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名詞性獨語句在語言表達中使用廣泛,然而關于其允準條件的研究卻尚未取得突破性進展。情境植入理論為解決該問題提供了新的視角。基于情境植入理論,本研究提出漢語名詞性獨語句“準情境植入成分”的概念,并在此基礎上對名詞不同次類準入獨語句的條件限制及其認知理據進行分析。研究發現:單音節專有名詞準入獨語句需植入稱謂等準情境成分;個體名詞準入獨語句受識解方式影響;物質名詞、抽象名詞與集合名詞準入獨語句的共性為有界化或植入準情境成分使其偏正化。本研究的結果有助于解決名詞性獨語句的允準條件問題,也為探究其他詞性獨語句的允準條件提供了借鑒。
關鍵詞:名詞性獨語句;準情境植入成分;情境植入;允準條件
[中圖分類號]H043/H146 DOI:10.12002/j.bisu.5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539(2024)05-0115-16
引言
獨語句屬于“非主謂句”,是“由一個詞或一個名詞性偏正詞組構成的句子”(李行健,2004:327),如“中國夢。”“最美逆行者!”“中國方案!”等。自劉復(1920)對獨字成句現象進行初步歸類以來,獨語句研究一直受到漢學界關注,在術語界定(如:張志公,1953;史錫堯,1986;陳昌來,1989;王文斌,2018)、分類(如:郭中平,1957;史錫堯,1986;王玨,2001;何偉、張晶,2024)和語用修辭(如:姜志英,1986;吳家珍,1988;韋世林,2001;邵敬敏、羅曉英,2016)等方面積累了豐碩的成果,這為本研究的深入開展提供了借鑒。然而,關于獨語句允準條件的研究至今尚未取得突破性進展,雖然杜道流(2003)對獨詞感嘆句的選擇和限制條件進行過考察,張斌(2010:357)也強調“并非所有詞組都能獨立成句”,邢福義(2016:146)更是進一步指出,“名詞有時可以直接成為小句構件,形成一個名詞單詞句”,但是到底哪些名詞可直接成為小句構件準入獨語句以表達完整句意,哪些不可以,其背后潛隱的理據是什么?這些問題尚待進一步研究。
在信息時代,獨語句以其經濟、高效、生動和自然等特點,在日常交際、應急語言、外交話語、跨文化交際和新媒體等領域日益受到青睞,在漢語國際教育教學中的使用也十分廣泛。對獨語句允準條件進行研究,不僅有助于從學理上厘清允準條件,還有助于消除漢語學習者因不了解這些允準條件而引起的誤用現象。
情境植入(grounding)是認知語法奠基人Langacker(1987/1991/2002/2004/
2008/2016/2017)從交互功能出發,逐漸發展并完善的一套較為系統的認知語法理論。Langacker(2009:149-150)關于“情境植入在不同語言中有不同表現形式”的主張,為該理論的跨語言研究留下了發展空間。Martínez amp; Wilcox(2019)、De Mulder amp; Vetters(2002)、Mortelmans(2002)和Nuyts(2002)對不同語種情境植入成分的研究進一步證實了該理論具有較強的解釋力和理論張力。國內已有學者將情境植入用于漢語現象和話語建構研究(如:盧鑫瑩,2012;完權,2012;楊麗梅,2014;牛保義,2017;劉正光、徐皓琪,2019;王義娜、李銀美,2019;顏冰、張輝,2023),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該理論的解釋力,也為漢語獨語句研究提供了借鑒。一般而言,單獨的詞或短語不能表達完整的句意,那么獨語句的語義概念化是如何實現的呢?情境植入理論為解釋這一現象提供了新的視角。心智世界與語言表達式之間的關聯可以通過植入情境成分建立,從而實現表類概念的獨詞或偏正短語向限定小句的轉化。然而,是不是所有表類概念的獨詞植入情境成分后都可以獨立表達完整句意呢?如果不是,哪些詞可以,哪些詞不可以?其允準條件有何規律?這些都將是本研究聚焦討論的問題。
考慮到名詞性獨語句的典型性與普遍性,以及在檢索到的原型式獨語句中大部分語料均為名詞性獨語句,再兼篇幅所限,本研究將借助情境植入理論,聚焦名詞性獨語句的允準條件及其理據分析。至于其他詞性獨語句的允準條件研究,筆者將另撰文討論。
一、情境植入理論
Langacker(1991:549)將情境植入界定為“對名詞性成分或限定小句的形成起決定性作用的一種語義功能”。牛保義(2015:16)指出,“一個名詞短語或限定性小句的語義概念化正是通過植入一定的情境成分,從名詞或動詞表達的類概念中挑選出一個具體的實例”實現的。由此可推知,情境植入是所有名詞短語或限定小句語義形成的前提和基礎。換言之,表類概念的名詞只有經過具體化才能組合成名詞短語或獨立小句。那么,這一過程是如何實現的呢?
