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酷暑縱欲生猛,誕下一城癲狂細菌,經過汗液、氟利昂、熱熔的脂肪,傳播在滾燙艷辣的玻璃幕墻反光陣、晦冥腐臭的公屋長廊、堆滿人肉丁的速凍地鐵車廂。莫名失業的職員刺害上司,還不上高利貸的母親殺死嬰孩,無人看管的健碩精神病人在商場里隨機砍人。被熾夏燒到死角的人們,開始浴血消暑。但這一切還未發生在半山青霧繚繞的私家庭院,也不能放映于舉辦異國主題派對的跑馬地會所廂房,對于熱愛征服陽光浪潮的白沙灣游艇會會員來說,這甚至是最宜出海美黑的好天氣。
羅伊常常希望時光停在那日艇上的午后。烈陽如金黃啤酒,翻滾層層氣泡浮云,融入海色鉆面,閃爍著鳶型切割后的波光。偶有幾只亮橘獨木舟同行,微小如柳橙丁切片。她想象自己所在的亮白小型游艇,好似巨型冰刀,平穩有力地剪開海面,裁出一大片透明的風。她躲在孔雀色沙灘罩裙里,伶仃得似一只大藍光蝶,撲閃在甲板欄桿邊,思緒飛過加州圣塔莫尼卡的海,暮色降臨,天空仿佛是千萬朵玫瑰攪碎融合后的琥珀,又掠過日本鐮倉的海,穿著鯊魚戰衣的女人踏在藏藍色的浪里,還鉆進侯麥電影里的海、莫奈油畫里的海,以及一幅被拍賣小錘子定下價格、裱在架子里,最后掛在她臥室里的海。望著眼前這片平平無奇的藍,她感到難以言喻的空虛,它比海更遼闊,比霧霾更令人窒息——直到一道銀灰閃電沖出海域,濺起她的尖叫,待視線冷靜,才辨認出浮在浪中的銀色扇面,是巨型生物的嘴。它對著天空不斷張合,好像打了一串漫長哈欠?!蚌L魚!”她驚呼,將艙內的人引出來圍觀。這其中有資深獵頭尤斯夫,一個在南非長大的倫敦人;珠寶設計師艾莉,葡中混血兒;區塊鏈投資者麥克斯,摩洛哥人;紅酒生意人伊莎貝拉,法國人;以及藝廊老板張鶴,他和羅伊一樣,都是來港發展的內地人。這忽然躍起仿佛為他們表演的鯨魚,遠勝于所有哈雷摩托車盤山時分泌出的腎上腺素,令他們扶搖直上,化成自豪的氫氣球,與逐漸升起的白月對望,俯視小島。他們意猶未盡地不想離散,紛紛駕車,深入密林里的漁村部落,沿著盤山公路而下,掠過掛滿猩紅燈籠的碼頭,直達一座幽靜的私人屋苑,那是羅伊新居所在的地方。他們決定在此狂歡一夜。
音樂開到最大,冷氣調到最低,威士忌、雪茄、德州撲克。大家微醺,癱在實木地板,身后是三米寬的落地窗,窗外夜晚如巨大藍紫花瓣,山脈是瓣面上的紋路。羅伊倚靠在鴨絨軟墊,俯視樓下泳池,宛如一條矩形藍寶石,流淌著香檳氣泡似的燈光。夜晚九點多,只有一對情侶在夜泳,劃動著的亮白臂膀,仿佛海鷗翱翔的翅。池邊蒲葵樹影搖曳,像刺青般印在水中,形成一個飄忽的挑釁表情,好像在對窗邊的羅伊擠眉弄眼:“嘿,你為什么不下來游個泳?”莫名閃爍的新念頭如同彩色寶石配飾,瞬間在羅伊腦子里擠出點多巴胺。她忽地跳起來,踮腳經過地面上四仰八叉的肢體,走過掛滿油畫與藝術照的長廊,進入衣櫥,從中翻出新買的泳衣?!啊闳ツ膬喊??”張鶴癱在客廳的沙發上喊。她已換了人字拖,打開大門:“我要下去游個泳?!闭f著她小跑離開,關門聲在金碧輝煌的走廊里回響。
室外是一片寂寞的熱。日照離開的同時,也奪走了空氣中的風。羅伊穿銀色露背連體泳衣,三十歲后幾乎強迫癥般的減脂訓練令她纖瘦得像一條鮪魚,穿梭在水里;剛學會游泳沒多久,心里想著教練的話,深吸一口氣,沉下去,四肢伸長,頭低一點,放松,浮起來,再運動四肢。她只敢在淺水區徘徊,瓷磚在飄忽的視線里變形,橘色燈光好像放大的螢火蟲;浮出水面時聽到朋友在夜空歡呼她的名字,抬頭望自家陽臺,夾在黑暗二樓與閃著明黃燈光的四樓之間。她趴在瓷磚堤岸,大力向朋友的剪影揮手,好似微服私訪的公主,仿佛如是扮演下去,就可以抹去十余年來緊繃不息的階級爬坡、明槍暗箭的商場廝殺、七零八碎的原生家庭,其中的跌宕暗涌、幾近雪崩的瞬間,只有被她漸次摳光的利他林錫紙包裝殼才知曉。池中情侶上岸了,從羅伊手邊經過。她想獨自多游一陣,就上去,但再次浮出水面抬頭望,朋友已不在陽臺,只有一窗寂寥的冷藍夜光,從蕾絲窗簾后淺淺漏出。
“小姐。”忽然有人喚她,聲音自上而下,“你係咪怕水呀?”
