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理性研究是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研究的一個經典議題,圍繞著人的行為是否具有理性原則,哲學、人類學、經濟學、社會學等多個學科從不同的維度展開研究與思考,發展出如農民理性等核心的跨學科研究議題。在二元對立的框架下,無論是早期人類學研究中非西方民族的“他者”社會,還是社會學研究中的農民社會,都被置于與西方現代思維方式的對立面。在經濟學及經濟人類學的影響下,農民理性的探討深受形式主義與實質主義的爭論影響。而基于中國案例的考察,農民理性的研究取向也跨越二元,呈現了多種解釋范式。農民理性不僅是當前學術界的研究對象,也是理解當前復雜社會、新型城鎮化等各類議題的重要工具。
[關鍵詞] 農民理性;經濟人類學;形式主義;實質主義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11.014
[中圖分類號] D422.7; C912.8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4)11-0128-10
作者簡介:李雷雷(1994—),男,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博士研究生。
農民的行動邏輯是什么?圍繞著這一核心問題,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等多個學科都給予了相應的解釋框架。跨學科的研究在豐富農民行動邏輯研究深度的同時,也引發了有關“農民行動是否具有理性?”的經典討論,呈現出“道義小農”與“理性小農”的實體與形式之爭。而基于更多案例的研究,農民理性的分析也逐漸超越實質與形式的二元對立,呈現出解釋的多元進路。農民的行動邏輯不僅是一個學術問題,還是一個深植于中國社會的現實問題。在當前城鄉關系之中,“離土不離鄉”“離鄉不離土”“離鄉又離土”等多種狀態并存發展,城市化、城鎮化等各種進程中如何更好認識到農民的行動邏輯則需要重新審視以往學術界對此話題的研究。
一、二元框架下的理性研究譜系
在英語中,“理性”的概念普遍使用“rationality”與“reason”兩詞。從詞源上來看,兩者最接近的詞源為古法文“reisun”或“raison”、拉丁文“rationem”。從普遍意義上而言,“reason”特指“人類所具有的前后連貫的思想與理解能力”,而“rationality”多指“生物天生就具有理性的特質,也可以指某種行為或爭論具有理性的特質”1。而在一般行文上,絕大多數情況下理性指的是“rationale”一詞。理性最初是一個哲學概念,從哲學史的角度來看,赫拉克利特、普羅泰戈拉、蘇格拉底等古希臘哲學家論述理性的具體含義及人類理性的來源,其圍繞的焦點在于“人的理性是否能夠認識外部世界”這一核心議題,如智者學派代表人物普羅泰戈拉認為“人是萬物的尺度”,而蘇格拉底等則相信人可以認識客觀世界1。隨著啟蒙運動的興起,理性在更大范圍內被通俗化和傳播,成為大眾日常應用的一個普通概念,休謨等懷疑論者與康德等相信論者的爭論也延續了古希臘的討論2。
啟蒙運動時期的哲學家對于理性的探討也深刻影響了人類學的研究,特別是意大利哲學家維柯對原始思維的研究。維柯在《新科學》中用詩性思維來概括人類早期共同的思維方式,并認為這種思維方式具有獨特性、詩意性。維柯認為原始人以形象作為認知的材料和手段,形成了以“以己度物”為特征的詩性思維:“形成想象性的類概念或普遍性把它作為一種范型或理想的肖像,以后遇到和它相類似的一切個別事物,就把它們統攝到想象性的類概念里面去。”3
