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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及其“公開的密謀”

2024-12-18 00:00:00劉小楓
天涯 2024年2期

在我國讀書界,科幻小說名家赫伯特·喬治·威爾斯(1866—1946,又譯“韋爾斯”“威爾士”)享有聲譽已逾百年。早在1904年,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就翻譯出版了他的《環游月球》。1915年,進步書局出版了留美商科進士楊錦森(1889—1916,字心一)翻譯的《八十萬年后之世界》和《火星與地球之戰爭》。在整個新文化運動時期,威爾斯的“科學寓意式小說”對我國各色新青年的吸引力持久不衰,“《新潮》《學術界》《文學周報》《小說月報》《東方雜志》等都刊載了有關威爾斯的文章”(陳娟,《威爾斯在現代中國的譯介》,載于《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1期,頁152)。從1919年至1949年,威爾斯的“盛名”在我國文化界“熱”了足有三十年之久。

民國時期的新青年們并非沒有注意到,威爾斯也是“寫社會和政治問題的作家”。盡管如此,當時的新青年對威爾斯同樣多產的政治作品的了解,既不完整也相當粗淺,其代表作《公開的密謀》沒有受到重視就是顯著例子。新中國誕生后,譯成中文的威爾斯政治作品僅有《俄羅斯之謎》(Russia in the Shadows,三聯書店,1959年版)。中國青年出版社在1956年出版的《隱身人》是“文革”前的高中生最為喜愛的讀物之一,人們一直記得威爾斯的科幻作家身份,他的政治作家身份則逐漸被人淡忘。

1920年9月,新生的蘇維埃政權尚處于危難之際,威爾斯曾以政治作家的身份前往考察,在那里待了兩個星期,還拜見了列寧。威爾斯本來以為,他將見到一個“喜歡教訓人”的“馬克思主義書呆子”,未料列寧用“一口流利的英語”與他交談,而且“講得很快,津津有味,十分坦率,直截了當,沒有任何矯揉造作的表現,就像一個真正的學者講話一樣”。《俄羅斯之謎》出版后,列寧馬上就讀了,還不時“在書上做了非常惹人注目的眉批”。威爾斯也許希望美國能出手援助處境艱難的俄羅斯合眾國,畢竟兩者有相同的歷史抱負,他在書中寫道,“美利堅合眾國是唯一可以扮演在最后關頭出現的救星角色的大國”——列寧在這句話下面畫了兩條橫線。令人費解的是,作為“敢于設想星際飛行的幻想小說家”,威爾斯竟然認為列寧的國家電氣化計劃“陷進了烏托邦”。

威爾斯既是科幻小說家,又是關切人類社會進步的政治作家,他的科幻小說與其政治作品有什么關系嗎?或者說,其政治作品是否帶有科幻品質呢?

1903年2月,時年37歲的威爾斯加入了喬治·蕭伯納(1856—1950,又譯“肖伯納”)等人發起的英國社會主義者團體費邊社。一個月后,威爾斯在這個社團的聚會上發表了題為“關涉市政事業的科學行政管理區域問題”的演說。威爾斯提出,技術統治的時代已經來臨,應該基于科學技術的進步大力發展公共企業,推動社會改革,以解決困擾人類的種種政治弊端。威爾斯在晚年的《自傳實驗》(1934)中說,他的這次亮相演講沒有在聽眾中引起“絲毫動靜,好像根本沒有聽過什么似的”。其實,當時的費邊社領袖人物悉尼·韋伯和比阿特麗斯·韋伯夫婦對這次講演印象深刻,他們后來起草的《大不列顛社會主義共和國憲法》,某種程度上就來自威爾斯的啟發。威爾斯在演講中還呼吁費邊社開展大規模宣傳運動,“在世界上引起一場轟動”。由此可見,以寫作科幻小說成名的威爾斯頗有自己的一套政治主張。

費邊社成立于1884年,威爾斯加入時,該社已有近20年歷史。威爾斯入社后發表了一系列政治作品,諸如《正在塑造中的人類》《現代烏托邦》《代替舊世界的新世界》——這些書據說是“在英國最有影響的社會主義宣傳著作”。1906年元月,威爾斯在費邊社發表短論《擦皮鞋者的悲慘境遇》,強烈譴責資本主義生產制度,被費邊社第二代高層人士視為“對社會主義宣傳最有影響的貢獻之一”。