她向上看,發現蒲葵樹下藏著一男人,身穿救生員制服,坐在銀色高梯,鳥瞰著守護泳池。
羅伊凝望他在深夜里烏黑粗糙的腳板,想起曾經睡過的發霉床墊。抱著對過去自我的同情,她露出禮貌可親的笑容。
想不到救生員卻從梯上蹦下來。
“你要自信啲。去深水區玩下啊,好好玩架?!闭f著他噗通一聲躍入池里,水珠濺到羅伊臉龐,像是手機靠近POS機完成線上支付時發出的滴滴提示,她記起高額貸款和物業管理費,懷疑這穿著救生服的是假扮人類的黑猩猩。為了明早在業主群里的投訴,她要記住他在波光里滑稽的樣貌:方臉,絡腮胡,長發扎了小馬尾……然而掃描還沒結束,腳踝就被抓住、用力向下拉,她尖叫著沉入水中。
一切好像被按了慢放鍵。羅伊在慌亂中大力劃水,好似陷入流沙的盲鳥,徒有飛翔的記憶,卻無限下沉。氯水嗆入鼻腔,酸楚脹滿五官,死亡恐懼填滿太陽穴時,一切倏忽輕松了,她的鼻子干燥清爽,水流灌入嘴里,從兩側皮肉里流淌出去。伸手一摸,面頰竟生出腮片。水中視線驟然清晰,仿佛多年來的散光瞬間消失。剛才還在身邊打轉的救生員,此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烏黑發光的怪魚,足有一米多長,牛頭蛇尾,肥碩的魚身上生著翅膀,鱗片好像上了釉的銀飾,發出孔雀藍光。它在水中發出“哞——”的長嘯后,蛇尾一甩,纏住羅伊胳膊,拖著她往前游。池子盡頭有一扇貝殼狀白門。一把小小的鑰匙從水上墜下來。怪魚身子一躍,牛角頂著鑰匙,像傳球般扔向羅伊。她還沒來得及接住,就已被蛇尾大力甩向貝殼門。門自動敞開,將羅伊吸了進去。她瞬間像坐上水中過山車,在長長隧道里不斷翻滾,尖叫化成一連串氣泡,直到她順著出口跌出來,猛地站起身,再次浮出水面。
水外已天明?;鹄标柟馊缫诲仧嵊?,從頭澆下來。她感到滿身水花被瞬間煎干,熱騰騰的空氣被鼻腔吸進去又呼出來,一摸臉,魚鰓沒了,倒起了一片小疹子,那是紫外線過敏的老毛病。她發現自己站在鵝蛋形小泳池里,磚紅堤岸上架著墨綠太陽傘,傘下擺著無人乘坐的鵝黃躺椅,其后是一扇虛掩的玻璃門,光灑在門上,倒映出她全身銀色的模糊輪廓,窸窣人聲從影后流出來。這地方她似乎來過。假如沒記錯,外面有一條山徑,將帶她通往西貢市中心??蔀槭裁次視谶@里?她想。腦子里不斷彈出出海畫面,鯨魚,家樓下長達五十米的寬闊泳池。她習慣性地摸摸大腿,以為可以從褲兜里翻出手機,卻想起自己根本沒帶任何行李。準確來說,她是從自家泳池一路游到了這里。一道金屬光閃爍在眼皮,低頭一瞅,脖子上掛著一把鑰匙。一陣拖鞋踩踏瓷磚的腳步聲傳來,她抬頭看,瞥見一女人推開玻璃門。蕭晴?羅伊認出對方——她矮矮胖胖,披散染成金色的卷曲長發,肉感曲線被香檳真絲吊帶裙輕輕包裹。“快點進來啦,外面太曬了?!笔捛缯f著南方口音濃重的普通話,牽著羅伊往里走,經過一個大大的空魚缸,進入室內餐廳,長桌上擺著酒水、意大利面、墨西哥玉米片、牛油果三文魚沙拉……桌邊早已圍著一群女人,她們穿著清涼,頭發濕漉漉的,仿佛都剛剛從泳池里上來。這些面孔逐漸在羅伊腦海里蹦出身份信息。自創護膚品牌的金妮,開牙齒美容診所的麗娜,經營生意轉讓平臺的璐璐……與羅伊一樣,她們曾經只是蕭晴的保險客戶,后來逐漸被發展為閑聊聚餐的姐妹,經常被邀到祖傳村屋里,分享最新開張的Omakase、值得入手的復古手袋,以及可以互通有無的潛在顧客聯系方式。女人們紛紛與羅伊擁抱,獻上驚喜的貼面吻。“你真的太久沒有跟我們catch up了。你到底在干嗎?”她們這樣說。也許是為了遷就羅伊,又或者要練習國語,她們每次聚會都堅持不說作為母語的廣東話?!癇y the way,你就穿這泳衣過來的嗎?”
