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簡帛文獻 先秦兩漢哲學 觀念 視野 方法
〔中圖分類號〕B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4)11-0042-08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大量的出土簡帛文獻陸續走進中國哲學研究的視界,為此一領域尤其是先秦兩漢哲學研究提供了豐富多彩的新材料。我們很關心的一個問題是,如此大量而新穎的出土文獻,對中國哲學研究到底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存在什么樣的意義。大家首先會想到,這些地下典籍現今重見天日,帶來了許多關于先秦和秦漢思想的新信息,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古典哲學的版圖和景象。這是簡帛文獻非常重要的價值,但不是其價值之全部。上述學者關注的是它在內容上對古代思想圖景的更新,與此同時它也從另一角度影響著當前研究工作的態勢,諸如研究者的觀念、視野以及具體的方法路數,在其促動下都發生了許多重要變化。凡此種種,都讓有關先秦兩漢哲學的研究事業展現出新的格局和風貌。
歷來學術之發展,主要依賴兩種條件:一是新材料,一是新方法。一般會各自獨立地看待二者,并把出土簡帛歸為新材料方面。事實上,新材料與新方法往往是相互作用的:新方法會促使人們發現新材料,而新的材料在擴展知識內容的同時也可能引發方法的變革。就后者而言,出土簡帛就是一個典型。它作為一種新材料,不僅重塑了古典思想世界的景象,而且也推動研究者在方法上不斷進行調整。關于前一種影響,學者們在各種研究中經常有具體呈現,此外也有學者在宏觀上進行了歸納。那么,它又如何推動后一種變化呢?相比而言,此情況引起的關注還比較少,但也有學者注意到了。丁四新在論及簡帛文獻和古代思想研究時,以“走出疑古時代”說為支點,深入探析了這種新材料如何促使人們的觀念和心態發生改變。本文打算沿此方向展開進一步考察。這種新材料對當前學術態勢的影響是多重維度的,在其推動下,不僅學術觀念發生了重要轉變,人們的視野和眼界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拓展,此外,圍繞先秦兩漢哲學的研究路數也出現了許多變化。凡此種種,都是現實中一直在發生的,對其進行反思和總結,不僅關系到如何全面認識出土簡帛的學術價值,也是對古典哲學研究的一種有意義的檢討。
一、觀念的革新:“走出疑古時代”與“簡帛文明”
在中國哲學領域,隨著簡帛資料的涌入,人們不僅收獲了一幅幅新的思想史圖景,在深層的學術觀念和精神上也經歷了深刻變化。后者的表現比較復雜,它發生于不同方面,其中有兩個符號或理念尤能反映這種情況。一個是“走出疑古時代”,另一個是“簡帛文明”。它們分別由李學勤和王中江兩位學者提出。前者旨在反思和批判“疑古”思潮,主張走進“釋古”的時代。這里涉及的主要是人們對傳統古史觀的態度轉變。后者面向“青銅時代”提出重要補充,強調簡帛資料作為歷史印跡對重訪古代文明的關鍵作用。它主要體現大家關于古史本身及其載體的觀念變化。雖然這兩個符號由個別學者提出,但個中反映的其實是人們在觀念意識上共有的轉變。他們適時提出兩個符號,把一些具有普遍性的變化趨勢以精煉形式反映了出來。其價值自然不限于古代思想研究,更大范圍上它們關涉的是古史研究的基本方向。我們將在廣泛背景中考察它們對古代思想研究的意義。
