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葛洪的文學發展觀

[摘" 要] 在葛洪的文論觀念中，引起較多爭議的是他對古今文學孰優孰劣的看法。葛洪提出“今勝于古”的文學思想，破除了受經學影響的兩漢魏晉人心中牢不可破的崇古觀念，但也有人認為他持有“古勝于今”的文學思想，有學者據此認為葛洪的觀點自相矛盾。實際上，這是葛洪從兩個不同角度對文學發展演進思考的結果，他一方面從作品藝術技巧和辭采的角度認為“今勝于古”，另一方面從義理的角度認為“今詩不如古詩”。葛洪觀察文學的發展和演進時，不是固守某一種立場，而是有著整體綜合的理論視野，這得益于他開放包容的態度和廣取博采的立場。他的文學發展觀機智靈活、通透圓融，相較于漢代人“獨尊儒術”之排他性的思想方法來說，是一種歷史性的進步。

[關鍵詞] 葛洪" 文學發展觀" “今勝于古”

魏晉南北朝在中國文論史上是引人注目的時代，各種讓人耳目一新的文論觀念在這一時期出現。今人論及魏晉南北朝文論，視域往往集中于曹丕、陸機、劉勰、鐘嶸等理論家，較少論及晉代的葛洪，這大約與葛洪道教學者的身份有關。葛洪學識廣博，主修儒道，兼修墨法，以子學鳴世的他在道教理論、煉丹、醫學上的卓著成就使人忽視了他在文學與文論領域的貢獻。《晉書·列傳第四十二》為《葛洪傳》，傳記中詳細記載了葛洪一生的著書成果：“所著碑、誄、詩、賦各類文章達百卷，移檄、章表共三十卷。神仙、良吏、隱逸、集異等各類傳記各十卷，又抄五經史漢百家之言、方技雜事共三百一十卷，并有醫學典籍《金匱藥方》一百卷，急救醫書《肘后要急方》四卷。”[1]葛洪的碑、誄、詩、賦百卷今散佚不存，無從窺其貌，其著作中最重要且保存至今的為《抱樸子》。據葛洪于《抱樸子》之外篇《自敘》中所言：“其《內篇》言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生延年、禳邪卻禍之事，屬道家；其《外篇》言人間得失，世事臧否，屬儒家。”[2]葛洪的文學思想主要集中在《抱樸子·外篇》中的《尚博》《鈞世》《辭義》《喻蔽》《應嘲》等篇目之中，其論域涉及文學價值、文學鑒賞、文學批評、文學發展等方面，形成了較系統的文學理論觀念。葛洪的文論思想上承漢魏，下開齊梁，在中國文論史上的地位不容低估。

葛洪的文論觀念中，引起較多爭議的是他對古今文學孰優孰劣的看法，多數論者認為葛洪持“今勝于古”的文學觀，但有人以葛洪的“古勝于今”說駁斥這種看法，有論者據此認為葛洪的說法相互矛盾，學界對此聚訟紛紜，莫衷一是。在文學自覺的時代，古今文學孰勝是葛洪以歷史的眼光審視“魏代以來，群文滋長”的文學繁榮盛況時提出的問題，屬于文學發展觀的范疇。準確理解葛洪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探索其理論內涵及思維方法，對系統整理、深入研究葛洪的文學思想，把握領會葛洪對于魏晉文論的理論貢獻有所助益。

一、對“貴古賤今”的批判

中國古代的文學批評，起始于儒家詩學。儒家詩學關注的中心問題是詩與政教的關系，論域集中于文學的社會功能和價值。漢代文論一方面沿襲了先秦儒家詩學主題，另一方面積極拓展了儒家詩學的論域，不僅圍繞著楚騷和漢賦展開激烈的爭論，而且開始討論文學創作、文學的藝術表現及文學的發展演變等問題。毛詩派認為詩風是變化的，他們探討詩風為什么變化以及詩風如何變化。葛洪在毛詩派開拓的詩學新領域中繼續前進，試圖對變化中的文學進行古今比較和價值評判。