這場面令羅伊感到前所未有的驚奇。她不確定自己到底是前一天喝多了,獨自夜游,跑到這里,還是說現在正靈魂出竅,幻想置身于這個派對。
“我最近一直都想邀請你,但是你總說沒空……”蕭晴一邊喂羅伊吃西瓜塊,一邊解釋。
冰涼的甜膩令羅伊恢復清醒。
“你看到我的包包了嗎?”羅伊說,“我要打個電話?!?/p>
“沒有呀。”蕭晴說,“你就這樣來的。一來就跳到泳池里。我還問你怎么回家,你說反正會有人來接你?!?/p>
“那借手機給我打個電話可以嗎?”
“當然。”蕭晴將手機遞了過去。
羅伊望著鍵盤,一時無法確定要打給誰。也許打給張鶴?他是昨天派對上與自己最要好的人了。他興許還在自己家里酣睡。但要輸入電話時,她卻怎么也想不起他的號碼。
一種神秘的不確定感像霧霾般籠罩羅伊。她嘗試在其中摸出一絲線索,卻茫然,只好將手機塞回蕭晴手里,向著遠處走。
“你去哪里?。坎怀燥垎??”蕭晴對著羅伊的背影喊。
“我要回家?!绷_伊說。她熟門熟路地穿過方方正正的客廳,經過擺滿佛像、琉璃、玉器的陳列柜,與走廊里吸塵的菲傭擦肩,最后推開宅子大門,熱浪再次沒頂而過。眼前是一條看似永無盡頭的山道,積木似的村屋漸次分布在樹影前后。此刻正值中午,羅伊站在路口,覺得陽光如同狗頭鍘,從上而下垂直砍著自己的脖子。她不知該去往何方。身后忽然傳來一陣嬉笑。一群少年從密林里冒出來,騎著單車,像飛鴿那般馳騁下去。她望著他們裸著的上半身,露出曬得發紅的皮肉,聽著浪花拍打巖石般的大笑,倏忽感到久違的放縱,恍惚回到若干年前的青春期。那就走走看吧。她想。
這條山徑,她不是沒有來過,只是每次都坐在車里。兩岸生長著叫不出名的樹木。有的高,有的低,有的枝丫癡怨般纏繞著。曾經她懼怕獨自深入西貢的山,因聽了許多游人消失在西貢結界的傳說。但此刻她孤身一人,沒有手機,沒有錢包,赤裸后背與四肢,還踩著一雙不知從哪來的不合腳的拖鞋,竟感到一無所有而不怕失去的自由。仿佛一個野人,無需在意人設、曖昧關系、KPI、ROI、房貸利息,以及未來五年的人生規劃。轉念一想,假若真的困于結界里,那是不是山外的一切、她過去所付出的,以及即將得到的,都與此刻的自己再無關聯?這想法令她感到虛無,唯有大力邁步,甩動胳膊,才能集中感受肌肉在下坡時給膝蓋帶來的些許震動。
道路再次平坦開闊,莫名出現一座被鐵藝雕花柵欄圍起來的歐式別墅,與途經的石磚村屋相比,它好像站在小精靈里的盛裝王子。三角屋頂下是一片梅子色外墻,墻面上用瓷磚堆砌出一只寶藍色公雞。她曾有一次經過它,坐在車里,遠遠望見這神氣刺眼的公雞,心眼怎樣浮夸的主人才能馴服它。那時有一個肥胖男子在三樓陽臺上奮力踩動感單車,一大片九重葛順著窗臺邊緣盛開。如今只??葜ι⒙湓跂艡谶叄€有招財貓的殘碎肢體。她順著鐵欄桿之間的空隙向里望,灌木兀自生長,芭蕉樹搖曳著尖刺光影,一架月亮形的藤木秋千椅在宅子緊閉的大門前暴曬,身旁還立著一個跟她差不多高的景泰藍花瓶,里面插著一把萎縮的孔雀羽毛。幾張破碎海報凋零在地面上,她瞇眼睛仔細瞧,在積塵里辨認出“移民”“甩賣”這樣的字眼。
身后傳來一陣怪叫。好像是鳥,卻不見任何生物飛過,這令羅伊有些緊張。她離開宅院,繼續向前走。右手邊有一片盛開在盤山道上的籃球場,綠色地皮閃閃發光。前方有一小石屋,掛著“永福士多”的手寫招牌,她小跑過去,想要買瓶汽水,卻發現店鋪大門關閉,窗子被黑色的布遮蔽。
“你做咩呀?”