20世紀20年代以來的疑古思潮,對包括古代思想史在內的古史研究造成了深刻影響。它在提供新視角和新動力的同時,也從許多方面動搖乃至瓦解了傳統以來的古史觀。近幾十年里,陸續出土的簡帛資料不斷地證明傳統古史觀在許多方面是真實可信的,讓疑古思潮下的不少觀點都變得無法成立。在此情勢下,李學勤提出了“走出疑古時代”的呼聲。這一口號引發了許多討論,在獲得贊同和補充的同時,也受到一些學者的批評。人們的觀點看起來各有所主,甚至針鋒相對,但其實歷經多方辯論之后,在深層之處大家已有了不少共識。如同丁四新已洞察到的:古史辨派所高揚的疑古精神及作為其理論支撐的懷疑理性都是值得肯定的,這也是疑古派的捍衛者們一直在不斷自我表白和辯護的;不過,以李學勤為代表的新釋古派其實沒有否定此一理性和此一學術精神,他們所批評的是疑古主義,或所謂絕對的疑古,以及對于懷疑理性的濫用(見前引丁文)。事實上,主張“走出”者并非要完全進入“信古”,而是倡導結合新材料對疑古論進行反思和批判。批評者也不是主張徹底“疑古”,而是希望延續疑古論所包含的審慎的方法和理性的精神。其實批評者在不同程度上也有“走出”,只不過他們擔心走得太遠,以至走進過于樂觀的“信古”??傊Y合出土文獻審慎地重新考察,對傳統古史觀既非一味信從,也不刻意懷疑,已成為大家的共同立場。只不過在多大程度上“走出”疑古時代,人們態度和看法不盡一致。
如何看待“古”,是古史研究的基本問題,具體到古代哲學研究來看,它也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哲學史或思想史研究面向的是哲學思想在歷史上的開展,在聚焦思想學說的同時,也要注意生發思想的歷史場景。傳統的古史觀是哲學史研究的重要參考。根本而言,如何看待傳統的古史觀,指的是我們以何種態度對待那些較之現代學術顯得古老、但實質上仍屬前人成果的關于古史的認知。在“疑古時代”,這些成果是備受質疑的,甚至是被推翻的。比如,傳統以來都認為儒家經學體系形成于孔子及其后學,而疑古派卻將其時間后移到漢代。再如,《禮記》《易傳》《莊子》《管子》等典籍,此前都被定位為先秦文獻,但疑古之下其中的許多篇章都被后置為秦漢作品。越來越多的出土資料可以證明,傳統以來關于經學譜系以及古書形成的認識總體上都是真實可信的。當然,這不代表我們要完全回歸到傳統的古史觀,“走出疑古”不是指必然走進“信古”。面對大量的出土文獻,又歷經了這場帶有深刻反思性的討論,人們在研究中會變得越發的審慎和理性,這種逐漸沉淀下來的具有普遍指導性的觀念才是更根本的。
如果說“走出疑古時代”這一符號反映的主要是出土文獻所引發的人們對傳統古史觀的立場轉變,那么“簡帛文明”則重在傳達人們關于古史本身及其載體的觀念變化。所謂“簡帛文明”,指的是出土簡帛資料所承載和記憶的先秦、秦漢年間的豐富多彩的文明形態。關于古史或古代文明形態,過去有“青銅時代”的提法,它強調的是青銅器作為古代文明信息之載體的意義。隨著簡帛資料的大量涌現,我們關于早期中國文明形態的認知發生了大規模的擴展和調整。在此形勢下,王中江提出了“簡帛文明”,旨在揭示這種資料在重訪古代文明過程中的關鍵價值。后來王先生又將其稱作“簡帛時代”,并把雅思貝爾斯所說的“軸心時代”加入比照的范圍。面向“青銅時代”,“簡帛文明”或“簡帛時代”強調這種材料所承載的信息是中國古代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當關聯到“軸心時代”時,其視域則集中在思想文化領域,提示著此等材料對于重新認知中國軸心思想的價值。
