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與達爾文的生物進化機制相似,文化也會因為適應性和生存競爭存在進化機制。非物質文化遺產“醒獅”即在傳統的基礎上,在適應社會環境和民眾需求的過程中產生了新載體、新內涵與新使命。非遺的活態性本質決定了其在傳播傳承過程中存在變異與創新的動態過程,這也要求非遺教育跟上非遺發展的步伐,不斷進行革新?!缎郦{少女》是國內首部以醒獅為主題的兒童文學作品,其在迎合兒童審美心理、塑造正確價值觀的基礎上,兼顧了非遺的歷史面貌及當代價值,是符合非遺活態性特征的一次非遺教育實踐,對于弘揚當代民族文化價值觀、樹立兒童文化自信有著重要意義。
[關鍵詞] 醒獅" 非遺教育" 《雄獅少女》" 文化進化
舞獅是我國優秀的民間藝術之一,具有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經過數百年的演變,舞獅形成了南北兩大流派,各具特色,南方流派以廣東的“醒獅”舞最為著名。在過去的百年內,醒獅隨著廣東人的足跡傳播至海外,成為海外華人社區中最重要的舞獅表現形式,也成為中華民族的象征。廣東作家岑孝賢以醒獅表演為主題,創作出兒童文學作品《雄獅少女》。該書2023年由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面世后廣受好評,成為中國圖書評論學會發布的“中國好書”2023年7月推薦書目、第十六屆廣東省中小學“暑假讀一本好書”活動推薦書目,并獲得第十九屆文津圖書獎?!缎郦{少女》講述了13歲的安徽女孩高一一與俠風堂獅隊成員一起練習舞獅的故事:高一一跟隨改嫁的母親高鳳來到廣東陽木鎮,與俠風堂獅隊教練劉勝利及其兒子劉阿南成為一個重組家庭。母親對舞獅的熱愛與堅持感染了高一一,天資聰穎的高一一打破旁人的偏見和質疑,成為一名優秀的女性醒獅舞者。高一一也深深影響到少年獅隊里的其他男仔女仔,大家齊心協力、互幫互助,在追求團隊共同目標的同時實現了自身的成長和進步。
與達爾文的生物進化機制相似,文化也會因為適應性和生存競爭存在進化過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態性為其進化提供了發生基礎:一方面,非遺需要依托相應的生存環境而存在;另一方面,非遺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并非一成不變,它總是趨向于適應當時的社會環境和民眾需求[1]。換言之,在內在性質和外在條件的雙重作用下,非遺文化在傳播與傳承的過程中會不斷處于適應、生存競爭、變異和分化的狀態中,最終達成可持續發展。醒獅文化同樣存在這樣的進化現象,它在延續原有傳統的基礎上,在適應社會環境和民眾需求的過程中產生了新載體、新內涵與新使命。因此,這在要求非遺傳承應遵循“活態保護”原則的同時,也要求非遺教育跟上非遺發展的步伐,不斷進行革新。
一、文化新衣:打造非遺題材兒童文學作品
非遺的傳承和保護需要“活起來”,就是要在“博物館”式的保護舉措之外,用文字、音像、視頻的方式記錄和展現非遺項目,讓非遺文化在其產生發展的環境中、在人民群眾的生產生活過程中進行“活態傳承”。在系統性保護傳承、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號召下,非遺成為融入美妝、游戲、服飾、影視的頂流元素,各行各業產生了多種“非遺+”跨界成果。文藝界也圍繞非遺創作出多種類型的文藝作品,比如紀錄片《傳承》《非遺里的中國》《過年的畫》,舞臺劇《詠春》《西去東來》《皮影人家》,為各個年齡階段的民眾奉上了一場場視聽盛宴。在非遺傳承人與推廣人的努力下,非物質文化遺產披上一件件“新衣”,在不同的載體中煥發生機,并激發了文藝工作者的創作活力。
非遺傳承,要從娃娃抓起。向孩子們講好有關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故事,就是讓非遺文化乃至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祖國下一代心中扎根發芽,從而增進下一代的文化情感、文化自信以及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最終實現民族文化精神的代代相傳。