在對他者的書寫中,人類學延續哲學領域對理性的討論,并進一步將理性的探討瞄準原始人或者各土著民族的異文化研究。人類學的研究可以追溯到泰勒、弗雷澤等人類學家探究原始人的思維是否具有理性特質。泰勒深信原始人具有理性思維能力,而萬物有靈論構成了蒙昧人的哲學基礎,也構成了文明民族的哲學基礎4。在泰勒的影響下,弗雷澤、列維-布留爾也基于巫術、宗教等內容分析原始人的理性問題。弗雷澤同樣延續了進化論思想,將人類心智發展分為巫術、宗教、科學三個階段,認為巫術形式是非理性的5。列維-布留爾在《原始思維》一書中將“地中海文明”所屬民族與其他民族的思維方式進行比較研究,在二元對立的框架下,他認為原始人的智力過程與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所謂的文明人的智力過程是不一致的,原始思想中沒有區分超自然事物和現實事物,是與西方理性相對的、前邏輯的思維方式6。
從泰勒所延續下來的早期人類學對于土著民族思維方式的討論具有進化論的特征。美國人類學家保爾·拉定發表的《作為哲學家的原始人》認為泰勒等早期人類學家存在一個根本性的誤導:把原始人視為文化進化歷史上的一個早期階段,并進一步批判列維-布留爾的原始思維理論,認為其低估了原始人的思維水準7。進入科學民族志時期,人類學家從搖椅走向田野,并開始基于豐富的田野調查材料來探究研究對象的理性邏輯。普里查德在1937年延續了上述針對原始人思維的討論,結合在非洲地區豐富的田野資料,探究阿贊德人巫術、宗教與神諭等行為及觀念背后的邏輯。在普里查德看來,阿贊德人的巫術思想體系雖然提供了一種自然哲學和價值體系,但阿贊德人并未對這種思維進行純理性分析和解釋,其本質是非理性的8。
除傳統的宗教信仰領域的民族志研究外,更多的學者基于具體的經濟行為,特別是交換行為,以探究不同地區土著民族的思維方式。馬林諾夫斯基在《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中重點討論了特羅布里恩群島上島民的“庫拉”(kula)交換制度9。不同于西方社會的經濟交換規則,馬林諾夫斯基所探討的“庫拉圈”是一種以短暫占有為目的的交換活動,紅貝項圈與白貝臂鐲按照一定的空間規則進行交換和流動,并映射出整個社會的儀式、親屬關系等各類非經濟行為。在馬林諾夫斯基看來,居住在特羅布里恩群島上的土著民族的經濟行為“不僅有著相當復雜的對財富的認識、權力與義務的規則和形式多樣的貿易交換,甚至會具有社會性和宗教性的動機”1,因此馬林諾夫斯基認為這種交換制度完全不符合西方經濟學的“經濟人”假設。莫斯延續了馬林諾夫斯基的探討,將交換形式的研究擴展至更多的區域,探究了原始社會中兩種完全不同的交換形式:氏族、部落和家庭之間的“總體呈獻”,首領個人之間的競爭性的“夸富宴”,并將它們分別視為“基本的總體呈獻”和“競技式的總體呈獻”2。但與馬林諾夫斯基不同的是,莫斯認為貨幣和市場是普遍的人類現象,而馬林諾夫斯基則特意說明“庫拉”交易圈與這兩者是對立的3。
這一時期,人類學對于各地區土著民族社會的研究傾向于認為他們的生活與西方社會的理性主義是相矛盾的。馬林諾夫斯基與莫斯關于土著民族社會經濟交換行為的解釋將傳統人類學宗教、巫術等領域的研究擴展至經濟領域,并引發了經濟人類學范疇內的形式與實質之爭。20世紀60年代以來,人類學經歷文化轉向,更多的人類學家開始探究社會行為背后的文化邏輯。格爾茨反駁邊沁關于深層游戲的功利主義理論,認為深層的斗雞游戲是一種地位賭博而非簡單的金錢賭博。在地位賭博中,斗雞又串聯起巴厘島人對宗族、聯盟、村落等共同體的認同。巴厘島人的斗雞游戲在格爾茨看來并非不理性的呈現4。
上述人類學領域關于理性的研究多集中在西方—非西方的二元框架下探究土著民族的社會行為是否具有西方社會甚至是經濟學意義上的理性思維。聚焦到農民領域的研究,傳統的農民在較長時間內通常被描述成傳統、封閉、保守的非理性社會,在經典的社會學著作中,農村以及農民往往被視為與現代理性相對應的一端。如梅因所提出的身份社會與契約社會、涂爾干所提出的機械團結社會和有機團結社會、滕尼斯所提出的禮俗社會和法理社會、雷德菲爾德所提出的大傳統社會與小傳統社會、韋伯所提出的前現代社會與現代社會等。李培林認為上述的闡述都在暗示農民具有的是一種哲理,但這種哲理不同于以經濟理性為基礎的現代理性,因為雖然農民也追求趨利避害,但并不追求收益最大化5。