作為一種符號,“簡帛文明”或“簡帛時代”旨在揭示這種資料作為古史信息之載體的意義,也許這會給人以夸大其價值的印象。王中江在提出此理念時已明確指出,關于出土文獻的意義和影響,我們既不能過于抬高,也不能過于貶低;就古代哲學史或思想史而言,可以用“主流”和“支流”來定位傳世典籍和出土文獻的關系。這是很公允的判斷。對于范圍更廣的古史研究來說,出土資料能發揮的作用也許還要更大一些。具體到古代哲學思想,出土資料確實是作為具有補充性的“支流”出現的。過去曾有人提出基于出土文獻而改寫或重寫思想史的呼聲。這種提法不無道理,但它可能導向一種不恰當的判斷,似乎要完全推翻以往的工作,總體上改寫或重寫先秦、秦漢的思想史。筆者認為,在充分利用出土文獻這一“支流”的同時,一定程度的改寫和補寫是需要的。這不是貶低簡帛的價值,在“主流”逐漸穩固定型的條件下,“支流”提供的動力和資源不容小覷,它對河流的水文風光會產生許多關鍵的形塑作用。
無論是大范圍的古史研究,還是中哲領域的先秦兩漢思想研究,出土簡帛所促動的學術觀念和態度的變化都是多維多樣的。上面討論的兩種理念,集中反映了其間的兩種關鍵變化,同時它們又進一步推動了這些變化。此外,它們也以一種凝練的方式揭示出這種新材料的意義和價值。尤其是“簡帛文明”,它直接突顯了此等資料在重考古代文明時的關鍵性。需要進一步看到的是,這兩種理念的背后其實是一場長期的、人們共同參與的學術反思運動,借助兩個符號,兩位學者將大家的反思及其形成的共識以精煉的形式反映了出來。zRMh5Mmr4RwNTGRrft3nFw==對于包括古代思想史在內的古史研究而言,出土簡帛正以一種漸進的力量重塑人們的學術觀念和立場,在其助推之下逐漸形成的共識已成為當前研究工作的基本原則。
二、多元化的研究格局與跨學科的簡帛思想研究
作為一種促發研究態勢發生變革的新材料,出土簡帛不僅推動了人們的觀念和立場發生變化,同時也以不同的方式牽引研究者的意趣,拓展大家的視野,讓當前的研究局面變得越發開放和多元。它的內容豐富多樣,先秦兩漢時期的諸多流派和領域,其間都有涉及,這為多元化的研究局面的形成創造了條件。此外,圍繞簡帛文獻展開的哲學史、思想史研究(簡帛思想研究)旨在探察古代中國的學說思想,但材料的特殊性讓研究者往往需要參與文字和文獻等方面的工作。出土簡帛就好像一個樞紐,把多種學科的知識和方法融會一處,從各種不同的角度為哲學史研究注入新的資源。
目前關于古典哲學的研究總體上顯得繁盛而充滿活力。學者們的意趣和方向多種多樣,除了一直作為重點的儒道哲學,其他學派或領域的思想也得到了許多關注和探討。某種意義上,當前的研究態勢重現了當年“百家爭鳴”的場面。此局勢的形成,首先源于古典思想本身的豐富性,此外也和出土材料的多樣性密切相關。既有的簡帛文獻不僅數量巨大,且內容十分豐富。目前一般是按劉歆建立、《漢書》沿革的“六略”對其進行分類。這符合當時的書籍分類思維,便于反映這些文獻在當時學術格局中的位置。根據李零和駢宇騫兩位學者的整理,我們可看到六種類別中乃至其種種子類別中幾乎都有簡帛資料的出現,足見其內容之豐富。這些涉及方方面面的新材料,為多姿多彩的思想史研究直接創造了條件。
我們可從思想流派的角度,對材料的多樣性及其引發的多元化研究稍作具體的觀察。其間既有大量的儒道典籍,也有許多涉及其他學派的資料,研究中幾乎所有學派都進入人們的關注范圍。有的學派比如陰陽家、兵家,此前在人們視野里已逐漸淡化,而簡帛的出現讓有關二者的研究又變得活躍起來(上博簡、清華簡中有不少關于陰陽家的材料,銀雀山漢墓集中出土了一批兵書)。有的學派,尤其是儒道兩家一直是研究的重點,無論是否有新材料出現,其受關注的程度應不會有大的變化。但深入其內部來看,也存在類似前述的情況。