有人忽然出現在她身后。是一個竹竿似的高個男人,粗布背心掛在身上,下搭一條印花沙灘褲,烏黑肌膚泛著鍋底陳年積累的油光。不知他是從哪冒出來的。也許是斜對面的公廁,也許是樹上。
“我要買水?!绷_伊說。
男人點頭,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開了士多店鋪大門門鎖,露出蒙在陰影里的貨架、雪柜和收銀臺。羅伊想跟著男人進去,乘乘涼,但被他阻止,示意在門口等著就好。門再次關閉。
羅伊便站在那里等,仿佛等火山爆發、臺風過境。聚滿熱量的火球,不斷撞擊雙眼,燃燒腳板底,炎熱成了耳鳴,發出嗡嗡嗡的暗響。她不知等了多久,似乎快要昏倒,忽覺身后飄來一陣風,是冰涼的冷氣,她高興地回過頭,卻被一道白影驚嚇。還是剛才那個男人,卻在身上貼滿白色口罩,從脖子到腳踝,從大臂到指尖,宛如一具木乃伊。他并沒給她找水,反而塞給她一沓布滿干枯血漬的口罩。“俾你呀,用得唔好嘥。”他說。她嚇壞了,一頓亂跑,但又不敢太快,擔心會滾落下山,像被熱油煎著的青蛙,彈起又墜落。好在男人并沒追上來,她才放緩腳步。眼前是三岔路口,一個寫著“去往西貢市中心”的路牌指著左下方,那有一條螺旋向下的道路。她終于看到了希望。只要到了市中心,一切都好說。
這是一段不那么陡峭的山徑,沒有凹凸不平的石塊,沒有遮蔽視線的雜亂樹林,是被人工修葺后的大道。過了正午,陽光不再那么猛烈直射,轉而從側面發力,像刮魚鱗一樣,斜斜地剜她的肉。她順著前方拐彎,視線豁然開朗,前方有一塊小小的觀景平臺,像是畫框一樣,呈現遠處山脈、海域以及其上漂浮的船只。她差一點忘記,自己前一日還在那片海域漂浮,看到一頭鯨魚,現在就滑稽地出現于此,一身臭汗。她向著平臺走去,才發現被巨石遮蔽的空地上,有一張長椅,椅上坐著一少女,滿頭橙發濕漉漉,穿著芭比粉色運動背心、橄欖綠色運動短褲。太好了,總算碰到正常游客了。羅伊暗喜。她還是想給張鶴打一通電話,盡管她不太確定自己是否能回想起他的號碼。
“哈嘍。”羅伊跟少女打招呼,“不好意思,請問可以借你的手機用一下嗎?我忘記帶……”
少女打斷羅伊:“電話?”