Langacker(1991/2004)指出,通過冠詞、指示代詞、時態、情態和某些量詞(如all、some、most、no、every、each、any)可建立起舞臺上(onstage)的言語事件與情境之間的聯系,認知語法將這些聯系手段稱作情境植入成分(grounding elements)。一個簡單名詞的語義功能是指明一種類型(type),而一個名詞短語則只標識該類型的一個被情境化的實例(grounded instance)(Langacker,1991),作為名詞短語情境植入成分的冠詞、指示代詞等則起到將表類概念的名詞與其例式化概念進行關聯的作用。在語義上,這些情境植入成分可將簡單名詞表達的類概念錨定在短語表達的情境中,從而將舞臺上的言語事件與情境聯系起來,借此將其轉化為實例概念。除顯性成分(overt elements)外,Langacker也并未排除隱性成分(covert elements),他用“零成分”(zero,標記為?)表示物質名詞(如“啤酒”)等在入句時植入的隱性情境成分。
盡管情境植入是一種普遍功能,但它在不同語言中會有不同的表現形式;每種語言都擁有獨特的情境植入系統,必須用其自身的術語進行描述(Langacker,2008)。在談到情境植入研究時,Langacker(2009:149-150)指出:“我對情境植入的研究主要是基于英語。僅就英語的情境植入研究而言,我關注的也只是核心的情境系統,并非窮盡性的。”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的情境植入成分、植入方式、植入特征和一定的規約手段,用于表明所側顯的事體或過程在場景中的認識地位。該觀點為我們探究漢語獨語句的情境植入成分和植入特點提供了理據和發展空間。需要指出的是,雖然不同語言的情境植入方式和植入成分有所不同,但可以確定的是,通過情境植入,在每種語言中都可建立心智世界與語言表達式之間的關聯,以實現表類概念的名詞性成分向限定小句的轉化。
二、漢語名詞性獨語句的情境植入成分
1.名詞及名詞性獨語句的分類
要討論漢語名詞性獨語句的允準條件,首先需要厘清名詞及名詞性獨語句的主要分類。關于名詞的分類,學界尚無共識,較有影響的有馬建忠(2010)關于公名、本名、通名和群名(相當于通行說法的普通名詞、專有名詞、抽象名詞和集合名詞)的分類和黎錦熙(2007)關于特有名詞(即專有名詞)、普通名詞(含個體名詞、物質名詞和集合名詞)和抽象名詞的歸類。因抽象名詞和集合名詞都屬于普通名詞的小類,馬先生將其與普通名詞置于同一層次范疇下的主張顯然有不妥之處。相較而言,黎先生的分類更符合名詞的次類范疇,其理據是抽象名詞既無形可定又無數可數,而個體名詞、物質名詞和集合名詞要么有數可數,要么有形可定,故將個體名詞、物質名詞和集合名詞均置于普通名詞的次范疇更為恰切。另外,朱德熙(1982)結合名詞與量詞的選擇關系,將名詞分為可數名詞、不可數名詞、集合名詞、抽象名詞和專有名詞。不過,鑒于漢語名詞在形態上基本上無數量變化(只有少數“名詞+們”等復數現象),可數與不可數的分類適用性相對有限。
袁毓林(1995:154-155)曾借助原型范疇理論考察漢語詞類問題,指出“詞類不是非此即彼的類,而是個基于原型特征的語法范疇”。筆者認同袁先生的觀點,認為名詞的各類之間也非涇渭分明,每一類均既有其原型性代表,亦有其邊緣性成員;對其再分類的目的不是為了否定前賢的研究,而是為了將具有較多共同點的名詞歸在一起,以便深入挖掘其入句的允準條件及理據。參考以上關于名詞分類的成果及觀點,我們將名詞性獨語句劃分為專有名詞獨語句、個體名詞獨語句、物質名詞獨語句、抽象名詞獨語句和集合名詞獨語句。
2.名詞獨立入句的情境植入成分
Langacker(2004)指出,單個名詞標識一個事體類型,一個名詞短語指稱這種事體類型中被植入情境的一個例示(instantiation)。換言之,只有植入情境的名詞性短語才能指稱特定的對象。名詞短語與單個名詞的區別性特征不在于其結構型式,而在于其類型述義(type specification)、例示和情境植入的語義功能。但現在的問題是,從表類概念的單個名詞(如“蛇”)到名詞性獨語句(如“蛇!”),并未有任何顯性的情境成分植入,其表類概念的名詞性成分“蛇”是如何轉化為限定小句的呢?Langacker(1991:244)指出:“每個限定小句都是情境化的。”那么,以名詞植入標識語氣的標點符號編碼而構成的漢語名詞性獨語句,其情境化是如何實現的?請看例1。
例1 a.直升機
" "b.直升機!