儒家方面的子思學派,道家方面的黃老思想,由于新材料的出現,從過去的少人問津變成了今日的研究熱點。值得一提的是,馬王堆帛書、郭店楚簡、北大漢簡出現了四種《老子》古本(馬王堆帛書包含兩種),定縣漢簡、肩水金關漢簡、安大簡、海昏侯墓簡牘、王家嘴楚簡都出現了有關《論語》的資料,這讓《老子》和《論語》的成書及其在秦漢年間的流傳成為熱點問題,同時也使得老子、孔子的思想獲得新的理解方向。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面對豐富多彩的新材料,人們的視野變得越發開闊,關注點和研究方向變得越發多元,這是當前研究工作之所以充滿活力的重要因素。
視野和格局的拓展既發生在中國哲學內部,也出現于不同學科之間。作為古典哲學研究的一個子領域,簡帛思想研究最終關注的自然是和哲學史、思想史相關的問題,其目的在于發掘有關古代哲學思想的信息。但過程中人們勢必遭遇文字釋讀和史料考證等問題,許多時候不得不投入其中。這樣一來,要用到的知識和方法就不限于中國哲學,其他學科諸如考古學、歷史學、文字學、語言學、文獻學等等,都會成為輔助學者開展工作的資源?,F在通常把從不同學科角度開展的圍繞簡帛的種種研究統稱為“簡帛學”。簡帛思想研究既是古典哲學研究的子領域,也是簡帛學的一個分支。它不可能脫離簡帛學的其他方面,在利用后者的過程中,它能夠為哲學史研究引入各種新的視角和方法。
簡帛思想研究之所以成為跨學科領域,根本上乃源于材料的特殊性。它不像傳世典籍,后者的文字解釋已比較成熟(傳世典籍也不乏難解之文,這是相對而言)。很多時候,公布的出土文獻在文字釋讀上只是初步成果,還存在許多需要繼續研討的地方,此外也有其他問題,諸如竹簡編聯、文獻年代和屬性的判定等,也有待大家的共同討論??梢哉f,從出土之日起,到人們對其內容形成較成熟的理解,需要一大批學者前后相繼的努力和積累。從專業分工來講,編聯、釋讀以及文獻判定等,屬文史方面的工作,而思想研究者則在其基礎上展開義理探討。但一般情況下,思想研究者不大可能等到這些工作成熟以后才投身其中。并且,在參與這些工作的過程中他們也能做出一定的貢獻,包括編聯、釋讀和文獻定位等情況,都可看到他們屢屢提出后來得到普遍承認的見解。
總之,古典思想自身的魅力本來就吸引著眾多的目光,而新材料的涌現又強化了這一態勢,讓此領域的研究越發繁盛,充滿活力。簡帛內容的多樣性、研究工作的跨學科模式,都促使人們的視野變得開放和多元。比起具體的方法,這和前面討論的學術觀念一樣,都是具有先決性的條件。在討論古代思想研究時,曹峰曾強調“無法之法”,這頗能反映此等情況。其意是說,研究過程中不能受某種特定理論和方法的限制,而應保持開放性,不否認所有值得嘗試的方法。包括曹先生在內的研究者,不同程度上都實踐著這一理念?!盁o法之法”代表的是觀念和視域的開放,它將為各種方法的運用創造廣闊的空間。
三、文本與義理之間:研究方法的調整與變革
從具體方法來看,簡帛思想研究過程中人們用到的路數是靈活多樣的。如前所述,隨著研究的需要,大家會對多種學科的資源進行綜合利用。這里關心的是那些在新材料影響下出現變化和調整的方法。總的來看,目前有以下幾種趨勢是值得注意的:一是,簡帛思想研究界普遍遵循“從文本到義理”的研究路徑,強調在對文本的釋讀和分析中探察有關古代思想的新信息;二是,出于探察新信息的問題意識,“二重證據法”被引入哲學史研究中并發揮關鍵的作用;三是,字詞訓詁的小學工夫得到了更多的運用,成為哲學史研究的重要工具。這三樣趨勢相互關聯,側重點各有不同。它們不是完全新生的方法,但在新材料的促動下它們的角色以及被運用的具體方式都發生了改變,而這些變化都影響到大局上的古典哲學研究工作。