在威爾斯的文字感召下,不少年輕人加入了費邊社,并把他視為啟蒙導師——威爾斯儼然成了費邊社的新領袖。然而,1906年2月,威爾斯在費邊社發表演說《費邊社的錯誤》批評社里的老同志后,情況就變了,盡管他的批評口吻十分友善。威爾斯抱怨社團規模太小而且很窮,應該調整政治路線,以形成更大聲勢。用威爾斯在回憶錄中的話來說,費邊社不僅僅追求“雅”,不想與金錢沾邊,“更有意要把思想從金錢上面推開”,實在不明智。

在威爾斯的推動下,費邊社成立了一個特別委員會,負責修改組織建制(發展地方分社)和社會政策,還準備大辦刊物和出版書籍。改革措施雖然讓費邊社成員有所增加,卻招致社里老同志反彈——包括介紹威爾斯入社的蕭伯納。威爾斯感覺到自己的改革面臨來自老同志的強大阻力,而在蕭伯納看來,威爾斯雖然文才過人,但口才極差,不適合做社團魅力人物。威爾斯后來在自傳中多少承認了這一點,他自嘲地寫道:

[我]講演時結結巴巴,聲音小得讓人幾乎聽不見,通過一叢根本于事無補的胡須低頭說話,講演中常常很不明智地轉換話題,時常糾正自己的話,好像在修改一份草稿。

1909年,威爾斯退出費邊社,開始單槍匹馬去宣傳自己的政治理想。

1926年,威爾斯發表了三卷本長篇小說《威廉·克利索德的世界:新天使小說》,長達797頁。在威爾斯一生所寫的小說中,要數這部篇幅最長。小說以虛構人物威廉·克利索德之口敘述,威爾斯僅僅在“扉頁前的注釋”中露面。其實,全書有近半篇幅在說教,而說教者正是戴著虛構人物面具的威爾斯。激發此書寫作靈感的是一戰后美國的繁榮景象,威爾斯借小說人物之口表達了諸多政治想象,但這并非是威爾斯逐漸轉向“教喻敘事”的標志。毋寧說,威爾斯的政治作品幾乎無不帶有敘事文學色彩,頗有感染力,1905年的《現代烏托邦》就經常被人稱為“小說”。

小說敘事固然益于潛移默化,但也容易讓所要傳達的政治觀念模糊不清。為了讓人們更好地掌握《威廉·克利索德的世界》中的教喻,威爾斯以散文化文風撰寫了簡潔明快的《公開的密謀》,1928年出版,副標題為“一場世界革命的藍圖”。按照這份想象中的藍圖,大西洋國家的各界領袖和組織者將憑靠科學技術的進步開展一場“在舊世界的混亂中幫助建立新世界”的革命——威爾斯稱之為“一種無預謀和無組織的密謀”。威爾斯承認,這種“重新組織世界”的革命構想本是“烏托邦式”的想法。但是,在“蘇聯五年計劃所帶來的精神激勵”下,世界各地已經有“成千上萬的人都在沿著‘公開的密謀’所預示的路徑思考”,因此,“在我們目前危險和不和諧狀態下去建立一個新世界的想法”不再是一種烏托邦。

其實,威爾斯的“世界革命藍圖”構想與俄國革命政權模仿美國建立合眾國無關,而是基于他自己的費邊社理想。1905年的《現代烏托邦》已經提出,費邊社應該是一個以憑靠技術進步促進人類繁榮的組織者為己任的虔誠武士團。威爾斯相信,新型的科學家和企業界人士有能力把世界整頓得井井有條,只要用他的“意識形態”武裝起來的武士們能形成一個領導世界的階層,“現代的世界國家要完全實現”“就是不可避免的了”。當然,在正統的費邊社人士眼里,威爾斯的科技武士理想不過是想要“更加適合于可能具有種種奇想和怪癖的普通人”罷了。

在威爾斯看來,要讓“世界革命藍圖”成為現實,最為重要的是施行全球化教育。與費邊社的老同志產生分歧后,威爾斯決意獨立擔負起教育世界的使命。按他自己的說法,要理解《公開的密謀》,需要先了解他的三本大著,即《世界史綱》《生命之科學》和《人類的勞動、財富和幸福》,因為它們“相當清楚地表明了人類如何為控制自己的思想而斗爭”,以及“如何發現正確有效地使用自己的智力工具”。顯然,威爾斯把自己的這三本書視為宣傳“世界革命藍圖”的基礎教材,它們共同構成了威爾斯的教喻體系。

