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視域下公共圖書館商購數據庫的侵權認定

摘 要：文章通過總結2000年至2023年公共圖書館因商購數據庫提供服務引發信息網絡傳播權侵權糾紛的司法案例發現，在侵權認定方面，法院的侵權認定標準存在混亂、不統一的問題，基于這一問題提出了應將侵權認定標準統一為服務器標準的研究觀點，并在充分考慮公共圖書館的法律屬性和法律職責的前提下，針對該標準提出了修正建議，以期該標準能夠最大限度地維系個體利益與社會整體利益的平衡。

關鍵詞：公共圖書館；信息網絡傳播權；商購數據庫；侵權認定標準

中圖分類號：G258. 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88（2024）12-0024-04

1 公共圖書館商購數據庫涉訴概況

引進商業數據庫為讀者提供信息服務，是公共圖書館的主要數字資源建設和服務模式，但由于上游供貨商無法徹底解決數據庫收錄作品的版權問題，公共圖書館常常陷入信息網絡傳播權侵權的司法糾紛中。筆者在“威科先行·法律信息庫”中進行案例檢索，選擇案件類型為“民事”，當事人為“圖書館”，案由為“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時間范圍為2009年1月1日至2024年1月16日，并在以上條件的基礎上，將案由修改為“知識產權與競爭糾紛”，時間范圍選為2000年1月1日至2008年12月31日，進行二次檢索，共檢索到1，504份裁判文書，其中因商購數據庫引發的案件數量達637份。筆者對這637份判決書進行了篩選，整合為12件與公共圖書館相關的典型樣本案例，對這12件樣本案例進行研究發現，這些案件的事實基本相同，均表現為公共圖書館與供貨商簽訂采購合同，獲得授權許可，利用其商業數據庫提供網絡信息服務，服務模式分為鏡像服務模式和遠程服務模式。兩種服務模式的區別在于數據存儲位置，鏡像服務模式是公共圖書館直接使用館內服務器中的數據為讀者提供服務，遠程服務模式是公共圖書館以網絡鏈接的形式，使用供貨商服務器中的數據，間接為讀者提供服務。公共圖書館與供貨商簽訂的采購合同一般約定了保證條款，供貨商承諾版權無瑕疵，一旦侵權，由其承擔全部法律責任。雖然案件事實基本相同，但所有案例的裁判結果和侵權認定標準迥然各異，采用鏡像服務模式產生侵權糾紛的案件被判侵權的案件數量遠高于采用遠程服務模式產生侵權糾紛的案件數量，即便是采用相同服務模式產生侵權糾紛的案件，也存在截然不同的裁判結果，樣本案例的裁判匯總結果如下頁表1所示。筆者認為，這樣的裁判結果有違司法公正之義，在這樣的裁判結果的導向下，公共圖書館難以合規對商采業務模式進行調整，不利于公共圖書館事業的發展。

2 相關司法實踐中的侵權認定標準

筆者認為，造成樣本案例同案不同判的根本原因在于，法院采用的侵權認定標準存在混亂、不統一的問題，本研究主要論述樣本案例涉及的用戶標準、共同侵權標準、法律標準和服務器標準。

2. 1 用戶標準

在2005年的樊元武訴清華大學、清華同方光盤股份有限公司、清華同方知網（北京）技術有限公司、上海圖書館侵犯著作權糾紛案中，涉案作品存儲在上海圖書館的服務器中，法院從提供主體的身份入手，認定上海圖書館是供貨商的鏡像用戶，而非傳播分站，從而不構成侵權。由于這是唯一一起鏡像服務模式下公共圖書館不構成侵權的案件，筆者把本案中的侵權認定標準稱為用戶標準，即根據涉案作品提供者的身份是否屬于最終用戶，對侵權與否進行判定。

2. 2 共同侵權標準

在2016年的劉冠軍訴北京書生數字圖書館軟件技術有限公司、寧德市蕉城區圖書館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上訴案中，寧德市蕉城區圖書館采用遠程服務模式為讀者提供服務，法院對該館的行為是否受信息網絡傳播權控制不予置評，在認定供貨商未經權利人許可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構成侵權的前提下，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八條對共同侵權的相關規定，直接認定該館“所提供的定向鏈接系其與書生公司（供貨商）事前共同協商的結果，是共同意思表示的體現，構成以分工合作方式實施的共同侵權行為”。