無論是古典人類學對原始思維的關注,還是經典民族志作品的文本呈現,抑或是社會學經典作品對鄉村社會的探究,對于理性的探討都普遍放置于二元框架中:人類學側重于土著民族與西方文化的對立,社會學則側重于都市與鄉村的對立,其背后都存在文化中心主義的傾向。20世紀60年代,隨著人類學等領域的學科反思,眾多學者開始審視二元對立框架。列維-斯特勞斯打破了這種對立觀念,認為野性的思維和現代的思維是人類歷史上始終存在著的兩種不同的科學思維方式6。這兩種并行的思維方式并非單獨存在于文明社會或野蠻社會,而是交叉存在。因此,列維-斯特勞斯認為不應將兩種思維對立起來,“應把它們比作獲取知識的兩種平行的方式,它們在理論的和實用的結果上完全不同”7。薩林斯強調理性只是文化的一種表述,理性與文化絕不是對立的。同時,基于對斐濟原始狩獵采集社會的分析,薩林斯認為斐濟人的理性運行于斐濟這個相對的文化序列中1,將西方的經濟理性放置于原始社會中是一種充滿暴力的西方中心主義,并提出“實踐理性”等概念2,進一步豐富了人類學有關理性的研究。
二、形式與實質:農民理性研究的經典爭論
將理性的概念從哲學范疇引申到經濟領域的學者是馬克斯·韋伯,其根據人的社會行動對理性進行類型化分析。韋伯認為社會行動可以劃分為工具理性(目的理性)與價值理性,其中工具理性行動“通過對外界事物的情況和其他人的舉止的期待,并利用這種期待作為‘條件’或者作為‘手段’,以期實現自己合乎理性所爭取和考慮的作為成果的目的”3。而價值理性行動“通過有意識地對一個特定的行為——倫理的、美學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闡釋的——無條件的固有價值的純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4。在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分析框架下,針對社會行為中的經濟活動,韋伯進一步提出形式合理性與實質合理性兩個概念,用于說明“貨幣核算用于經濟目的的程度”以及“社會價值規范對純粹貨幣核算用于經濟活動所‘允許’的程度”5。韋伯關于形式與實質的劃分標準也成為農民研究乃0f4387ed26cc8818e3f57482e4cf2afa至經濟人類學的兩個核心學派,即形式主義與實質主義。
經濟人類學的形式主義的分析取向可以追溯到古典經濟學的“經濟人”假設。古典經濟學以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為前提,形成了一個內在自立并自身封閉的經濟體系,“恰當而具體地表達了人在社會化了的生產世界中的直接必然行為”6。在古典經濟學看來,經濟人具有理性行為的利己主義等基本特征。亞當·斯密認為利己心是“每個人改善自身境況的一致的、經常的、不斷的努力”7,并進一步提出日常生活的消費不是來自于生產者的恩惠,而是來自于他們自利的打算8。在亞當·斯密的研究之后,斯圖亞特·穆勒、帕累托等人繼續闡述了“經濟人”的特征,認為“經濟人”是會計算、有創造性并能獲得最大利益的人,“經濟人”的利己本性發展為最大化原則9。在“經濟人”假設的相關理論影響下,人類學界如雷蒙德·弗士、赫茲克維茨等將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經濟人”形象引入到農民及農村社會的研究,認為“經濟人”形象不僅存在于資本主義經濟中,歷史和現實中的一切行為主體,包括農戶,都普遍具備這種理性化10。
