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從全球千余幅宋畫中選出十件代表作,現藏于天津博物館的《雪景寒林圖》必定入選。《雪景寒林圖》是我國現存兩件帶有落款的范寬真跡之一。這件神秘的畫作有著太多未解之謎,似乎有一種魔力,能讓觀者一度忘卻時間和空間。
宋畫傳奇之作
《雪景寒林圖》是全球現存尺幅最大的絹本水墨山水畫之一,其通高193.5厘米,寬160.3厘米,由三張絲絹拼接而成。這幅宋畫的扛鼎之作分別在2012年天津博物館新館建成、2018年建館百年和2023年初展出過。
只有真正站在這幅巨作面前,才能理解宋畫的魅力所在。《雪景寒林圖》中,山巒占據畫的整體,放眼望去,只見前方山脈連綿,群峰屏列,高低錯落。山中潺潺流水由遠處迂回而下,淺水平沙間自然野趣油然而生。在畫的下方,山腳處生長著根系碩大、欹側怪奇的古樹,這無一片樹葉生長的山林使古畫更添幾分蕭瑟。在山谷中,雪后升華的霧氣逐漸聚集成“輕羅薄幕”,縱是酷暑,仍讓人頓生寒意。雖然畫中所繪是縱長幽深的高山深谷,但畫中的高閣、民居亦提醒著觀眾:這里依然有人類活動。
《雪景寒林圖》繪制的群山是典型的北方山巒樣貌。結合文獻記載及北方山脈實景圖,基本可以確定《雪景寒林圖》取景于陜西省銅川市的照金鎮,其所呈現的是丹霞地貌。丹霞地貌的山體由沉積砂巖組成,通身多呈裸露狀態,鮮有植物生長,只有山體底部及平處會生長植物。畫中的大部分空間被秦川群山所占據,由遠及近,山勢連綿不絕,高低錯落,畫面律動感十足。為了避免全幅高大山體所帶來的壓迫感,畫家并未將山體全部連接,而是在右側留一處空白,加大視覺縱深感,使得整幅畫的氣息流動了起來。
《雪景寒林圖》山體中偏左側的主峰從下到上呈“S”形逐漸攀升,與后面的垂直山體形成鮮明對比,使得整個畫面穩中有動,極大地豐富了觀者視覺體驗。為了更好地呈現山石凹凸不平、斑駁蒼勁的肌理感,畫家使用了“雨點皴”技法。“雨點皴”,顧名思義,以此種技法畫出的內容好似雨點打在墻壁上的痕跡,這種技法用長毫筆繪出的效果最佳。雨點皴的用筆以正鋒為主,畫家以“點”“刷”“挑”等動作反復在絹上描繪,以秀潤的墨色加以渲染,將陜西秦川大山的蒼厚雄渾表現得淋漓盡致,隨意截取其中一個片段都足以讓人品味許久。
《雪景寒林圖》最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對霧氣的表現。畫家僅僅是用墨色的暈染與留白便將山中氤氳升騰的白霧完美地再現出來,雖然是靜止的畫面,但卻給人一種隨時會迎面襲來的動感。
在《雪景寒林圖》中,有三處人類活動的場所,一處是半山腰的高閣,一處是山腳的民居,還有一處在畫的左下方。《雪景寒林圖》左下方繪制有一處棧橋,這給畫作增添了很多“畫外音”,讓人不禁產生好奇:在山的另一邊是何等的景致?《雪景寒林圖》的左側山下有幾間民居,若仔細觀察,民居中有一“小人”正在推門遠眺,似乎是在查看山中積雪的情況。同《溪山行旅圖》一樣,畫面里的建筑比例被壓縮了很多,自然景物的氣勢遠超人的氣場,體現著畫家敬重自然的人生態度和“天人合一”的哲學理念。
隱匿六百年
《雪景寒林圖》自宋代靖康之變到明末的近六百年間一直下落不明,直到清代初年才顯露痕跡。在這期間,這幅宋畫到底曾經何人之手無從得知。從其保存狀況來看,它應該是被秘藏了起來。
《雪景寒林圖》上有“蕉林”“觀其大略”“蕉林收藏”三枚印。從中可知,這幅宋畫曾被清初收藏家梁清標收藏過。梁清標,字玉立,號蕉林,河北正定人,明崇禎年間曾中進士,入清后曾擔任戶部尚書等要職。同很多文人一樣,梁清標尤愛鑒藏,西晉陸機《平復帖》,唐代杜牧《張好好詩》、顏真卿《自書告身帖》,北宋蘇軾《洞庭春色賦》都曾是他的收藏。為了保存其收藏的書畫,他在家鄉正定筑“蕉林書屋”,如今在河北正定依然存有蕉林書屋的部分建筑。
梁清標之后,《雪景寒林圖》被收藏家安岐購得。安岐,字儀周,號麓村,又號松泉老人,酷嗜收藏古書畫和古籍。他收藏的書畫年代從三國時期起,一直到清初,所藏之物大多為保存精良、質量上乘的稀世罕物,今故宮博物院藏董源《瀟湘圖》、王獻之《東山松帖》、歐陽詢《卜商帖》、蔡襄《自書詩札冊》、范仲淹《道服贊》等精品書畫都曾為他所收藏。在收入《雪景寒林圖》后,安岐大為欣喜,將這幅畫編入他的收藏專著《墨緣匯觀》中,同時蓋上了“安氏儀周書畫之章”“思原堂”“麓邨”三枚鑒藏章,以示紀念。
