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推進,我國設立了包括最高人民法院和各地中級人民法院下轄的國際商事法庭。兩個層次國際商事法庭的設立,無疑為“一帶一路”建設中不斷涌現的涉外商事爭端提供了新的制度性公共產品。然而,相對于前者,后者的制度設計尚存在諸多問題。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專屬制度供給缺失,尤其是現行涉外民事訴訟制度對國際商事爭端解決存在較多掣肘之處,不能滿足地方國際商事法庭解決爭端的需要。可以適當借鑒以新加坡國際商事法庭為代表的域外經驗,結合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機制的發展趨勢及我國實際情況,調整部分涉外民事訴訟理念,完善涉外民事訴訟制度,創新與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相適應的專屬制度,優化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外部環境,進一步增強其靈活性和開放性,提升我國的國際司法形象,保障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發揮應有功能。
關鍵詞:國際商事爭端;“一帶一路”倡議;地方國際商事法庭;涉外民事訴訟
中圖分類號:DF973
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24.06.13
一、引言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深化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全面準確落實司法責任制,加快建設公正高效權威的社會主義司法制度,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①自中國2013年提出“一帶一路”倡議,至今已逾十年,得到越來越多國家和地區的積極回應,共建國家企業之間的合作日益深化,大量跨國商事糾紛相伴而生。為有效化解糾紛,作為倡議國,中國積極為“一帶一路”建設提供制度性公共產品。最高人民法院于2018年6月設立國際商事法庭(China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Court,CICC)【2018年6月29日,國際商事法庭正式建立,作為最高人民法院的常設機構,第一國際商事法庭、第二國際商事法庭分別在深圳市和西安市掛牌并正式辦公。深圳法庭具有推動粵港澳大灣區建設的獨特區位優勢,西安法庭有著有利的地緣優勢和社會環境,主要對接“一帶一路”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發展。兩個法庭目前由最高人民法院民四庭協調、指導工作。】,是我國涉外商事審判中的里程碑事件。為了給各國當事人提供更加便利的司法解決途徑,為“一帶一路”建設提供公正高效的司法服務和法治保障,最高人民法院創新運行機制,又陸續批準在部分中級人民法院設立專門的國際商事法庭(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Tribunal,ICT)。【截至目前,最高人民法院批準在江蘇(蘇州、無錫、南京)、北京、四川(成都)、吉林(長春)、福建(廈門)、廣西(南寧)、浙江(杭州、寧波)7個省、自治區、直轄市設立12個中級人民法院層級的國際商事法庭,本文稱為“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對中國而言,設立國際商事法庭不僅有助于我國在涉外法律服務及國際商事糾紛解決市場競爭中取得一席之地,還可以為我國“走出去”的企業提供有效的母國司法保障,是我國適應新時代加強國際法治合作的重大舉措。
隸屬于最高人民法院的CICC,不但有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建立“一帶一路”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機制和機構的意見》作為設立的政策依據,還有司法解釋層面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設立國際商事法庭若干問題的規定》(法釋〔2018〕11號)作為設立和運行的指南。CICC作為“一站式”國際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的主體【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設立國際商事法庭若干問題的規定》(法釋〔2018〕11號)第11條。】,存在專門的程序規則。【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國際商事法庭程序規則(試行)》(法辦發〔2018〕13號)。】近年來,CICC逐漸受到廣泛關注。除了將CICC與海外已有國際商事法庭進行比較及介紹CICC的各種制度外,多數研究針對CICC制度設計中存在的不足提出了完善意見。【根據中國知網的統計,截至2023年11月19日,共發表117篇以“國際商事法庭”為主題的論文和報道,絕大多數為研究或報道CICC的文章。】相比之下,有關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專門制度設計幾乎是空白,與人民法院原有的其他涉外商事審判機構無異,也只能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涉外民事訴訟程序的特別規定。此外,學界有關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研究也很少,基本停留在對特定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介紹和宣傳上。【在前注所提到的117篇以“國際商事法庭”為主題的論文和報道中,幾乎全部是各地媒體報道和宣傳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文章。】筆者在贊同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積極價值的同時,認為有必要加強研究,重新審視我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制度設計,考察如何對現行法律制度尤其是涉外民(商)事訴訟制度進行修改和完善,以滿足地方國際商事法庭更好履行其使命的需要。本文嘗試在借鑒域外國際商事糾紛解決機制成功實踐的基礎上,重點關注新加坡國際商事法庭(Singapore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Court,SICC)的相關制度設計,梳理我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制度設計需正視的問題,并提出解決建議。
二、現行涉外民事訴訟制度不能滿足國際商事爭端解決需要