羅伊點頭。
少女攤攤手:“無啊,我無電話啊。我依家咩都無啦。”
少女搖頭的姿態仿佛上了發條的娃娃,令羅伊感到毛骨悚然。然而少女繼續自顧自地說:“佢地燒死左兩千只倉鼠,又殺死我阿爸,奸左我阿媽,我打電話過去問,佢地又扮唔知喎?!?/p>
少女繼續搖頭,并不斷地說:“無架啦,呢個世界唔會好架啦?!?/p>
羅伊迅速向前踏步,嘗試佯裝冷靜地退出少女的視野,但仍隱隱擔心,不知是擔心少女會跳崖,還是擔心被追趕,總之一邊下山,一邊斜斜地回頭看看,那個橙色的油頭在羅伊視線里逐漸縮小,直到它燃起一團火苗,火焰迅速蔓延,在山間燒成一團熾熱的太陽。
羅伊一邊向下跑,一邊高聲呼救,但無人響應,只有鳥雀展翅的振動在視線死角里傳播。她聞到燒糊的味道,竟與樓下鄰居在自家花園燒烤時散出的味道相似。風中飄下黑色顆粒,也許是少女焦灼的皮發纖維。味道鉆入羅伊鼻腔,令五官失去控制,眼淚和鼻涕不斷流出,兩頰皮膚又癢又脹。但她已經來不及體會不適并心疼自己,求生欲令她不知倦累,踏著一級又一級石階,長的、短的,陡峭的、平坦的,似乎用雙腳彈奏肖邦《夜曲》里突變噩夢般的琶音,直到鍵盤消失、琴弦崩斷,熱鬧的世俗在山腳恢復到她眼前。
綠色小巴馳騁而來,停靠路邊,下來了一串歡騰雀躍的肉體,揮舞著登山杖,背著行囊,掛著游泳圈,在灼日下金光閃閃地經過羅伊,有個和她一樣穿著泳裝的男人對她揮手表示High Five——或許以為她也是剛剛從碼頭歸來的泳者。汗液和濁塵將靜立的羅伊凝結成一塊酸臭的琥珀,她大口喘氣,調整呼吸和心跳,再次行走,四肢的大幅甩動扇動氣流,迎來若有似無的風。一種午睡醒來的悵惘在她的腦海里散開,精力在麻酥的肌肉里逐漸聚散。她一邊走,一邊回望來時的山頭,它如油畫里的色塊,靜靜堆積在清亮的天空里,沒有火苗,也沒有散開的濃煙,她懷疑剛剛的一切根本不曾發生??熳甙?,別回頭,她對自己下命令,只要火速穿過這幾條街口,直達碼頭,離家就更近了。
經過7-11便利店、滿記甜品、好利來餐廳、一面畫著彩色金魚的墻,她拐入街心公園。不同膚色的小孩子在尖叫著蕩秋千、滑滑梯,老人們如離巢的鳥雀停在涼亭里歇息,一些穿著清涼的年輕人聚在各個酒吧的露天檔口,在太陽傘的陰影下消磨啤酒泡沫和炎夏。吉他的演奏伴隨淺唱從室內吧臺傳播出來。閑散明艷的氣氛似乎起到令人誤以為可以抵擋滾燙熾曬的錯覺。這大概是為什么房地產中介強調西貢是香港人的后花園的緣故吧。類似于當代桃花源的存在。她愈發堅信剛剛在山上一切驚悚所見都不過是宿醉的副作用。雖然她不愿承認,但多年前試過一次喝斷片,醒來發現自己的頭枕在商場男廁小便池。至今也無法解釋,她那次是如何從位于尖沙咀的公司年會派對房,跑到了旺角的商場里。不過那已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她確實不應該在三十多歲還冒這樣的險。
忽然,一團白色云朵朝著羅伊飛來,在她腳踝不斷纏繞,那是一只小小的馬爾濟斯犬,戴著藍色的太陽帽。
“Lucky?”她記得這只狗,這是她鄰居的狗,住在七樓。雖然搬入新家還不滿一個月,但已在電梯里與它偶遇多回,它每次都嘗試從主人的懷里跳出來,伸長脖子對著羅伊吐舌頭。她蹲下來,不斷撓著Lucky的肚皮,軟綿的觸感令她覺得幸福的生活在手掌里回歸。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躺在家中浴缸里,看五彩Lush浴球緩緩融化。正準備起身離去,一個中年女人走近,是Lucky的主人梅麗,羅伊認得她,兩人曾因為Lucky的熱情而多聊了幾句。印象中,梅麗總是穿真絲長裙、芭蕾舞平底皮鞋,優雅經過會所長廊,今天卻忽然換成了麻質衫褲,裸露的四肢看上去比之前干瘦了一圈,曾經波浪卷的花白頭發也被剪短,利索地飄在耳邊,鼻上那副無框金絲邊眼鏡倒是沒換,依然散發著嚴肅神情,暗自渲染她曾是大學教授的身份。
