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九聽到收木材的全良說要回去取鋸子時,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跳上了全良的自行車后座。
“你跟過來作甚?”
“看看。”
“小孩兒看這個,夜里該做噩夢了。你不怕?”
小九沒說怕,也沒說不怕,只低頭沉默著。
全良從木材棚里拿出的是一臺油鋸,足有十五斤。小九隨后抱著油鋸上了全良的自行車后座。
全良左腳離開地面,身子扭了兩扭,車子便輕快地駛出村南邊的木材收購站,沿著一條細土路往北朝村街上走。路旁有幾朵散開的牽牛花孤單地開著,有雞在草叢里覓食。小九把注意力轉移到四周,遠處的玉米地呈墨綠色,玉米稈有一米高了。西邊是燦爛的夕陽,猛然望去有些刺眼,隨后眼黑了一下。等眼睛適應過來,他們已經過了水塘西邊安置先人的柳樹林。水塘邊的草地上有羊群傳出咩咩的叫聲,小九看到放羊的老德肩膀上扛著一把鐵鍬,另一只手拿著鞭子。
“老彎還沒安排好呢?”老德扯著嗓子問全良。
“沒。不好辦呀!”全良應一聲,加快了車速,朝村街駛去。
“來了來了!”有人看到全良騎著自行車進了院子,朝屋里面招呼道。
“小九你跟著干甚哩?”獸醫守明從堂屋走出來,將一只空了的白酒瓶子丟在門前一棵槐樹下,接過小九抱著的油鋸問。守明嘴里叼著根煙,穿著一件有些污漬的白色塑料褂子。小九記得以前守明給母牛配種時就穿著這身行頭,手上還戴著很長的乳黃色橡膠手套,把胳膊伸到母牛的屁股后面。他們幾個放了學圍著看,一邊看一邊嬉笑著。其實他們并不知道給母牛配種是怎么回事,只是覺得好玩,不過常常被守明趕走。
守明右手接過油鋸,左胳膊把小九攔住了。
“滾蛋!”守明說著撥了小九肩膀一下,把他撥出去好遠,然后拎著油鋸進了堂屋。
堂屋門口彌漫著濃郁的酒味,這里原本圍了許多人,此時人稀稀拉拉的,大部分是老彎本家的男丁,他們在門口抽著煙,等著看能干些什么活兒。那些原本看熱鬧的女人大都回家做晚飯去了。
全良把自行車停到院子墻根處,也跟著進了堂屋,不一會兒便從屋里傳來油鋸嗡嗡的響聲,但不像以往鋸木頭時那樣刺耳,有點沉悶,顯得柔和。有一條黃狗在小九腿邊蹭了蹭,他沒在意。不過他看到老彎的兩個孫子優民和秀民一前一后從屋子里走了出來,每人都黑著臉,隨后蹲在堂屋西邊的墻根處。院子里原本的嘈雜聲都停了,人們沉默著,只聽到堂屋里全良那把油鋸在嗡嗡叫嚷。
小九想走到秀民旁邊,像秀民一樣蹲到墻根處。秀民是老彎的第二個孫子,還沒結婚,他們的父親早些年死了,母親也改了嫁,只留下他和優民。他們都是孤兒,但因為有老彎,他們也都順利長大了。秀民在村南的水塘邊種西瓜,平日里都在瓜棚中睡覺,偶爾會教小九他們幾個游泳,給他們一些裂開的瓜吃。但小九靠近墻根時秀民瞪了他一眼。
“滾!”秀民咬著煙屁股罵道。
“是我先看到的。”小九試圖辯駁。
“滾!”秀民的罵聲很生硬,沒有回旋的余地。
小九只好起身朝院子外走。那條走在前面的黃狗回了下頭,速度有些慢,擋住了小九的步子,他抬腳朝黃狗肚子踢了下,那黃狗嗷了一聲,躲到了一邊,隨后走遠了。
二
清晨,小九是被一陣熟悉的嗡嗡聲驚醒的。他從床上跳下來,光著膀子從堂屋走出去。外面的天光已經大亮,小九瞇縫著眼循著聲音朝西南方向的上空瞅了瞅,看到隔壁劉寶的父親劉守志騎在一棵槐樹上,正用油鋸鋸樹杈。小九覺得這把鋸應該是全良的,他沒聽說劉寶家買過這玩意兒。村子里就是這樣,誰家買了個好用的工具,大家就會輪番借著用,直到用壞為止。
小九從自家院子里走出來,走進劉寶家的院子,在門樓下看到劉寶正蹲在地上,歪著脖子朝槐樹上瞅著,劉寶旁邊還立著劉婷。劉婷看小九光著膀子,一扭身從門樓下走開了。
“鋸它做甚?”小九問。
“上面的鳥老往院子里拉屎!”劉寶說著回頭看了小九一眼,繼續盯著槐樹。幾根被鋸下的樹枝在院子里堆積著,能聽到有幼鳥在枝丫間唧唧鳴叫。
“是杜鵑嗎?”