從宏觀角度看,包括國際商事法庭在內的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機制,應當以高效且經濟的方式解決國際商事爭端,以向當事人提供高質量、便利的司法服務為目標,注重各國當事人作為司法產品“用戶”的體驗,圍繞當事人的需求來設置、創新和不斷完善國際商事爭端解決制度。但是,由于受到多種因素的制約,現行涉外民事訴訟制度并不能勝任國際商事爭端的解決,這需要引起高度重視。
(一)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專屬制度缺失
設立CICC系以司法解釋層級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設立國際商事法庭若干問題的規定》(法釋〔2018〕11號)為依據。與此不同,各中級人民法院下轄的地方國際商事法庭以最高人民法院的批復為設立依據,而批復的效力層級較低,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專屬制度供給。專屬制度的缺失,容易導致系列問題。
1.設立標準不明確
從地域分布來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掛牌與當地經濟發展程度和經濟結構相關聯,蘇州市、無錫市、南京市、北京市、成都市、長春市、廈門市、南寧市、杭州市、寧波市多系我國對外貿易活躍的重要地方,且當地政府擔負了地方落實深化對外開放及優化法治營商環境等政策的重要使命。雖然由審判機關為地區經濟發展提供司法保障無可厚非,但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設立標準并不明確,對于應當達到何種標準才可以申請設立國際商事法庭,則無具體規則指引。事實上,與前述地區經濟結構相似、經濟發展水平相近的省市,如上海市、廣東省等地并未設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是否有意向申請或申請后能否獲批,均不能確定。此外,現有地方國際商事法庭設立的宣傳報道,大多強調其設立系落實地方政府經濟政策的配套舉措。
2.國際商事法庭法官專業性的特殊要求缺失
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專業性更多體現為法官及審判輔助人員對涉外送達、域外取證、域外法查明程序的熟悉程度。但在目前的實踐中,對于法官選任的學科背景、審判經歷、語言能力、比較法素養、國際視野等方面的宣傳不夠,未能對外有效突出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專業性特征。以北京國際商事法庭為例,其官網上的“法官名錄”僅載明了法官姓名、法官級別、曾獲榮譽【參見《北京國際商事法庭法官介紹》,載北京國際商事法庭官網2022年12月22日,http://www.bicc.gov.cn/justices.html。】,與CICC法官名錄及SICC法官名錄的詳細介紹相比,差別比較明顯,不利于突出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專業性特征。此外,與CICC的法官在人事管理上分別隸屬于最高人民法院多個庭室不同,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法官在人事管理上隸屬于該專門庭室。根據我國當前司法改革背景下的法官輪崗和廉政規范要求,法官不應長時間處于同一審判崗位,應當定期參加庭室輪崗交流。一般來說,國際商事法庭的法官需要長時間“深耕”國際商事法律領域,才能發揮專業特長,從而存在“輪崗豁免”要求。然而,目前在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制度設計方面,未見到有關法官“輪崗豁免”的安排。
3.訴訟程序無專門制度規范
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系在我國原有涉外民商事審判格局基礎上搭建,從機構設置來看,基本就是在原中級人民法院涉外審判庭上加掛一塊國際商事法庭的牌子;在訴訟規則方面,仍適用《民事訴訟法》涉外編。雖然部分地方國際商事法庭自行制定了規程文件【例如,《成都國際商事法庭涉外民商事案件訴訟指南(試行)》和《廈門國際商事法庭工作規程(試行)》。】,但均非涉外民商事訴訟規則意義上的制度供給,而是法庭運行的工作規范或訴訟指南。筆者認為,如果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缺少程序規則上的靈活與簡化,就會給外國當事人造成困惑,即新設立的地方國際商事法庭與原涉外商事審判庭是否存在實質區別,是否僅為宣示性專門機構。正是由于沒有專門的制度規范,地方國際商事法庭才會在運行中面臨諸多問題。
第一,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程序便利性無從體現。即使是僅適用于最高人民法院層級的CICC特別規則,也未能突破現行《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為了便利當事人進行訴訟,在意思自治的基礎上實行了有限的變通,如在證據材料的翻譯件方面作了放寬。雖然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最初設立者有意增加程序便利性,但是,從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現實制度來看,無論是在訴訟代理、外域證據真實性的證明及提交,還是在法庭語言文字上,均與一般涉外民事訴訟程序沒有差別【以《成都國際商事法庭涉外民商事案件訴訟指南(試行)》為例,其第4條、第6條和第7條即為對應的程序規定。】,與CICC相比,其程序便利性無從體現。
第二,多元爭端解決流程存在差異。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系中級人民法院的審判部門,層級置于地方高級人民法院之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運行受各高級人民法院轄區內多元化爭端解決模式的影響,在多元爭端解決流程上存在差異。例如,根據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多元爭端解決機制,為避免調解環節過長進而擠壓當事人的訴權【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發布了《關于切實貫徹落實調解自愿原則,促進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健康有序發展的通知》,強調人民法院在審判實踐中嚴格按照通知要求,對照檢查多元糾紛解決機制創新發展過程中是否存在強行調解、超期調解等做法。】,倡導在立案后直接由法官組織調解,而不再先行委托調解員或調解組織進行調解。這一做法也體現在成都國際商事法庭的運行模式中,該法庭制定的《成都國際商事法庭涉外民商事案件訴訟指南(試行)》第8條也明確載明“登記立案后,由本法庭人員進行調解”【《成都國際商事法庭涉外民商事案件訴訟指南(試行)》第8條。】。