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書論語言中,很多人物形象建構的詞或句用以描述書法創作筆法、氣勢,如“強壯”“嬌媚”“病態”等,這些書論語言中,漢字的結構和筆勢儼然成了有頭、有腳、有肩、有腿的人! 換言之,在人的認知系統中,書法概念在通過人的概念來表達。認知語言學認為隱喻本質上是一種思維現象,是人們通過熟悉概念認識新生事物、表達陌生概念的重要方式,涉及從源域到目標域兩個經驗域的映射過程,具有體驗基礎,為抽象范疇的認知內容與結構提供非常重要的工具。近年來,學者較關注概念隱喻作為經濟、政治、法律等文本的認知工具,如政治文本中基于家庭場景構建的“父親隱喻”。雖然概念隱喻不僅限于形式,而需要深入到意象圖式層面;以往書論研究中,也不曾使用此類表述,但為了表述的形象與簡潔,我們擬將書論語言中人概念隱喻表述為“漢字是人”。
一、書論語言中的“人”研究概述
以往書論語言研究多從書法思想、書家特色、書法意境等方面對詞語進行釋義、考證與審美,專注書論語言特色的研究整體上欠缺,且散見于書法專著、文論與書論的比較融通研究、書家研究,專門研究書論語言特征的成果少,從認知語言學視角進行探討的鮮見。鄒建利研究《古今書評》,發現“以人喻書”的特征,認為這種批評模式是魏晉南北朝審美覺醒的結果,李建民則專門關注“以人論書”,將其中的“人”分類,將人的道德情操與書作的品質聯系起來,他認為“以人論書”有一定局限,但以“人貌”論書可提高書法的生動感知力。
本文運用認知語言學理論,從概念層面展開,認為書論語言中廣泛存在“漢字是人”概念隱喻,并深入分析該隱喻的系統結構、層級及動因,用例主要選自從東漢到清代的典型書法家與評論家的文字語言,也部分涉及現當代書家、評論家專著與書法史中的文字語言。
二、書論語言中“漢字是人”概念隱喻建構
書論語言中“漢字是人”概念隱喻不僅表征在具有明顯修辭特征的比喻句中,也滲透于許多普通詞匯中。我們將從書論語言各層面收集、觀察和梳理“漢字是人”概念隱喻并加以分類分析。
“漢字是人”概念隱喻包含方位隱喻、本體隱喻與結構隱喻。
1.基于人體構造的方位隱喻和本體隱喻
人體構造映射到漢字結構主要構成方位隱喻和本體隱喻。方位隱喻源自人身體經驗中關于“上-下”“左-右”“前-后”等空間方向的感知,可將許多概念組織成一個相互關聯的系統。大部分基本概念都由一個或多個方位隱喻組織起來。本體隱喻將抽象、模糊的思想、情感、心理、事件、狀態等無形概念看作具體、有形實體,甚至人體本身。
書論語言中常見“外表”“體勢”“面目”等詞,用以描寫漢字筆畫與結構的人體部位如“平頭”“齊腳”“吻部”“筋骨”“血肉”“扛肩闊腳”等更為多見。這些表達并非隨意而為,而是構成系統結構與連貫的概念組織。“頭”“腳”“肩”“嘴”“骨”“筋”
“血”“肉”本質上是人體組成部分,共同為人的“外表”“面目”等提供可能。“漢字是人”,體現為漢字有人的頭、腳、肩、腿、骨頭、肌肉、筋脈、血液等組成部分。“漢字”可概念化為站立的“人”,人體與漢字各組成部分基本具有映射關系。“人的頭”映射到“漢字的上部筆畫”,“人的腳”映射到“漢字的下部筆畫”,“人的臂/腿”映射到“漢字的左/右筆畫”,“人的筋脈、骨與軀干”映射到“漢字筆畫的主體架構”,“人的血液”映射到“漢字筆畫的用墨濃淡”,“人的肉”映射到“漢字的筆畫粗細”。上述這種映射關系既包含反映空間性的方位隱喻,也包含以人體為基礎的本體隱喻。根據這種映射關系,書論語言中的“肥不剩肉,瘦不露骨”認知解讀過程為:人的身材要保持胖瘦適中,有贅肉則為肥,過于干瘦則露骨。將這一組概念映射到漢字上,字的筆畫過粗則臃腫多余、為肥,字的筆畫過細則不充盈、為露骨。然而,“人”與“漢字”的映射關系不僅體現在外形結構上,還可進一步深入。
2. 基于人的氣質、行為與精神的結構隱喻
“漢字是人”,還體現為漢字具有人的氣質、行為、精神等。人的氣質、行為、精神等映射到漢字意境、筆勢、神采主要構成結構隱喻。結構隱喻通過一個概念構建另一個概念,兩概念的認知域不同,但各自的構成成分間存在有規律的對應關系。與方位隱喻、本體隱喻一樣,結構隱喻同樣源自人的身體體驗,但較之前兩種隱喻,結構隱喻更細致深入,可以說結構隱喻在方位隱喻、本體隱喻之后出現,逐步走向抽象。