與形式主義經濟學相對應的是實質主義經濟學。從學術史的角度來看,馬林諾夫斯基對“庫拉圈”的研究,將儀式、親屬制度等社會關系引入經濟行為的分析之中,開創了實質主義經濟人類學的研究范式,并在很大程度上擴展了社會學有關鄉村社會研究的二元論范式,將農民社會與西方都市社會相對立,強調生產活動與社會制度密不可分,而不是抽象的物質結構。卡爾·波蘭尼反思形式主義經濟學“完全理性”的假設,認為將市場和利潤的追求普遍化、將功利的理性主義世界化的形式主義經濟學并未適用于前資本主義小農經濟的研究之中。波蘭尼在反思形式主義的基礎上提出“嵌入性”的概念,強調市場經濟嵌入社會體系之中1。波蘭尼的學生喬治·多爾頓、馬歇爾·薩林斯等學者圍繞“互惠、再分配、市場交換”三個核心概念進一步闡述了實質主義經濟學的理論內涵2。
在波蘭尼、多爾頓等實質主義興起之時,形式主義經濟人類學家伯靈、列克萊爾等認為實質主義經濟學并未真正理解西方經濟學理論3,實質主義經濟人類學將最大化的理性選擇歸結于貨幣、市場是一種誤讀,并認為對于人的情感、安全等需要也是理性最大化的一種選擇形式4。
在上述形式主義與實質主義的爭論下,有一批學者將視角瞄準農民的行為,探究農民的行為是否具有理性思維,也呈現了形式主義與實質主義的研究取向爭論,也就是后續學者所總結的“斯科特—波普金之爭”5。
首先,聚焦農民行動的研究領域,形式主義的研究延續了古典經濟學學派(亞當·斯密等)的“經濟人”假說,認為農民經濟行為的目的是追求合理化及最高的經濟效益,農民是“理性小農”的形象。在此核心的研究取向下,一批學者關注到農村的集市,認為集市經濟是資本主義的原始形態和不發達形式,追求最大利益的理性“經濟人”同時是其運作的基本原理。馬林諾夫斯基晚年在對于墨西哥瓦哈卡集市的研究中承認集市所具有的經濟學本質6,認為“我們的最終結論便是集市在當地人的概念和觀點中幾乎毫無例外地是一種經濟機制”7。馬林諾夫斯基對于墨西哥集市的研究回歸到了形式主義的研究范式。塔克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拓展了形式主義集市民族志的研究,其在民族志作品《便士資本主義》中指出集市是一個微型的資本主義社會,并將其視為古典經濟學理論中的完全競爭市場8。
人類學對于拉美地區集市的研究樹立了“理性小農”研究的基礎,即農民社會是與資本主義社會相一致的,其社會運行規則符合經濟學假設。在此基礎上,學者們將理性的探討對象聚焦于農民這一行動主體,形式主義的研究范式認為農民具有理性化特征。舒爾茨進一步繼承了“經濟人”的假說并將之運用到農業行為的研究體系之中,認為農民具有資本家的本質,即追求利益最大化。舒爾茨基于對拉美及印度等地區農民行為的考察,并在梳理人類學、社會學等學者在拉美及印度等地區研究的基礎上,認為小農經濟行為缺乏理性的觀念是“幼稚的文化差別論”9,提出完全可以寄托于農民為追求利益的創新行為,由農民理性推動的農業發展具有可持續性10。波普金在其《理性的小農》中同樣關注到越南農村的市場,認為農民會在農作物生產周期和自身生命周期內適時地進行計劃和投資,市場等各種場所和手段會成為農民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主要資源。在波普金的研究中,農民是為追求最大生產利益而作出合理選擇的“理性小農”1。
其次,如前文所言,實質主義對于形式主義的反思在于探討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的經濟運行邏輯是否符合非資本主義、非工業社會的農村。在波蘭尼正式提出實質主義經濟學的概念之前,馬克斯·韋伯就關注到農民行為中的非經濟因素,在反思古典經濟學所作出的普遍經濟理性的假設的同時,著重從地方性知識中探究影響農民行為的因素。馬克斯·韋伯早在19世紀就觀察到農業中存在著背彎的農業勞動力供給曲線2,并據此認為“農民追求的是代價最小化,而不是利益最大化”3。