北京國際商事法庭則以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多元調解+速裁”的工作機制為基礎【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民事案件繁簡分流和訴調對接工作流程管理規定(試行)》(2019年5月22日)。】,更加強調將多元調解模式貫穿始終,調解員或調解組織參與爭端解決則包含立案前委派與立案后委托。【參見《訴調對接流程圖》,載北京國際商事法庭網,http://www.bicc.gov.cn/2022-12/27/c_842721.htm。】此外,最高人民法院鼓勵各地高級人民法院結合本轄區審判實踐積極創新探索非訴爭端解決模式,如全國第一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蘇州國際商事法庭就將中立評估調解、商事仲裁等爭端解決途徑與訴訟對接。需要注意的是,在各地國際商事法庭及與其對接的多元爭端解決機制呈現出“百花齊放”局面的同時,也帶來了因流程、環節、線上平臺不同而引發的混亂,尤其是外國當事人在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訴訟可能會因地區不同而經歷不同的爭端解決流程,不利于當事人對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從整體上形成穩定的爭端解決預期。
第三,與非訴爭端解決機構的銜接存在地域側重。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在建設“一站式”爭端解決機制時,往往基于地理位置上的就近便利和過往的工作交流合作經歷,傾向于與區域內的調解機構、仲裁機構合作。【例如,北京國際商事法庭與北京多元調解發展促進會、“一帶一路”國際商事調解中心、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北京仲裁委員會合作,設立“國際商事糾紛一站式多元解紛中心”;蘇州國際商事法庭與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蘇州市委員會、上海經貿商事調解中心簽署訴調對接合作協議。】這種地域側重可能存在限制當事人自由選擇調解、仲裁機構的隱患,也會讓當事人對“一站式”爭端解決機制各組成部分之間能否相互不受其他機構影響產生疑慮。此外,由于區域內訴訟、仲裁、調解的發展水平不同,導致當事人被迫選擇較為成熟的爭端解決途徑,限制當事人程序選擇權的自由行使,從而出現“訴、仲、調”三者中“強者更強”的局面,反而抑制其他爭端解決途徑在實踐中獲得發展的可能性,長久來看,不利于“一站式”爭端解決機制的構建。如上所述,各地國際商事法庭附屬的多元爭端解決機制各有不同。雖然這樣的做法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在區域內的司法引領作用,帶動區域內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整體水平提升,但不利于當事人對地方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機制形成穩定預期。
(二)涉外民事訴訟制度供給不足
與新加坡為設立SICC時大規模修改法律不同,我國在涉外民事訴訟制度供給方面呈現出某種程度的保守性,且與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匹配度不足,難以滿足地方解決國際商事爭端的需要。
1.訴訟語言和文字的障礙
依據我國現行《民事訴訟法》第269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法釋〔2022〕11號)第525條,我國國際商事法庭在審理案件時的訴訟語言應當為中文,當事人提交的書面材料系外文的,應當提供中文翻譯件,且翻譯的費用由當事人自行負擔。在2023年修改的《民事訴訟法》中,有關涉外民事訴訟程序的特別規定并未提及訴訟語言及文字的修訂。筆者認為,這與我國涉外民事訴訟理念尚存在一定的保守性有關。強調涉外民事訴訟活動系基于國際司法主權這一特性,與其他一些國家的國際商事法庭越發凸顯爭端解決公共產品的服務特征存在區別。在訴訟語言方面,則表現為其他非英語國家的國際商事法庭已經積極引入英語作為工作語言。例如,荷蘭國際商事法庭將英語、荷蘭語同時作為工作語言。此外,法國、德國在建立國際商事法庭的過程中,也將英語作為審判程序的主要語言,以滿足多數國際商事爭端當事人的需求。【參見殷敏:《“一帶一路”實踐下中國國際商事法庭面臨的挑戰及應對》,載《國際商務研究》2022年第4期,第52-53頁。】
由于國際商事交往及爭端解決的長期歷史實踐,形成了以英語為主的語言氛圍,并且作為世界上大部分地區及國際組織的官方語言,英語的使用人群和覆蓋地區更加廣泛。新加坡、阿聯酋等英語國家在這方面具有天然的語言優勢,相應設立的國際商事法庭在訴訟語言和文字方面存在便利性。雖然隨著中國對外貿易的發展和國際影響力的提升,漢語也逐漸被廣泛使用,但短時間內還未達到成為通用語言的程度。因此,如果我國國際商事法庭堅持以漢語作為訴訟語言,并嚴格要求提供中文翻譯件,將不利于在制度競爭中形成比較優勢。實踐中,部分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在選任法官時,參照適用CICC有關“能夠同時熟練運用中文和英文作為工作語言”的要求,并且“經對方當事人同意的,可以不提交中文翻譯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設立國際商事法庭若干問題的規定》(法釋〔2023〕14號)第4條、第9條第2款。】,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我國訴訟語言及文字的阻礙問題。但是,這一放寬的特殊做法并非《民事訴訟法》層面的規定,也不是司法解釋層面對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特別規定,僅是部分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實踐做法,并不能解決普遍存在的語言問題。
2.無審理期限導致訴訟效率較低
我國涉外民事訴訟制度并無審理期限的要求,《民事訴訟法》第277條明確規定,人民法院審理涉外民事案件不受普通程序6個月、簡易程序3個月審理期間的限制。作出如此規定,系由于涉外因素導致域外送達、域外調查取證、外國法查明等程序與國內民事訴訟存在較大差異,以上事由耗時較長且周期難以預估,故未在立法層面作統一要求。但在實踐中,從審判管理的角度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曾出臺過內部規定,加強涉外商事案件的審限管理【例如,《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涉外民商事案件審限管理辦法》(已廢止),以及《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涉外商事案件審限管理辦法(試行)》。】,以特殊事項不計入審限的方式,允許將域外送達等事項的周期扣除,從而去除涉外案件審限管理的區別對待,一定程度上規范了案件的審理節奏,對促進審理效率起到了積極作用。【參見張劍文:《涉外民事案件審限管理的去特殊化》,載《民事程序法研究》2015年第2輯,第13-22頁。】但是,最高人民法院并未發布類似的規范性文件,亦未在國際商事法庭運行中進行類似的制度設計,這與商事主體對效率的追求并不相符。事實上,我國涉外民商事案件非因以上特殊程序造成長時間未能審結的拖延現象確實客觀存在,最高人民法院也提出,“縮短審理周期等方面存在一些難題需要多措并舉切實加以解決”【周強:《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涉外審判工作情況的報告——2022年10月28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七次會議上》,載《人民法院報》2022年10月31日,第1版。】。
