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崎春生《櫻島》中人物形象的考察

[摘" 要] 《櫻島》是梅崎春生的代表作之一，小說以深刻的主題和生動的人物形象，揭示了戰爭對人性的摧殘以及對個體命運的影響。梅崎春生通過知識分子村上、瞭望哨兵以及職業軍人吉良三個典型人物形象，展現了戰爭對人類生活和精神的巨大破壞，同時也表達了對人類命運的深切關懷。《櫻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不容置疑，其在揭示戰爭殘酷性和肯定人的價值方面具有積極意義，但作品也存在一些消極因素和一定的局限性，如其中的“宿命論”和感傷情調。本文深入分析《櫻島》中的三個典型人物形象，旨在為讀者提供一個全面理解這部作品深刻內涵的視角。

[關鍵詞] 梅崎春生" 櫻島" 人物形象" 宿命論

《櫻島》是日本作家梅崎春生的代表作之一，小說以深刻的主題和生動的人物形象，揭示了戰爭對人性的摧殘以及對個體命運的影響。在這部作品中，作者刻畫了知識分子村上、瞭望哨兵以及職業軍人吉良三個典型人物形象。這三個角色各具特色，代表了戰爭中的不同階層和復雜心態，他們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共同映照出戰爭的殘酷和人性的掙扎。三個人物在戰爭中的生死抉擇、心理變化以及他們對待戰爭的不同態度，充分體現了戰爭對人性的扭曲和摧殘，以及人在極端環境下的生存意志和反抗精神。知識分子村上的內心掙扎、瞭望哨兵的悲慘命運、職業軍人吉良的瘋狂與殘忍，都從不同角度反映戰爭對人性的影響。作者通過《櫻島》這部作品，傳達出對戰爭的深刻反思，對和平的渴望，以及對人類命運的深切關懷。深入分析《櫻島》中三個典型人物形象，可以全面理解這部作品所蘊含的深刻主題和思想內涵，真切感受到戰爭對人類生活和精神的巨大破壞，以及人在逆境中生存下去的勇氣和信心。

一、作者生平簡介

梅崎春生，1915 年出生于福岡縣的軍人家庭，17 歲考入熊本第五高中，開始編輯雜志，進行詩歌創作。高中畢業時，原本志在京都帝國大學經濟學部的梅崎春生，在同為五高出身的霜多正次（后以長篇小說《沖繩島》等作品馳名文壇）勸誘下，升入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大學期間，他與霜多正次等人創辦同人文學雜志《寄港地》，并在該雜志的第一期發表短篇小說《地圖》。這篇被他自己調侃為“拙劣的散文詩般的小說”，卻得到著名《文藝》雜志（改造社）的評論，雖然批評言辭辛辣，但他十分欣喜，這從另一個側面印證了他出色的創作才華。1939 年，梅崎春生在《早稻田文學》新人創作特刊上發表小說《風宴》，其主題在該雜志的后一期中遭到批評，因為它“描寫了不符合時局的神經衰弱般的青春”，“過于陰暗”。青春時代的梅崎春生，精神常處于抑郁狀態，并伴有幻聽等功能性障礙，加上嗜酒，這種精神狀態幾乎成了他生涯的基調，也每每體現在他所創作的小說人物身上。

梅崎春生的作品大都著力描寫戰爭的殘酷以及戰爭中迷茫與絕望并存的日本民眾。《櫻島》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文中一連串有關生死的話題，將年輕的日軍士兵在戰爭與死亡面前緊張、焦慮、不甘、絕望的心境刻畫得入木三分。這部小說摒棄了傳統戰爭敘事的完整情節框架，轉而采用一系列生活片段的拼接，巧妙地繞過對戰爭宏大場面的直接描繪，轉而探索戰爭陰影下普通人生活的細微變遷與心靈創傷。作者獨辟蹊徑，聚焦“嚴酷現實”的刻畫，深刻揭示了戰爭如何悄無聲息地滲透進日常生活，侵蝕人們的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盡管作品主題緊扣戰爭，卻并未展現炮火連天的戰場畫面，也避開了正面沖突的激烈場景，甚至未讓任何敵方形象直接登場。相反，作者憑借其獨到的藝術視角，從浩瀚的生活海洋中精選了如“夜光蟲事件”的微妙隱喻、“廣島原子彈爆炸消息傳來”的震撼瞬間、“啤酒宴會”上的復雜情緒，以及“宣布停戰”后社會的微妙反應等幾個關鍵場景，運用質樸無華的白描技巧，營造出一種深沉的悲劇氛圍。通過這些精心構建的情節片段，作者不僅成功地揭示了戰爭對普通人生活造成的深遠影響，亦強烈地表達了他對戰爭的深刻反思與堅決反對立場，使作品在無聲處聽驚雷，引發讀者對和平的深切向往，對戰爭本質的深刻思考。