在韋伯的“背彎的供給曲線”概念下,俄國學者恰亞諾夫引入家庭視角,強調對農民的行為考察必須放置在家庭經濟一體化的框架之中:“只有當農業生產的組織問題同作為整體的家庭的全部經濟活動問題聯系起來加以分析,它才能成為經濟分析。”4恰亞諾夫通過對俄國家庭式農場長期的參與觀察,認為小農經濟是與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完全不同的體系,其所提出的“勞動—消費均衡”概念強調小農家庭農場生產的主要目的是滿足家庭的消費需要,而并非追求利潤的最大化5。荷蘭學者波耶克在對荷屬爪哇農村三十余年的跟蹤研究中也關注到韋伯所提出的“背彎的供給曲線”,并進一步提出“二元社會”的概念,強調該地區農民社會與殖民者社會的二元對立,認為農民行為是基于道德而非理性的6。中國早期人類學家田汝康在《芒市邊民的擺》中考察了不同主體的行為,并通過宗教等形式進行經濟行為的解釋,與波蘭尼所提出的“嵌入”理念以及經濟要素承擔特定社會功能的觀點極為一致7。美國經濟學家博爾丁以“愛與怕的經濟”的概念來描述農民經濟體系的特征,反對用西方資本主義經濟學的解釋范式來研究農民市場,反對將世界上所有人等同于經濟合理化的“功利原子”8。
恰亞諾夫及波耶克等學者將農民的行為由6779aa8b1caf8d92b308ea76bf66c78e50e27b0b7005b9a7c19c490c90753cc4理性的“經濟人”引入道德的“社會人”,美國人類學家斯科特在此基礎上系統地闡述了實質主義農民理性的研究理論。斯科特從農民的視角出發,運用大量的文獻資料和田野記錄,論述了東南亞農業社會中農民的生存倫理與反叛邏輯9。在斯科特的分析框架中,農民行動的基本原則是“生存倫理”和“安全第一”,并以此為中心構筑了“農民的道義經濟學”10。“安全第一”的原則體現在前資本主義的農民秩序的許多技術、社會和道德的安排中,這兩種基本原則基本構建了農村行為的“社會團體和價值共同體”1。也就是說,對于安全生產和自主生存的渴望是農民及其共同性行動的主要動機。
郭于華將形式主義與實質主義的爭論聚焦于波普金與斯科特之爭,她認為在經營單位的性質、村莊共同體意義、生存倫理與理性計算、“安全第一”與風險投資、集體反抗與“搭便車”等方面具有不同的傾向,這一爭論的根本在于農民的行為選擇命題,但無論是“道義小農”還是“理性小農”的概念都不能完全概括農民行為的特征2。而對于當下農民行為的研究,就不僅需要重新思考“農民經濟”的概念,還需要重新考慮資本主義的一些假設3。
b4394cf2ea33a36efd7693a96a89bb3d0c692c4d3c6f4e1fdec66790536ac317三、跨越二元:中國語境下的農民理性
如秦暉所言,上述的爭論也可以發生在中國農民的研究之中,他進一步提出“中國農民在本質上是‘道德農民’還是‘理性農民’?”這一核心問題4。農村社會是一個由復雜結構和多種因素織成的大場域,農民本身具有多維性和立體性的特征,二元對立思維并不適宜揭示農民行動的真實邏輯和深層意義5。近年來,隨著中國農村社會的巨大變遷,國內外的學者基于中國的案例來反思農民理性研究中的形式主義與實質主義之爭。當前中國語境下對農民理性的反思和再探討主要依從以下三條路徑。
其一,延續形式主義的研究取向,聚焦農民的具體行為,認為中國農民本質上是“理性小農”。費孝通結合中國的實際案例回應韋伯等人的理論,認為在勤懇耕種和獲取心理及閑暇滿足中的平衡行為是一種合理的經濟計算結果6。馬若孟深入分析華北平原的農民經濟行為,認為中國農村市場是高度競爭的,農戶能夠根據環境和市場的變化做出不同的決策,并善于計算利用其有限的資源,盡力使其收入最大化7。費孝通及馬若孟的研究同樣影響了經濟學界對中國農民行為的考察,林毅夫認為從小農的角度出發,被認為是不理性的行為恰恰是外部條件限制下的理性表現8。馬小勇等學者延續了林毅夫的分析結論,在認為農民所謂的非理性行為本質是農民理性選擇的結果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這種誤讀背后是錯誤地將理性最大化定義為利潤最大化以及對農民行為的特殊約束條件的不了解9。而更多的學者將視角瞄準農民的某一具體行動,從具體行為出發探究農民是否具有理性思維。羅必良從農民投訴鎮政府租地行為以及計劃生育行為入手,認為農民的“多子多福”理念是其經濟理性的表現10。賴小瓊、余玉平等聚焦農民遷移行為,依據中國當前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市轉移的經驗事實,對發展經濟學家托達羅的模型進行反思與拓展,認為農村勞動力是理性“經濟人”,其遷移決策的依據是遷移的成本和收益11。