然而,明確規定審理期限已經是國際商事仲裁規則發展的普遍趨勢,凸顯了國際商事仲裁對效率的重視,受到當事人的青睞。《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仲裁規則(2024版)》第51條規定,“仲裁庭應在組庭后6個月內作出裁決書”;《國際商會調解與仲裁規則》第18條規定仲裁員作出裁決的期限為6個月;《香港國際仲裁中心機構仲裁規則》第31.2條規定了仲裁期限為3個月;《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仲裁規則》第27.1條強調仲裁庭應當在庭審結束之日起45日內作出書面裁決。相反,《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仲裁規則》沒有規定期限要求,受到大量批評。雖然國際商事訴訟與國際商事仲裁之間并非競爭關系,但與仲裁的高效相比,如果國際商事法庭的制度設計不能體現對仲裁優勢的借鑒,進而提升審理效率,則無法滿足國際商事爭端當事人的普遍需求。
3.保密性需求與司法公開原則的沖突
為提升吸引力,國際商事法庭的審判對國際商事仲裁的借鑒,不僅可以體現在效率方面,還可以體現在吸收仲裁具有保密性這一特征方面。例如,新加坡為設立SICC的修法專門規定,當事人在SICC的案件經協商一致,可以申請不公開訴訟。這一舉措受到廣泛好評,極大程度滿足了當事人將爭端產生的影響降到最低的需求。然而,我國國際商事法庭并無此類特別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130條明文規定了司法公開原則,除法律有特別規定外,人民法院審理案件時一律公開進行。可見,除法律明確列舉外,我國不存在經當事人協商一致申請不公開審理的可能性。我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審理案件時,不公開的情形限于《民事訴訟法》第137條明確列舉的涉及國家秘密、個人隱私或其他法律另有規定的情況;離婚案件、涉及商業秘密的案件,當事人申請不公開的,可以不公開審理;第151條規定,對公開審理或者不公開審理的案件,一律公開宣告判決。因此,在涉外商事案件的審判實踐中堅持公開審理的原則,不符合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所需的保密要求。
4.程序規則缺乏靈活性
SICC最大限度地借鑒了仲裁優勢,允許當事人協議選擇程序規則,這樣可以有效避免國際商事爭端當事人因舉證期間及證據規則方面的差異而面臨訴訟障礙,尤其是在消除大陸法系與英美法系隔閡、提升法庭包容度方面,可以起到重要作用。我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面臨的爭端處理同樣需要更為靈活的程序規則,尤其是在“一帶一路”語境下,國際商事爭端涉及的法系差異更加復雜,更需要提升地方國際商事法庭所適用的證據規則等程序規則的兼容度,最恰當的方式就是交由當事人協商一致自行選擇。值得肯定的是,我國已經在簡化程序規則方面作出了重大改變,CICC設立時,在證據材料的公證認證方面不再實行強制性要求。2019年,修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法釋〔2001〕33號)時,取消了域外形成的證據需要認證的要求,但仍要求對域外形成的公文書證進行公證,這一修訂有利于提升我國整體國際商事案件的訴訟效率。2023年3月,我國正式加入《取消外國公文書認證要求的公約》(又稱《海牙認證公約》),進一步釋放出我國證據規則與國際接軌的積極信號。但需要正視的是,與SICC相比,我國國際商事法庭在當事人程序規則的選擇權方面的規定還比較保守。依據我國《民事訴訟法》第4條,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進行民事訴訟必須遵守本法。可見,我國審理涉外案件時,當事人約定適用的外國法僅限于實體法而不能包括外國的程序法,這可能使當事人因不熟悉我國民事訴訟規則或因認為訴訟規則過于煩瑣而不愿選擇我國國際商事法庭管轄。
(三)判決域外承認與執行體系有待完善
國際商事爭端解決的效果,最終要落實在權利義務的實現上。評價一國包括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在內的國際商事法庭是否能發揮功效,從當事人角度來看,最關心的是該法庭作出的裁判文書能否獲得域外承認與執行。依據我國《民事訴訟法》第287條、第288條的規定,我國法院作出的判決在域外獲得承認與執行,主要有條約和互惠兩種法律途徑。自2013年以來,我國判決已經先后獲得德國、美國、新加坡、韓國、以色列等多國法院的承認與執行【參見周強:《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涉外審判工作情況的報告——2022年10月28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七次會議上》,載《人民法院報》2022年10月31日,第1版。】,但與以SICC為代表的新興國際商事法庭相比,在創新性地拓展承認與執行體系、構建互惠“朋友圈”方面,目前,我國判決域外承認與執行的途徑仍較為有限。
首先,新加坡積極加入《選擇法院協議公約》《海牙關于向國外送達民事或商事司法文書和司法外文書公約》,將SICC判決在域外的流通性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除此之外,其本身借助英聯邦國家以及我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的互惠執行法案,已經構建起較為完善的判決域外承認與執行體系。目前,雖然我國也在積極參與談判并簽署以上多邊公約,但是否批準仍處于利弊平衡狀態【參見肖永平:《批準〈選擇法院協議公約〉的利弊分析及我國的對策》,載《武大國際法評論》2017年第5期,第1-16頁。】,立法機關何時批準尚不能確定。