“是。”
小九要走過去,被劉寶攔住了:“危險,一會兒樹枝落下砸住你。”
小九停住腳步,看了看自己身上僅穿著內褲,又快步走回家。
小九的奶奶在院子的一角洗臉,看小九光著膀子從外面進來,嚷道:“那么大個人不知道害臊,光著屁股亂跑什么!”
“知道了。”小九摔了下用白色塑料珠子串起的門簾,一會兒又走了出來。
走出來的小九穿了一件大褲頭,一件汗衫,在奶奶洗過臉的水盆中撩了撩,草草擦了下,再次走出門。到劉寶家院子時,小九看到劉寶手里捧著兩只杜鵑的幼鳥,默不作聲。
“死了?”
“死了。”
兩只幼鳥的毛還沒有長滿,能看到裸露的粉色骨架,也許再過幾天它們就能長出漂亮的羽毛。
“哥,吃飯了。”劉婷在堂屋掀了一角門簾喊。
小九想看一眼劉婷,但劉婷隨即就把腦袋縮回了屋子。在小九把目光撤回時,看到劉寶隨手將兩只幼鳥扔到了墻外,轉身回屋吃飯去了。小九繞過劉寶家的院墻,想要找到那兩只被扔掉的杜鵑幼鳥,但這里是一處用來排澇的干坑,坑里長滿了半米深的蒿草,小九找了半天沒能找到,隨后他聽到奶奶在家門口喊他吃飯,便放棄了。
進屋吃飯時,小九沒看到父親老八。
“我爸呢?”
“你爸在菜棚里,一早上就讓人叫走了。你先吃,不用管他。”
小九奶奶盛了碗飯丟在餐桌上,聽到院門口有人說話,一掀簾子走了出去。
“老彎這回沒少受罪呀!”是小九奶奶的聲音,她在和人搭訕。
“是哩。不過也沒辦法。送老衣穿不上,幾個人幫著拉,一松手就縮回去了,還在床上跳哩。”
“咦!那可怪嚇人。”
“可不是!膽小的可是不敢。也虧全良和守明膽大。”
他們在院子里的說話聲小了些,嗡嗡的聽不真切。小九想知道個究竟,掀門簾子時,那人已經走了。
“誰呀?”
“你信義叔,過來借鼓風機的。”
小九奶奶轉過身看了小九一眼,看到小九的臉陰郁著,莫名說道:“你說人這一輩子,說走就走了!”說完又嘆了口氣,兩眼恍惚,有些走神。
小九不知道她說的是誰,誰的一輩子,一輩子又怎么了?他斜眼看了下奶奶,把飯碗推到一邊,抹了下嘴巴準備起身,被奶奶叫住了。
“我看你頭發長了,找你二舅把頭理下吧。再過些天該開學了。”小九奶奶說著伸手摸了摸小九的腦袋。但小九歪了下脖子,擺脫了奶奶那只手,起身離開了飯桌。
“跟你說話呢,聽到沒有?”
“知道了!”小九摔了下門簾出去了。
“你哪里去?別忘了。”
“我到菜棚去,找我爸騎車子。”
“路上小心些!去的時候讓你爸多摘些菜帶過去。別學上次空著手,讓你二妗咕嘟嘴。”
“知道。”
小九出了院子,沒有直接到自家菜棚,而是拐了個彎,來到劉寶家西邊的那處排澇坑。
氣溫上升得很快,太陽一高,天氣驟然變熱,樹上傳來一陣陣蟬鳴,草叢里有蹦蹦跳跳的飛蟲和螞蚱。小九在蒿草里找了幾處,并沒找到那兩只杜鵑的幼鳥。
“小九,你找什么呀?”