《生命之科學:當今關于生命及其可能性的知識概要》部頭很大,是威爾斯與生物學家朱利安·赫胥黎爵士合作的成果,后者是“達爾文的堅定追隨者”,即鼎鼎大名的《天演論》作者托馬斯·赫胥黎的孫子。不過,此書與《人類的勞動、財富和幸福》(1931)都成于《公開的密謀》之后,首部為理解“世界革命藍圖”奠定基礎的教材,其實是威爾斯在1920年出版的大著《世界史綱》。據威爾斯說,這部“對世界歷史主要事實的大膽匯編和整理”,起因于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場戰爭結束時,他發現人們無法解釋這場戰爭是如何發生的,以及它“應該產生什么結果”,于是著手重述世界歷史,希望由此能“得出一些關于人類政治狀況的更有用的結論”。威爾斯故作謙虛地說,這部書寫得“既不藝術也不高雅”,而且是在“相當匆忙和激動的狀態下”完成的,但同時又說此書銷量十年間達到300萬冊,這足以證明他與世界上“一大群各地的普通人擁有很多共同點,他們都想知道真相”。

這個“共同點”是什么呢?它對理解“公開的密謀”意義何在?

《世界史綱》面世時,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教育學的同盟會會員朱經農即將結業回國,他讀到此書后非常興奮,馬上撰文介紹給國內讀書界,隨即引起學界人士高度重視。尚未到知天命之年的梁啟超讓自己正在美國留學的兒子梁思成著手翻譯這部書,一則練習譯筆,二則接受世界史的啟蒙教育。譯事歷時五年,由于《世界史綱》篇幅太大,而梁思成功課又太忙,譯者實際上先后有五位,校訂者則多達十人,其中不乏當時的學界名流。《世界史綱》受到我國知識界何其隆重的對待,由此可見一斑。

中譯本在1927年問世(商務印書館出版),時逢在美國芝加哥大學攻讀世界史的雷海宗獲得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年僅25歲的雷海宗隨即撰寫書評,稱這部書“恐怕是近來外書譯品中最無價值的”,若用它來教育中國的中學生和大學生,必貽害無窮。因為,威爾斯是“富有改造社會熱誠的小說家”,世界大同是其“信仰的立腳點”,《世界史綱》不過是“鼓吹世界大同的一本小說杰作”,“本身無史學價值,我們不可把它當作史書介紹與比較易欺的國人”。

雷海宗一語點出了威爾斯的政治理想——“世界大同主義”,更為恰切的譯法應該是“世界公民主義”。盡管有雷海宗如此毀滅性的評說,但在隨后短短五年間,《世界史綱》仍然接連有了四個新的中譯本。正當我國新青年捧讀《世界史綱》之際,日本入侵我國東北的戰爭行為打斷了“世界大同夢”在我國的傳播。直到時隔五十年后的改革開放之初(1982年),《世界史綱》才又有了全新的中譯本,而且是依據威爾斯自己離世前多次訂正的版本(1971年版)迻譯。譯者陣容與梁啟超當年組織的譯者隊伍也不遑多讓,其中既有我國社會科學的奠基人,也有著名小說家,而且都有留洋經歷。曾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的世界史學家吳于廑,隆重推薦此書。

威爾斯的《世界史綱》新譯本在我國改革開放剛剛起步的歷史時刻問世,標志著我國的世界史通識教育回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的歷史語境:我們需要對世界敞開眼界。《世界史綱》的新譯本再次接踵而出,迄今已有不下五個新譯本,雷海宗的告誡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中。隨著我國在與國際接軌的開放式教育方面取得長足進展,“比較易欺的國人”已經不復存在,世界公民論的“普世價值”逐漸成為我們的新“常識”。

西方政治人不“易欺”,南太平洋的英聯邦成員國政治人相信,如果“一戰是理解20世紀歷史的關鍵”,那么,人們有理由擔心,一百年后的今天,“歐洲歷史是否會在亞洲重演”:

如果中國真的在未來幾十年里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它將是自從喬治三世統治英國以來第一個獲得這一地位的非西方、非盎格魯-撒克遜、非英語和非西式民主國家。因此,如果有人認為中國在全球經濟中的崛起不會對現有全球規則和秩序造成任何影響的話,那么只能說他的歷史還沒有學到家。在這種情況下,需要記住的是,歐洲和所謂的“西方”已經對亞洲——尤其是中國——造成了長期影響,而且這種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是負面的。(陸克文,《1914年的歐洲給2014年的亞洲帶來的啟示:對一戰爆發百年紀念的思考》,見理查德·羅斯克蘭斯、史蒂文·米勒主編,《下一次大戰?:“一戰”的根源及對中美關系的啟示》,陳鑫、程旸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6,頁310,比較頁301-303)

這位英聯邦成員國政治人物清楚知道《凡爾賽和約》對中國的欺辱,以及“中國共產黨讓中國有能力擺脫長達一個世紀的外侮——從19世紀40年代的鴉片戰爭一直到20世紀40年代的日本侵華戰爭”,但他沒有提到朝鮮半島戰爭,以及美國對新中國的長期封鎖。在這種情況下,他對美國建立的戰后全球規則和秩序的正當性不置一詞,只能說他的歷史還沒有學到家。

21世紀初,研究東亞史的美國學者柯嬌燕寫過一本《什么是全球史》的小冊子,據說在我國史學界很受歡迎。她在書中說道,科幻小說家威爾斯的《世界史綱》算得上是世界史書寫的轉折點或全球史的開山之作,因為他超越了國別史或區域史,面對“人類觀念和經驗的無窮變化”,致力于提出“一種簡單結構或因果關系的解釋”。這里所說的“簡單結構或因果關系的解釋”,即指世界公民論的解釋。

按照這種解釋,世界史作為一門現代學科誕生于16世紀至19世紀崛起時的歐洲民族國家,從而不可避免地帶有民族國家史學的烙印:

進入20世紀以后,每一個民族國家的文化進化與政治解放,有時還伴隨著其擴張和控制其他民族的能力,構成了一種原型故事,而所有歷史敘述的結構都由這種原型故事所支配。大約在1850年至1950年之間,所有史學或多或少都是與單個民族國家在歷史或地理上相關的多個民族國家的歷史的匯編。這是威爾斯所擔憂的傾向,即擔憂這種傾向會抑制個體讀者洞察歷史意義的能力。

柯嬌燕教授還說,全球史是“一項新興事業,有一套明顯不同的假設和問題”。但她沒有明確說,威爾斯提供了怎樣的“假設和問題”,也沒有說這種“假設”從何而來。我們在威爾斯的《世界史綱》中則可以讀到:

文明在歷史上是一件那么新穎的東西,在大部分的時間里它又是那么局限于一地的東西,以致它得征服和同化我們大部分人的本性來適應它的需要。我們中間多數人討厭它的陳詞濫調和繁文縟節,游牧的素質勃然而起。我們只是半心半意安家守業之人。我們血管里流著的血液既是在耕地上也是在草原上釀成的。

我們那些“比較易欺的”中學生和大學生讀到這樣的句子已經不會再問:“文明”是怎樣一件“新穎的東西”,在世界歷史的早期,它被“局限”在地球上的哪個地方,何時又開始“征服和同化我們大部分人的本性來適應它的需要”?我們的中學生和大學生已經相信:古代的中國沒有“文明”,即便有也是既封建又專制的文明,屬于全球化來臨之前的糟粕。

在芝加哥大學留學時,雷海宗的博士論文以“杜爾哥的政治思想”為題。按今天的學科劃分,這個論題屬于政治思想史而非世界史專業。難怪雷海宗看得很清楚,威爾斯的“世界大同”信仰并非什么新觀念,它不過是法國啟蒙運動時期的大才子杜爾哥的“普遍歷史”觀的翻版。

從專業角度講,所謂威爾斯的《世界史綱》開創了全球史的說法并不可靠。以通俗散文撰寫世界通史開啟民智,威爾斯也算不上是第一人,伏爾泰的《論各民族的精神與風俗》才是通俗敘述的全球史開山之作。

伏爾泰撰寫世界通史意在回答這樣一個問題:什么是“俗世的普遍性原理”(a profane principle of universality)?政治思想史家沃格林(1901—1985)告訴我們:

從伏爾泰開始,人們認識了這樣一類人:他站在時代之巔,也站在了人類文明之巔。他考察了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人類知識。他也擁有令人驚訝的豐富知識,涉及物理學、哲學、公共事務乃至宗教問題。他增強著自己的智識能力和道德能力,以至于這些能力成為其他人的標準。[沃格林,《政治觀念史稿(卷六):革命與新科學》,謝華育譯,賀晴川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頁62]