其次,在雙邊司法協定方面,我國與近40個國家簽訂了民商事司法協助條約,但由于協定簽署時間跨度較長,條文內容差異較大,有關判決相互承認和執行的內容模糊。我國與新加坡、韓國、泰國等重要貿易伙伴的協定中未能納入相關條款,故難以充分發揮作用。此外,我國與美國、日本、英國等經貿大國尚未簽署雙邊司法協定,且“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司法協助條約覆蓋率不到1/3【參見《高爾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申請承認和執行新加坡高等法院民事判決案》,載中國法院網2017年5月15日,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7/05/id/2863099.shtml。】,談判成本較高,短時間內無法以協定方式覆蓋。與迪拜國際金融中心法院相比,我國利用不同國家法院之間的合作備忘錄推動相互承認與執行法院判決的方法,尚不多見。迪拜國際金融中心法院提出的備忘錄合作模式,有助于備忘錄簽署國法院相互之間對商事案件金錢判決的執行條件予以釋明,助力判決在相互間的承認與執行,為商簽雙邊民商事司法協助條約奠定基礎,補足“推定互惠”判定因素的獨特價值。【參見孔慶江、王楚晴:《中國商事判決跨境執行司法合作體系的新探》,載《江西社會科學》2023年第2期,第183頁。】
最后,縱觀我國司法實踐,互惠原則是目前我國判決域外承認與執行最為主要的途徑,且可以預見的是,未來一段時間內能夠有效提升我國判決域外承認與執行的效率,但仍有賴于與更多國家建立互惠關系。【參見張勇健:《“一帶一路”背景下互惠原則實踐發展的新動向》,載《人民法院報》2017年6月20日,第2版。】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為“一帶一路”建設提供司法服務和保障的若干意見》(法發〔2015〕9號)明確規定:“要在沿線一些國家尚未與我國締結司法協助協定的情況下,根據國際司法合作交流意向、對方國家承諾將給予我國司法互惠等情況,可以考慮由我國法院先行給予對方國家當事人司法協助,積極促成形成互惠關系,積極倡導并逐步擴大國際司法協助范圍。”2017年6月8日通過的《第二屆中國—東盟大法官論壇南寧聲明》標志著我國不再采取“事實互惠”的標準,明確表示采取“推定互惠”的態度。遺憾的是,雖然自2016年我國首次適用互惠原則承認與執行了新加坡法院的商事判決以來,我國還對美國法院判決、德國法院判決進行了承認與執行,但均在裁定書中“本院認為”部分寫明了以上國家存在承認與執行我國判決的先例,不能作為我國已經拓展互惠方式的有力證明。【參見張先砉:《“一帶一路”背景下外國民商事判決承認和執行中推定互惠原則的適用》,載《人民司法》2021年第1期,第62-67頁。】僅有的例外似乎是,2021年,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在(2019)滬01協外認22號執行裁定書中首次確認,審判機關簽訂的民商事判決互認與執行文件,可以作為認定互惠關系的要件。2021年,《全國法院涉外商事海事審判工作座談會會議紀要》第44條明確規定,人民法院應當逐案審查是否存在互惠條件,避免以往個別司法實踐對今后互惠認定造成“打擊一片”負面影響,并且在具有司法解釋性質的該紀要文件中明確了互惠審查標準,一定程度上構成了統一指引。但是,我國目前的專門立法還在醞釀中,承認與執行外國判決的程序、標準都沒有明確的法律規定,未能形成穩定的互惠預期,故我國判決在域外被承認與執行的效果還不算理想。
(四)CICC對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統籌機制尚未建立
目前,CICC與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交流集中在人員培訓和會議研討層面,在業務層面的交流則限于指導性案例與典型案例的示范效應,尚未明確構建制度層面的統籌與銜接機制。尤其是在案件管轄權的移轉方面,對于CICC提級管轄的標準、識別渠道、流程、時限等規范,仍處于理論探討階段。在我國完善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的大背景下【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印發〈關于完善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試點的實施辦法〉的通知》(法〔2021〕242號)。】,CICC的提級管轄能夠得到一定程度的規范和指引,但尚不足以達到使當事人形成穩定預期的程度,不利于我國司法透明度的提升。此外,在CICC“一審終審+再審”的特殊審級救濟制度受到質疑的情況下【我國特有的“再審制度”賦予了當事人救濟的途徑,但政治體制不同所帶來的制度誤解可能會加重當事人對再審程序的懷疑,甚至影響其對CICC及國際商事法庭制度整體的信任。具體而言,再審申請的期間系判決生效后6個月內,或從當事人知道或應當知道之日起6個月內提出,相較30天的上訴期限而言,再審申請期限較長,使我國國際商事法庭作出的判決長時間處于不確定狀態,嚴重影響域外的承認與執行。因此,再審有可能使我國國際商事法庭的吸引力不足,亦損害我國法院判決的公信力。此外,我國再審程序啟動的難度較大,故權利救濟的效果有限,不利于消除外國當事人對權利受損的擔憂。參見楊臨萍:《“一帶一路”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機制研究——以最高人民法院國際商事法庭為中心》,載《人民司法》2019年第25期,第38頁。】,能否進一步統籌協調CICC與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關系,在中級人民法院層級的地方國際商事法庭與最高人民法院層級的CICC之間建立專門的管轄權制度安排,從而重塑CICC的審級制度,也受到學界期待。【參見黃進、劉靜坤、劉天舒:《中國國際商事法庭制度改革探析》,載《武大國際法評論》2020年第6期,第9-13頁。】
三、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發展方向
20世紀80年代以來,人民法院持續推進司法改革,審判權運行體系日益健全完善,但不可否認,改革成效與社會公眾的期待相比還存在差距。參見章潤:《善治視野下審判權運行規律的法理闡釋》,載《學海》2024年第3期,第86頁。整體來看,我國目前的司法制度在國際競爭中尚不具有明顯優勢,但多元化國際商事爭端解決將在司法改革背景下煥發新的生機。“一帶一路”倡議對我國司法保障提出了新的要求,對地方國際商事法庭而言,如何以優良的成績,打造國際商事爭端優選地,服務高水平開放和高質量共建“一帶一路”,應是其不可推卸的使命,甚至事關這些地方國際商事法庭能否存續。為此,很有必要研究現行制度條件約束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發展面向,并以此為基礎,探索和完善相關制度規范。
(一)以打造國際商事爭端解決優選地為目標