小九聽到有人問,突然轉身,看到劉婷站在坑邊一處土堆上。劉婷剪著齊耳的短發,額前是有些內卷的劉海兒,身上穿著一件乳白色長裙,風吹過時輕輕拂動著她的裙擺,從草叢里看輕飄飄的,像要飛升的樣子。
“啥都沒找。”
小九從蒿草叢里走出來,走到劉婷身邊,聞到劉婷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你哥呢?”
“他到水塘里摘蓮子去了。”
他們一同從排澇坑走到劉婷家院門前,然后停下。
“你怎么不去?”
“我媽不讓我離家太遠。”
小九看劉婷一邊說一邊晃動著身體,似乎有點站立不穩。他扭頭朝劉婷家院子里瞅了瞅,看到劉婷家院子里收拾得很整潔,剛剛鋸下的那堆樹枝已經不見了,堂屋的走廊下種著各樣盛開的說不上名字的花。院子的西北角有一處葡萄架,劉婷的媽媽此時正背對著他們,躺在葡萄架下面的躺椅上看書。她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在晨光里顯得明晃晃的,看上去有些不真實。
“你媽整天都看的是什么書?”
“不知道,很厚的。”劉婷拿手比畫著。
“看書有什么用嗎?”
“不知道。”
他們對話的時候,劉婷媽媽好像聽到了,從躺椅上起身,扭頭望著他們。小九看到劉婷媽媽眼睛里明晃晃的,好像是在流淚。他一扭身匆匆走開了。
三
小九從二舅的理發店回來時路過水塘,看到劉寶他們在水塘邊的一個土洼里烤什么東西,土洼處冒著縷縷青煙。
“小九,你去干甚呢?”有人向小九打招呼。
“理頭。”小九停下車應道。
“小九剃了個光馬蛋!哈哈,一根毛也沒了。以后考試準得零蛋。”
“光馬蛋涼快,你不懂。小九,吃嗎?”有人舉著一根棍子,棍子上叉著黑乎乎的什么東西,小九能聞到皮肉燒焦的煳味。這味道讓他的胃莫名蠕動起來。
有人從附近的樹林中撿來干柴,還有人從家里用紙包了些鹽巴,然后聚在土洼里烤東西。小九看到劉寶手里拿了一把彈簧刀,左腳踩著一只綠斑青蛙,一邊用刀切著一邊褪皮,很輕易就把青蛙的一張綠皮剝掉了,露出白晃晃的肉來,青蛙的身體蠕動著,還沒有死。劉寶將青蛙的兩條腿切掉,然后把青蛙的身體扔進了水塘中。
“吃嗎?”有人將烤得黑乎乎的青蛙腿伸到小九面前。
“滾蛋!”小九情緒莫名暴躁起來,拿手擋了下,那條青蛙腿隨即彈出去,掉在了地上。
“你不吃就不吃,為啥扔地上?”劉寶站起來推了小九一把,把小九推了個趔趄。
“惡心。”
“惡心?”
劉寶從地上撿起那只烤好的青蛙腿,用鼻子努力嗅了嗅,道:“真香。吃一口!”說著把青蛙腿塞進了小九的嘴里。
小九把那只青蛙腿吐了出來,朝劉寶推了一把。
劉寶光著膀子,只穿了條三角褲頭,看小九推自己便跳起來,往后側身,讓小九撲了空,隨后側身朝小九的胯部蹬了一腳,把小九蹬到了水塘邊。劉寶看小九倒地,撲上去連抱帶滾將小九搡到了水塘中,抓住小九的腦袋往水下摁。
兩個人在荷葉叢里相互淹水,不過小九像條魚,進入水中能量就大了許多,一個翻身將劉寶蹬出去很遠,然后扎了個猛子,消失在荷葉叢中。
劉寶在荷葉叢里找尋了一會兒,看到小九在水塘的另一邊露出腦袋,然后是上身,隨后他看到小九爬上了岸,躺在了水塘邊的草叢上。劉寶快速游了過去。
“小九,你怎么不玩了?”