從伏爾泰的下面這段說法中,我們已經可以看到世界公民論的萌芽:

一切與人性緊密相連的事物在世界各地都是相似的;而一切可能取決于習俗的事物則各不相同,如果相似,那是某種巧合。習俗的影響要比人性的影響更廣泛,它涉及一切風尚,一切習慣,它使世界舞臺呈現出多樣性;而人性則在世界舞臺上表現出一致性,它到處建立了為數不多的不變的基本原則:土地到處都一樣,但是種植出來的果實不同。(伏爾泰,《風俗論:論各民族的精神與風俗以及自查理曼至路易十三的歷史》,謝戊申、邱公南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下冊,頁532)

這里的所謂“人性”指人的自然性,而“習俗”則指帶有道德要求的倫理規定。既然不同的民族或政治體有不同的習俗,那么,世界公民論的政治訴求的關鍵便在于,用普遍一致的自然人性取代世界歷史上“各不相同”的倫理規定。

威爾斯與伏爾泰相隔一個半世紀。在此期間,自然科學的發展及其技術發明已經取得驚人的進步,他的“智識能力”也因此而有了劃時代的提高,其科幻想象力讓伏爾泰望塵莫及。盡管如此,威爾斯的“道德能力”卻未見得有所提高。他仍然與伏爾泰保持著相同的精神水平:《世界史綱》與《論各民族的精神與風俗》都屬于“世界大同”信仰的普遍歷史敘述,都“夢想著一個同情(compassion)和人道的天堂”,盡管兩者所依賴的自然科學實證知識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威爾斯是最后一位百科全書派式的人,他是遲來的啟蒙運動之子,甚至在戰后歐洲這種不利的輿論氛圍下,他仍保留了啟蒙運動的信仰:進步、人性、科學,以及一切啟蒙運動的那種樂觀主義和天真。盡管他沒有伏爾泰及其同時代人那種強烈的文人文化,但他有著相似的目標上的普遍性,而且有著思想綜合與科學普及的同樣天賦。(克里斯托弗·道森,《世界歷史的動力》,武可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22,頁267)

伏爾泰迷戀現代物理學和數學,崇拜牛頓力學,威爾斯則是動物學和生物學的科班生,且自稱是著名進化論生物學家托馬斯·赫胥黎的“門生”。我們應該知道,威爾斯的處女作是一部《生物學讀本》(Text-Book of Biology,1893)。

決定性的差異在于,威爾斯生活在1848年革命之后的時代。費邊社的社會主義理想既與這場革命有承繼關系,又與生物學革命有關。據蕭伯納說,費邊社的早期成員大多是赫伯特·斯賓塞的信徒,因后者認為社會主義除了“未來的奴役”外一無所有,才與其決裂。

威爾斯在《世界史綱》中讓我們看到,他是伏爾泰式理想的自覺繼承人:

伏爾泰的理想,是一個彬彬有禮的文雅世界的理想,在這個世界中,人們——指的是優秀人物,其他的人都不算數——對殘忍、粗野或者狂熱感到羞恥。

現代的“世界大同夢”雖然基于現代自然科學的進步,但畢竟是一種政治理想。自然科學的信心要演化出現代式的世界大同主義的核心價值觀,還需要一番理性化建構。這一使命歷史地落在了康德肩上,他在1784年發表的《關于一種世界公民觀點的普遍歷史的觀念》一文,史稱現代世界大同主義誕生的理論標志。

康德同樣是新自然科學的熱愛者,他窮其一生都在研究天體物理。康德的哲學著作以艱澀難懂著稱,但在表達“一種世界公民觀點的普遍歷史的觀念”時,他卻盡可能寫得通俗易懂。康德把自己視為替“世界大舞臺”訂立運行規則的開普勒式或者牛頓式的人物,要讓人世歷史不再是一種“荒誕進程”,而是具有一個“自然意圖”。對康德來說,這個“意圖”就是“達成一個普遍管理法權的公民社會”,即每個人都“能夠與別人自由共存”的“完全公正的公民憲政”。