為了打造國際商事爭端解決優選地,需要擴大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影響力,意味著有更多的國際商事爭端最終在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及其配套機制下得以解決。目前,為了保證地方國際商事法庭有充足的案源,上級人民法院和本級人民法院將部分涉外案件指定給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管轄。然而,對于打造國際商事爭端解決的優選地而言,僅靠指定管轄遠遠不夠。打造國際商事爭端解決優選地,還得有更多國際商事爭端的當事人協議選擇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及其配套爭端解決機制來尋求爭端的解決,需要提高地方國際商事法庭所受理案件中協議選擇管轄案件的比重。對此,各地國際商事法庭主要以融合多元化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方式作為吸引更多國際商事爭端落戶本地的抓手,同時,紛紛通過總結、展示標桿性案例來宣傳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形象。各地國際商事法庭采取的主要手段,客觀上也受到諸多限制,如專有制度供給不足、現有涉外民事訴訟制度不能滿足國際商事爭端解決需要等。然而,要讓當事人有意愿選擇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及其配套的爭端解決機制,以此來解決將來可能出現的爭端和已經出現的爭端,就必須展示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及其配套機制的吸引力。
(二)以提升國際商事爭端解決司法能力為手段
如何充分利用有限的司法資源,是司法改革所面臨的一個現實問題。參見汪世榮、林昕潔:《新時代“楓橋經驗”視域下人民法庭現代化建設研究》,載《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24年第4期,第9頁。在現有的制度條件下,為了使我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發揮應有的最大效用,應當以積極提升司法能力為手段。換言之,就是需要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練好“內功”。
地方國際商事法庭要練好“內功”,至少應當具備以下要素:(1)法官、裁判人員的德行。這是個一以貫之的事項,也是司法工作永恒的命題。(2)國際商事爭端解決的專業性和效率。這是國際商事法庭的立身之本。(3)充分尊重當事人的法定權利。這個要素要求,不能為了追求國際商事爭端解決的效率而犧牲當事人在訴訟中的任何權利,包括是否接受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中的調解或仲裁,要尊重國際商事爭端當事人的法定權利,如答辯權、代表權等。(4)中外當事人的平等保護。按照這個要素的要求,在國際商事爭端的中外當事人和不同國籍的當事人之間,需要做到不偏不私。任何厚此薄彼的國際商事爭端解決,均不是優質的爭端解決。
四、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制度的完善構想
如前所述,便利當事人、公平、高效的爭端解決制度與實踐,才是吸引國際商事爭端解決當事人的最佳選擇。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及其配套機制的吸引力,最終取決于制度環境的完善,包括鞏固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依據、便利國際商事爭端當事人選擇我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制度環境,確保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判決及相應多元爭端解決的和解協議及仲裁裁決的境外流通。無論是鞏固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制度依據,還是圍繞如何增加地方國際商事法庭所受理案件中協議選擇管轄案件的比重,均應當主要依賴國內法的修訂,以滿足國際商事爭端解決的特殊需要。要確保我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在內的法院判決在境外流通,需要在國內層面和國際層面都加強制度建設。
(一)鞏固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制度依據
SICC的成功經驗已經成為各國國際商事法庭建設的參照,根據瑞士國際管理組織及香港風險咨詢公司的共同評估,SICC已經獲得全球信任與認可。【參見王江雨:《王江雨:新加坡國際商業法庭的國際性和獨立性》,載中國國際商事法庭網2018年7月13日,https://cicc.court.gov.cn/html/1/218/62/164/864.html。】SICC最值得參照的經驗,就是新加坡為了設立SICC不惜修改法律的決心。我國立法機關剛剛修訂了《民事訴訟法》,但修訂后的民事訴訟制度供給尚不能解決地方國際商事法庭面臨的全部問題。在此背景下,建議修法,為地方國際商事法庭設立專門的制度。
第一,關于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設立依據。新加坡是在經過公開咨詢,聽取多國法律學者、實務專家的意見后,決定通過修改憲法的方式為新法庭的設立提供制度依據。考慮到我國的實際情況,建議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組織法》(以下簡稱《人民法院組織法》),國際商事法庭應被視為專門法院的一種,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按照《人民法院組織法》第15條關于設立專門人民法院的規定,授權最高人民法院設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為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設立確立專門制度。換言之,在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授權下,最高人民法院制定設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標準,并按照國際商事爭端解決的特殊要求,就地方國際商事法庭與非訴爭端解決機構合作設定條件,為地方國際商事法庭主導的多元爭端解決流程制定操作指南。根據這些專門的制度設立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將不以各地提出申請為前提,而是按照統一的標準和司法需要通盤考慮。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將按照大致統一的標準,選擇符合要求的非訴爭端解決合作機構,而各地國際商事法庭主導下的多元爭端解決流程,也將因此具有可比性,進而有助于提高國際商事爭端解決的質量。
第二,關于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法官構成。修改后的新加坡憲法授權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任命外國人和65歲以上、審判經驗豐富的本地退休法官作為SICC的國際法官,使SICC的法官既可以是在職法官,也可以是享譽國際的外籍專家和該國的“資深法官”。結合我國的實際情況,建議修改相關法律,授權最高人民法院必要時批準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吸納國內外知名爭端解決專家,并在特定條件下賦予其審理人員身份。在修改相關法律時,還需要明確規定國際商事法庭法官的特殊資格及其遴選要求。