除標識小句語氣的標點符號“!”外,從名詞“直升機”到名詞性獨語句“直升機!”沒有其他顯性情境成分的植入。關于標點,呂叔湘、朱德熙(1979:235-236)認為,“標點符號是文字里面的有機部分,不是外加上去的;標點符號的作用不僅僅是斷句,因而也就應該充分加以利用”。鑒于標點符號在形式上和邏輯上有成句功能,在語義上可以表達言語事件參與者的“疑問、感嘆、陳述或祈使”等語氣和態度,我們嘗試提出如下假設:標識小句語氣的標點符號本身就是促使名詞轉化為名詞性獨語句的觸發器(trigger)。如果沒有植入標示語氣的標點符號,任何名詞性成分都難以在形式上和語義上獨立成句,因此標點符號這個觸發器屬于名詞性成分獨立成句的強制性要求。
試想,假如標點符號不是名詞性成分準入獨語句的顯性促動者,與入句前的光桿名詞“直升機”相比,名詞性獨語句“直升機!”既沒有標識形態變化的動詞,也沒有冠詞和量詞等其他顯性情境成分的植入,那么,作為名詞性獨語小句的時間性和過程性就根本無從談起。正是標點符號這個觸發器引起了名詞“直升機”到小句“直升機!”指示對象認識地位的變化,名詞性獨語句“直升機!”凸顯例示的唯一性才可以通過言語雙方的互動及其共享百科來實現協同心理指稱。假如沒有“!”這個情境植入成分,表類概念的名詞“直升機”就無法實現向限定小句“直升機!”的轉化,言者和聽者之間的協同心理指稱自然也難以實現。
另外,漢語中標識語氣的標點符號完全契合Langacker(2017:18)從狹義概念出發對情境植入特征的描述,即①有限性:漢語中有成句功能的標點符號在數量上是有限的;②強語法性:標點符號本身就屬于漢語語法范疇;③語義內容的圖示性:標點符號并未給出事件的具體信息,只提供了相當圖示性的語氣信息;④次要性:標點符號植入的目的是為了凸顯被植入情境的事體或事件,而非凸顯其本身;⑤系統性:漢語標點符號本身便是一個由句號、問號、嘆號和部分逗號或分號等組成的系統;⑥強制性:無標點符號無以成句;⑦內在性:標識一定語氣的標點符號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而是獨語句的內在組成部分;⑧指稱認識地位的明確性:標點符號的植入有助于獨語句指示對象認識地位的確立。
由此可推知:標識語氣的標點符號本身就是促使名詞轉化為名詞性獨語句的觸發器,即漢語的情境植入成分;單個名詞準入獨語句不是沒有植入時間性和指稱事體類型中標識特定例示的情境成分,而是在標點符號這個觸發器影響下植入了隱性的時間和指示成分(亦可稱為植入了“零標記成分”)。這與歐亞美、劉正光(2021:21)關于漢語句子時間意義的表達并非一定要由動詞來實現的觀點是一致的。
那么,是不是所有名詞植入標識語氣的標點符號這個觸發器都可以構成獨語句、實現言語雙方的協同心理指稱呢?當然不是。本研究將物質名詞、抽象名詞和集合名詞后分別植入“。”“?”“!”,在BCC語料庫中并未檢索到相應的獨語句;但若在其前植入修飾語,則可檢索到相應的獨語句(如例2)。
例2 a. 人群
" "b. 好奇的人群!