二、人物形象的分類和分析

1.迷茫無力的知識分子

村上兵曹，作為這部小說的核心人物，其外在形象與身世背景被作者梅崎春生以朦朧筆觸輕描淡寫，而將敘事重心聚焦于他內心的壯闊波瀾，這無疑是梅崎探索人性深淵、剖析精神世界的藝術追求與獨特手法的體現。村上作為軍隊中的知識分子代表，不幸淪為戰爭的無辜犧牲品，其精神層面的創傷尤為顯著。

殘酷的戰爭不僅奪走了他至親的哥哥與弟弟，更將他心中的夢想與憧憬一一擊碎，使他在情感的荒漠中徘徊。他本是熱愛生活的旅人，贊美自然的壯麗，向往愛情的甜蜜，憧憬著幸福的未來。然而，這一切美好愿景均被戰爭的洪流無情吞噬，留下的是在櫻島度過余生的絕望。在絕望情緒的驅使下，他一度以粗暴的言辭傷害無辜的“獨耳妓女”，但隨即而來的內心刺痛，卻讓他意識到這不過是對自己悲慘命運的無力抗爭與自嘲。這段深刻的內心獨白，將村上面對未知命運的絕望與悲傷刻畫得淋漓盡致，同時也揭示了戰爭與個人命運之間不可調和的沖突。

“妓院”一節，初看似為贅筆，實則蘊含深意，它不僅是情節上的巧妙轉折，更是對村上心理變化的微妙映射，增強了作品的悲劇色彩，為后續的心理描寫奠定了基礎。面對不斷失利的戰局，村上心中的死亡陰影日益濃重，從最初對壯烈之死的幻想，到對死亡瞬間到來的恐懼，再到對生命意義的深刻質疑，這一系列心理變化生動展現出他在生死邊緣的掙扎與求索。

特別是“獨耳妓女”的溫柔與櫻島的自然美景，如同微光般穿透黑暗，喚醒了村上對生的渴望與追尋，他發出了對戰爭中犧牲價值的質疑，這不僅是他個人情緒的宣泄，更是全體受害士兵的心聲，直指戰爭悲劇的根源——那些操縱戰局的法西斯罪人。

村上兵曹是梅崎春生筆下知識分子的代表，他的思想、情感與掙扎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作者本人的內心世界。梅崎春生作為戰后派作家，其作品多以戰爭和戰后社會為主題，他通過村上兵曹這一角色，表達了對戰爭、人性、社會的思考。村上兵曹的經歷和內心變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梅崎春生的自我投射。作者通過村上兵曹在戰爭中的經歷，揭示了戰爭對人性的摧殘和扭曲；通過村上面對生死抉擇時的迷茫與掙扎，展現了戰爭環境下人性的復雜和脆弱。最終，通過與不同人物的交往和沖突，村上兵曹逐漸認識到戰爭的荒謬與殘酷，開始質疑戰爭的意義和價值。《櫻島》對戰爭和人性的深刻剖析，使得村上兵曹成為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象征符號，代表著所有在戰爭中遭受創傷和影響的個體。

2.喪失人性的職業軍官

吉良兵曹長是小說中最令主人公村上厭惡且恐懼的人物。吉良的登場，伴隨著一雙異乎尋常的眼眸，那是不屬于凡塵、唯有軍人世界中方能一見的冷酷之眼，它們仿佛深邃黑洞，透出刺骨寒意與扭曲的瘋狂，一個被戰爭扭曲靈魂的狂徒形象躍然紙上。吉良，一個情感的荒漠，以冷漠為甲，以殘忍為刃，對待麾下士兵如同機械般無情，對“皇軍必勝”的信念執迷不悟，即便戰局傾頹，真相揭露，他依然狂暴，怒火不止，不惜一切捍衛那虛妄的榮耀。