第三,關于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管轄權。新加坡修法后,規定只要當事人協議選擇了SICC,除了考慮國際性及商業性之外,法官不會審查爭端與新加坡的連結點問題,不會因為爭端與新加坡聯系較少或沒有聯系而拒絕管轄。我國2023年修改后的《民事訴訟法》第277條規定,涉外民事糾紛的當事人書面協議選擇人民法院管轄的,可以由人民法院管轄,充分尊重了當事人的意思自治,為國際商事法庭審理離岸案件敞開了大門。
第四,關于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審理語言。既然國際商事法庭是為了更好地滿足國際商事爭端當事人解決爭端的需要,在當下中文尚未得到國際社會普遍使用的背景下,有必要允許當事人選擇英語作為法庭程序的語言。為此,建議修改《民事訴訟法》第269條,允許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在當事人共同選擇使用中文以外的國際通用語言的情況下,使用該非中文語言進行審理。
(二)增加協議選擇管轄案件的比重
為了增加地方國際商事法庭所受理案件中協議選擇管轄案件的比重,可以考慮借鑒新加坡的經驗,通過修法增加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及其附屬機制對國際商事爭端當事人的吸引力。具體而言,在這方面的修法應擴大當事人意思自治的范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在國際商事爭端解決中具有不可或缺的極端重要性,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在打造國際商事爭端解決優先地方面,可以從五個方面考慮擴大當事人的意思自治。
第一,允許當事人選擇裁判者。國際商事仲裁相對于其他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手段的一個優勢,是允許當事人選擇仲裁員。在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制度建設中,可借鑒新加坡的經驗,參照仲裁規則允許當事人選擇仲裁員的意思自治做法,允許當事人選擇審理國際商事爭端的法官。
第二,允許當事人選擇程序規則。為設立SICC,新加坡修法規定,SICC不必然適用新加坡證據規則。如果雙方當事人達成一致,可以適用外國證據規則或其他證據規則;允許當事人選擇簡化的訴訟程序,訴訟程序吸收了仲裁的優勢。考慮到程序規則的重要性及我國實際,建議修改《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如果國際商事爭端雙方當事人達成一致,可以適用外國證據規則或其他證據規則。允許當事人自行選擇程序規則,當事人就不會因為不熟悉程序而對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產生顧慮。例如,可以按照當事人的協議簡化訴訟程序,使訴訟程序吸收仲裁的優勢。
第三,關于律師出庭代理。新加坡原來的法律規定,只有在新加坡有資質的執業律師才能代理案件,但是,考慮到SICC的國際特性,修法后規定當事人在離岸案件(與新加坡不具有實質聯系的案件)中,可以聘請外籍律師代理。我國也可以規定,在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受理的離岸案件(與中國不具有實質聯系的案件)中,當事人可以聘請外籍律師代理。
第四,關于爭端解決過程的保密性。為了設立SICC,新加坡修法規定,當事人可以共同要求法庭不公開審理離岸案件,可以申請的內容包括庭審是否錄像、是否不公開與案件有關的信息和文件、是否封存法庭資料等相關內容,且不限于開庭過程,還包括庭前等程序。這樣的規定實際上吸收了仲裁保密的特征,迎合了當事人為了聲譽等因素不想公開的意愿。在司法實踐中,應當嚴格遵守《民事訴訟法》第137條的規定,即國際商事案件的當事人有權選擇不公開審判,以及涉及商業秘密的案件不公開審理。此外,可以修改《民事訴訟法》的相關條款,規定國際商事爭端當事人可以共同要求法庭不公開審理離岸案件,可以申請的內容包括庭審是否錄像、是否不公開與案件有關的信息和文件、是否封存法庭資料等相關內容,且不限于開庭過程,還包括庭前等程序。
第五,關于上訴權。新加坡修法后規定,當事人可以以書面形式放棄、限制或變更對SICC判決的上訴權。這樣的制度設計,一方面,彌補了仲裁一裁終局的弊端,增強了當事人的信任;另一方面,又靈活地允許當事人自行處分上訴權。我國也可以通過修法作出規定,允許國際商事爭端當事人對自己的上訴權在一審前作出處分。
(三)確保法院判決和其他國際商事爭端解決結果境外流通
1.國際層面
法院判決和其他國際商事爭端解決結果要實現境外流通,有賴于國際層面的制度完善,最終形成以條約為基礎的法院判決和其他國際商事爭端解決結果境外流通制度。(1)建議我國立法機關批準《選擇法院協議公約》。該公約保障國際民商事案件當事人排他性選擇法院協議的有效性,被選擇法院作出的判決應當在締約國得到承認和執行。(2)建議積極與他國特別是“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商簽民商事司法協助協定。民商事司法協助協定有利于推動中國與“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在多個方面開展合作,如轉遞和送達司法文書和司法外文書,代為調查取證,承認和執行已經確定的民商事裁決、仲裁裁決,根據請求提供本國的民商事法律法規文本,以及提供本國在民商事訴訟程序方面司法實踐的情報資料等。商簽民商事司法協助協定,不但有助于地方國際商事審判的順利進行,還有助于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判決在有關締約國得到承認和執行。(3)建議盡早批準《聯合國關于調解所產生的國際和解協議公約》(又稱《新加坡公約》),借助《新加坡公約》在全球范圍內執行和解協議的優勢,確保經由地方國際商事法庭主導的國際商事調解達成的和解協議在域外得到執行。
2.國內層面
以SICC為代表的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機制創新已經出現了“融合化”的趨勢。SICC的制度設計力求最大限度方便當事人解決爭端,試圖在吸收仲裁優勢的基礎上,彌補和解決仲裁的缺陷【參見王欣濛:《新加坡國際商業法庭的司法制度及啟示》,載《湖北社會科學》2015年第6期,第161-165頁。】,順應了國際商事爭端解決“融合化”的發展趨勢。建議借鑒SICC設立過程中的做法,特別是在設立和完善國際商事法庭機制的大背景下,根據實際情況及時修法,盡可能消除與地方國際商事法庭高效運作不相適應的法律障礙。同時,在吸收仲裁優勢的基礎上,彌補和解決仲裁存在的缺陷,以此向國際社會傳遞我國將以國際商事法庭機制為代表進一步推進司法改革,并力求最大限度便利當事人的強烈信號。