“你好嗎?”梅麗堅持用英文與羅伊交流,身上飄著一股沉香氣味,令自認為渾身發臭的羅伊向后退了幾步。
“我很好啊?!绷_伊略感尷尬,她真不想讓這個自視清高的鄰居知道自己的窘況,便強行美化記憶,“我昨天跟朋友出海,他是白沙灣會員,自己開船,玩得太開心了,喝多了,都在船上睡了一夜。非常即興,都沒有帶換洗衣服,現在剛剛從碼頭走過來。那些花花公子真是的,玩起來太瘋了。你知道嗎,我們還看到了鯨魚呢。等我回家把照片發給你看?!?/p>
梅麗不斷對羅伊點頭微笑,溫情的雙眼莫名令羅伊感到不安。
“親愛的,其實,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幫忙的,盡管告訴我。你的事情,我都能理解?!泵符愓f。
什么事?羅伊想。難道自己昨晚在泳池里撒酒瘋,鬧得人盡皆知?她頓時感到謊言被看穿的羞赧,耳根都發燙了。
梅麗繼續說:“這三年大家都很艱難。你也曾是我們業委會的一員,其實每個人都很記掛你。人生就是這樣的。但這真的沒關系。振作起來?!?/p>
業委會?羅伊不確定是自己英文聽力下降了,還是失憶了。她是記得自己有一次跟梅麗在花園里閑聊,說自己也想加入業委會,畢竟那是一個可以決定物業管理方案的組織,不過八字還沒一撇呢。但是,起碼這證明了她剛剛的謊言并未被揭穿。羅伊大舒一口氣。
“我不太明白你在說什么,但是,不管怎樣,謝謝你的好意?!绷_伊說。她開始假裝繁忙地四顧,隨時準備結束對話。
梅麗卻不愿放過羅伊似的,從手袋里翻出一張卡片,硬塞到羅伊手里。上面寫著,福音互助小組,以及聯系電話。
“我在這里面做義工。如果有需要,你隨時可以打電話過去。你說是我介紹的就好?!?/p>
羅伊在心里翻了個白眼。看來退休真的很可怕,就連大學教授退休后也神神叨叨。但她不想再多說,堆滿笑容向梅麗連連致謝,隨后轉身向碼頭疾走。
今天應該是星期六吧?碼頭海鮮排擋堆滿了人。一張又一張的油光嘴唇,吮著硬殼里的鮮肉,龍蝦殼子成堆趴在盤上,猩紅的色塊令羅伊想起剛剛自焚的少女。她快步穿梭在生猛的人浪里,經過坐在嬰兒車里的小狗們、排隊等待上船的游客們、在街邊兜售手工藝品的老婆婆。眼前忽然躍起一塊巨石狀的雕塑,扭曲的弧線型令她覺得十分眼熟,走近發現那是一頭鯨魚躍出海面的造型,與她昨日在游艇上見到的那頭差不多。她奇怪這突兀的雕塑是何時出現在碼頭大街的,但身邊涌動的人流卻沒一個駐足觀看,仿佛它只是一個早就存在的路燈那樣見怪不怪。一艘客運船在她身后的渡口???,新一波人潮從艙里淌出來,他們大多都穿著高爾夫球套裝,有的還拖著裝滿球棍的背囊,一對熟悉的身影閑步走來,一高一矮,老夫老妻,她一眼就看出來,那是張鶴父母??梢哉f這是她在香港最喜歡的前輩了。他們總是那樣和氣友善,家中用品總是一塵不染,根據不同的氣候,請她品用不同的茶,并且堅持不請菲傭,大小事務都會親自完成,典型的來自內陸的白手起家的勤勞儒商。她有時在想,為什么自己不可以是他們的女兒?如果她有這樣的父母,肯定可以少奮斗十年。這樣的想法也曾讓她動過勾引張鶴的念頭,但那個只知道做白日夢的文藝男,又的確不是她的菜。
“張叔叔,張阿姨!”她甚至連臉上的汗水都沒有擦,就跑過去攔住他們,因為她知道,他們是多次鼓勵她做自己、從不會以貌取人的長輩,在他們面前,她總是那么放松,像一個小女孩。不過,她的忽然出現,著實令二老嚇了一跳,那些笑意凝固在魚尾紋和雙下巴里。
“你看我,是不是跟野人似的?”她憨笑著給自己解嘲,“都怪張鶴呢。我昨天讓他從白沙灣開船,帶我和朋友出海,結果我們在海上看到了一頭鯨魚!瞬間嗨了。然后一幫人都跑我家聚會,喝多了。你看,我這穿著泳衣就跑出來了,手機也沒帶……”
張爸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張媽率先笑了,并從胸前掛著的小袋里掏出濕紙巾,給羅伊擦汗。
“你呀,不要太焦慮了,看看這一身大汗的,要多休息?!?/p>
