茨等人合作出版專著《大學和全球知識經濟:大學—產業—政府關系的三螺旋》,提出了“官產學”三螺旋理論,認為政府、大學和產業三者之間存在著密切纏繞且平等互動的關系、形成了“三螺旋”運行結構,由此而生成的大學、產業、政府“三螺旋”創新戰略甚至成為國家創新模式。[38]作為上述兩種范式的延伸,產生了兩類理論變種。一是美國學者埃利亞斯·卡拉雅尼斯等人在2009年建構的大學—產業—政府—公民社會(基于媒體和基于文化的公眾)“四重螺旋”模型[39],展示了知識生產模式的動力機制演變趨勢[40]。二是“教育—科學—生產相融合”[41]的理論,重點關注科學與教育、科學與生產之間的關系。這種理論啟發中國學術界探究科教融匯理論,不但將高等教育、職業教育都納入科教融匯理論的研究范圍,而且把科教融匯、產教融合整合在一起進行思考。政產學關系理論能為產教融合型城市研究提供可操作的分析框架。
四是“創業型大學”理論。伯頓·克拉克通過調查一些面臨生存的壓力而在1980-1995年間被迫做出“創業型反應”的歐洲大學,發現它們主要發生了五大變革:強有力的駕馭中心、不斷拓展的發展外圍、多元化的經費來源、不斷被激活的學術中心地帶、被強化的創業信念。[42]這些創業型特點,在包括美國在內更多國家大學的后續變革中得到驗證。[43]“創業型大學”理論能為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中的大學改革與發展提供有益的啟示。
(二)探索創新的本土成果
產教融合型城市的理論研究,是在產教融合研究的基礎上逐漸發展起來的。以實踐探索創新為基礎,國內早在1995年就首次使用“產教融合化”概念[44],2007年“產教融合”一詞在總結江蘇南通的紫瑯職業技術學院校企合作工作的調研報告中被明確使用[45]。從每年發表的學術論文看,2014年在標題中使用“產教融合”的中國知網學術論文超過100篇,且從此之后飛速增長,2018年超過1000篇、達到1252篇。“產教融合”已成為觀察、思考、探究、創新中國特色校企合作問題的核心概念,并在多個方面積累了豐富的成果。
在價值分析方面,研究者多從正向的、積極的、進步的角度,突顯產教融合型城市的良性發展價值。比如,楊剛要認為:“產教融合型城市指的是城市內高等教育、職業教育等科教資源、行業企業與城市經濟社會之間形成協調發展、良性互動的新發展格局,即政府、高校、企業、產業之間及社會組織之間緊密對接、協調發展和良性互動。”其基本特征是教育資源布局更加合理、職業教育和高等教育的貢獻度明顯增強、人才的供需匹配度顯著提高、校企合作普遍開展且協同育人效果明顯、行業企業參與的主動性積極性明顯增強。[46]韓連權等人認為:“產教融合型城市是指工業城市發展到一定階段后,產業系統與教育系統實現有序貫通銜接,產業鏈、創新鏈與教育鏈、人才鏈實現自主互通聯動,經濟社會與教育發展形成相互促進、優勢互補、統籌融合、良性互動的一種城市發展類型。”它擁有先進的產業基礎和產業結構、豐富的教育資源、成熟的產教融合型實踐平臺和載體。[47]廖喜鳳等人在此基礎上進而強調強勁的政校企聯動機制。[48]陳星認為,產教融合型城市不但經濟社會發展要高度繁榮、高等教育要高度發達,而且能緊跟國家發展戰略。[49]
在要素分析方面,研究者通過闡釋組成要素及其互動關系,突顯產教融合型城市的應然標準。具體而言,有學者緊扣“產”“教”兩字、直觀解讀產教融合型城市概念。比如,趙一蔚認為:“產教融合型城市指的是在城市中,企業和學校緊密結合,產業和教育相互交融,結合成有機的整體;產業包含教育,教育融入產業,教育和產業有機融合、互動促進、共同良性發展。”在此語境中,產教融合型城市被看作為“城市教育和城市產業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二者協同發展的理想狀態和高級階段”[50]。另有學者拓展要素的數量,從“教育—產業”“經濟—社會”兩對維度進行分析界定。[51]
在政策分析方面,研究者深度關注政策工具問題,其中槐福樂等人基于“政策工具·要素鏈”二維框架對地方政府頒布的20份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政策文本做出分析,發現已經廣泛涉及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的先決條件(所在城市的發展基礎、基本條件、資源支撐、發展現狀等)、規劃目標(促進職業教育內涵式發展、加強校企合作、打造特色產業園區等)、人才培養、平臺建設、體制機制(現代學校和企業治理機制、人才分類評價機制、產教融合聯接機制、第三方評價機制等)、保障制度(強化組織領導、資金保障、人力支持、政策配套等支撐保障制度,第三方評價的質量保障制度)、多元發展(涉及城市的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發展等)等各類要素;從政策工具維度看,權威型工具(文本中常使用“貫徹、落實、安排、按照、制定、應當、不得”等詞)得到大量使用,激勵型工具、能力型工具以及系統變革型工具得到了適當且頻繁的使用,象征與規勸型工具則相對欠缺。[52]徐付生等人發現,相關政策過于倚重權威型工具。[53]