作者并未直接鋪陳吉良在戰場上的血腥行徑，而是巧妙地通過其醉后揮劍的暴烈姿態、嘴角那抹殘酷的笑意，以及他談及在中國與菲律賓戰場上見證死亡與血腥時那近乎冷漠的兇殘口吻，勾勒出一個被軍國主義毒素徹底侵蝕，身心皆成為戰爭機器的怪物形象。他對于畸形行為的熱衷，對殘酷懲罰的欣賞，無不昭示著其靈魂的墮落和人性的扭曲。

吉良，作為戰時日本軍隊中職業軍人的一個縮影，被作者以厭惡的筆觸精心雕琢，成為一個罪惡與殘忍的鮮活象征，讓讀者在字里行間感受到人性被極端思想扭曲的震撼與悲涼。 在主人公幾近喪失求生欲望，只求“死得美麗”時，吉良兵曹長卻毫無同情之心，反而以無情的嘲弄作為回應。可以說，主人公村上兵曹與吉良兵曹長擁有截然相反的內心世界。在戰爭的摧殘下，吉良兵曹長的內心已幾乎看不到人性溫暖的痕跡，他變得冷酷無情，以殘忍和暴虐為樂，完全喪失了同情心和道德底線。這種對比不僅揭示了戰爭對人性的極大扭曲，也深刻反映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存態度和價值觀在戰爭背景下的碰撞與沖突。

吉良兵曹長在《櫻島》中的形象象征著殘暴的舊日本職業軍人，他們在軍國主義的熏陶下喪失了人性，徹底淪為戰爭機器的冷酷執行者。吉良兵曹長的行為，間接證實了他在戰爭中的殘忍與無情，也揭示了軍國主義對個體人性的侵蝕與扭曲。吉良兵曹長以嚴苛的紀律和殘忍的手段管理士兵，他的行為超越了必要的軍事范疇，透露出對生命的漠視與不尊重。這種殘暴與冷酷，不僅是對敵人的，也是對自己人的，他成為戰爭中暴力與恐怖的化身。作為軍國主義的忠實信徒和執行者，他在某種程度上是軍國主義的犧牲品。他被迫放棄個人的情感與道德判斷，將自己完全融入軍國主義的意識形態之中。然而與此同時，他也成為軍國主義的幫兇，他的行為直接導致無數生命的消逝與家庭的破碎。

吉良兵曹長的形象還象征著人性在極端環境下的扭曲與變異。在軍國主義的極端壓力下，吉良的人性被消磨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對權威的盲目服從和對弱者的無情打壓。他的行為不僅是對他人的傷害，也是對自己靈魂的腐蝕與毀滅。

3.心存善念的瞭望哨兵

倘若將吉良兵曹長視為軍人世界中非人性特質的極端匯聚，那么瞭望哨兵則猶如一股清流，以截然相反的姿態出現，成為一個令人心生憐憫的正面典范，他仿佛是作者筆下那些被戰爭洪流無情吞噬的普通士兵的縮影，承載了作者無盡的同情與哀愁。這位瞭望哨兵，他是一位歷經滄桑、深諳世事的老兵，以其沉穩與洞見，對軍隊生活發出了振聾發聵的控訴：“踏入海軍的門檻，人的心靈便逐步退化，最終蛻變為機械般無感無知的生物，猶如失去靈魂的螞蟻。”此言一語中的，深刻揭示了日本軍隊對人性的摧殘與踐踏。

在忠誠與職責的堅守中，哨兵同樣體驗著孤獨與絕望的雙重煎熬。他以高度的責任感守望敵機，卻在寂靜中感受到無盡的空虛與寂寞，甚至自嘲地將站崗之地視為自己最終的“歸宿”，這份戲謔背后，是對生命無常的深刻認知與無奈接受。然而，命運的嘲弄最終讓他的戲言成真，在一次空襲中，他倒在了自己的“墳墓”之上。