經梁清標、安岐收藏后,《雪景寒林圖》又被當時的直隸總督進獻給了乾隆皇帝。不過與《富春山居圖》被蓋印、題跋數十處的境遇不同,被后人稱為“蓋章狂魔”的乾隆皇帝只是在《雪景寒林圖》上加蓋了“乾隆御覽之寶”印章。其原因有二:第一,在乾隆皇帝的審美觀中,文人的寫意山水畫是能夠表現自身心境的高級審美,工筆畫只是精于模仿的高級技術畫,匠氣過濃,故乾隆皇帝不太欣賞《雪景寒林圖》;第二,《雪景寒林圖》尺寸較大,收取耗時耗力,不便在其上進行題跋。
《雪景寒林圖》自清乾隆朝起便一直被珍藏在皇室。1860年,英法聯軍攻陷北京,對圓明園、清漪園、靜明園等皇家園林展開數日的洗劫。在此期間,一些大內珍藏的古物便流散到了市面上。某日,工部右侍郎、總辦路礦大臣張翼在一家古玩鋪閑逛時發現了《雪景寒林圖》,將其秘密購買下來。也有書籍記載,張翼是從一位英國士兵手中花五十銀元購得此畫。
自張翼購得《雪景寒林圖》起,此畫便一直在張家秘藏,張翼還在上面加蓋了“潞河張翼燕謀所藏”“潞河張翼藏書畫記”印章以為紀念。民國時期,《雪景寒林圖》被從北京帶到了天津。張翼去世后,他的兒子張叔誠繼承了其書畫藏品。張叔誠晚年時將連同《雪景寒林圖》在內的多件珍貴書畫一并捐贈給了天津博物館。
畫中的“范寬”謎題
安岐曾在《墨緣匯觀》中對《雪景寒林圖》給予很高的評價,認為其是宋代繪畫中的“無上神品”,并指出這幅畫的作者是北宋畫家范寬。范寬,一說名中正,今陜西銅川人,其畫初學李成,繼法荊浩,后以自然造化為師。由于范中正為人寬厚,因此人稱“范寬”。他本人對此名字十分喜歡,并在畫作中使用了這個“別名”。
自宋至今,已有千余年,傳為范寬的畫作寥寥無幾。《溪山行旅圖》《雪景寒林圖》《雪山蕭寺圖》是學界認為最接近范寬畫作真跡的作品,但由于畫作上鮮有能直接證明作者身份的題跋、款識,因此在介紹時只能說明其是傳為范寬的作品。1958年8月的一天,時任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的李霖燦運用考古學中的“網格法”在《溪山行旅圖》中旅隊最后一人附近的樹葉中發現了“范寬”二字落款。經過書畫專家鑒定,一致認為此畫為范寬的真跡。
1981年,著名書畫鑒定家徐邦達在天津博物館欣賞《雪景寒林圖》時,發現畫面下方一棵大樹的樹干亦寫有“臣范寬制”四字題款,不過因為年代久遠,已斑駁褪色。
《溪山行旅圖》和《雪景寒林圖》都發現有范寬的簽名,但在討論二者是否為范寬真跡時,對《雪景寒林圖》的爭議要遠大于《溪山行旅圖》。啟功先生認為“范寬”這個題款不符合古人落款的規矩。他認為范寬是世人給他的一個別名,一個大畫家是不可能用別名落款的。此外,畫家的落款中落“臣”字款不符合北宋的規范。因此,他認為這幅畫是北宋時期所作無疑,但落款是后人添加的。啟功先生考據功底深厚,但其對于此畫的觀點有待商榷。
宋代人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記載:“范寬,字中立,華原人。”可見在同時代,“范寬”這個名字就已經被大眾所接受。另外,宋代米芾在《畫史》也曾提到,他在一處寺廟中親眼見到了落款為“華原范寬”的山水畫真跡,米芾作為“宋四家”之一,除書法十分出色以外,其鑒賞能力也堪稱一流,他的判斷可信度很高。此外,在北宋畫作中,落“臣”字款的畫作雖留存不多,但絕非沒有,如今故宮博物院藏李公麟《臨韋偃牧放圖》落款為“臣李公麟奉敕摹韋偃牧放圖”。
除了通過落款來驗證《雪景寒林圖》作者身份以外,還有一個角度可以證明其乃范寬之作,那就是從“技法”層面。將《溪山行旅圖》《雪景寒林圖》中的元素進行分類比較,可以發現二者具有高度相似性。例如:表現山石肌理的“雨點皴”筆法在《溪山行旅圖》和《雪景寒林圖》中均可以看到;《溪山行旅圖》《雪景寒林圖》二者都描繪有很多樹木,雖然二者所繪季節不同,但植物的主干畫法卻如出一轍;在建筑繪制上,范寬喜歡用粗線條來表現建筑的屋頂,規整中又略顯松散,《溪山行旅圖》《雪景寒林圖》兩幅畫的建筑表現手法高度一致。
古人講究作畫要“形神兼備”。畫中的“神”依托“形”來表現,而“形”通過技法來表達。《雪景寒林圖》絕佳的構圖、雄渾的氣勢與超人的筆法,注定它是一幅扛鼎之作。如果此畫的作者不是范寬,那么后世的人中又有誰能與之比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