《雄獅少女》是國內第一部以非物質文化遺產——“醒獅”為主題的兒童文學作品。作為具有地方特色的非遺文化,醒獅并非文藝作品中的冷門題材,廣州歌舞劇院打造的大型民族舞劇《醒·獅》以及票房破億的動畫電影《雄獅少年》都以嶺南民俗為基礎,在全國范圍內進行文化推廣并實現了地域文化的成功破圈。而《雄獅少女》的出版,是舞獅民俗在趣味化和情景化傳播進程中置辦的又一件“新衣”,是首次以文學文本為載體的醒獅教育嘗試。為了在文本中傳遞正確專業的舞獅知識,作者岑孝賢多次請教廣東佛山龍獅運動協會副會長、佛山市第一批舞獅傳承人劉漢庭先生,使得文中有關舞獅的動作術語、服裝特征、鼓樂節奏都符合實際,最真實地呈現廣東醒獅面貌。
童心、童趣、童味是兒童小說必須具備的重要特征,具有教育目的的非遺兒童小說更是要以兒童為本位,避免說教及生硬冗長的非遺知識點描寫,要在考量兒童的認知心理和閱讀接受規律的基礎上,以貼合當下兒童生活的生動題材構建適合兒童閱讀和理解的非遺故事[2]。在裝幀設計上,《雄獅少女》用具有東方水墨元素的國潮美學為設計理念,封面上的少女雙手托住昂首挺胸的紅色獅頭,目光堅定、長辮飄揚,十分具有吸引力。內文的黑白水墨畫以文本內容為參考,勾勒出古老的嶺南小鎮,以及鮮活生動的舞獅風采,為故事的展開賦予了無限的想象力,并提升了小讀者的東方美學欣賞能力。有著13年德育副校長經歷的作者岑孝賢,在書寫舞獅主旋律的同時,也描繪著角色們的生活與成長:高一一和劉阿南來自再組家庭,皮仔的父母常常爭吵,朱強強的父親對孩子的學業要求十分嚴苛,留守兒童小比例與年老的阿嫲一起生活……每個人物都有著不同的家庭環境,在成長過程中或多或少面臨過朋友爭執、父母掌控、校園欺凌等難題,但他們都以樂觀堅強的心態克服困難,在互幫互助中快樂長大。書中所刻畫的往往也是小讀者們在學習和生活中會遇到的困境,他們很容易在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并產生共鳴,樂于在書中尋找自己所關心的問題的答案??菰锘逎闹R羅列總會讓人望而卻步,而本書豐富多彩且貼近生活的情節設置將知識性和趣味性融為一體,在潛移默化中實現舞獅知識科普、兒童德育美育等多重目標。
二、巾幗舞獅:助力新時代的女童教育
岑孝賢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我有很多東西想要表達,在對舞獅的書寫中,我還融入了關于女性主義的、關于尊重與平等的思考?!盵3]在舞獅的千年歷史中,女性一直被禁止參加舞獅,因為它在歷史上與男性氣質和早期禁忌緊密相連。比如,人們認為月經會污染舞獅儀式的純潔性,并且認為女性不具備表演這些舞蹈所需的體力和力量。岑孝賢將13歲的少女高一一設定為故事的主角,是打破傳統桎梏與性別偏見的嘗試。但同時,她并沒有構造出一個夢幻的烏托邦,為筆下的女性舞者設計出一條順風順水的“爽文”式技術進階之路,而是直面非議和質疑,將女性舞獅的重重苦難盡數呈現。
在得知高一一要加入俠風堂后,隊員們戲謔“女仔天生比男仔力氣小,如今居然要舞獅頭,真是蛤蟆長毛不可能的事兒”;在觀眾看到表演舞頭居然是個女仔時,紛紛嘀咕“男仔舞獅才有陽氣,女仔舞獅陰氣重”;在俠風堂開始招收名為“十四姨”的女子舞獅隊時,鎮上的人都覺得是個笑話,因為“南獅就是雄獅,沒有雌雄之分,是男人統領的世界”。在男生們的腦海中,“女仔大多淚腺發達,見蟑螂尖叫,搬個桌子哼哧哼哧”,畢竟俠風堂以往招收的女學員“練跳樁,男仔一鼓作氣就能跳過,她們站樁上只曉得尖叫,練體能,男仔跑三圈練夠,她們得跑十圈才達標。最后全都練哭了,練跑了”[4]。高一一在明白俠風堂“女性來例假時不能進場訓練”的潛規則并不是因為所謂的“陰氣重不吉利”,而是單純因為要好好休息后,她發出了女性主義的呼號:“有些繩子是女生自己給自己綁上的。”由此,她認為成立女子舞獅隊不僅是證明給男仔看,更是證明給女仔看,因為女仔也是能舞獅的!