“沒意思。”
小九躺在草叢上望著天上的太陽。太陽明晃晃的,讓人睜不開眼,但他通過意志盯著太陽一眨不眨。等他看完,再看周圍的事物時,他暫時失明了,看什么東西都白茫茫一片,世界瞬間成了一片白光,這白光讓人覺得潔凈、熱烈。
“小九,昨天你是不是和全良一起進了老彎的屋里?”劉寶泡在水塘里問道。
“沒!”
“你為什么沒進去?”
“他們不讓。”
“胡說。你是拉稀了吧?他們說你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我想進去的,他們不讓。”
“如果我在的話,肯定能擠進去。”
“劉寶,烤好了,快過來吃!”有人喊劉寶,要他過去。
“我們幾個準備今晚過去看看,你去嗎?”劉寶一邊爬上岸一邊問。
“去看什么?”
“看看老彎呀!他們說全良把老彎鋸了,又讓守明用針縫了起來。真有意思,你不想看看嗎?”劉寶接過一只青蛙腿,一邊吃一邊笑著。青蛙烤焦的煳味讓小九莫名想起那張燒煳的臉,胃部隨之一陣攪動,身上發冷。剛剛的失明還沒有恢復,小九便踉蹌著起了身,摸索著走到路邊,騎著父親那輛自行車扭著S彎朝村街走去。
“嗨,到底去不去?”劉寶朝小九喊了一嗓子。
小九沒應。
“拉稀了!不用管他,咱們自己去。膽小鬼!”
四
老彎死了,照慣例出殯前的頭天晚上要放露天電影。
沒看到劉寶,小九于是和劉婷一起搬了凳子往村頭的大槐樹下趕。電影還沒開始,此時喇叭里放著黑頭戲《探陰山》,幕布前已經坐滿了人,有許多孩子在對著燈光下的白色幕布蹦蹦跳跳,做些怪異的動作,一些老人則拿著蒲扇在驅趕蚊子,場地上鬧哄哄的。小九找了個人少的地方讓劉婷坐下。他們挨得很近,小九能聞到劉婷身上飄過來的香味,淡淡的,像是她們家種出來的花的香味。
有人在大槐樹后面吹口哨,隨后幾個和小九年紀相仿的人聚攏過去。
“那是你哥吧?”
“看不清!”
“你幫我看著凳子。”
“你去哪里?”
“我一會兒就回來。”
小九跟著那幾個人走到大槐樹下,看到劉寶拿了一盒阿詩瑪香煙給每人散了一支。阿詩瑪應該是劉寶父親劉守志的,小九以前看劉守志經常拿著這個牌子的香煙給村子里的人敬煙。這牌子的香煙不常見,是劉守志托人從外地買的。劉寶看了眼小九,說:“我以為你拉稀呢!”說完點火,隨后每個人叼著香煙向老彎家的院子走去。
老彎家院前那家小賣部的門面緊閉著,但屋頂已經被掀開了,到處黑乎乎的,有些木頭沒燒透,彌漫著嗆鼻的熰味。兩天前的那個下午,小九拎著瓶子過來打醋,遠遠看到屋頂在冒煙,便沖了進去。如今從這房前走過,小九依然能聞到從那道門縫里飄出來的煳味,他感到脊背發涼,尾骨一陣發緊,不由得走到了人群前面。
老彎家的院門是敞開的,有一盞五百瓦的白熾燈在院子里一棵槐樹上掛著。堂屋的門前放著各樣的紙扎,有金童玉女,有寶馬雕車,還有搖錢樹和聚寶盆,看上去是另一個錦繡繁華的世界。東邊的墻根處有幾個人在嗡嗡地說話,聽不真切,像是老彎家喊來的幫工在吃飯。
“干甚呢你們幾個?”