從例2a與例2b的對比來看,除標識語氣的標點符號這個獨詞成句的觸發器外,中心名詞“人群”前還植入了修飾語,該植入成分以某種方式影響指示對象認識地位的確立,從邏輯上說,應該被視為情境植入成分。然而,對照Langacker(2017:18)關于情境植入成分8個特征的描述,這里的修飾語雖然符合“次要性”“強制性”“內在性”和“指稱認識地位的明確性”等特征,但基本不符合“有限性”“強語法性”和“系統性”等特征。為了與完全意義上的“情境植入成分”相區別,本研究將這些修飾語視為“準情境植入成分”。該假設符合Langacker(2009:149-150)關于“情境植入在不同語言中有不同表現形式”的主張。
厘清漢語名詞性獨語句的分類、情境植入成分及準情境植入成分,可以為探究漢語中不同類型名詞性獨語句的允準條件及其學理依據奠定基礎。
三、名詞不同次類準入獨語句的限制條件及其理據性
1.專有名詞準入獨語句的限制條件
專有名詞獨立成句是一種普遍現象,如例3—8(除少數標明出處外,文中語料均來自BCC語料庫)。
例3 李夢龍。夢龍?你的名字還蠻奇怪。
例4 怎么啦?祥子!三更半夜的!(老舍《駱駝祥子》)
例5 老張!(王玨,2001:357)
例6 清華大學。
例7 《西游記》。
例8 中央電視臺。
從例3和例4可知,雙音節或多音節的專有名詞只要植入標識語氣的標點符號這個觸發器,一般可以自由準入獨語句;然而,單音節的姓或名通常是黏著的,如例5中的“張”,即使植入標點符號這個觸發器,依然不常用來表達完整句義。從語料觀察來看,這類黏著專有名詞準入獨語句的條件是在其前面或后面植入其他稱謂成分,如老張、張師長、張警官。這在漢語城市名中體現得尤為明顯,比如沙縣(單字一個“沙”,隸屬福建省三明市),又如鹽城、運城等,而像重慶、烏魯木齊等雙音節或多音節城市名后則無需植入“城”字。例6—8分別為學校名、書名、單位名等專有名詞獨立入句組成的名詞性獨語句。
劉叔新(2005:181)指出,專有名詞“不是一般的概括一類事物現象的種類概念,而是反映具體對象的特殊個體概念”。換言之,專有名詞并非類別概念,而是標識某一個體對象的特殊概念,這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專有名詞在一般情況下無需受到數量詞修飾的原因。這與Langacker(1991:54-55)“專有名詞獨立構成一個完整的名詞短語”的觀點是一致的,他指出,“一個像伊拉克這樣的專有名詞構成了類型(國家、民族)、量(單數)與情境植入(有定的)等固有特征”。
綜上,專有名詞準入獨語句受音節數量的限制。具體來說,形式上為雙音節或多音節的專有名詞,因其本身已具備特殊的稱謂功能或個體概念,除植入標識語氣的標點符號外,無需植入其他顯性情境成分,言語雙方之間的協同心理指稱即可得以實現,而形式上為單音節的專有名詞,因其本身的黏著性較強,除標點符號外,還需在其前或后植入稱謂或其他準情境成分方可準入獨語句。
2.個體名詞準入獨語句的限制條件
個體名詞一般指的是可獨立存在的人、動植物或團體名稱等。從語料觀察來看,個體名詞一般都可與標識語氣的標點符號一起表達完整的語義概念,如例9—10。
例9 紅燈!已經過了停車線。糟糕,他的心全不在了。
例10 老林——男。三十多歲。逃兵。
漢語個體名詞類似于認知語法描述的可數名詞,它們往往是離散的、具體的、占三維空間的,相當于Taylor(2001:183-184)認為的典型名詞,具備最多的名詞性特征,屬于原型名詞。例9—10中加粗的部分形式上是光桿個體名詞直接成句,實際上除植入標點符號這個成句觸發器外,同時還植入了與獨語句共現的時間或指示語等其他隱性成分,這些隱性成分的植入有助于將言語雙方的注意力導向具體的指稱對象,即特定的“紅燈”和“逃兵”。
