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中的動物研究

[摘" 要] 隨著地球進入人類世地質時期，人類活動成為自然環境變化的最大影響因素，與此同時，人與動物的關系問題也成為全球性議題。本文借助動物研究的視角，分析美國普利策獎獲得者理查德·鮑爾斯最新力作《困惑》中呈現出的動物商品化、工具化、符號化的他者形象，并從文學視閾，借助德勒茲“生成-動物”的概念，探索小說中作為兒童的主人公羅賓向他者生成的路徑，引導人類重新思考對待動物的態度，以及人類與動物的關系，超越固有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以期挽救岌岌可危的自然環境，造就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未來。

[關鍵詞] 《困惑》" 動物轉向" 他者" 生成動物

一、引言

2000年，保羅·克魯岑提出人類世的概念。近年的研究發現，人類活動如化石燃料使用、森林砍伐等對地球生態環境的影響使得人類整體超越自然過程成為塑造地球地質與生態系統的主要力量，并且有種種跡象表明人類活動已經對地球系統造成不可逆轉的變化[1]。隨著“人類世”這一新的地質時期到來的是自然中大量物種的消亡，“動物問題以及非人生命在地球上的生存問題”成為全球性議題[2]。因此，在當今環境惡化和物種滅絕愈演愈烈的背景下，歷史要求我們重新審視人與動物的關系，思考如何以平等的態度與動物共存共榮。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新興的人類-動物研究，亦稱動物研究，開始登上歷史舞臺，并成為西方學界的一個熱點話題。隨著環境問題日益嚴重，動物滅絕速度加快，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從本學科的角度審視動物，從事動物研究。由此，動物研究呈現出明顯的跨學科與學科交叉特征。21世紀至今，關于動物研究的論文專著等各種成果迅猛增加，催生整個人文社科領域形成一種明顯的“動物轉向”趨勢[3]。在此背景下，國內外文學動物研究也獲得了長足發展。雅克·德里達、卡里·沃爾夫、多拉·哈拉維等人合力推進了動物研究理論的縱深發展，動物批評應運而生[4]。國外的研究成果比較龐雜，大致可分為動物與歷史、動物與話語、動物與環境三類，截至目前“英語/文學”領域的動物研究專著共計35部。由此可見，西方學者在動物批評領域的研究視角、主題與方法都包羅萬象。相比之下，國內的研究相對薄弱且起步較晚，國內的動物批評多從單純的修辭方面進行，忽視了對動物自身及人與動物關系的審視，特別是對文學動物形象的考察和動物主體性的塑造等方面著力不多。因此，本文側重分析理查德·鮑爾斯最新小說《困惑》中動物們在科技高度發達的后人類時期作為食物、景觀與人類伴侶而被剝削和壓榨的他者形象，并借用德勒茲“生成-動物”的概念，審視當下的人類發展圖景，探索人與動物共存共生的關系問題。

二、動物的他者書寫

在《困惑》中，隨著后人類時期的到來，高度的精神文明并沒有伴隨著高度的物質文明同步到來，科技的發展也沒有帶來道德的提升，追求進步的人類社會為了自身的利益與地位，不斷侵占自然界中動物的發展權益和生存空間，具體表現在：冷漠的人類僅僅將動物視為能夠被隨意處置的食物、被消遣觀看的景觀以及被馴化的寵物。因此，在小說中所描述的后人類時期，動物們被視為與人類隔閡、被人類孤立的他者。

1.作為食物的動物

笛卡爾從機械的角度解讀生命，其最早提出的動物機器觀指出動物是一種機器，認為動物沒有情感，不能理性思考，也無法享受快樂，感知疼痛，同沒有靈魂的時鐘并無差異[5]。他的這一觀點確立了人類的優越性，對西方社會中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產生了深遠影響，成為西方白人毫無節制地宰殺、食用動物的借口。在《困惑》中，人類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食用各種各樣的動物及動物制品。比如，羅賓過生日時，西奧特意為他買了生日蛋糕，而制作蛋糕的黃油、乳制品以及蛋類無一不是來自動物。又如，一家人分食一只火雞，這是美國感恩節的傳統[6]。人類賦予特殊節日以特殊的意義，為食用動物、隨意剝奪動物的生命找到理由。尤其在加工食品時代更是如此，小說中印第安納州南部綿延的工廠化農場，飼養的奶牛和雞等都在提示我們肉食加工業的繁榮興盛[6]。但是在教育領域，人類從來不知道他們所吃的食物是從哪來的，動物是如何一步步從養殖農場搬到餐桌上的。哲學家戴蒙德指出：“欲知‘何謂人類’，方法就是坐下來吃飯，我們是食者而動物是被食者，我們在桌旁而它們在桌上。”[7]戴蒙德的論述揭示了一種根植于食物鏈的權力格局，這是一個類似金字塔式的層級結構，自人類崛起后，人便一直處于食物鏈金字塔的頂端，而其他所有動物則處于底端，人類成為地球上的獨裁者。因此，人類對動物的權力壓制與動物加工的刻意“缺席”在人類和非人類動物之間豎起一道物種主義的屏障，使得動物們在當下歷史和文化中成為他者。