在判決承認與執行方面,可以大膽進行司法實踐的探索,傳達出我國更加靈活、包容的制度理念,增強當事人的信心。例如,為了充分借助《新加坡公約》的成功經驗,可考慮嘗試以轉化的方式,經債權人申請,將法院判決轉化為和解協議,從而借由該公約賦予原判決及新和解協議在域外承認與執行的更多可能性。同樣,建議考慮經債權人申請將法院判決轉化為仲裁裁決的可行性,從而借助《承認及執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又稱《紐約公約》)締約國廣泛的優勢,使原判決及新仲裁裁決在更大范圍內得到承認與執行。【參見徐光明:《“一帶一路”背景下商事糾紛的多元化解決》,載《人民法院報》2017年9月15日,第5版。】
在立法層面,應當明確“互惠”的認定標準,并在司法實踐中率先積極承認與執行外國法院判決。我國還可以借鑒迪拜國際金融中心法院的大膽創新,由最高人民法院進一步以備忘錄方式拓展司法互信的橋梁,促進判決書的跨境流通。
五、結論
目前,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專屬制度供給缺失,且現行涉外民事訴訟制度不能滿足地方國際商事爭端解決的需要。作為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制度建設的一部分,應當把改善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形象、轉變國際社會對中國司法的認知作為重點,從開放的司法理念出發,改革和創新具體的訴訟制度。其中,如何構建完善的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機制,是所有工作的重點,也是制度建設的最終目標。為此,可以適當借鑒以SICC為代表的域外經驗,結合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機制的發展趨勢及我國實際情況,調整部分涉外民事訴訟理念,適時修法,以鞏固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的制度依據、增加協議選擇管轄案件的比重及確保法院判決和其他國際商事爭端解決結果境外流通三個角度,優化涉外民事訴訟制度,創新與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相適應的專屬制度,完善地方國際商事法庭外部環境,以保障地方國際商事法庭發揮應有功能。ML
Institution Designing of China’s Local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Tribunals:Challenges and Prospects
KONG Qingjiang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Beijing100088,China)
Abstract:With the advancement of the“the Belt and Road”initiative,China has established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tribunals under the jurisdiction of the Supreme People’s Court and certain local intermediate people’s courts.The establishment of two levels of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tribunals undoubtedly provides anew institutional public product for solving foreignrelated commercial disputes arising from the construction of“the Belt and Road”.However,compared to the former,the latter has still exhibited quite afew problems in terms of the institutional design.This article reviews the institutional design of local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tribunals and relevant legal systems in China,especially the system of foreignrelated civil and commercial litigation.In order to fully leverage its role,it is recommended to draw on the successful practice of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dispute resolution mechanisms,especially the institutional design of the Singapore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Court,and redefine some concepts of foreignrelated civil and commercial litigation systems in light of international trends and actual situations,further enhancing flexibility and openness.On the basis of optimizing and innovating systems,it is recommended to enhance the international judicial image and expand the path of extraterritorial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judgments with aview to enabling local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tribunals to function as they should.
Key words: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dispute;“belt and road”initiative;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tribunal;civil and commercial litigation with foreign elements
本文責任編輯:邵 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