哨兵的心中，更藏著一份難能可貴的同情與溫情。面對那些即將踏上不歸路的特攻隊員，他難以掩飾心中的哀痛，感嘆年輕生命的無謂消逝，這份同情與憐憫，是他人性光輝的閃耀，也是對殘酷戰爭的無聲控訴。

當他第三次出現在故事中時，通過他之口，一段關于農家老漢與孫子間生死抉擇的殘酷故事緩緩鋪陳開來。哨兵以哀傷的語調敘述，末了不禁感慨：“這太殘忍了。”這一幕不僅映照出戰爭陰影下平民百姓的悲慘命運，也折射出士兵們內心深處對和平的深切渴望與向往。這一插曲如同點睛之筆，讓哨兵的形象更加鮮活、立體，他不僅是戰爭的守望者，更是人性與良知的守護者。

瞭望哨兵作為戰爭中的個體，其犧牲本應是為了更高尚的目的，如保衛家園、維護和平等。但在《櫻島》中，瞭望哨兵的死卻與這樣正義崇高的目的相去甚遠，哨兵成為軍國主義野心和侵略政策的犧牲品。這種對比凸顯了戰爭的無情和荒謬。在軍國主義的驅使下，瞭望哨兵等士兵被迫放棄個人情感和道德判斷，成為戰爭機器的一部分。他們的忠誠和奉獻被用來為侵略和擴張服務，而非真正的保家衛國。人性的淪喪和泯滅無疑是戰爭對人類文明的最大傷害。在小說結尾，瞭望哨兵因美軍飛機的掃射不幸身亡，而殘忍暴戾的吉良兵曹長卻平安活到戰爭結束。鮮明的對比和絕妙的諷刺，進一步揭示了戰爭的殘酷，也凸顯了作者對在戰爭中無辜犧牲的普通士兵的同情。

三、結語

盡管直到故事結束，美軍都不曾登陸小小的櫻島，但小說中卻始終彌漫著一股末日將至的絕望感與窒息感。可以說，這三個角色不僅僅是故事中的人物，更是那個時代整個日本社會心態和價值觀的縮影。村上兵曹作為知識分子的代表，他的內心充滿了對戰爭和人性的質疑與掙扎，他試圖在軍國主義的束縛中尋找自我認同和價值，卻陷入更深的迷茫與痛苦之中。村上兵曹的形象揭示了知識分子在戰爭中的復雜處境，以及他們對和平、理性與人性的渴望。吉良兵曹長則是軍國主義極端化的典型代表，他冷酷無情，對戰爭充滿狂熱，將個人的忠誠完全獻給軍國主義的侵略政策。作者通過吉良兵曹長的形象表達了對軍國主義暴行的強烈控訴，對那些在戰爭中失去人性、淪為戰爭工具的士兵的痛恨與同情。瞭望哨兵則象征著戰爭中無數普通士兵的無奈與犧牲，他們身處戰爭的前沿，時刻面臨著生死考驗，卻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瞭望哨兵的死亡不僅是對戰爭殘酷性的有力控訴，也表達了作者對個體生命價值的尊重和對和平的渴望。

《櫻島》中，梅崎春生通過塑造村上兵曹、吉良兵曹長以及瞭望哨兵等典型人物形象，描摹了日本戰敗前的軍隊眾生相。該小說不僅表達了作者對那個時代的深刻反思，也引發了讀者對于人性、戰爭與和平的探討。

然而，這部作品也存在一些消極因素。哨兵持有的“宿命論”——人的命運是注定的，無法改變，顯然是一種消極思想；主人公村上身上的感傷情調，對戰爭感到無奈和悲哀，也是一種消極情緒。此外，作者雖出身于軍官家庭卻反對戰爭，但他僅用人道主義的標準去抨擊戰爭中的反人道行為，沒有認識到戰爭的根源和制止戰爭的力量。同時，作為日本人，作者僅將同情的目光投向本國人，而忽略了被侵略國家的人民所遭受的痛苦。

總的來說，《櫻島》這部作品在展現戰爭的殘酷性和人的頑強精神方面有著積極的貢獻，但也因為作者的階級局限性和歷史環境的影響，存在一些消極因素和一定的局限性。不過，也許作品的復雜性和多面性更能引發讀者的閱讀興趣，從而反思戰爭，珍惜和平生活的來之不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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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張爍，蘇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