不管以何種方式開展,哲學史研究都不可能脫離文本。關鍵在于,多大程度上立足于文本,如何運用文本以呈顯義理,人們的做法不盡相同。簡帛思想研究界很強調文本作為出發點的角色,普遍遵循從文本解釋到義理探究的路徑。工作中人們面向的是字詞解釋尚不夠成熟的材料,在著眼字詞和文句的過程中,自然會養成注重文本解讀的“習慣”。因此,這一領域的研究者一般都比較警惕主觀預設、框架先成的風險。比如前面提到的曹峰主張的“無法之法”,就包含了對此的警覺。這不是要杜絕任何形式的“義理先行”,而是反對那種未曾深耕文本而先有主觀成見的做法。從文本出發作為一項原則,在簡帛思想研究界的表現越發突出,這種趨勢也對大局上的古典哲學研究產生了一定效應。目前的古典哲學研究出現了一種注重文本分析的風氣。這由多方因素所促成,比如對西方學術的借鑒便是一個方面,此外新材料影響下人們形成的“習慣”也起到了推動作用。
考察簡帛中的義理時人們最為關切的是,它們到底帶來了哪些新信息,在何種意義上改變了先秦兩漢的思想面貌。為此,自然就需要將這些材料和傳世典籍進行聯系和比較,在相關的思想史脈絡和背景中展現前者的獨特記憶。這樣的做法是對王國維所提出的“二重證據法”的一種運用。在20世紀20年代,王國維提出:“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吾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痹诙刈C據法被提出之時及此后的一段時間里,它作為考古學和歷史學的工具被運用。后來隨著簡帛思想研究的興起,它被引入哲學史研究工作中,成為學者探尋古典思想新元素的基本手段。
有待補充的是,王國維所言地下新材料是指甲骨文和金文。當時雖有簡帛出土,但尚未引起他的關注。從范圍上說,地下資料當然包括了簡帛,并且在后來的學術工作中二重證據法被運用得最多的也恰在簡帛研究領域。在它的推動下,二重證據法本身還出現了一定的變化和發展。如同梁濤所透析的,從近年的出土文獻研究來看,二重證據法的運用已大大超越了王國維的時代,它既用來釋古,也被用來疑古,出土文獻的作用包括了證明(地下材料與紙上材料指向一致,前者可證明后者)、證偽(兩者指向相反,地下材料起證偽的作用)和補正(二者不是直接對應,地下材料可用作補充,此情況更多見)三種。目前人們運用二重證據法的方式不拘一格,靈活多樣,而歸結來看,則大抵不離梁先生所總結的三種。具體到簡帛思想研究來看,這些方式都與探察哲學史新信息的問題意識有關。帶著此等意識,人們可以從三種方向去呈現地下資料的思想內容。或者說,出土文獻正是從這三個方面改變著我們對先秦兩漢思想的認知。
簡帛文本的解讀離不開文字隸釋、語詞訓詁等微觀上的工作。如前所述,它在字詞解釋上的相對不成熟,讓思想研究者往往需要參與到這些事務中。同時,人們對從文本到義理這一原則的堅持,也讓字詞探究的工作變得重要。丁四新把簡帛思想研究總體上區分為語文性研究和思想性研究兩大方面,足見語文小學之工夫在此領域中的重要地位。當然,哲學史視域下的字詞訓釋和文字學界的工作又有所不同。后者以字詞訓釋為目的,而前者則把此事當作一種準備,希望為義理之研討奠定基礎。本人曾提出“哲理語文學”,主張哲學史研究中應廣泛運用語文學方法,以輔助思想義理的探察。當前簡帛思想研究界對小學的運用,大抵屬于這一范圍。事實上,中國哲學研究尤其是先秦兩漢思想研究,一直都離不開小學的工夫。面對那些字詞古奧的典籍,我們無法想象,當字詞的含義沒被理解時其間的哲理能夠被領會。以往工作中小學的方法也時時被用到,而隨著簡帛文獻的加入,此方面的工夫則變得越發緊要了。