葛洪對文學發展的認識集中展示在《抱樸子·外篇·鈞世》中。葛洪生活的時代流行的文學觀念是“貴古賤今”：“古之著書者，才大思深，故其文隱而難曉；今人意淺力近，故露而易見。”[2]時人從讀者的閱讀體驗入手，把“隱而難曉”的古文難以理解歸因于著書者的“才大思深”，而將“露而易見”的今文與著書者的“意淺力近”聯系，從而認為“隱而難曉”的古文要高于“露而易見”的今文。兩漢獨尊儒術，致力于名物訓詁、煩瑣章句的經學一家獨大，儒學日趨煩瑣。魏晉之際，“獨尊儒術”的思想格局瓦解，刑名學、莊子哲學、玄學、佛學相繼興起，給人們提供了廣闊的思想空間。此時傳統儒學相對于漢代的鼎盛之勢已趨暗淡，但依然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思想的底色。李中華所著《中國儒學史》中論及魏晉南北朝儒學發展狀況時明確指出，曹魏政權雖使用曹操的名法之治起家，但掌權后便迅速轉向儒學，推動政權儒家化，這成為該時期儒學發展的基本狀況。此狀況不僅限于曹魏，同期的蜀漢與東吳政權亦傾向儒學[3]。葛洪身處兩晉更迭之際，彼時儒風在承東漢傳統的基礎上，又經歷了一系列新的發展演變。漢末玄學開始興起，以《周易》《老子》《莊子》為思想資源的玄學初期致力于儒道會通，儒學開始出現玄學化傾向。此時玄風所及主要以洛陽為中心向北方其他區域擴散。葛洪主要的生活區域是吳地。吳地由于天然的地理屏障，較少受玄風波及，還保持著傳統儒學的風貌，直至晉室南渡后，方才浸染玄風。故而夏增民認為：“孫吳兩地的儒學遠承漢代學術，學風與中原和蜀漢的大有不同，甚至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自東漢以來的儒學傳統在江東得到了繼承和發展。”[4]漢代儒學“宗經”“征圣”的尚古傳統在葛洪生活的吳地由此延續下來，影響到文學領域，逐漸形成了“貴古賤今”的文學觀念。

葛洪《鈞世》開篇即批駁時人以為“隱而難曉”的古文出自“才大思深”著者的謬見：“且古書之多隱，未必昔人故欲難曉。”[2]同時葛洪認為古書晦澀難懂的原因不是古人有意追求高深莫測，而是客觀原因所致：或因為古今語言的差異，或因為各地方言的不同，或因為古書在傳承的過程中受環境影響沒能妥善保護導致部分缺失亡佚，或因為古籍整理者缺乏嚴謹科學的工作態度隨意添加和遺漏某些字句，故而導致今人理解上的困難，這與著者及作品是古是今缺乏必然聯系。葛洪指出論者以古今論優劣顯然不合理，同時顯示出他們思維僵化和見識短淺，只知人云亦云，缺乏獨立的觀察和判斷：“然守株之徒，嘍嘍所玩，有耳無目，何肯謂爾。”[2]

二、“今勝于古”與“今詩不如古詩”：多維的文學發展內涵

在對“貴古賤今”進行批判的基礎上，葛洪提出“今勝于古”的文學思想：“且夫古者事事醇素，今則莫不雕飾，時移世改，理自然也。……世人皆知之，快于曩矣，何以獨文章不及古邪？”[2]他認為世間事物是不斷進化的，并且遵循著從低級到高級，從簡單到復雜的發展規律，不能說華麗耐磨的罽錦比不上蓑衣，精致牢固的輜車趕不上椎車，“何以獨文章不及古邪”[2]？在這里，葛洪破除了橫亙在受經學影響的兩漢魏晉人心中牢不可破的崇古執念，他以客觀分析的態度對待儒家經典：“且夫《尚書》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優文、詔、策、軍書、奏議之清富贍麗也；《毛詩》者，華彩之辭也，然不及《上林》《羽獵》《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也。”[2]他認為就語言的豐富深廣和辭采的華美而言，后世的文章和賦作已經超越了儒家經典，古代的子書自然也在被超越之列：“然則古之子書，能勝今之作者，何也？”[2]

如果據此認為葛洪崇尚作品的辭采，從而得出古文比不上今文的結論，就是對《抱樸子》的誤讀。葛洪并不一味地推崇“今人之作”，他在《辭義》篇中指出：“古詩刺過失，故有益而貴；今詩純虛譽，故有損而賤也。”[2]葛洪欣賞的作品，無論古今，須是“彈斷風俗”“判微析理”的“有驗”之作，即言之有物，對自然和社會現象能夠進行精確分析和準確判斷，且起到“匡失弼違，醒迷補過”作用的“有益”之文。他看到一些今文“徒飾弄華藻，張磔迂闊，……適足示巧表奇以誑俗，何異乎畫敖倉以救饑”[2]，認為某些今文并非出自作家對社會認真細致的觀察分析，這些文章大多見解不切實際、空洞無物、人云亦云、言出無據，只是以華辭巧技標新立異欺騙世人而已。古詩能夠刺過譏失、有感而發、切中時弊，雖語言質樸，“故有益而貴”，在社會效果和文學價值上高于“純虛譽”的今詩。