“不焦慮。我就是累壞了,從山上跑下來的?!?/p>
“不焦慮就好,做生意嘛,都是起起伏伏?!?/p>
張媽似乎還想多說些什么,卻又被張爸忽然的干咳給打斷。
這對夫婦的反?;?,令羅伊有了一種生疏的尷尬。她也不知該如何化解,唯有說些客套話,便與二老告別,只是轉身的時候,隱隱瞥見他們面面相覷的不安神情,有一種令她無法形容的怪異。
大街實在太多人了。羅伊決定走小路,進入游客漸少的居民區。這里有果蔬市場、紅酒精選店、超市,以及一排房地產中介公司。一些印著“減價”“跳樓價”的廣告,貼在中介公司落地窗上。就在她要匆匆經過時,一個男人從“美福地產”里走出來。他也許吸夠了冷氣,出來暖一暖,穿著黑色西裝,對著人流伸了個懶腰,一轉眼,望見了羅伊。兩人對視之時,羅伊認出他是李先生,當初就是經過他的推介,才買了西貢的那所公寓。那確實是個好選擇,因為可以先入住兩年,再慢慢繳清首付。當初為了讓羅伊簽單,他也花了不少時間,又帶她游車河,又送她奢侈品禮券的,兩人后來也算是互利互惠的伙伴,時不時互相交換一些客源。但羅伊此刻并不想讓他看出是自己,覺得渾身臭汗很狼狽,有失形象。但李先生卻好像將雙眼粘在了她身上一樣,并迅速推開身后的門,不知對著里面的同事們說了什么,那些穿著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還有穿著職業套裝的中年女人,紛紛追了出來,像是狂犬病發作,一窩蜂向羅伊沖去。她起初以為他們是熱情地想要向她推銷新的樓盤,但逐漸看清楚他們猙獰發怒的表情,頓感大事不妙,唯有再次奔跑。
“救命啊——”她一邊跑,一邊呼叫。路人們避之不及,或驚喜地看熱鬧,大概很少有人會見到一個穿著泳裝的女子,被一群商務人士追殺。就在她快要被追上時,忽然上來一群好事的外國人,他們個個人高馬大,卸下肩上的行囊,像是盾牌一樣攔截李先生等人。
“佢係騙子呀。佢呃錢架。宜家破產就唔洗還呀……”李先生正焦急解釋,卻被同事打斷,改用口吃般的英文轉述,但羅伊已經跑遠,逆著回家的路,拐入窄巷,躲在一個巨大的垃圾桶后。
臭氣令她頭昏眼花仿佛貧血。她不明白原本熟悉的人怎么都變得奇奇怪怪,欲言又止,既憂郁又憤怒。她只是醉了一夜,卻怎么像過了一世那樣。怎么太陽還不下山呢?她感覺自己就要被斜陽的鞭子抽打致死。也許過了五分鐘,或更久,她察覺無人追上來,便從垃圾桶后出來,捶打著酸麻大腿,一瘸一拐地走出巷子。眼前是少人經過的避風塘,海上停泊著早已無人使用的船,而在對面,是一片幽靜草坪,一頭牛安靜地趴在草坪上,靜靜凝視前方。羅伊看著這頭牛,想起第一次來西貢,應該是十一二年前,她還只是一個賣保險的小姐,有個周末,因為要拜訪一個住在西貢的大客戶,來到碼頭。那是一個挑剔的老太太,一會兒讓她陪自己在海邊喝早茶,一會兒又讓她去天后廟上香拜神,之后又讓她去市場買了半頭烤乳豬,才帶她去到自己獨居的在市中心的小公寓里,結果又磨磨蹭蹭,一起看了場粵語長片,才終于答應看看保險合約,但在簽名前,又突然反悔,說要再想想。她記得自己點頭哈腰地從門里走出來,順便將老太太的一大袋垃圾扔掉,然后漫無目的地恍惚散步。那時天氣還不熱,四下沉浸在薰衣草色的暮光里,她順著海濱走,盯著頭頂的大王椰子樹,想著自己如果不看路,到底可以走多遠,直到雙眼發花,低頭時發現一塊棕色起伏的輪廓在不遠處,眼神聚焦才看清那竟是幾頭棕色的牛,好像土堆一樣,趴在草坪上。她非常驚訝,怎么在香港這樣的地方居然還能看到牛?似乎是她小時候在外婆鄉下過暑假才能看到的生物。她驚喜地湊過去,盯著牛,好奇它們來自哪里,又會去往何方。她就一直站在那里等著,想看看能不能跟蹤?;丶遥撬鼈儏s好像靜止了一樣,就那樣趴著,甩著牛尾,唇齒摩擦著反芻,直到夜色漸沉,她雙腿酸痛,才打道回府。時隔數年,此刻她的目光再次被眼前的牛吸引,一個奇怪的想法萌生,它覺得這頭牛的大眼睛一直也在盯著她,好像一汪看不到底的泳池,裝滿了她的秘密。她悄悄地向牛走過去,與它對視幾秒后,覺得自己想法過于瘋癲,打算轉身離去時,牛卻忽然哞的一聲長嘯,甩出它的尾巴——它不再是牛尾,而是一條粗粗的蛇尾,將羅伊卷了過去,與此同時,它的毛發褪去,生出魚鱗,一雙翅膀從它的肋骨處生長出來,撲閃著起飛,并向著海里沖去。
