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法國作家莫泊桑的小說《羊脂球》中,故事時間與故事空間共同建構了故事的情節,使得作品各個環節被時間化與空間化。時間與空間共同構筑情節的“時空體”在《羊脂球》中起著重要作用,影響了小說的結構、表現形式、人物塑造和藝術主旨,體現了作家獨特的創作風格。
[關鍵詞] 莫泊桑 《羊脂球》 故事時間 故事空間 “時空體”
一、故事時間:時間化的情節
“比起其他藝術來說,文學更是一種時間藝術”,因為“藝術作品中的時間首先取決于其內在結構,即屈從于某種內在的連貫性順序”[1]。在這一連貫性順序中,作品的時間不僅起到一定的串聯作用,還成為清晰可見的東西,即具體的情節。正如巴赫金在其論著《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與空間形式》中所言,時間不僅是作品的組織因素,而且是文本的內容因素;文學藝術的時間本身具有一種情節意義[2]。
《羊脂球》的開篇,莫泊桑運用多種表述來定義故事的時間:“一連好幾天”“自從兩個月以來”“在法國軍隊完全撤退的第二天下午”“經過了不久的時間”……并以“一連好幾天”作為故事的開始。盡管這些時間表述本身模糊了具體時間點,卻依舊以某種連貫性銜接了故事的開端、發展與經過,以及故事的結局。將故事的各個部分安置于時間的連貫性中,就形成了故事情節的內在統一性。《羊脂球》的故事時間實際上是漫長時間鏈條中的一部分。“一連好幾天”等明確卻又極為模糊的指代使得它們在時間的整體中體現為一種偶然性存在,也就是說,它們可以是時間的線性中的任意一點。但是,它們在時間的大鏈條中卻構成了一個連貫性的小整體,在這個連貫性的小整體中,各個時間點的存在又是必然的。可以想見,時間的偶然性與必然性構成了情節的張力系統,推動故事持續發展。
“星期二午前四點半”之前,即開篇部分,用回顧性敘述描繪過去時間里盧昂所發生的一些事件,從而構建情節的基本結構。故事時間以某個過去時間(“一連好幾天”)為起點開始講述,然后閃回到“兩個月”以前,再回到“法國軍隊完全撤退的第二天下午”,最后來到普魯士軍隊進駐后“不久的時間”。這些時間表述的使用營造了一種距離,使得正在敘述的事件呈現出歷史性。簡言之,小說開篇就是通過回顧來敘述盧昂過去兩個月的情形;之后從描述過去的事件轉至現在“星期二午前四點半”,以及之后(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及第六天)“正在”發生的事件。時間的有序性和時間的可逆性造就了情節的復雜性與發展性。在這里,時間的可逆轉性讓“現在”與“過去”在情節中交織;而時間的有序性則讓情節不斷地延伸下去。
重新回到《羊脂球》的時間設置:在小說開篇,原文的時間線是雜亂無章的,給讀者造成閱讀阻礙。將時間還原后,小說在打亂的時間里描繪了盧昂城不同時間里的不同景象,清晰地呈現出盧昂戰前戰后的變化,潰敗的法軍、進駐的普魯士人、慌亂膽怯的市民在時間的流逝中有序出現。馬車在平原上行駛了13個小時,在這段時間里,莫泊桑介紹了所有坐馬車的成員及旅途的細節。這種在有限的時間跨度內最大可能地將事件、信息穿插進來的做法,使得作品的節奏不斷變化。在這里,時間的進程凸顯出情節的或張或弛:出發之際,時間的流逝是慢的,而每個等待啟程的人心里卻是焦急的;出發之初,時間是“快”的,馬車的進程是慢的。在快與慢之間,情節的張力得以構建。在招商旅館,情節在時間的線性中發展。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及第六天,在時間上不留任何空檔,“時間在其中是一種類似于真實生活的正常時間”[3]。這短短幾天的時間里,羊脂球與眾人、羊脂球與普魯人、眾人與普魯士人頻繁地互動使事件一件接著一件,情節一環緊扣一環,人物之間的沖突卻愈演愈烈,最終將情節推上高潮。
在莫泊桑眾多的作品中,《羊脂球》用短短的幾天就交代了形形色色的人與事,而《項鏈》和《我的叔叔于勒》則以相對較長的時間完成故事情節的組織,小說人物的刻畫。不過,《項鏈》中,主人公瑪蒂爾德為了償還假項鏈付出的十年艱辛在整個小說中所占篇幅很少;《我的叔叔于勒》中,于勒在外多年的生活也僅一筆帶過。在莫泊桑筆下,故事時間無論是擴展的,還是凝聚的,都與故事情節有著結構上的內在關系,使得故事的每一個環節伸縮自如,張弛有力。
二、故事空間:空間化的情節
時間在文學藝術中“濃縮、凝聚”、擴展、平行,呈現為可見的藝術形象,對作品的情節結構起著組織作用,但是一部包含了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的時間性小說也是有著空間狀態的。小說的空間狀態類似于艾德溫·繆爾所強調的空間化的情節,這類情節“傾向于通過擴展故事范圍而得到發展”,它意味著空間成為情節的一個發展維度[4]。《羊脂球》的情節在時間的建構中確實呈現出空間性,小說涉及的空間主要包括盧昂、馬車、招商旅店、吉艾爾和哈弗爾。