威爾斯在《世界史綱》中所說的“意愿的共同體”和“服從的共同體”不過是在模仿康德的原型故事。借助通俗化的敘述,威爾斯的《世界史綱》讓康德的“世界大同”的“假設”成了世界歷史的進程本身,雷海宗所說的我們今天“比較易欺的”中學生和大學生們所信奉的“普世價值”觀就濫觴于此。

出版《風俗論》之前,伏爾泰在柏林匿名出版了《路易十四時代》。《風俗論》從“地球的變遷”和“不同的人種”談起,一直寫到法蘭西王國崛起的路易十三時代。換言之,盡管《路易十四時代》寫在《風俗論》之前,但它卻是伏爾泰的全球史的落腳點。在伏爾泰眼里,路易十四的時代堪稱繼腓力-亞歷山大時代、愷撒-奧古斯都時代和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時代之后,世界史上的第四個偉大時代,而且“可能是四個時代中最接近盡善盡美之境的時代”。這意味著,伏爾泰的全球史或世界大同論以其法蘭西成為世界帝國的想象為基礎。

威爾斯的全球史或世界大同論會不會是以大不列顛成為世界帝國的想象為基礎的呢?如今,這樣的問題已經成為論題。至少蕭伯納的國際社會主義論無異于不列顛世界帝國論。第二次布爾戰爭爆發后(1899),蕭伯納替費邊社起草了對外政策文件《費邊主義和帝國》,聲稱鑒于目前還沒有一個世界國家接管這兩個南非共和國,最好的辦法“只能是由英帝國強迫它們根據全人類的共同利益管理自己的事情”。在蕭伯納看來,“妨礙國際文明傳播的國家,不論是大國還是小國都必須被消滅”,這樣的文明原則適用于全球。畢竟,應該由具有國際規模的大國來管理這個世界,“這樣的大國瓜分世界的大部分地區不過是時間問題,不論你贊同還是遺憾,這都是必須面對的事實”。

費邊社的第二代領袖人物喬治·柯爾雖然對這樣的言論感到難堪,他也并沒有放棄世界大同主義理想:

作為最終的政府單位,單純的民族主權國家在世界上已經過時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關鍵性的服務機構需要在比全國基礎還要大的基礎上進行組織,廣大區域的貨物交換也需要比全國計劃還要大的計劃。

即便今天——更不用說未來——的貨物交換的確需要比全國計劃還要大的計劃,但如今的西方人會相信,“單純的民族主權國家在世界上已經過時了”嗎?科學技術的進步能讓世界走向大同嗎?

無論如何,威爾斯的世界大同主義與蕭伯納的帝國主義僅有五十步與百步的差異。他在《公開的密謀》中寫道:

只要有可能,公開的密謀就會通過啟發和勸說來推進,而且它必須前進,甚至從一開始,在不允許它進行啟發和勸說的地方,它就必須戰斗。它的第一場戰斗很可能是為了爭取在世界明確傳播其思想體系的權利。

我們不能以為,這里所說的“戰斗”僅僅是一種道德勸說的比喻——威爾斯接下來就清楚指出:

不抵抗,將活動限制在道德勸說上,不屬于公開密謀的計劃,在面對不擇手段的反對時,創造性思想必須變得具有攻擊性,必須明確他們的敵人并發起攻擊。通過自己的組織,或通過贊同其思想的、政府的警察和軍事力量,這場運動必然會發現自己正在為開放的道路、開放的邊界、言論自由和受壓迫地區的和平而戰。

在這樣說的時候,威爾斯明確提到“任何一個英語社會或整個大英帝國”以及“現代大西洋各國”的世界歷史使命和責任。由此看來,威爾斯的《世界史綱》不是《公開的密謀》的基礎,恰恰相反,“公開的密謀”概念才是其全球史敘述的基礎。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隨著美國的崛起,一種美國版的世界大同主義的宏大敘事應運而生:從約翰·蘭道爾的《現代思想的形成》(1924)和《哲學生涯》(1960),經威爾·杜蘭特的《世界文明史》(十二卷),到威廉·麥克尼爾的《西方的興起》。

《公開的密謀》出版兩年后(1930),為了讓這幅世界革命藍圖“更加清晰和明確”,威爾斯擴寫后再版,并加了副標題“使得一個現代人的信仰更為明確和直白的第二版”。一年后(1931),威爾斯又“大部分重寫”,更名為《我們該如何生活?》,但兩年后(1933)重版時又恢復了原名,成為定本。

