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開朗基羅說:“在藝術的境界里,細節就是上帝。”無論是國畫的皴擦點染,還是敘事作品中的細節,都是作品達成的必要路徑。
細節是敘事的血肉,然而在敘事作品中就細節談細節,并無太大意義。作家莫泊桑說:“一個作品的布局的巧妙不在于有激動力或者令人可愛,也不在于引人入勝的開端或者驚心動魄的收煞,而在于那些表現作品的明確意義的可信的小事的巧妙組合。”這些賦予作品明確意義的可信小事,往往就在場景中以豐富而準確的細節娓娓道來。
舉個耳熟能詳的例子:“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這個例子中,孔乙己在場景中得以“自我呈現”,離不開魯迅先生準確生動的細節。無論通訊報道、小說寫作還是散文寫作,我們都必須直面“細節”“事件”和“場景”。
一部好的敘事作品,人物應當是書寫的核心,場景和事件往往是人物呈現的方式,而細節就是具體的筆觸,皴擦點染,各有不同。那么,什么樣的場景才是好的場景呢?
好的場景能夠呈現“關系”
評論家利昂·塞米利安認為:“一個場景就是一個具體行動,就是發生在某一時間、某一地點的一個具體事件;場景是在同一地點,在一個沒有間斷的時間跨度里持續著的事件。它是通過人物的活動而呈現出來的一個事件,是生動而直接的一段情節或一個場面。”這就厘清了場景和敘述的差別,場景中呈現時間,場景的搭建需要細節。
且看曹公筆下的經典場景——“寶玉挨打”。一次“寶玉挨打”交代或者映射了寶玉和父親賈政、寶玉和忠順王府、寶玉和黛釵、寶玉和賈母及王夫人、寶玉和蔣玉菡、寶玉和賈環之間的關系;交代了父子之間的矛盾,映射了寶黛釵之間的情感糾葛。好的場景應該能夠交代紛繁復雜的人物關系、人物動機、人物情感和人物性格特點。在這樣的場景中,事件在自我呈現,人物在自我展現,時間在自然流淌。初學寫作的人往往會過度依賴細節的堆砌,殊不知細節固然重要,但如果只是無意義的堆砌,只會讓敘事停滯、情節停擺、人物靜止,以致蒼白冗余。
好的細節應是“自我呈現”
細節確實能夠讓事件和人物生動形象地呈現在讀者面前,但是好的細節不應該是作者的“告訴”(telling),而應該是人物與場景的“自我呈現”(showing)。
什么叫“自我呈現”的有意義的細節?“自我呈現”的有意義的細節,往往通過人物的行為、對話、內心活動、環境描寫等自然流露出來,而非由作者直接告訴讀者某些關鍵信息。讀者得以置身其中,感知體驗故事,感受人物性格,厘清人物關系,增強作品的真實感和代入感。
我們來讀一讀朱自清的《背影》:“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這個細節聚焦了一個中年人的窘迫,作為父親,他當時被兒子看見的是這樣一個場景,這細膩的場景和動作的細節歷來被當作“父愛”來解讀,殊不知這個細節之所以歷久彌新,不僅在于它交代了父親的窘迫、兒子的凝視,還呈現了父子之間的隔閡。一個強勢的父親命令兒子站在此地不要走動,一個被命令的兒子只能在原地看著父親的蹣跚和窘迫而不能有所行動。這種被強勢父愛裹挾的日子,是不是朱自清心里的“頗不寧靜”呢?這樣的細節是經得起時間的淘洗和多重情感的剖析的,對它的解讀也應該是多維度的。在這樣的細節中,人物從情節中“站立”起來,性格變得“立體”起來,關系和情感變得復雜、幽微起來。
林黛玉初進賈府時,曹公借助了細致且有意義的細節來呈現賈府的奢華。曹公并不直言賈府如何奢華,而是通過林黛玉的限知視角,細膩地描繪了她的所見所感。她的幾次換轎,她注意到的“榮禧堂”的匾額、對聯,以及屋內陳設的精致與講究,這些細節都是通過林黛玉的眼睛“自我呈現”出來的,讀者能夠自然而然且深切地感受到賈府的顯赫與奢華。
“寫人要關注事例和細節”是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必修上冊第二單元的寫作任務,本單元三篇通訊都十分重視用具有典型意義的事件來展現人物品質。袁隆平頭頂烈日,終于找到水稻雄性不育株;張秉貴“以熱對冷,變冷為熱”,感動不講理的顧客;鐘揚深入無人區采集樣本,直面極端自然條件的挑戰。為了塑造人物,作者都調用了豐富的細節,刻畫了細膩的場景。袁隆平“把講義夾放在田埂上,走下稻田一行一行地觀察起來……目光停留在一蔸形態特異、鶴立雞群的水稻植株上”,活靈活現地表現了袁隆平的科研狀態;張秉貴“三步并作兩步走,一點兒不知累”,下班后累得“有時連上樓還要扶著墻”;鐘揚背包里放著一張又一張小紙條。
細節絕不是裝點門面的內容,也不是濫竽充數的字句。有效的細節能夠借助場景“自我呈現”,能夠巧妙地交代人物性格、人物關系與人物動機。這就如同精心雕琢的棱鏡,巧妙拼接之后折射出故事的深度與廣度。正是這樣“自我呈現”的細節和場景,讓讀者在敘事作品中放緩腳步,在人物的情感世界與故事脈絡之中游心寓目。