以上從三個方面考察了當前簡帛思想研究界比較常見的方法和路徑。此三者相互關聯,從不同的維度推動研究工作,形塑出一種新的模式和風格。可以說,它們在不同層面上體現著“從考據通向義理”這一學術原則。這是哲學史研究的通識,但實踐中它被運用的程度和方式各有不同。在古典哲學研究領域,隨著新材料的涌入和參與,它得到了更充分的踐行,考據的工夫變得更加關鍵。可以看到,那種源于漢代而被清人所發揚的樸學方法,在當前工作中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運用。
值得一提的是,在近期的一次訪談中,李若暉提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觀點:出土文獻為我們提供了跳出漢學范式的一個“阿基米德支點”。筆者讀過以后,未免疑惑。請教之后,李先生答曰:經學是以意識形態為基底的學d074efcb3534bdb7c5ea487ca5fb5f6e術,漢代以來對于先秦典籍的經學釋讀,尤其是馮友蘭所謂經學時代,扭曲了先秦思想;出土文獻讓我們得以面對真實無蔽的先秦典籍與思想,重回自由學術。李先生所見和筆者所論似乎是南轅北轍的,但究其內質,二者實為相通互補。李先生關注的是意識形態化的“漢學范式”,強調出土文獻能為超越此范式提供廣闊的空間。但就具體路數來看,尤其是就那些經過清人發揚的方法來看,“漢學范式”則扮演不同的角色,它在出土文獻的接引下越發地進入當前的學術工作。
四、結語
作為中國哲學的奠基階段,先秦兩漢思想尤其是晚周諸子之學是當前研究工作中備受關注的領域。根本上源于它自身所具有的魅力,此外的一個直接原因是,紛紛面世的簡帛文獻為此領域之研究注入了接連不斷的新資源。這些長埋地下的典籍文本現今重見天日,不僅帶來許多的思想新信息,重構著古典哲學的景象,并且也以深層的力量改變著當前研究事業的格局,促使人們的學術觀念、視野和方法發生許多重要的變化。筆者基于有限的了解,就后者做了一定考察,所論不見得全面。這些變化的意義不限于簡帛思想研究或古典哲學研究,對于總體上的中國哲學史研究也具有一定的借鑒價值。
需要進一步看到的是,目前的簡帛思想研究還存在一些有待推進或優化的地方。首先,隨著材料的陸續公布,人們通常是做跟進式研究,習慣于針對單篇或部分文獻展開考察,關于哲學史論域或論題的系統探討,相對來說顯得著力較少。已有學者注意及此并做出了努力,今后應當沿此方向繼續強化。如何將各種材料里散見的信息進行體系化處理,尤其是,如何將新材料的思想和舊典籍的內容“融為一爐”,總體上展現先秦兩漢哲學的大圖景,是未來需要處理的重要課題。其次,圍繞出土文獻展開的思想史研究包含了不同的方向,涉及的問題復雜多樣,而有些問題可能會讓大家花費過多的注意力。如何協調好不同的方向,以充分發掘出土文獻的思想內涵,也是一個有待重視的地方。最后,傳統的學術工夫在簡帛思想研究界得到了許多傳承和發揚,與此同時最好能加強對西方理論和方法的借鑒,以進一步拓展視域,深化對古典哲學思想的理解。這里涉及所謂“以西釋中”的問題。此法并非必然不正當,關鍵看怎么運用。廣義來講,它可包含以下三種:一是借用西方的概念框架以解釋中國哲學,二是進行中西比較,三是在和西學的“交往”中深化對問題的理解,同時借鑒其方法(未必進行比較)。第一種雖不無助益,但確實容易發生牽強附會的問題。至于后兩種,總的來說都是對中哲研究的推進和深化。在簡帛的推動下,傳統的學術工夫得到了更多發揚,如何將它和西方資源有效結合起來,還有待大家進一步努力。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