在他們走到奠桌前的靈棚時,聽到有人吼了一嗓子,把他們幾個人的腳步止住了。他們沒看到具體的人,只看到老彎在花團錦簇的奠桌上瞇眼笑著,把他們鎮住了。
他們冷靜片刻,原本木了的身體開始扭動,有人用手里的香煙點起一個爆竹。砰,爆竹在老彎前面的紙扎叢里響起,接著又響了一下,于是有人從靈棚后面走了出來。這人穿著一身雪白的孝衣,在白熾燈下顯得刺眼,是老彎的孫子優民。
“不看電影到這里干甚?看電影去!”優民抬胳膊朝他們揮了揮,試圖像趕麻雀或是飛蟲一樣將他們趕離紙扎堆,驅離院子。但有兩個孩子繼續點起爆竹,分開向院子里跑去,繞著圈一邊跑一邊點炮仗,跑起來的腳步聲啪啪啪在地上發出回響,把優民惹急了。
“雞巴孩兒上臉是吧!”優民從奠桌前的火盆旁拿起一根撥灰用的棍子趕了過去,于是劉寶和小九從優民身后溜進了靈棚。
靈棚后面是一具棺木,黑色的棺木像是剛刷過的,有一股濃稠的油漆味。棺木的前板寫著一個很大的“奠”字,棺蓋與棺身錯開一條長長的縫隙。小九和劉寶靠近棺木時,優民已經趕了過來,攔腰將劉寶掐住。
“你不是要看嗎,啊?進去看吧。”優民說著要將劉寶倒放進去。
劉寶彈動著兩條腿嚷道:“放開我,放開我!”聲音里帶著哭腔。
小九趁勢朝棺木中瞅了一眼,有一股劣質白酒的味道在棺木里彌漫著,棺木的四壁覆著黃色的綢面,下面是銀白色的絲綢被褥,有一塊黃紙遮住了頭部。僅此而已。
但劉寶還在哇哇叫著,聲嘶力竭。
優民一手掐著劉寶,另一只手揪著小九的耳朵,將他們兩個提溜出靈棚。那幾個原本在東墻邊說話的幫工叼著煙走過來,看到他們從靈棚后面走出,有人上前蹬了小九一腳,把他蹬出去很遠。
“小屁孩兒,到這里搗蛋來了。滾!”
有個孩子還在院門前的空地上點著炮仗,看到小九和劉寶連滾帶爬,也一閃跑掉了。
“你們都看到了什么?”幾個外圍的人追著他們兩個問。
但小九和劉寶沉默著,只是一味往大槐樹下的場地上趕。
此時電影已經開始了,從喇叭里傳來一陣陣槍聲。
五
已經是午后了,在守仁家三層小樓的屋頂圍欄上,人們看到有一個人躺在那里,兩條腿耷拉著。是小九。
“小九,你躺這里干甚?”有孩子在下面朝他吆喝。
守仁的兒子在縣城做生意,一家人常年住在城里,三層小樓蓋好之后一直沒住。似乎這座樓更多的是一處象征,而小九此時正躺在這象征的最高處。
“小九要跳樓!趕緊。”有人一溜煙跑了,要去叫人。
這句話似乎提醒了小九,他之前并沒有這樣的想法,他只是想爬到高處看一看,看一看這處村子,從高處、遠處看一看這里的人,沒想別的,但那人喊了一嗓子,似乎把小九喊醒了,清楚了自己之所以爬這么高的目的。
小九從圍欄上放下兩腿,準備縱身一躍時,兩條胳膊被人從后面架住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是全良。
“放開我!”小九試圖讓自己的身體下墜,但被全良拖了上來。
“想死是吧?這跳下去死不了的,頂多摔個殘廢!”全良說著把小九從圍欄上拖下,丟在陽臺的水泥地上。地上很燙,但小九還是倔強地躺了上去。
“我爸呢?他為啥不來!”
“你爸在酒席上端菜呢,忙不過來。讓我過來瞅瞅!”