加入費邊社那年(1903),威爾斯出版了《種種預測:預言中的實驗》。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爆發不久,他重版這部十余年前的舊作時,特別撰寫了新版“導言”,其中首次用到“公開的密謀”這個提法,其含義是世界上所有受過現代科學洗禮的知識人和其他各類人士致力于打破“所有現存制度、現存限制和束縛”,把世界上的所有部落改造成一個科學的有序的單一世界共和國。威爾斯高調宣稱,這一政治理想就是“我的信仰”“我的政治思想的形式”。而在《種種預測》的第一版中,威爾斯還僅僅稱這種理想是“非正規的、開放的共濟會”。

威爾斯后來在自傳中說,《公開的密謀》僅僅是讓《種種預測》中提出的世界共和國構想變得更為清晰,因為,在“我和我這一代”,這一構想“正從一種預測的夢想向著一種特殊的計劃邁進”。看來,所謂open conspiracy的實際含義是“開放的密謀”,威爾斯希望用這個表達式表明自己與費邊社老同志的分歧所在。悉尼·韋伯的一個說法能夠證實這一點,他在1920年寫道,費邊社主張實現有組織的“國際主義”,而“有些社會主義者以及很多自由主義者或多或少有意識地堅持那種‘普遍的世界公民論’理想”。

威爾斯把自己的世界共和理想稱為“開放的密謀”又是什么意思呢?這很可能與費邊社成立時的命名有關。1882年,英國的幾個科學人醞釀成立追求社會主義世界理想的社團,發起人之一弗蘭克·波德莫是個新派心理學家,熱衷用科學改造社會。他建議用第二次迦太基戰爭(公元前218—前201)時期的羅馬名將法比烏斯·馬克西姆斯采用的著名戰略為社團命名。

公元前217年,迦太基名將漢尼拔率大軍進逼羅馬,羅馬軍隊節節敗退,羅馬城危在旦夕。在此緊要關頭,羅馬元老院任命時年58歲的法比烏斯為軍事獨裁官,指望他能挽救羅馬。法比烏斯一改“羅馬人一貫喜歡積極發動攻勢,擴大戰爭規模”的戰法,避免與漢尼拔大軍正面決戰,而是以無數小規模戰斗遲滯對手,“耐心地忍受損失和消耗”,“直到自己的實力相對勝過敵人時再出手”,最終取得了戰爭的勝利。法比烏斯本來有個綽號叫“疣臉”,此次戰役之后,他得了新的綽號“拖延者”,而他的遲滯戰法則被稱為“法比烏斯戰略”。

Fabian即Fabius的英文形容詞寫法,“費邊社”是我們的音譯,若意譯當是“法比烏斯社”。弗蘭克·波德莫建議用“法比烏斯戰略”為社團命名意在表明,這群進步人士主張以無數小改革舉措漸進地實現社會的巨大進步,而不是以大決戰方式搞社會革命。威爾斯加入費邊社后,很可能對這種溫吞吞的進步戰略感到不耐煩,借用蕭伯納的說法,他是一個“突變主義者”。

瑪格麗特·柯爾是喬治·柯爾的夫人,她寫過一本名為《費邊社史》的小冊子。在說到威爾斯的改革倡議引發費邊社內部分歧時,瑪格麗特·柯爾曾提及,“費邊社里有不少馬基雅維利主義者”,他們都是“精明的人,每周開會,印傳單和起草那些將由一長串的社團和自由派協會批準的決議,借以改造政治和世界”。這讓筆者想到,在馬基雅維利的《李維史論》中,“拖延者”法比烏斯是個顯要人物:

這個人無法使羅馬人民相信實行緩兵之計,忍受漢尼拔的推進而不與之交戰,對那個共和國有益;因為羅馬人民認為這個主意是怯懦,而沒有看到其中隱含的那種好處,法比烏斯也沒有充足的理由向他們證明這一點。(馬基雅維利,《李維史論》,薛軍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頁288)

“拖延者”法比烏斯選擇更穩妥的方式遲緩進攻,將自己的沖擊力保留到最后,贏得了馬基雅維利的稱贊——《李維史論》以贊美明智的“拖延者”法比烏斯結尾。威爾斯退出費邊社后,隨即寫了長篇政治小說《新馬基雅維利》。在喬治·柯爾看來,除了許多“廢話”之外,威爾斯在書中主要“刻薄而又有趣地諷刺”了當時的費邊社領袖悉尼·韋伯和比阿特里斯·韋伯夫婦,挖苦他們在泰晤士河河堤上的“窮酸小屋”里“醞釀偏狹的半吊子陰謀家的詭計”。事實上,在退出費邊社之前兩年(1907),威爾斯就已經把韋伯稱為“馬基雅維利式的政治人”。