書論語言中,四處可見“嫵媚精神”“粗壯沉厚”“從容安靜”的表述;“婀娜”“搖曳”“風流”“陽剛”等詞也頻繁出現。這些與人相關的屬性特征出現在書論語言中均源自“漢字是人”結構隱喻,主要包含三個次隱喻,蘊含相應的三組映射關系。首先,“漢字意境是人的氣質”。因為人的氣質可陽剛可嫵媚,所以“趙永城篆書對聯:一改其他篆體筆筆中鋒,更加展現其陽剛之氣和沉著痛快的淋漓之勢”。 其次,“漢字筆勢是人的行為”,人的行為動作映射漢字筆勢。因為人有行為動作,所以“楷書如立,行書如走,草書如飛”。最后,“漢字神采是人的精氣神”。故有“書之妙道,神采為上”之說。因為人有精氣神,所以“在一筆之中,左低右高而收勢下垂……險中求穩有流動之象,氣貫神足”。人有神態、才情、氣質、修養的區別,瀟灑飄逸抑或端莊整飭,是一個復雜的概念,涉及不同的層次。書法作品中的漢字亦蘊含豐富,集書者精神、情感、審美、思想于一體。
總之,書論語言中,人的方位隱喻、本體隱喻與結構隱喻逐步地深入和抽象,三者形成一個有機的概念系統,廣泛表征在書論語言中。人有骨、肉、筋、血,有胖、瘦、高、矮、美、丑等外貌形體差異,有不同行為、神態、氣質,男人或女人,行走或站立,威猛或弱小,豐滿或干癟,君子或小人,而漢字有筋骨、血脈、皮肉、脂澤、氣息、神態,是“漢字是人”概念隱喻使然,人的隱喻被書者毫不費力地運作在自己的概念系統中,從而使書論語言表征的各個層面都透露出人的認知特征。對于“執筆落紙如人之立地,腳跟既定,伸腰舒背,骨立自然強健”這樣的書論語言,認知解讀過程如下:人有腳,腳可以讓人站立,腳站穩了就扎好了根,可以伸腰舒展,因為有骨頭支撐,所以強健;漢字是人,因而,漢字也具備了與人一樣的部位、行為、動作、狀態。
三、書論語言中“漢字是人”隱喻理據與動因
“漢字是人”概念隱喻作為書法藝術認知工具,起于人的身體體驗,基于漢字構造方式,藏于深厚的中華民族文化傳統,得益于思維由此及彼的隱喻性。
書論語言中貫穿“漢字是人”概念隱喻,首先是因為人本身在認知體驗中的圖式性與思維的隱喻性。體驗哲學認為心智、意義、思維都是基于身體經驗的。人對外面世界的認識總是從自己身體體驗開始,是因為人的身體是人最直接、最開始接觸和摸索的對象,認知的起點在人本身。人的身體體驗可以推及至更抽象的領域,這是思維的隱喻性所致。書法藝術在人類生活中逐步產生和發展,相對于人的形體相貌而言更抽象。以人的外貌及其相關特征來認識、理解和欣賞書法,符合人的認知特征,也具備內在的思維機制。因此,“人”的經驗在概念層面轉移到“漢字”便自然而然,“漢字是人”概念隱喻也便順理成章。
《周易》與《說文解字》中的記載均表明最初的漢字是畫出來的,而畫字的依據是客觀世界中可直接觀察到的物象,包括人,這種“象形”為始的漢字造型方式為“漢字是人”概念隱喻提供了可能。
概念隱喻作為認知思維方式,與文化有關,受文化模式制約。“漢字是人”概念隱喻在“以人為本”的中國傳統文化及“書如其人”的書學文化浸染中成形與傳承。書論語言中的人濃縮了中國傳統文化對人的認識。漢字的整體面貌是人的精神與氣質,孕育著民族特有的審美標準,包含歷史特有的文化內涵。因此,“以人為本”的中國傳統文化是“漢字是人”概念隱喻的文化根基。“以人喻書”“書如其人”源遠流長。將書法作品中的漢字理解成人或作為人來體驗,深深植根于我們對人的認識及對人的精神、氣質的文化積淀。曾繁仁關于書法藝術中的“筋血骨肉”反映東方古典身體美學的論述正是看到了這種文化積淀。
結語
書論語言中圍繞“人”的詞、句近年為多位學者關注,相應的研究也日益增加,這些詞句除能增加書論語言修辭效果及審美韻味外,更是人類認知模式中“漢字是人”概念隱喻的表征。
書論語言是人類藝術概念化的重要線索,研究書法概念化方式中的隱喻手段,避免了傳統的修辭學路徑,為書論語言中的“人”提供認知理據,一方面,“漢字是人”概念隱喻內涵分析進一步印證概念隱喻理論具有很強解釋力,可豐富我們對認知隱喻共性的認識;另一方面也為我們更好的理解與欣賞書法藝術、為創新書法作品審美路徑提供一定的借鑒。
本論文為湖南省社科基金項目“基于漢語書論語言隱喻分析的‘書法’認知模式研究”(21YBA150)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