學生作品
浴 火
文 ■ 杭州高級中學錢塘學校經亨頤師范班206班 余佳桐
漫天星雨,撒向人間,點亮了夜空,像火焰燒遍春日花田,像大片海浪襲來飛沫噴濺。花火向我奔來,我抬起頭,往事流轉入我的眼眸。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父親帶著我趕路,他風塵仆仆地扛著一袋米,我沉默地低頭看著腳上早就泥濘不堪的草鞋,翻過一座又一座山,父親問我要不要停下休息,我說不用,抬起頭,看著星星指引著我們,把這路走下去。
我用力揚起木棒擊打,石塊很快落了地,嘗試幾次,我的手臂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但我告訴自己不能停,我用力眨眼睛想擠出火辣辣的汗水。師父走過來說:“歇口氣,喝口水再練。”師父看了看我,嘆口氣又說:“知道你心急,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才來幾天,慢慢練,日子還長著呢。”
晚上,我躺在床上枕著手,放松自己的手臂,每天的練習總讓我覺得脫胎換骨一般,聽著窗外的飛蟲聲,回想著母親臥在床邊,拉著我的手說:“娃啊,爹給你找了一個好師父,你要乖乖的,早日學好一門手藝,養活自己。”
從打石、打沙到打水,需要的力度越來越小,對力度的掌控卻越來越難。從小我就不擅長女紅,像馬戲團來村里表演騎自行車的狗熊一樣笨拙,同齡的女孩總嗤嗤地嘲笑我。我深知打鐵花容不得一點馬虎,只好以一句“無他,唯手熟耳”來達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一如煤油燈下學著母親穿針引線的不易,從清晨到黃昏,我在架著絲瓜架的院落中,不斷地加速助跑,用力向上揚起手臂,記住受慣性上揚的身體,望不到頭地重復練習,直到細細的黃土均勻地散落至地面,直到感受到水落在肌膚上蒙蒙細雨的感覺。望著坐在竹椅上啃著黃瓜微微點頭的老漢,我晃晃酸脹的上臂,第一次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媽,我快要學會了!
搭花棚,祈天神。國泰民安,五谷豐登。我在心中默默希望母親的病能快快好起來。天色漸晚,前來觀看的人們都到了,我快速地尋找著父親的臉龐,卻暗笑自己的荒唐,父親還要照顧母親,怎么可能來這么遠的地方看我?“準備好了嗎?”師父操著一口方言問我,我聞著他身上散發出跟父親一樣的土煙味,感到安心。我點點頭,在快上場前,我才真正感受到害怕。之前成百上千次練習積累起來的自信,在此刻蕩然無存。之前聽聞有人練習了好幾年都不能上場,想必是真的了。夕陽下,我感受著太陽的余溫,它賜予我助跑在光暈下的身影以圣潔的光環,我將擁抱明媚的黑夜。
“開爐——”師父渾厚低沉的嗓音響起,滾燙的、流動的鐵水如巖漿般從熾熱的爐罐中緩緩流出,我們依次上場,四面熊熊燃起的篝火的熱浪撲涌向臉頰,望著師兄們赤膊沖進火中模糊的身影,我忘卻了恐懼,火花化為漫天華彩,賦予我浴火般的勇敢。我以力與技的結合重重一擊,將之化為滿天星雨,撒向人間。
“火樹銀花不寐天,須臾冷暖生死間。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我為煙火而來,卻見萬千星海。”
不知為何,淚水盈滿了我的雙眼。耳邊是師兄的喝彩,我在心中吶喊:我做到了!或許力量有高低之分,但勇氣沒有。我們都是灰燼中涅槃重生的浴火鳳凰,曾經的苦難與挫折都不作數。我親眼見證了這一切,此刻我的心只為轉瞬即逝的火花而跳動,我祈愿,愿我們勇敢,愿眾人平安,愿盛世長虹。
一頓酒足飯飽的慶祝宴席之后,我帶著干糧上了路,我已記不得有多久沒回家了,只記得無數個漫漫黑夜。我腳踏在父親帶我來的路上,路還是那條來時路,而我早已經不是那個胖娃娃了。遠遠地,我隱約看到父親舉著小馬燈的身影,他的身形矮了許多,不知道父親怎么知道我會回來,我笑著,揮著手,吶喊著,向他跑去。
指導老師點評
這篇小說通過細膩而富有情感的細節描寫,自然呈現了主人公的成長歷程與內心變化。細節的有效性表現在人物的行為、對話、內心活動及環境描寫上,如父親帶“我”趕路的艱辛、師父的耐心指導與鼓勵、母親在病床前的叮嚀,以及打鐵花時緊張的氛圍,都是自然流露,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感和代入感。特別是打鐵花場景的描寫,既展現了技藝的艱難與美妙,又深刻反映了主人公內心的蛻變與成長,可圈可點。此外,小說中穿插的詩詞引用,不僅增添了文學色彩,也巧妙地映射了主人公的心境變化,使細節更加有層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