漢魏以來，子書創作蔚然成風，子書的含義較為寬泛，《四庫全書總目·子部總敘》云：“自六經以外，立說者皆子書也。”[5]在他們看來，經書乃圣賢著作，非常人所及；史書多具有官方色彩，非人人可以隨意置喙；而子書可以刺世譏俗、析理論政、自抒胸臆，可成一家之言。葛洪大力推崇子書，他說：“或貴愛詩賦淺近之細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書，以磋切之至言為騃拙，以虛華之小辯為妍巧，真偽顛倒，玉石混淆，同廣樂于桑間，鈞龍章于卉服。”[2]葛洪認為詩賦等時代流行的美文短章不足以“彈斷風俗”，唯有篇幅較長、可以充分抨擊社會現象、自由表達作家見解的子書可以發揮“拯風俗之流遁，世途之凌夷，通疑者之路，賑貧者之乏”[2]的積極社會作用。他對子書高度評價，視子書為經書的有力輔助，以經書崇高地位來提升子書的文學價值及地位。他在《尚博》篇說：“正經為道義之淵海，子書為增深之川流。……雖津途殊辟，而進德同歸；雖離于舉趾，而合于興化。”[2]如果把葛洪對“刺過失”的古詩贊譽和他對儒經與子書的推崇聯系起來，可以看出他對儒經與子書這兩種體式沒有特別的偏好，也不排斥詩賦，對于好的作品，他有自己的標準。

葛洪一方面從作品的藝術技巧和辭采的角度認為“今勝于古”，另一方面從義理的角度認為“今詩不如古詩”，兩種觀念看似對立，實則葛洪是在不同論域和不同范疇中的兩種立論。他在《辭義》篇中明確指出：“屬筆之家，亦各有病。……人事靡細而不浹，王道無微而不憊，故能身賤而言貴，千載彌彰焉。”[2]葛洪指出作家各有不足，有的作家追求內容的深遠，但語言煩冗、廣譬博喻，導致內容蕪雜，義理反而不顯。還有些作家內容淺顯、辭藻華美，但言之無據，語言組織孱弱無力。他贊賞的佳作，既要內容廣博厚重、思想深刻、析理微妙，如同淵深莫測的黑潭；又要藝術精美、辭藻華麗，如同璀璨奪目的日月星辰。在葛洪看來，儒家經典和子書在藝術技巧和辭采上遜色于漢晉以來的詩賦和時文，但在義理思想上超越了這些美文。

三、“群言合而道藝辨”：辯證的、綜合的思想方法

葛洪的文學觀中有對“貴古賤今”的質疑；有對儒經與子書的推崇；還有對“刺過失”古詩的肯定和褒揚，將這幾種看似矛盾的觀念聯系起來，可以看出葛洪看待文學發展的思想方法和旨趣。他在《喻蔽》篇中指出太陽升起，開啟了白天，月光的清輝照亮了夜晚，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同時存在但用途不同，各種藥草生長茂盛而藥效不同。葛洪充分尊重不同事物或事物不同方面的差異性，按照不同事物或事物不同方面特有的方式讓它們發揮作用，使不同事物或事物不同方面各盡其用。就文學而言，葛洪認為可以從不同角度考察文學的演變：既注意到作品藝術技巧和辭采是不斷進化的，認為漢晉以來的詩賦和時文“清富贍麗”“汪濊博富”，儒經“事事醇素”，故而“今勝于古”；又從義理思想上意識到儒經和子書“深美富博”，漢晉以來的詩賦和時文“虛華妍巧”，因此“今詩不如古詩”。