2. 3 法律標準

在2018年的詹啟智訴北京方正阿帕比技術有限公司、深圳圖書館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再審案中，深圳圖書館雖然采用遠程服務模式被判侵權，但法院對該案的判理與前文所述劉冠軍案完全不同。法院認為“圖書館向讀者通過互聯網提供借閱作品服務過程中，雖然表現形式是提供‘館外訪問’的鏈接服務，但是實際上，深圳圖書館通過簽訂《方正Apabi中華數字書苑服務合同》和按年付費的方式，已經取得了相關作品向讀者提供免費‘在線閱讀’的權限，屬于與他人分工合作，直接將他人的作品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提供的行為”，構成直接侵權。根據《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二條、第二十三條和第二十六條的解釋，法院針對本案采用的侵權認定標準為法律標準，即將信息網絡傳播過程中的提供行為分為作品提供行為和網絡服務提供行為，以《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中對專有權利的法律特征和本質描述為基礎，對這兩種行為進行區分[1]，凡是將作品置于信息網絡，使其處于可被公眾獲得的狀態，就屬于作品提供行為[2]。在該案件中，法院對深圳圖書館提供行為的認定即為作品提供行為。

2. 4 服務器標準

在所有樣本案例中，采用服務器標準的案例多達9件。服務器標準強調提供行為的客觀性，即行為人只要將未經授權的作品上傳至面向公眾開放的服務器中，使公眾能夠在其個人選定的時間和地點登錄該服務器獲取作品信息，其上傳行為即可被認定為信息網絡傳播行為，構成直接侵權。但是，如果行為人僅提供作品的鏈接，則擴大傳播范圍的行為并不能被認定為直接侵權[3]?？梢钥闯?，法院認定圖書館構成侵權的關鍵在于作品的存儲位置，圖書館的服務模式是重要的審查要素。除采用用戶標準進行侵權判定的案件外，樣本案例中采用鏡像服務模式提供服務的公共圖書館均被認定與供貨商共同實施了信息網絡傳播行為，構成共同侵權。在2008年的北京龍源網通電子商務有限公司訴湖北省圖書館、2020年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訴湖北省圖書館、2022年的北京君賢林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訴蘇州圖書館等3件公共圖書館以遠程服務模式提供服務的案例中，法院認定網絡鏈接是以技術安排自動向用戶提供的服務，在無法證明圖書館在提供服務的過程中具有明知或應知過錯，以及涉案圖書已及時刪除的情況下，圖書館不承擔侵權責任。需要指出的是，在2009年的何海群訴溫州市圖書館侵犯著作財產權糾紛案中，雖然法院最終判決圖書館不承擔侵權責任，但在判理部分認定涉案作品曾以鏡像方式存儲于圖書館服務器中，侵害了原告的信息網絡傳播權。

3 現有侵權認定標準評析

用戶標準忽略了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法律構成要件。我國著作權相關法律法規對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認定以“提供行為”為基礎參考依據，行為方式（以有線或無線的方式提供作品的訪問路徑）與行為結果（使得作品處于被公眾獲得的狀態）這兩個實質要素缺一不可[4]，由于采用用戶標準會混淆法院對作品提供主體身份的判斷，故采用該標準的裁判結果可能不夠嚴謹、準確。

共同侵權標準的法律依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六十八條，即“二人以上共同實施侵權行為，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承擔連帶責任”。共同侵權的構成要件包括主觀上為二人以上存在共同故意實施侵權的意思聯絡，以及客觀上造成損害[5]。在2016年的劉冠軍訴北京書生數字圖書館軟件技術有限公司、寧德市蕉城區圖書館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上訴案中，寧德市蕉城區圖書館與供貨商簽訂的采購合同足以證明雙方是買賣關系，而非分工合作關系，供貨商以營利為目的，明知數據庫收錄作品未獲得權利人許可，依然向圖書館進行銷售，圖書館以公益服務為目的，為了落實《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共圖書館法》的法定職能采購數據庫，二者毫無意思聯絡，沒有共同侵權的基礎，因此法院在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方面都存在明顯錯誤。

法律標準包括司法實踐和學界經常討論的用戶感知標準、實質呈現標準、實質替代標準、提供標準等新型標準[6-8]，這些標準都是在互聯網技術更迭、商業模式創新和產業利益格局調整的背景下，為了彌補傳統服務器標準的局限性而產生的，適用于認定互聯網多樣化的新型鏈接行為的性質，如“深度鏈接”“加框鏈接”“盜鏈”“聚合平臺”等[9]。在本研究所述案例中，公共圖書館支付市場對價，合法取得供貨商的許可，以設立普通跳轉鏈接的方式，指引合同約定范圍內的讀者至供貨商網站獲取作品，這顯然符合服務器標準的應用場景，但法院卻采用針對互聯網新技術和新商業模式制定的新型標準認定公共圖書館的侵權事實，筆者認為此舉有失公正。