小九望著天上的太陽,太陽此時正毒,很快把他的眼睛照得白茫茫一片。
“你也不怕燙!”全良說著朝小九的位置靠了靠,抬起一只腳踩在圍欄上,給身體找了個支點,半蹲著,然后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支煙點上,一邊抽煙一邊瞇眼看著樓下。一棵槐樹下面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個是小九奶奶,她朝全良揮了揮手,沒敢說話。全良把目光從樓下轉向遠處,能看到村頭那棵大槐樹下搭著一片涼棚。涼棚下的人正在吃宴席,從那里傳來稀稀落落的人聲,還有玻璃瓶碰撞的聲音,像暗夜里的鬼火若隱若現。
“下去吧,別瞎折騰!”全良吸了口煙,像是和小九商量,聲音很輕,悶悶的。太陽直射的光線照著小九的皮膚,使得他的皮膚愈加黝黑,有點泛紫,看上去像是覆了一層細細的沙粒。
“死到底是什么?”小九沉默片刻,問全良。這個問題原本是他準備提給父親老八的,但老八沒來,他只好問起了全良。
全良似乎被問住了。他抽了口煙,吐出來,朝遠處看了看。
“死就是沒了,就是過去了,就是時間……”全良的兩手在空中比畫了一下,似乎沒能表達出他想表達的意思,看上去有些不快。
“人死了會怎樣?”小九望著天上的太陽,置身在白茫茫的虛空里,這虛空熱烈、廣大,能給人一種暈眩感,渾身輕飄飄的。
“死了就死了,能咋樣?老彎你不都看到了?死了就埋了。埋到地里讓蟲吃蛆咬,剩下點骨頭,慢慢漚糟。”全良說著吐了口煙,莫名嘆起氣來,不像他平常強悍的樣子。
“老彎是自殺嗎?”
“誰告訴你的?”
“他們都這么說。說他得了病,疼得難受,不想給優民和秀民添麻煩。”
“胡說八道!小孩子不要聽那些嚼舌頭的瞎說。”
“他們為什么要自殺呢?”小九莫名抽噎了下,聲音顫顫的,像是在問全良,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全良朝小九看了一眼,看到小九臉上發白,像新開的刀刃,經太陽的照射顯得異常明亮。對于小九的問題全良沒應聲,他把頭默默低下了,靜靜地抽煙。
“是他們不要我們了嗎?還是我們不要他們了?”小九繼續問道。
全良沉默了許久,看小九想哭的樣子,略帶深情道:“小九,別想那么多。你還小,有些事你還不懂。等你大了,好多事情就明白了。”全良說著抬眼望著大槐樹下那一眾村人,看著他們在涼棚下吃東西、喝酒、猜拳行令。
那里是一片打麥場,麥收時村人們在上面打麥子、囤麥子。秋收時村人們在上面曬玉米或是豆子。有紅白喜事要辦,村人們在上面擺上桌子吃飯、喝酒,放露天電影。而大部分時間,尤其是夜晚,他們會聚在那里說話聊天。那地方保留著他們太多的東西,但那地方其實也沒什么,人群散去,空蕩蕩的。盡管這些過往都是真實的,但都陷在了虛無里,無法挖掘,難以再現。那里看上去豐富又虛空,時間把一切都吞噬了。
“下去吧。你奶奶在下面等得心焦,再不下去該哭了。”全良把那條踩在圍欄上的腿抬下來,伸手拉了小九一把。
“我現在啥都看不到!”
“你咋了?”
“我看太陽時間太長了。”
“把眼閉上。過一會兒就好了。”
小九把眼睛閉上,再次看到了那一片白光。那白光明晃晃的,充滿了潔凈與熱烈,他很想讓自己長時間待在里面。等他睜開眼,一切又回到了現實的樣子,他起身,趔趄了下,差一點栽倒在地。
六
天熱,村子里的豬狗都躲在陰涼處避暑,人也都在自家的屋子里坐或躺著。村街上靜悄悄的,沒什么動靜,只有村南邊的水塘里充滿嬉鬧聲。水塘里的蓮花已經謝了,蓮蓬在漸漸長大,有人在蓮花叢里采蓮子,還有人在水中一邊嬉戲一邊啃著西瓜。
小九光著膀子坐在水塘邊西瓜地的田埂上,木訥地盯著附近的柳樹林。柳林中有座新墳,是老彎的。墳頭上放著紙扎,有歪斜的紙馬和舉起胳膊的馬童,還有幾株搖錢樹。墳上的土有些泛白,在樹林的斑駁光點里看上去影影綽綽。而在柳樹林的旁邊,不遠處是一座磚圍起的孤墳。那墳前沒有墓碑,無名無姓,但小九知道那墳里躺著一個年輕女人。