其二,結合中國的實證案例,拓展“農民理性”的解釋范式。這一部分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社會學領域。社會學的理性選擇理論至少對傳統的經濟理性假設進行了三個方面的修正:一是改變傳統的完全理性的假設,承認有限理性的存在;二是否定所有人類行為都是理性行為的極端觀點,承認人的行為也有非理性的一面;三是關注制度與文化等因素對個人偏好和目的性行動的影響作用1。整體而言,更多的學者認為農民是有限理性的,并肯定社會環境對農民非理性行為的影響。秦暉在回應韋伯的“背彎的供給曲線”的基礎上,綜合使用中國經典文本、調查材料及泰國稻米銷售資料等多種文本,以“蛛網循環”為切入點探討農民的理性。秦暉認為韋伯所呈現的農業生產的異常曲線是農民進入市場后理性的提升,就個人動機而言,農民行為很難定義為非理性的。而傳統農民的非理性心理特征根源在于宗法共同體對個體的壓抑2。鐘漲寶3、龍良富4等學者在西蒙“有限理性”5的基礎上,聚焦農村土地流轉、景區土地續租等現象中的農民行為,認為農民的不理性行為是其有限理性的體現。
此外,一批學者結合豐富的田野調查材料,將農民理性傳統的經濟解釋路線擴充至更多意義層面的理性,接連提出“社會理性”“發展理性”“認知理性”等概念。如,文軍基于對農民外出務工行為的考察提出“社會理性”的概念,強調農民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的過程中尋求滿足及令人滿意的行動程序6。徐勇、鄧大才提出“社會化小農”的概念7,陳明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出“消費小農”的概念8用以解釋市場中的農民及其行動。徐勇將農民視為“中國奇跡”的主要創造主體,提出“發展理性”的概念9。秦小紅將視角瞄準農民的制度行為,提出“農民制度理性”的核心概念,認為其是農民在長期農業生產中所形成的制度塑造力10。趙普兵、劉繼文等學者基于“過日子”的行為取向提出“生活理性”的概念,用于強調農民行動既具有理性,也具備人文關懷11。榮振華基于農民土地經營入股決策的考察,提出農民理性通常具有生存理性、經濟理性、社會理性和法律理性四種面向。這四種理性面向在不同階段起主導作用的理性會有所不同,對土地經營權入股決策影響也會存在差異1。姜安印等在調和上述爭論的基礎上,提出“認知理性”的分析概念,認為小農是“具有完整認知能力并利用情境依賴的認知理性進行決策的小農戶”,并以此構建一個主觀博弈模型,為小農戶行為邏輯提供一個新的分析框架2。饒靜等以河南省L市D鎮為例,在農民理性和農政研究的理論基礎上形成農戶生計理性分析框架,解釋了農戶耕地拋荒行為,提出了耕地拋荒的“社會生態治理路徑”3。這些新的概念豐富了“理性”的解釋范疇。
而隨著城市化等進程,農民逐漸從小傳統社會走向大傳統社會,他們所面對的狀況更加復雜,一批學者因此關注到了城市發展內的農民行為問題。李培林4、李懷5等學者分析廣州城中村改造過程中的農民行動邏輯,認為城市化等進程迫使農民從傳統的生存理性向經濟理性過渡。彭曉寬認為在廣州市城中村改造中,農民既非單純地追求經濟利益,也非只是滿足安全需求,經濟理性與生存理性是一種相互強化的關系6。