不難設想,威爾斯在《新馬基雅維利》中說的那些“廢話”,恰恰可能是在表達他反對費邊社采用“拖延戰法”的理由——尤其是題為“政治的心臟”的第三卷。換言之,威爾斯不贊成費邊社的老同志們僅僅“每周開會,印傳單和起草那些將由一長串的社團和自由派協會批準的決議”,像一幫地下密謀者。由于不相信如此“拖延戰法”能引發一場“世界革命”,威爾斯主張搞“公開/開放的密謀”:

與一般反叛不同的是,這種針對既定事物不斷擴大的抗議與反叛,就其本質而言將在陽光下進行,并愿意接受來自各方的參與和幫助。事實上,它將成為一個“公開的密謀”,一個必要的、自然形成的密謀,以調整我們混亂的世界。

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和《李維史論》都有專章論及“密謀”,后者的“論陰謀”甚至是全書中篇幅最長的一章,馬基雅維利寫道:

如果我所討論的那些陰謀只是用刀劍而不是用毒藥實施的,這是因為所有的陰謀都具有相同的特征。確實,用毒藥實施的陰謀更加危險,因為它更加不確定。不是所有人都有下毒的機會,因此必須將此事告知有這種機會的人,而這種使別人參與計劃的必要性增加了你自己所從事的事業的危險。

威爾斯提倡“公開/開放的密謀”是否來自馬基雅維利的啟發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的政治作品因具有“科學寓意式”的敘事風格而更顯得是“刀劍”而非“毒藥”。

重寫《公開的密謀》之后,威爾斯隨即寫了《未來之物的形貌:終極革命》,費邊社人士稱之為又一部“烏托邦”小說。其實,威爾斯在書中犀利地評說了1933年6月在倫敦地質博物館舉行的“倫敦經濟會議”——史稱全球化時代以來的首屆世界經濟高峰論壇。盡管這次峰會旨在商討如何應付全球經濟衰退,振興國際貿易,穩定國際貨幣,但在威爾斯看來,它不過證明了“議會民主的最后破產”,世界性的“政治—經濟”災難即將來臨。威爾斯在書中還預言,日本軍隊會在1935年進占北平和天津,并建立起“第二個傀儡國”,1936年將登陸廣州。盡管如此,日本對中國的統治將“始終不出大炮的射程和明晃晃的刺刀范圍”,因為日軍不可能深入中國的西部。的確,日本正“踏著西方的覆轍前進”,但中國也“正在同極大的困難搏斗”,“以發現集體生存的新方式”。這些說法足以表明,《未來之物的形貌:終極革命》不是“烏托邦”小說,而是基于歷史現實的預測。至少就對中國的預測而言,可謂八九不離十。

此書很快就有了兩個中譯本(另一個譯本見:威爾斯,《世界之預言》,江樵譯,上海:世界評論出版社,1939)。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后,威爾斯隨即發表了《世界新秩序》,也很快被譯成中文,它鼓舞了正處于抗戰艱難時刻的中國知識人(威爾斯,《世界新秩序》,謝元范譯,成都:龍山書局,1942)。由此可見,威爾斯的政治作品始終緊貼正在發生的歷史事件,同時又鍥而不舍地宣傳他的政治理想。在《公開的密謀》開篇,威爾斯這樣寫道:

世界正在經歷巨大變革。在過去的50年里,人類的生活條件發生了空前迅猛的變化。我們被裹挾而行——無法掌控事件接踵而至的速度,直至現在,我們才開始意識到這場已經降臨到我們身上的變革風暴的力量。

這段話適用于威爾斯的幾乎所有主要的政治作品。在差不多一百年后的今天,威爾斯的政治想象與其說早已成為歷史,不如說仍是一面歷史之鏡,如今的我們可以借此鑒照當今世界正在經歷著的巨大變化。

(編者注:本文字體變化為作者特意為之,以示語義輕重故予保留;原文注釋較多,為閱讀順暢,本刊發表時有刪處)

劉小楓,學者,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拯救與逍遙》《沉重的肉身》《尼采的微言大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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