那種刺激的感覺再次回歸。羅伊感到魚鰓從面頰突兀出來。原來一切都不是酒后的幻覺。她是真的被這只牛一樣的怪魚帶領,從自己泳池的夜晚,游到了山中泳池的中午,又走到了剛才的黃昏。就在她于水中反復翻滾時,她好像聽到了救護車在鳴笛,眾人慟哭,座機電話響個不停,一串刺眼的閃光燈在水中曬得她睜不開眼,下一秒,她停止了旋轉,從水中站起。
水外還是夜晚,腳下踩著的還是自家樓下的那個方形池,但池里壁燈已經熄了,水冰涼的。她望了望,周圍無人,池邊的高架上也沒有坐著猩猩似的救生員。液體粘在身上,竟她讓感到一絲秋意。她雙手抱著自己,從池子里爬出來,不確定現在到底是幾點,但猜測大概已轉鐘,否則泳池的燈光不會關閉。她抬頭望向自家陽臺,那里已是一片黑黢黢的洞,窗上交叉貼著幾條粗膠布,在夜色里好像人臉的疤痕。
誰在我家搞惡作劇?羅伊慌張了,滑溜溜地翻躍泳池的低矮柵欄,經過種滿綠植的小花園,走到自家單位所在的那棟單元樓,對著門禁系統按下密碼,大概按了三次,鎖才開了。她推著玻璃門入內。大堂仍然金碧輝煌,被暖色燈光填滿,但原本應該有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保安坐在接待處,此刻卻變成了一個禿頂老頭,還在打著盹。看來管理費真的白交了……她條件反射地想,這個想法令她莫名憂傷。她穿過接待處,進入無人的電梯間,望著紅色的數字在屏幕上漸次減小,“?!?,門開了。這聲響驚醒了那個老頭,當她進入電梯的時候,她瞥見矮小駝背的他躲在走廊里望著自己,一臉驚恐,當電梯門即將關閉時,她聽到他低聲對向對講機說:“羅小姐又返黎啦,我需要backup……”羅伊很生氣,但電梯已經在上行。四面刺眼的鏡光令她思緒混亂,一些陌生的畫面在腦海里閃過,令她害怕。她好像看到了不斷下降的資產數據圖,被扔到碎紙機的合約,一條條長串的追債信息——她不清楚這些畫面是怎么來的,卻又真實得好像真的發生過一樣。她不斷搓揉太陽穴,恨不得要將頭撞墻,但這些畫面就是不停止。三樓到了。她逃命似的從電梯里跑出來,向著最盡頭的那扇門跑去。她害怕那里發生任何崩塌,不過還好,門還是那扇棕色的、有著凹凸金色波紋的、三米高的實木門。很好。只要回家了,一切都好了。她攥起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插向鎖眼,卻怎么也戳不進去。
但她還是反復地戳,使勁地戳,仿佛錯的是門,而不是自己。
不知戳了多久,她感到手也酸了。停歇的瞬間,一些窸窣人聲從門里傳出來,仿佛有人在焦急地踱步,并竊竊私語。
她按門鈴,沒人回應。她拍門,越來越大力氣,并不斷地對著門里大喊:“有人嗎——開門啊——是你嗎,張鶴,你在里面嗎?別玩啦,放我進去,我要回家——”
然而,她的叫喊卻令窸窣聲戛然而止。她逐漸放下手掌,感覺全世界都靜悄悄的。這時,叮叮聲從走廊那頭傳來,她聽到急促的腳步聲,這樣的場景更加清晰地喚起她其他回憶,例如眾籌晚會、律師信、來自家鄉的死訊、線上葬禮、醫院、錫紙包裹的身體、堆成山的尸體、逃亡的供應商、打不通的電話、追債信、警車、黑暗的房間……三年化成飛速旋轉的火焰,燃燒著她的淚眼。她想起來了,門里其實什么也沒有,那些她精心挑選的真皮沙發、歐式桌椅、畫、衣帽柜……通通被搬走了。腳步越來越近了,似乎就站在她身后了。但她忽然不再緊張了,因為她知道,很快,自己也要再次被抓走了。
程皎旸,作家,現居香港。主要著作有《危險動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