由此觀之,除植入標識語氣的標點符號這個成句觸發器外,典型的個體名詞準入獨語句一般無需植入顯性情境成分。然而,鑒于名詞次類的劃分本身沒有明確界限,且名詞的界性(boundedness)本身與識解方式等因素有關,也不能排除有些個體名詞在一定條件下凸顯物質名詞或抽象名詞意義的情況。Lakoff(1987:428)認為:“離散性事物和連續性物質之間的關系是一種自然的視覺關系。”他以奶牛為例指出,當近觀一群奶牛時,人們看到的是離散個體;當遠觀時,因無法分辨出牛的離散個體,觀察到的就有可能是一團連續性的、黑白相間的物質。Lakoff將這種視覺體驗視為區分離散性事物和連續性物質的認知基礎。概言之,在語言表達中,起決定作用的不是個體名詞本身的離散性或連續性,而是言者的識解方式。
綜上,除植入標點符號這個成句觸發器外,個體名詞準入獨語句一般無需植入其他顯性情境成分,但與概念化者的識解方式密不可分。
3.物質名詞準入獨語句的限制條件
“物質名詞是相對于實體名詞而言的。”(張斌,2010:81)與無形可指、無數可數的抽象名詞相比,物質名詞雖無數可數,也無法切分為個體,但大多為有具體存在的事體,如雪、咖啡等。物質名詞一般不受個體量詞或集合量詞修飾,但可以受度量量詞或容器量詞修飾,如一斤大米。根據原型范疇概念,物質名詞有原型性(如金子、肉、啤酒)、次原型性(如空氣、云彩)和邊緣性(如怒氣、牢騷)之分,其中邊緣性物質名詞幾乎是非物質性的。
為了討論物質名詞準入獨語句的條件,我們首先需要了解物質名詞與個體名詞的區別。張斌(2010:81)指出:“物質名詞是指個體特征不明顯、形態不確定或形態微小難以切分之物。”Langacker(2008:132-134)認為,“可數名詞(相當于漢語的個體名詞)與物質名詞的區別取決于直接轄域內是否存在劃界的情況。可數名詞被識解為在例舉域的直接轄域中是有界的,而物質名詞的側面(profile,即注意的焦點)則被識解為是無界的”。根據這一觀點,可數名詞與物質名詞之間的區別可表示為圖1。
在圖1中,陰影區域代表大片的物質。圖1a是可數名詞的圖示,其中的陰影區域是有界的,其表達式的側面被置于直接轄域內,且屬于最大轄域中與某種目的直接相關的部分,屬于臺上區域(onstage region)。例如,名詞“眼睛”側顯的是直接轄域(臉)中的一個有界區域,該區域可屬于最大轄域“人”,故被視為可數名詞。圖1b是物質名詞的圖示,其凸顯的側面顯然超出了直接轄域的劃界,而只有在直接轄域內,概念化者才有可能實現聚焦觀察。簡言之,概念化者聚焦的實體是否在直接轄域內,決定了一個名詞是被范疇化為個體名詞還是物質名詞。
需要指出的是,并非每個個體名詞的所指都有常規意義上的邊界或形狀,因為許多邊界本身是模糊的,無法客觀識別。換言之,劃界其實是在概念層面上進行的,因為在很多情況下,邊界本質上便是虛擬的(virtual),如圖2所示。
圖2a的上方是開口的,但在計算容積時,依然可視為呈現空間上的閉合效果;同理,圖2b標識的凹痕、圖2c標識的凸痕和圖2d標識的虛擬空間類聚等均是概念化者在心理上為它們賦予的虛擬邊界。
與個體名詞相比,物質名詞的所指一般不具備離散性,也沒有具體邊界特征,可以計量,但一般不可以計數。不過,物質名詞可以通過植入其他情境成分或與其他成分相互作用而產生邊界,量詞常常可以行使這一功能(Langacker,1987:204),如a bag of flour(一袋面粉)。由此可見,物質名詞在植入一定的情境成分后完全可以產生邊界,這就為物質名詞準入獨語句提供了認知理據,如例11—13所示:
例11 幸福還是幸福!如此簡單,一杯咖啡,一盤葡萄,一袋瓜子,一部電視劇!