葛洪觀察文學的發展和演進的態度，不是從某一方面出發，執守某一固定的立場，而是有著整體綜合的理論視野。他在《喻蔽》篇中陳述四季齊備組成一年，五色搭配成就了華麗的錦繡，各種樂器的聲音和諧方能演奏簫韶之曲，各種不同的觀念集中起來才能分辨清楚道理。他注重把具有差異性的事物整合起來，讓他們相互配合、相互調劑，從中觀察考量事物的整體效果。《喻蔽》篇曰：“且夫江海之穢物，不可勝計，而不損其深也；五岳之曲木不可訾量，而無虧其峻也。夏后之璜，雖有分毫之瑕，暉曜符彩，足相補也。數千萬言，雖有不艷之辭，事義高遠，足相掩也。”[2]江海中的穢物不損害它的深邃，五岳上無數的曲木不會降低它的高峻。夏后氏的玉璜雖有瑕疵，但被明亮華美紋理遮掩；數千萬言的著作，雖有質木無文的句子，但高深的道理足以掩蓋這些不足。葛洪認為，整體來看華辭和義理都是著作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但這些部分有主次之分，義理的重要性超越了華辭。他列舉了兩個具體事例來證明自己的觀點：長江、黃河、淮河、濟水即使渾濁，卻也不是缸里的清水可比的；大象即使瘦弱，卻也不是肥美的羔羊可以比擬的[2]。葛洪避免從單一角度片面地看待文學的發展演變，他總是整體綜合衡量考察文學理論問題，論定理論是非，顯示出不同于當下大部分文論家的辯證、綜合的思想方法。

《喻蔽》篇說：“子又譏云：‘乍入乍出，或儒或墨。’……蓋因事托規，隨時所急，譬猶治病之方千百，而針炙之處無常，卻寒以溫，除熱以冷，期于救死存身而已。豈可詣者逐一道，如齊、楚而不改路乎？”[2]當時有人譏諷東漢王充《論衡》內容忽此忽彼，有時屬于儒家，有時屬于墨家。葛洪為王充辯解：如果著述不宜廣收博采，那么議論就會拘守于某一種事物或論調。昔日諸侯詢問孔子政事，弟子請教孔子仁德，孔子的回答因人因事而有所不同。孔子這樣做是根據不同的事情給予不同的規勸，依據當時的情況予以急需的指導，如同治病的藥方成百上千，針灸取穴的位置不固定，以溫祛寒，以熱除冷，是為了治病救人。怎么能要求想去齊國和想去楚國的人走同一條路，而不能選擇不同路徑呢？葛洪在這里指出：人的思維應該具有靈活多變性，思想觀念因時因事而變通，不能固守一端，這樣可以避免孔子所言“意、必、固、我”的思維缺陷，即防止思維的主觀性、封閉僵化、排他性。這樣機智靈活的理論思維的基礎和前提，是葛洪理論胸懷的開放性和包容性。他說：陶朱公和白圭之財產種類眾多成就了他們的巨富，云夢、孟諸二澤生長出多樣化的生物，故能稱其為廣闊。因此《淮南鴻烈》以談論自然天道的《原道》《俶真》兩篇開始，同時還有談論用兵和治國的《兵略》《主術》這樣的篇目；莊子的著作把生死看作一樣，但也有怕成為犧牛、羨慕自由自在生活在淤泥里的烏龜、因家貧向人借糧救饑等內容。如果因為他們言論內容不統一而拋棄他們的著作，這就好像為除眼珠翳障而剜眼、治療風濕而砍去雙足、討厭雜草而割掉莊稼、憎恨枯枝而砍掉樹木一樣[2]。葛洪主張作家和理論家不應該單一狹隘、故步自封，而應該開放靈活。葛洪分析文學發展時，之所以能夠指摘流行觀念的弊病，不拘于固定的理論觀念和角度，而超越時人，是因為他開放包容的思想態度和廣取博采的理論立場。

對文論家而言，這樣開放包容、靈活變通、辯證綜合的思想方法是必要的，這種思維能夠幫助他們在分析理論問題、論定理論是非時更加全面客觀、立論公允。葛洪的文學發展觀不執守某一固定的觀點，其中有他一貫遵循的理論原則和立場。他對古今文學孰勝的看法機智靈活、通透圓融，相較于漢代人“獨尊儒術”之排他性的思想方法來說，是一種歷史性的進步。

參考文獻

[1] 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 葛洪撰.抱樸子外篇校箋（下）[M].楊明照，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91.

[3] 李中華.中國儒學史·魏晉南北朝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4] 夏增民.漢晉間蜀地江東地區儒學的傳播與地域性發展[J].孔子研究，2009（1）.

[5] 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張萌，西安工業大學。

王素，西安工業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