一直以來，服務器標準都是全世界多數國家和地區司法實踐中的主要侵權認定標準[10]。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在相關案件判決書的說理部分作出過詳盡闡述，該法院認為基于立法淵源、司法實踐，以及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三條中“置于信息網絡”含義的合理解釋，服務器標準最為符合信息網絡傳播行為的客觀事實屬性。在本研究所述案例中，公共圖書館無論采用鏡像本地，還是遠程鏈接的方式提供相關服務，基本都在傳統網絡技術服務的框架下進行，法院采用服務器標準判斷其是否侵權，要比采用其他標準進行判斷更加符合案件事實和法律規定。

4 對服務器標準的修正建議及公共圖書館注意事項

在公共圖書館商購數據庫的侵權認定方面，雖然服務器標準相較于其他侵權認定標準更加合理，但仍需針對不同案件的實際情況進行修正。例如，法院不能僅根據作品存儲的服務器位置區分信息網絡傳播行為和網絡服務提供行為，要看行為人對作品在互聯網上的傳播是否具有實質影響力和控制力進行判斷。法院不應簡單地從涉案作品存儲的服務器位置判定涉案公共圖書館是否構成直接侵權，而應將審查的重點放在其對涉案作品傳播的實際控制力方面。原因是公共圖書館幾乎沒有相應的技術力量對涉案作品進行控制，一般來講，供貨商也會禁止圖書館對其系統采取反向技術措施，幾乎所有相關服務都必須依靠供貨商的技術支持。基于該原因，即便是公共圖書館與供貨商在合同中約定將數據鏡像存儲于本地服務器，如果公共圖書館有證據證明自身對商購數據庫收錄作品不存在選擇、編輯、整理等行為，僅提供了信息存儲空間，目的僅在于長期保存相關數據，且數據安裝、上下架處理、后臺統計、系統升級維護等服務均由供貨商控制，則公共圖書館的實際作用與網絡服務提供者并無二致。在此情形下，法院應認定公共圖書館為網絡服務提供者，未直接實施信息網絡傳播行為，除非有證據能夠證明該館具有應知或明知等主觀過錯等侵權情形，否則該館在切實履行通知—刪除義務后，應對其予以免責。與之相對，如果公共圖書館對數據庫收錄作品進行了選擇編輯，將涉案作品直接上傳至服務器，且對涉案作品的管理擁有實際控制權，則法院應認定該館的行為屬于信息網絡傳播行為，在沒有法定免責事由的情形下須承擔侵權責任。

對于采用遠程服務模式提供服務的公共圖書館，并非簡單采用鏈接方式引進商購數據庫即可免責，其仍須盡到合理注意義務。公共圖書館應高度重視合理注意義務的邊界，合法合規履行通知、刪除與反通知等法定義務；在鏈接供貨商網站時應避免出現定制化專屬頁面，以免被誤認為是網絡內容的提供者；關注數據庫中的知名作品或讀者高頻借閱作品的版權情況，定期向供貨商發送版權狀況警示通知，督促其反饋授權情況[11]。此外，在利用商購數據庫資源開展閱讀推廣工作的過程中，公共圖書館應審慎實施電子書借閱排行、主題圖書推薦、數據庫資源分類設置等行為，以免被法院認定為對數據庫中含有侵權作品存在明知或應知的主觀過錯，從而承擔連帶侵權責任。

5 結語

雖然本研究所述侵權認定標準的名稱各不相同，但在嚴格的司法適用規則層面，所有的司法活動都應以法律為準繩[12]，即所有相關標準都可被統稱為法律標準。信息網絡傳播權誕生于互聯網時代，深受技術迭代、產品更新和新興產業發展的影響，不存在一成不變的侵權認定標準。因此，法院應在堅持同案同判原則的基礎上，結合具體的案件事實，選擇最符合著作權法益，最大程度體現司法公平正義的侵權認定標準，對涉案人員或機構進行裁決，并關注和研究公共圖書館商購數據庫服務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的糾紛案件，不斷修正、完善服務器標準，以切實保護權利人的網絡傳播權益，最大限度地維系個體利益與社會整體利益的平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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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馮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