在本體論研究方面,雖有研究者將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作為新時代教育變革的背景,但更多的研究者從“是什么”的角度探究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比如,李新生總結了產教融合型城市的四大內涵,即“集聚教育和產業,富有創新創業精神和能力、走在改革前沿的城市”“教育、產業相互融合發展和相互促進發展的綜合系統”“以教育集聚和產業集聚為基礎、以創新創業為動力、以改革開放為途徑的城市現代化發展模式”“我國高校人才培養改革和城市產業創新的區域性實踐”。[54]陸宇正等人總結歸納出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的四類模式:教育主導型、校企合作型、校企入園型、聯盟組建型。[55]
在建設路徑方面,許多學者依據政策規定、地區實踐、院校案例,做出了詳細探討。[56]。比如,陳偉等人認為,增強職業教育體系完整度、提高職業教育空間覆蓋度、強化專業與產業的結構對接度、提升產教融合制度創新度,是職業教育促進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的基本實踐路徑。[57]
盡管學術界已經開展了許多研究,但由于實踐尚未完成、探索仍在途中,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仍屬尚待深入探究的學術命題。
首先,產教融合、產教融合型城市的內涵界定仍較模糊、認識多元且無共識和定論,亟待繼續探討。具體而言,對于產教融合,學術界目前至少形成了三種觀點。[58]一是模式論,即認為產教融合是一種特殊的育人模式,是行業、企業與學校、學生之間在人才培養、技術技能等領域的合作模式。[59]二是關系論,即認為產教融合就是職業教育與產業深度合作[60],是由院校、企業、政府等多方參與、通過對各主體優質資源的共建共享、整合優化實現多主體協同育人的社會組織形式[61],其實質是教育與產業經濟發展之間的一體化互動關系[62]。三是制度論,即認為產教融合是以促進區域經濟社會發展為目標、以人才培養和企業發展為落腳點、逐步實現職業教育與經濟社會發展良性互動的機制創新[63],是一種社會化知識生產制度安排[64]。另外,有關產教融合型城市的界定也較模糊。《國家產教融合建設試點實施方案》(發改社會〔2019〕1558號)在遴選產教融合試點建設城市時,僅提出以下輪廓性要求:“試點城市應具有較強的經濟產業基礎支撐和相對集聚的教育人才資源,具有推進改革的強烈意愿,推出扎實有效的改革舉措,發揮先行示范引領作用,確保如期實現試點目標。”這并不是內涵界定,僅屬簡單的政策說明;不是對產教融合型城市試點建設結果的界定,而是對參與試點者在建設起點上的基本要求。
其次,產教融合型城市作為研究論題的跨學科特性,雖能引發多個學科的關注,但又在一定程度上誘致了其被邊緣化的研究狀況。產教融合、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牽涉到產業、教育以及政府等多方關系,因此屬于跨學科、復合性論題;有關產教融合問題的研究,雖然有可能生成極具中國特色的教育理論、經濟理論、社會發展理論等,但在學科分化、學科體制力量強勁的情況下,容易引致兩大困境。困境之一是易被學科主流忽視。各相關學科中的核心成員、主流隊伍可能不會關注到具有跨學科特性的產教融合型城市研究,或沒有對它開展深度研究;而產教融合實踐“認識上的模糊”“責任上的落空”“政策的空心化”以及“實踐上的乏力”等問題,又進一步強化了其學理研究被邊緣化的命運。[65]困境之二是學科研究視角畸重畸輕。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與高等教育、職業教育的關系最為直接,但相關研究要么存在“教育中心主義”的路徑依賴,僅就教育談教育,習慣性地立足于教育本身討論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不能在城市發展、產業升級等教育外部關系規律中做出更宏觀的思考,要么流于表象,僅把產教融合型城市作為研究的背景、形容詞性的學術定語,而沒有針對產教融合型城市開展深度研究、做出本體性解析和本質內涵建構。
綜上所述,要想繼續深入推進實踐探索、有效落實政策執行、充分彰顯學術品性,把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論題從實踐熱點、政策焦點進而提煉為學術研究的重點,必須基于前期的研究成果、借鑒跨學科理論和觀點,破解實踐探索中的不足、政策執行中的偏差以及研究視角中的畸重畸輕問題,一方面拓展研究視域,既從教育內部進行思考,又從教育的外部關系中進行探究,且保持內、外部研究視角的緊密互動、交叉互補,另一方面則要強化本體論研究,從靜態維度探究產教融合型城市建設的關鍵要素,從動態維度探究諸要素之間互動的關系、過程及特征,進而立足國情,從生態系統的角度具體探索創新產教融合型城市的發展資本和運行機制,為進而開展產教融合型城市的實踐論研究、價值論分析等奠定必要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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