此外,延續恰亞諾夫家庭概念,一些學者探究家庭經濟中的“農民理性”問題。無論是形式主義相信農民具有完全“經濟人”的思維,還是實質主義認為農民是深受社會價值影響的“社會人”,其所面對的對象皆為農戶這一群體。但如麻國慶所言,家庭是中國人最基本的生活單位。加里·斯坦利·貝克爾將家庭作為微觀經濟單位來闡述經濟行為,并提出“時間價值”等概念分析7。在微觀經濟學和家庭經濟學等分析框架下,一批學者將農民的經濟行為的考察聚焦家庭,探究農民的理性問題。麻國慶聚焦農民的分家行為,認為分家這一行為與傳統文化的倫理觀念相背離,其所反映的是小傳統文化對大傳統文化的折射,分家的動因是農民自身的理性選擇8。此外,一批學者將農民理性的探討聚焦家庭單位的生產和消費活動中,認為農民家庭行為具有目的理性與經濟理性雙重性9。
其三,綜合形式主義與實質主義的不同取向,采取“第三條道路”,這部分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社會經濟史領域,以黃宗智、杜贊奇等學者的研究為代表。基于近代華北地區農村調查資料及檔案,黃宗智認為恰亞諾夫式的實質主義與舒爾茨式的形式主義,乃至馬克思式的研究理論都不能完全符合中國華北農村實際狀況。農民研究中堅持某一方面的取向而排斥其他方面的取向是毫無意義的,因此其采用了綜合的分析方法,為我們提供了理解小農行為的“第三條道路”。黃宗智提出邊際勞動報酬遞減的“過密化”理論用以說明農民及其家庭在農業中的經濟行為1。在對長江三角洲小農經濟的研究中,黃宗智認為農民經歷了從“生存理性”向“經濟理性”過渡的過程2。杜贊奇同樣認為形式主義與實質主義的爭論不適合中國的華北農村:“在研究中,我同時接受了詹姆斯·C.斯科特和塞繆爾·L.波普金的理論,他們二人對指導農民行動的基本規律的概括是對立的,研究表明,他們二人中任何一位的理論都不完全符合華北農民的行為特征,但他們各自強調的不同因素在華北鄉村中似乎相處得十分融洽”3,因此他提出“權力的文化網絡”的解釋框架,用以探討市場體系與婚姻圈、水利組織、宗族、宗教等不同文化因素對農民個體行動的影響。
上述學者都跳脫出形式—實質爭論的困囿,試圖調和形式與實質的二元對立,強調結合中國實際案例分析農民的行為,是中國農村本土化研究的重要范式創新之一,是中國自主知識體系建設的重要實踐探索。
四、結語:面對新形勢的農民理性研究
在社會轉型期,特別是當前新型城鎮化建設過程中,農民所要面對的選擇不再是傳統的農業問題,當前農民及其家庭所面對的核心問題是更大范圍內職業、家庭、教育等選擇。農民行動的背后邏輯不僅事關農民及家庭發展,更與當前更好地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密切相關。
從學術譜系來看,對于農民理性的探討開始于二元對立的理論分析框架。無論是人類學界對于非西方社會的民族志書寫,還是社會學界對于農村社會的研究,多將農民社會定義為與西方工業社會相對立的非理性社會。在后續的研究中,韋伯所提出的“形式”與“實質”的二元概念成為分析農民理性的主要爭論。以舒爾茨、波普金為代表的形式主義學者認為農民如資本主義經濟的主體一樣,具有完全的理性。而以恰亞諾夫、波耶克、斯科特等為代表的實質主義學者則認為農民的行為由社會價值決定,而非由理性決定。
基于中國豐富的案例考察,在延續形式主義的研究脈絡之外,更多的學者拓展了農民理性的解釋范式,相繼提出社會理性、發展理性等更多的理性形式,認為我國的農民在行動中并非不理性,其所考慮的也不局限于單純的利益,并將研究對象擴充至城市化進程中的中國農民及家庭。在上述的二元框架下的研究之外,黃宗智、杜贊奇等學者綜合形式與實質,跳脫出二元對立的框架,提出農民理性討論的“第三條道路”。根據中國農民的實際案例,諸多學者的學術探索和概念的提出可被視為中國自主知識體系構建的重要學術探索。
面對全球化、工業化、城鎮化、網絡化等各類新形勢4,對農民行為的研究顯然不能夠再用簡單的理性或非理性的范式進行分析討論。如帕特里克·穆尼所言,不同類型的農民在面對市場乃至國家之時會有不同的反應與理性選擇傾向,因而也就造就了復雜多元動態的階級分析結構5。不同時期農民行為所受到的國家與社會影響也不盡相同,對于農民理性的討論應放置于特定的歷史處境和現實情境之中6。
責任編輯 楊 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