近年來,隨著社會觀念的不斷革新和女性地位的提升,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挑戰傳統束縛,投身于舞獅這一曾被認為是男性專屬的領域。她們憑借著細膩的情感表達和堅韌的毅力,為舞獅藝術注入新的活力,高一一就是這些巾幗舞者的縮影。20世紀20年代,佛山武學宗師黃飛鴻的妻子莫桂蘭與女徒弟成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支女子舞獅隊,2019年,廣州南興和興堂組建了第一支全女子醒獅隊,該隊斬獲各大比賽的獎項無數。這些是醒獅文化在社會時代發展中產生的文化進化現象,也是作者聚焦女性舞獅者的靈感來源。在海外,醒獅同樣也成為華裔女性乃至亞裔女性表達自我的載體,并因舞獅象征著少數族裔身份而具有了更豐富的內涵。美國依隆大學助理教授Avaunt Casey指出,在國內抗日戰爭爆發后的幾個月,有8名女子在波士頓唐人街進行舞獅游行表演來為祖國籌集抗戰資金,每周一次的表演持續了整整一年[5]。與通過展現東方女性魅力而獲得籌款的活動不同,波士頓女子舞獅表演將性別平等與民族主義目標聯系在一起,這既與當時中國國內的“女戰士”呼號遙相呼應,還頌揚了那些為國家利益而扮演非傳統性別角色的女性。1988年,波士頓第一支女子舞獅隊Gund Kwok(巾幗醒獅隊)成立,隊伍名稱取自“巾幗不讓須眉”。這支隊伍不僅在美國主流文化中表達亞裔美國人身份,而且與種族主義及父權制做抗爭[6],通過向美國亞裔女性提供具有戰斗性和攻擊性的身體訓練教學,以打破西方對亞裔女性嬌弱順從的刻板印象,重新構建出權威、剛強的女性形象。
在歷史上,舞獅通過男性武術文化的隱喻來塑造身體,而當下,女性舞者們正在努力消除這項非遺項目與男子氣概之間的固有聯系。《雄獅少女》正是關注了醒獅文化的這一革故鼎新的活態性變化,并且不止步于舞獅本身,而是在女性成長的宏大主題下賦予角色成長與蛻變:高一一打破性別偏見,通過自己的刻苦努力完成了獅頭表演;身材矮小的女生小比例堅持練習扎馬步,最終勇敢面對欺凌她的街頭混混;驕傲的小公主王詩琴在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后,為了團隊的利益放棄獅頭表演轉向配樂演奏。故事中的女生都勇敢、堅強、有毅力,她們的友誼雖然也有磕磕絆絆,但每個人都坦誠而美好,可以為了目標不顧一切地奮力拼搏,也甘愿為了團隊利益放棄小我,這能給女童讀者帶來多維度的啟發,使她們在多元闡釋中進行再創造。
三、跨地域傳播:促進中華民族的醒獅民俗認同
非遺大多具有地方民俗性質,即僅在某一地域范圍內盛行,該地域民眾對非遺有限的需求導致非遺有限的生存資源。因此,由于非遺文化的特性,常有非遺文化在社會發展中沒落。中國文化是多地域文化組成的“多元一體文化”,非物質文化遺產數量繁多,由各地政府及學校主導的非遺教育往往只能盡力囊括本地的非遺文化,導致非遺教育也具有地域性的特征。醒獅是嶺南的民俗文化,在廣東中小學“非遺進校園”等非遺文化傳承活動中炙手可熱,但在全國其他地方的傳播卻不盡如人意。
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葉,因為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及當時國內外的多方面因素,廣東人成為海外華人的主力。在粵籍移民將醒獅等當地民俗帶到海外華人社區后,本具有地域性的醒獅文化在西方被視為整個中華民族的符號。但在多國放寬移民法后,海外城市的華人社區人口結構發生改變,來自中國其他省份的華人進入原本主要由廣東籍華人組成的華人社區。而在中國的非廣東地區,舞獅并非節慶活動中常見的表演,因此新的移民群體與老一輩廣東移民有著不同的文化羈絆,華人的中國身份不再能完全用舞獅來定義。此外,舞獅文化傳播到新加坡、泰國、馬來西亞等亞洲其他國家后,在近百年的傳承中逐漸融入他國內涵,這也導致舞獅文化在國際傳播中“中國性”的淡化,轉而成為一種“亞洲”符號。李牧指出,在21世紀的紐芬蘭,招募新的舞獅表演者成為一項挑戰,低入學率阻礙了當地舞獅的傳播與發展,就有人開始擔心舞獅活動會在紐芬蘭等地消亡,不再能成為中國文化的象征[7]。