例12 黯淡的陽光。污濁的空氣。
例13 路燈。拉長的倒影。冰涼的空氣。
例11—13的粗體部分表明,在物質名詞前植入“準情境成分”,將其“有界化”(如例11)或偏正化(如例12—13),便可準入獨語句。
概言之,除標識語氣的標點符號外,物質名詞準入獨語句的條件可概括為有界化或偏正化。
4.抽象名詞準入獨語句的限制條件
黎錦熙(2007:97)將抽象名詞定義為“無形可指、無數可數的事物之名稱”,呂叔湘(2014:22)也將抽象名詞歸類為無形之名詞。這種界定方式雖有一定的主觀性,卻為學界了解抽象名詞的特征提供了參考。
抽象名詞的所指不是可觸可視之人或物,而是人們對客觀世界認識的過程或結果在人腦中的反映,是外界事物通過人類認知投射于語言的結果。從原型范疇看,個體名詞屬于名詞家族較為典型的成員,而抽象名詞則是邊緣成員。那么,單獨的抽象名詞能否獨立入句呢?因BCC語料庫沒有對抽象名詞進行專門編碼,本研究首先把黎錦熙(2007:97-98)列出的“道德、精神、命運、困難、苦、絢爛、平淡、戰爭、合作、互助、思想、行為、習慣”等13個抽象名詞,以及呂叔湘(2014:22)列出的“念頭、苦頭、戰爭、睡眠、經濟、道德、法律”等7個典型抽象名詞以“。/?/!+抽象名詞+。/?/!”的方式輸入BCC語料庫(重合的只檢索一次),檢索到的有效語料如例14—17所示。
例14 美室再度回轉身來,突然涌出一句硬邦邦的話語。命運。
例15 思想!思想的漩渦愈轉愈大!
例16 思想!根本沒有什么思想,真是異想天開!
例17 聽證會和法庭不同。法律?有。證人?也有。
“命運”與“法律”各檢索到1條獨語句語料;“思想”共檢索到兩條;其他均為0條。顯然,抽象名詞并非完全不可獨立成句,只是出現頻次較低。然而,仔細分析例14—17中的粗體字部分,可以發現“命運”“思想”與“法律”這3個抽象名詞在以上用例中被賦予了“一種命運”“一個想法”或“一條法律規則”等個體名詞的某些特征,同時其抽象名詞的特征得以消減。這意味著這些用例中的抽象名詞已非原型性抽象名詞,而成為了被賦予個體名詞特征的“抽象性較弱的”名詞。概言之,抽象名詞“個體化”是抽象名詞準入獨語句的一種途徑。比如,“主意”是抽象名詞,但可以說“一個主意”。有界性和無界性根據需要是可以轉化的(劉辰誕,2009:126)。邊界移動是抽象名詞具體化的主要認知推動力。
為探究抽象名詞獨立成句的允準條件,我們在其前植入修飾成分后再次檢索,結果發現植入修飾成分后的抽象名詞一般均可準入獨語句,如例18—20所示。
例18 他打開了局面。緊巴巴的長褲。高明的主意。
例19 十八歲。輕狂的歲月。
例20 就算天塌了,他也能護她周全。怪異的念頭!
例18—20表明,如果在抽象名詞前植入其他修飾語(即前文提到的準情境植入成分),將抽象名詞轉化為偏正式名詞短語,則可準入獨語句。顯然,抽象名稱“偏正化”是其準入獨語句的另一種認知途徑,這是例18—20中獨語句成為可能的認知因素。
從情境植入視角看,除植入標識語氣的標點符號外,抽象名詞準入獨語句的條件可歸納為“個體化”或“偏正化”。
5.集合名詞準入獨語句的限制條件
集合名詞是指“語義所指多于一個人或事物的名詞,具有[+相互關系]特征,內部構成彼此襯托、互為參照”(王玨,2001:153-158),如群雄、全校、全軍、全家、群眾。集合名詞所指對象并非某單一個體,而是一個類,是同類的部分聚合(張斌,2010:81)。集合名詞一般不帶個體量詞,只能帶臨時或部分量詞(Chao,1968:509),如這些孩子。另外,有些集合名詞由個體名詞植入類詞或物質名詞植入度量量詞構成,如車輛、船只、槍支、房間、花束、車次、詩句、人群、信件等,這些名詞的每個元素都具有該集合名詞特定的屬性。Chao(1968:510-511)還提到加后綴的集合名詞(如娘兒們兒)和以列舉成員或舉例方式構成的集合名詞(如父母、桌椅板凳、亭臺樓閣、孤兒寡母等)。此外,還有一些內部組構為逆向或對稱關系的集合名詞,如干群、君臣、母女、叔侄、兄妹、師生、夫妻、祖孫、官兵、戰友等。
為分析集合名詞獨立入句的準入條件,本研究將以上集合名詞分別輸入BCC語料庫,檢索結果僅有“亭臺樓閣”一詞可獨立成句(見例21)。
例21 香花水柳,亭臺樓閣。
分析例21可以發現,“亭臺樓閣”雖泛指供游憩欣賞的建筑物,但該詞其實屬于亭、臺、樓、閣4個名詞的組合。這4個相對獨立的詞既可以被分別識解為離散的個體,逐一進行掃描,也可被識解為一個完型,整體進行掃描。從嚴格意義上說,該詞并非原型性集合名詞,而是具備個體名詞特征的邊緣集合名詞。
然而,如果在集合名詞前植入修飾語等準情境植入成分,則可準入獨語句,如例22—23。
例22 情人節。純手工粘(黏)土花束。
例23 在巴黎,在一個陽光明麗的日子里舉行了葬禮。好奇的人群。一片黑色。
例22—23表明,與物質名詞和抽象名詞相似,在集合名詞(如花束、人群)前植入修飾語這種準情境成分,可以將集合名詞“偏正化”,使其具備準入獨語句的條件。
綜上,除植入標點符號這個成句觸發器外,集合名詞準入獨語句的限制條件也可包括“個體化”或“偏正化”。
通過比較物質名詞、抽象名詞和集合名詞準入獨語句的條件限制,可以發現這3種名詞準入獨語句的共性可概括為個體化/有界化或偏正化。
結語