那女人是自殺的,不能入土,更進不了祖墳。小九沒見過她,不知道她長什么樣子,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時他才兩歲。他曾無數次想象她的樣子,但都陷到了虛空里。他也曾無數次像今天這樣觀望,無數次從家中走出,每次都想鼓足勇氣,下定決心,毫不遲疑地徑直走向那座孤墳,卻都在半道停下了。他的勇氣不足以讓他走到那里,他的決心也不足以讓他面對那座孤墳,不足以讓他面對那墳里躺著的女人。
“他們為什么要自殺?是人們不要他們了?還是他們不要這個世界了?”不遠處的木材收購站傳來嗞啦啦的鋸木聲,是全良的電鋸在轉動,還有焦躁不安的蟬聲,但這些浮躁都沒能撼動小九的內心,他是波瀾不驚的,在這樣焦熱的田埂上他看上去相當沉靜,沉靜地望著那座孤墳。那座孤墳看上去渺小且虛無,他的內心升騰起一陣喧囂,牙齒咯咯咯響起來,手心冒出虛汗,有一股來自心里的怯弱在和他身體里升騰的意志搏斗,讓他的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他希望太陽的熱量能夠多一些,陽光再毒一些,這樣就可以激發他的意志,讓他能夠更堅強些。
“小九,摘一個西瓜過來。”
小九聽到劉寶在水塘里喊他。他有些機械地起身,朝西瓜地的深處走去。他邁過一顆又一顆西瓜,卻始終沒有停下來。也許是運動的緣故,身體的意志正在戰勝心里的怯弱,他看到自己的腳步機械地朝著柳樹林旁邊那座孤墳邁去,身體像安了一架開足馬力的機器,要他以最快的速度走到墳前,要他以最大的勇氣和決心去面對那座孤墳,面對那墳里躺著的女人。他大踏步地走著,用盡渾身力氣,只是為了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然而在他竭盡全力向那座孤墳走近時,他聽到附近有窸窣的響動,有幾個人在結隊向柳林中的墳塋走去,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那隊人里領頭的是老彎的孫子優民和秀民,他們兩人抬著一只水桶,從水桶的邊沿能看到里面跳躍的水花。在他們身后是優民的老婆,她一只手拎著黑色塑料袋,另一只手拿著根鵝蛋粗的柳枝,后面慢悠悠跟著的是優民的兒子小安。他們應該是來給老彎的墳包栽柳樹的。這里每座墳都會被墳主人的后人栽上一棵柳樹,當墳頭塌陷,柳樹就會長大,像是從墳地里長出的靈魂,遙望著對面的村街。如今的墳塋已經長出了一片茂盛的柳林,但那座磚砌的孤墳沒有柳樹,看上去是孤絕的,不想與這墳塋連成一片,更不想遙望它對面的世界。
這一刻小九怔住了,剛剛身體里的那股勇氣和意志潰敗了,他抬眼望著天上的太陽,眼前隨即黑了下去,腳下的土地晃動起來。黑暗中他看到自己推開小賣部的那扇門,一股皮肉燒焦的煳味撲鼻而來,老彎側身倒在那只用來做飯的火爐旁,他的身體有一半是黑的,半邊臉也焦黑著。小九在驚恐中轉身,拔腿朝村街跑去。他聽到耳邊響起了呼呼的風聲,腳下的西瓜在向后滾動。
“他們為什么要自殺?他們……”小九身體里那股意志莫名收縮了,縮到了身體內部,縮到了內心深處。
“她不愛我,她討厭我,即使死她也不想要我……”小九聽到自己的內心莫名吶喊起來,淚水隨之涌到了眼眶中。也許,只有死,才能真正地走近她,靠近她,才能躺到她身邊。
“小九……”有一個聲音在小九耳邊響起。這聲音模糊而深邃,炙熱又冰涼,似乎是從那孤墳深處傳來的。一股皮肉焦煳的味道再次涌入他的鼻腔,讓他喘不過氣來。
小九快速跳出瓜地,繞過水塘的草叢,在奔跑中他看到明晃晃的水塘上立著一朵潔白的蓮花,蓮花上似乎站著一個女人,那女人剪著齊耳的短發,留著卷曲的劉海兒,穿一件潔白的連衣裙,裙擺隨著風在輕輕擺動。她的身上散著一股暖洋洋的燦爛的光,還有一陣淡淡的香氣慢慢襲來。小九一躍扎進了水塘中,像魚一樣朝著那朵白色蓮花游去。
侯景坤,作家,現居鄭州。已發表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