由此看來,醒獅文化的活態保護工作亟須打破地域壁壘,讓嶺南風俗傳播到更廣闊的中國大地上,使其實現從“地域認同”到“國家認同”的符號轉化。醒獅文化并非具有地域局限性的鄉土文化,它蘊藏著中華兒女共同的心理根源:不畏艱險、頑強不屈的民族精神,修齊治平、興亡有責的家國情懷。19世紀,羸弱的清朝政府無力解決內政外交問題,導致中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的環境之中。為了幫助鼓動革命,廣東省的秘密社團推廣吉祥舞獅,以舞獅練習之名,行功夫訓練之實。在“中國先睡后醒論”觀念廣泛傳播的影響下,鑒于“瑞”在粵語中與“睡”發音相近,逐漸以“醒獅”取代原有稱謂。因此,“醒獅”也成為一種由愛國熱情催生出的意識形態,激起中國人對外國侵略的憤慨,并成為人們希望中國從沉睡中覺醒從而擺脫外國列強統治的標志[8]。同時,傳統民俗活動“醒獅”于2006年被第一批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目錄,目的也是“使這一文化遺產變為全民認同、全民共享,而非只是局限于地域文化之內”[9]。廣東本地開展的醒獅表演活動注重維系嶺南地區民眾的集體認同,而兒童文學《雄獅少女》、動畫電影《雄獅少年》、大型舞劇《醒·獅》更有打破藩籬效果,推動醒獅文化從嶺南走向全國,使其成為超越“地域認同”的“民俗認同”,對推動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著重要意義。
參考文獻
[1] 楊程.活態視角下非遺的進化機制與路徑[J].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21,13(2).
[2] 張海麗.非遺題材兒童小說出版創新路徑[J].中國出版,2024(6).
[3] 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新書首發:雄獅少女,堂堂登[EB/OL].https://mp.weixin.qq.com/s/PwdLZkJ7f3u-E1wy9rvHbw.
[4] 岑孝賢.雄獅少女[M].杭州: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23.
[5] Avaunt C.Claiming Ritual:Female Lion Dancing in Boston’s Chinatown[D].UC Riverside,2018.
[6] Avaunt C.Sisterhood in the City:Creating Community through Lion Dance[J].Dance Research Journal,2023(3).
[7] Li Mu.Performing Chineseness:The Lion Dance in Newfoundland[J].Asian ethnology,2017(2).
[8] Liu Wan yu.THE CHINESE LION DANCE[D].York University,1981.
[9] 張舉文.從劉基文化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表象看民俗認同的地域性和傳承性[J].溫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31(5).
(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劉怡竫,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研究方向為中華文化國際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