本文基于Langacker(2008)關于每種語言都有自身情境植入系統的開放性主張,結合呂叔湘、朱德熙(1979)等關于漢語標點符號功能的主張,借助Langacker(2017)從狹義概念出發對情境植入成分特征的描述,提出并從學理上論證了漢語名詞性獨語句的“情境植入成分”和“準情境植入成分”,借以對專有名詞、個體名詞、物質名詞、抽象名詞和集合名詞準入獨語句的條件限制及其認知理據進行了初步分析。研究發現,除植入標識語氣的標點符號這個觸發器外,名詞不同次類準入獨語句呈現以下特征:①專有名詞準入獨語句有音節數量的限制,單音節專有名詞準入獨語句需植入稱謂等準情境成分;②個體名詞能否獨立準入獨語句與概念化者的識解方式有關;③物質名詞、抽象名詞與集合名詞準入獨語句的條件可概括為個體化/有界化或植入準情境成分使其偏正化。
當然,語料中也存在一些以句群形式呈現的物質名詞、抽象名詞和集合名詞獨語句現象,如例24—26所示。
例24 清晨。面包。咖啡。平淡即幸福!
例25 我在看銀幕上的人物和故事。金錢,愛情,斗爭,謀殺。(巴金《馬賽的夜》)
例26 什么都是好好的。朋友。家人。同學。
例24—26分別是物質名詞獨語句群、抽象名詞獨語句群和集合名詞獨語句群。這些現象表明,當與其他名詞性獨語句共現組成獨語句群時,物質名詞、抽象名詞和集合名詞亦可獨立成句。鑒于本研究聚焦的是單個名詞性成分準入獨語句的條件限制及其理據,獨語句群的準入條件及其理據問題筆者將另著文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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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信息:杜小紅,博士,鄭州大學外國語與國際關系學院教授,450001,研究方向:認知語言學與英漢語法對比。電子郵箱:dxh@zzu.edu.cn
On Licensing Conditions for Nominal Independent Clauses:
A Perspective of Grounding
Du Xiaohong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01, China)
Abstract: Although widely used, the licensing conditions for nominal independent clauses remain unresolved. The grounding theory provides a new analytical approach to solving this problem. Based on this theory, the concept of “quasi-grounding elements” for Chinese nominal independent clauses is proposed in the present study, and the licensing conditions as well as the cognitive motivations for different subtypes of nouns have been explored. The main research findings are as follows: Firstly, the licensing condition for a monosyllabic proper noun is that it should be grounded with quasi-grounding elements such as a title, and the licensing condition for an individual noun is influenced by the means of construal. Secondly, material, abstract and collective nouns cannot stand alone in the same way as a sentence does, except if they are in the form of boundarization or appear in the modifier-head construction. The novelty of this study is that it not only solves the long-standing problems regarding the licensing conditions for nominal independent clauses, but also contributes to the exploration of licensing conditions for other parts of speech.
Keywords: nominal independent clauses; quasi-grounding elements; grounding; licensing conditions
(責任編輯:白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