2.作為景觀的動物

在現代社會中，視覺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它不僅是人類獲取信息、感受世界的最重要的方式，更關乎著社會關系的建構和權力的運行。在各種視覺體驗中，“凝視”又是很多哲學家們探討較多的一種觀看行為。福柯指出，“凝視”本質上是一種權力關系，創造了凝視者和被凝視者的身份，并暗示了兩者之間的不平等關系[8]。在《困惑》中，“有半英里長的越野車，來享用東部最后的幾片原野”，來到“這塊大陸上黑熊分布最密集的部分”尋找與自然的親密接觸。人群擁擠著“將雙筒望遠鏡舉至跟前”，不少人“支起三腳架，上面是鏡頭如榴彈炮一般的相機”[6]。在此過程中，人類是觀看的主體，黑熊則是被觀看的他者，這是一個物化的過程，自我與他者相互凝視，形成爭奪支配權的權力斗爭。但人類不止用眼睛，還借助高科技工具對黑熊進行凝視，徹底“擋住了自然”。由此，盡管黑熊母親也“轉過頭看了看聚集在一起的人類”，但是動物在這場權力的爭奪中落敗，成為人類因消遣玩樂而追逐的自然景觀。然而，人類對動物景觀浮夸的熱愛只是表面的，在羅賓的描述下，美洲黑熊幾乎和原始人一樣聰明，并且它們實際上不愿意“被當作怪胎拿出來秀”，這個祛魅過程折射出的是人類與動物之間的一種斷裂、一道深淵，反映了人類對動物的冷漠與隔絕。

3.作為伴侶的動物

隨著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養寵物陪伴自己，以滿足情感需求。由此，人與動物的關系從原始時代親密的情感關系轉向壓迫性、掠奪性的經濟關系。這種轉變導致人類對動物的利用，動物被視為資源和工具，而不是有情感和尊嚴的生命體。伴侶動物被定義為人類在某類場所特別是在家庭中擁有或者意圖擁有的，為了個人娛樂或陪伴目的的任何動物。這看似是在給予動物特殊地位，實際上不過是從人類的角度隨意評判與宰制動物的功能和價值。所謂的伴侶動物其實是根據人類的需要來定義，它們被人類要求進入家庭陪伴人類，為人類提供情緒價值。在《困惑》中，羅賓家的寵物狗切斯特一直陪伴著阿麗莎，在環保事業成功時陪她快樂，在事業遇挫時默默守護，甚至他們之間還有一個神圣的儀式，“她會給這條地球上最最樸實的比格-邊境牧羊救援犬，讀她最喜歡的詩節”[6]。在這里，伴侶動物是一種被不斷工具化、符號化之后的呈現。阿麗莎去世后，羅賓就把切斯特物化為一種與母親最親密的符號，迫切地借用切斯特來撫慰自己喪母的悲傷，直至這只跛腳又衰老的狗去世。然而，羅賓并不是將切斯特看作與母親一樣重要的家人，任意一條狗都可以是切斯特的代替品，只要它會和羅賓繼續“讀詩”的儀式。但正如西奧所知道的，大多數狗并不喜歡詩，伴侶動物們在家庭中由主人以任意的方式而不是按動物自身的需求對待。因此，無論是寵愛還是虐待，都只是馴化動物的方式，動物從未與人類平起平坐。如此尖銳的書寫體現了當代尚難以看到的平等意識和對自然關愛的生態意識[9]。

三、生成動物：面向他者的生成

進入后人類時期，個體化社會趨勢明顯，利益成為社會建構與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故而人們也越來越缺乏同理心。然而，羅賓因其兒童天然的豐富情感和敏銳的洞察能力發現動物們正面臨著巨大的災難，于是他在深入自然界與動物接觸中卷入生成動物的過程。并且，由于動物在人類社會一直以來被壓迫、被馴化的他者形象，使得羅賓的生成動物實際上也是一種面向他者的生成。

德勒茲指出：“現在的問題是一種非人的生成的問題，一種動物普遍性的生成的問題：這倒不是把自己視為動物，而是將人體拆散了架，每個人都從人體的某一強烈感覺區發現自己寄居的區域，并發現寄居其中的群體、種群和人種。”[10]在《困惑》中，羅賓的生成動物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羅賓在人類群體中屬于異常者：“時而處于一個外在于群體的位置，時而又滑入、迷失于集群的集體性陳述的異常性之中。”[11]羅賓的異常體現在他十分熱愛自然，他喜歡學習動物的情態，會在溪流中模仿兩棲動物的走法，他也不介意同學將黃麻繩綁在他腰后假裝動物尾巴。同時，他喜歡觀察自然，羅賓總是“貪婪地看著，觀察微生物、蠕蟲、甲殼類動物如何學會新的技巧自行覓食”并為此“著了迷”。此外，羅賓還借閱關于動植物的繪畫書，并決定每天畫一幅瀕危動物的畫像[6]。而當時的人對羅賓的活動和興趣并不理解，這讓他成為人類群體中異常的存在。在德勒茲的理解中，異常者促使集群進行傳染，從而實現“生成”。