然而,故事空間對于作品的意義并不在于它們的真實性,而在于空間背后意味深長的隱喻性,以及空間與空間之間的互動與補充。《羊脂球》中,空間的隱喻性與靈活性呈現為小說的組織方式,即情節如何設置,場景如何安排,故事沖突如何體現,人物形象如何顯現。
盧昂城是小說中一個具體化的故事空間,作者敘述了在其中發生的不同事件,譬如法軍潰敗、普魯士人進駐盧昂、盧昂城物是人非、盧昂市民驚慌恐懼的生活等。這些發生在不同時間里的事實被固定在同一地點,強化了法軍與普魯士人之間的沖突主題——法軍作為宗主國被迫放棄對盧昂的統治權,普魯士人以勝利方控制了盧昂,沖突的矛頭在盧昂相交,也體現出作者對法軍的諷刺,對戰爭的批判與厭惡。在故事的開頭,莫泊桑將潰敗的法軍稱為“潰軍”“兄弟”“游牧部落”,表達了對法軍的諷刺;論述戰爭給國家、民族帶來的危害則暗含作者對戰爭的批判與厭惡。盧昂成為莫泊桑情感態度的載體。除此之外,于盧昂人而言,盧昂原本是他們的生活之所,是他們的保護屏障,但如今盧昂不再代表平靜、安寧,不再是盧昂人的庇護所,而成為每一個盧昂人,尤其是軍隊不得不逃離的空間。這種變化使得故事空間盧昂成為歸屬與流亡的空間隱喻。
馬車作為構建情節結構的故事空間之一,是社會的一個縮影。坐車的成員等級分明——葡萄酒批發商鳥老板及其夫人和棉紡廠廠長迦來-辣馬東及其夫人是資本家的代表,禹貝爾·卜來及其夫人是貴族的代表,“民主朋友”戈爾弩兌是政治的代表,兩個修女是宗教的代表,羊脂球則是下層階級的代表。對于羊脂球來說,馬車是她離開盧昂的工具,同時車里形成了一個完全不屬于她的階級領域或階級群體。眾人對羊脂球的排斥,實為車外社會森嚴等級的折射。羊脂球最終在馬車里獨自哭泣暗示了她無論多努力地想要得到眾人的接納,也始終無法逾越自己的階級,只能成為資本家、政客、貴族,以及宗教的犧牲品。而資本家、政客、宗教人員等其他馬車成員的一舉一動,如“顧愛名譽的婦人”認出羊脂球后視羊脂球為“賣淫婦”“社會的羞辱”;鳥老板接受食物時不曾道謝,分吃了羊脂球的食物后對羊脂球佯裝親近等,無不反映出資產階級、政客、宗教人員的自私、虛偽與丑陋。莫泊桑筆下的“馬車”如同一面鏡子,人性的善與惡,社會各階級之間的相互利用和冷漠,貴族階級與平民階級的差異在鏡像里栩栩如生。
招商旅店同樣是一個具體化的故事空間。為了敘述不同人物/事件在同一空間中行動/發生,敘述者必須依照故事空間對行動/事件進行重新安排。小說在這一片段中,以時間作為歷時的線索,描述發生在同一空間中不同時間里發生的事件。從故事時間上看,流動的時間和發展的情節是并行的,使得故事的沖突難以展現。但是,作者在這里利用空間的固定性,通過聚焦不同事件的矛頭,強化了人物之間的矛盾,從而將情節推向頂端。在招商旅店,眾人滯留了5天,旅店承載了5天內不同事件的發生,不同人物之間的互動:初遇普魯士軍人,羊脂球與普魯士軍官面談,三個男人見軍官,夜里“過道里的秘密”,眾人密謀“犧牲”羊脂球,羊脂球為了眾人做出妥協等。人物之間的矛盾在此由隱到顯,小說情節達到高潮。
同行的眾人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即經過吉艾爾,最終抵達哈弗爾。但在這共同的目的之下,每個人又有著各自的目標,而冒險離開盧昂,就是為了實現個人的打算。吉艾爾是必經之地,哈弗爾是最終抵達地。但是在小說結尾,莫泊桑并未講述他們是否抵達目的地,給讀者留下思考的空間:未來是不可知的。在《羊脂球》呈現的小說世界里,戰火紛飛,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個人以及國家的命運不可預測,也無法做出確切的定義。或許,之前的敘述便足以表明作者的寫作目的,即透過小人物的命運,放大人性的善與惡;揭示階級與階級之間、人與人之間的利用和冷漠;宗教的丑惡……給沉睡在資產階級美夢里的人們以警醒。吉艾爾和哈弗爾就好像小說的敘述空白,卻暗含了無限的情節張力,以及豐富的想象空間。
此時空間是近乎靜態的存在,它將時間定格,將經驗凝固。同時,它在靜止的狀態下不斷向內伸展,獲得了意蘊深刻的隱喻性。盧昂、馬車、招商旅店、吉艾爾和哈弗爾融合在一個藝術整體中,為全文營造了一種運動的、變化的氣氛。情節在這里與空間疊合,成為一連串的“動作”,只要空間還在出現,故事也將繼續進行。
三、“時空體”:時間與空間的復調共存