其次，動物們呈現出集群性的生存方式，如小說中的黑熊一家生活在北美大陸“黑熊分布最密集的地方”，而人類也生活在這片大陸，與黑熊們共享棲息之所。所以，人類在與黑熊的共生狀態中不知不覺地用汽車、手機、鏡頭給它們帶來巨大的生存危機，不斷地驅趕“東部最后的幾片原野”[6]。但是羅賓卻深知人類行為的錯誤，他拒絕人類像看怪胎一樣看這些和人類平等的物種。德勒茲寫道：“所有的社會、所有的個體都同時被兩種階段性所滲透：一種是克分子的，另一種是分子的。”[11]德勒茲所說的克分子是集合性的，常常附屬于二元機器如性別、階層等，附屬于家庭或國家裝置，遵照嚴密的組織和結構，服從分割與編碼。分子卻是強度的、未成形的、不穩定的、變異的。所以生成動物是分子性的生成。羅賓通過共情實現集群的互動，相互釋放分子實現“生成”，擺脫“克分子”狀態的束縛。在與黑熊的互動中，羅賓也穿越逃逸線打破與黑熊之間的界限，從而實現了面向他者的生成。

最后，在小說中，隨著科技的發展，人類將自己視為地球乃至整個宇宙的中心，為了凸顯人作為“萬物靈長”的高貴身份，動物的身份被降低、壓抑、扭曲，被迫成為沒有靈魂的他者[12]。小說主人公羅賓的名字是美國常見的一種鳥類的名字，而羅賓常常因此被其他人嘲笑和輕視，好像冠以動物的名字就理所當然應該像動物那樣被人類欺負。以羅賓鳥為代表的動物在小說中被塑造為“克分子”動物，長期承受著人類的憎惡與嫌棄，處于失語的他者狀態。人們對羅賓的嘲諷實際上是對羅賓鳥的形象與意義的建構，將其塑造為丑陋、低賤的“克分子”形象，從而反襯人類形象的高大與完滿。但阿麗莎曾說過：“羅賓鳥是我最喜歡的鳥。”西奧也說：“對她和我來說，羅賓鳥是國鳥，他有著獨特的意義，我們只需要說這個詞，生活就變得更美好了。”[6]所以在羅賓看來，他的名字是父母愛情和家庭美滿的憑證，他也為此感到驕傲。《困惑》中，西奧一家對羅賓鳥意義的另類描述，打破了當時社會對動物的既定觀點，使得羅賓與羅賓鳥之間實現了一種德勒茲意義上的生成關系。

四、結語

在當代社會，人類正面臨著史無前例的生態挑戰，處處都存在著對動物的壓迫與剝削。而長久以來，人類固守著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觀念，建構出人與動物二元對立的理念，人比動物高貴的物種權利，以及立足人類利益馴化動物的社會秩序。借助動物研究的視角，我們應重新思考人與動物的關系問題，動物不應是被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碾壓的一攤血水，不該成為被凝視的客體，也不該再是被動、無聲的他者。“盡管人類無法洞悉動物意識，但通過同情，也唯有同情才有可能真切感受到他者的感受。”[13]庫切也強調了同情的重要性：“同情，只有同情才能讓一個主體暫時分享他人的存在方式。”[14]生成動物正是通過同情產生情感的流變，身為人類，羅賓既感受到作為萬物靈長的優越與快樂，也經歷著物種主義觀念下動物們被壓迫的悲哀。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感經歷讓主體卷入生成動物，也是生成他者的過程中，打破了人與動物的二元對立，也為解決當下人類社會與自然環境的危機提供了可行的方法。

參考文獻

[1] Crutzen P J，Stoermer E F.Paul J.Crutzen and the anthropocene：A new epoch in earth’s history[J].The anthropocene，2021.

[2] Gabardi W.The Next Social Contract：Animals，the Anthropocene and Biopolitics[M].Philade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2017.

[3] Weil K.A Report on the Animal Turn[J].Differences：A Journal of Feminist Cultural Studies，2010（2）.

[4] 劉彬.動物批評：后人文時代文學批評新方法[J].文學理論前沿，2018（1）.

[5] 笛卡爾.談談方法[M].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6] Powers R.Bewilderment[M].London：Hutchinson Heinemann，2021.

[7] Diamond C.Eating Meat and Eating People[M].Philosophy，1978.

[8] 福柯.規訓與懲罰[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

[9] 胡鐵生，韓松.后現代文學非人類他者形象的塑造及其意義——《納尼亞傳奇》與《哈利·波特》對比研究[J].社會科學輯刊，2011（4）.

[10] 德勒茲.哲學與權力的談判：德勒茲訪談錄[M].劉漢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11] Deleuze G，Guattari F.A Thousand Platea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M].Trans.Brain Massumi.Londo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7.

[12] 李素杰.當代文學批評中的動物研究[J].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14，36（10）.

[13] Oerlemans O.A Defense of Anthropomorphism：Comparing Coetzee and Gowdy[J].Mosaic，2007.

[14] COETZEE M J.The Lives of Animals[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9.

（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于希晴，曲阜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