從上文可知,時間和空間在文學藝術中都具有情節的建構性。但艾德溫·繆爾曾指出,“當我們說某一部小說的情節建構在空間里的時候,并不是說它與時間無關……同樣,當我們說某個情節屬于時間,也不是說故事背景不是建構在空間中”[4],暗示小說在時間中組織,也在空間中完成,要看到作品的時間性,也不能忽略它的空間性。這類似于巴赫金的看法。巴赫金認為,“文學中已經藝術地把握了時間關系和空間關系相互間的重要聯系,我們將稱之為時空體”,在這個“時空體”中,“空間和時間的標志融合在一個被認識了的具體的整體中……時間的標志要展現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2]。在這個意義上,“時空體”不是文學作品中單純的故事時間或故事空間,而是故事時間與故事空間的內在統一體,或者說穩定模式。“時空體”作為一個文學范疇,它既涉及作品的內容,也關涉小說的形式,是時間與空間的復調共存。
在“時空體”的視角下,《羊脂球》體現的是一個比較確定的、短暫的時間跨度(時間在作品中是一種接近于真實生活的現實時間),只截取一個人物生命的一小段展現其命運與性格。故事情節主要的空間是盧昂、馬車和招商旅店(這些空間形式,往往帶有歷史的標志與時代的印記)。短暫、緊張的時間與相對靜止而又變換的空間相結合,構成了莫泊桑小說真實并流動的時空體。
小說開篇對盧昂城近況的描寫,是故事展開的背景或事件將要發生的起因。坐馬車的人聚集在諾曼底旅館,焦急地等待著出發的片段是故事的起點。終點則是眾人再次踏上旅途,羊脂球在戈爾弩兌哼唱的《馬賽曲》中獨自哭泣的片段。在起點與終點之間,時間跨度只有短短的6天,而馬車成員之間、馬車成員與其他人(招商旅店的老板、普魯士人)之間卻發生了許多互動。從眾人星期二午前四點半聚集在諾曼底旅店開始,出現了一系列奇妙的場景:先是乘車人帶著睡意在寒夜里等待,卻始終不見套車人;眾人借著黎明的光線認出對方;大雪誤途、誤時,集體忍凍挨餓;飽食羊脂球的食物后馬車成員個個夸夸其談;千辛萬苦抵達旅店卻碰上普魯士軍隊;滿懷期待地想要出發卻收到必須滯留的禁令;勢利的偽善者們密謀決定將羊脂球送給普魯士軍官以保全自身利益;為眾人犧牲自己的羊脂球在途中獨自挨餓、哭泣……在有限的6天時間之內,在不斷變換的地點上,一個個情節接踵而來,環環相扣。
莫泊桑在這里是按照生活常理安排故事時間與故事空間的。從故事時間來看,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天,人物的行為或心理卻有或大或小的變化。第一次,除羊脂球外,其他人都沒有準備食物;第二次,除羊脂球外,其他人都準備了干糧。剛上馬車時,羊脂球面對陌生人既膽怯又自卑,熟絡后侃侃而談過去的經歷,但最后只剩下絕望、傷心。戈爾弩兌對羊脂球經歷了從親近到疏遠,對其他人由友好轉為諷刺……時間對于所有人物來說并不是虛化的,而是實實在在的存在。他們的性格與行為都被時間篆刻,新的舉止及新的性格顛覆了原初的狀態。在故事空間維度,每一個參與故事的空間都不是偶然或模糊的,而是具體化的。無論是盧昂、馬車,還是招商旅店,莫泊桑的描寫都是細微的、具體的,它們在人物的生活和性格中留下痕跡。盧昂由普魯士人控制后,市民們心生恐懼,千方百計想要離開;馬車上,大家接受羊脂球的食物后開始與她攀談;招商旅店事件后眾人本性暴露……選取具體的真實空間,現實性在這里得到最大限度的體現。故事時間近似于生活時間,并且故事空間類似于真實空間,情節事件便受到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那么無論情節有多長,都不可能超出生活的范圍,時時刻刻都要受制于現實,這便是真實時間中流動空間的“時空體”。
在緊湊的時間里變換人物所處的空間,使一個個事件有序呈現,一串串情節環環緊扣,就是莫泊桑“時空體”的特征,令小說故事更有可信度,更符合生活的本來面目。
四、結語
《羊脂球》中,莫泊桑對故事時間與故事空間進行了有意的設置,為我們講述了一個簡短卻深刻的故事。時間敘事和空間敘事具有組織、推動故事情節的作用,在《羊脂球》情節建構中的價值不容置疑。莫泊桑借助時間與空間構建的“時空體”形成了一個文學場域,在近乎生活化的時間和具體化的空間里,用藝術的手法重現歷史的“真實”,尤其是小人物的生存狀態,而這正是莫泊桑獨一無二的創作風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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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羅清清,廣州理工學院助教,研究方向為歐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