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像建構、自我意識與生命體驗：《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影片內外

【摘 要】 文章以文本細讀法對《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進行研究，電影的畫面清新自然、色彩繽紛，角色表演與光影處理恰到好處，傳達了對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思考，以及對生命的敬畏與尊重。宮崎駿更是將自己的自我意識與生命體驗融入其中，使影片具有更加深厚的內涵與情感色彩。影片不僅是對宮崎駿個人的致敬，更是對動畫藝術的一次盛大獻禮。它承載著深厚的藝術遺產和生命體驗，展現了日本動漫的魅力與精髓。同時，影片也反映了日本社會變革與個人成長的深刻印記，具有較高的文化價值與社會意義。

【關鍵詞】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吉卜力工作室； 宮崎駿； 動畫研究

2023年7月14日，82歲高齡的宮崎駿攜吉卜力工作室的最新電影《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宮崎駿，2023）在日本本土與觀眾見面，盡管在電影上映前缺乏宣傳，但它作為宮崎駿的“告別之作”依然獲得了不錯的票房成績；在國際發行與放映上，《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作為第48屆多倫多國際電影節的開幕影片9月7日首次亮相，并隨后在國際上斬獲了第96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動畫長片、第81屆金球獎最佳動畫片等多個含金量較高的榮譽和成就，足見國際影壇對吉卜力動畫的認可程度以及《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力。在萬眾期待之下，經過幾個月的配譯工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于2024年4月3日在院線與中國觀眾正式見面，并同樣掀起了一場關于致敬宮崎駿與解讀影片內容的觀影熱潮。《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以二戰期間的日本為背景，主人公“真人”身上也充滿與導演宮崎駿高度重合的經歷，其中既有輕盈浪漫的吉卜力式純真幻想，也體現出戰時生活的殘酷現實；更為關鍵的是，它天馬行空般的故事展開為影片的解讀留下了較大空間。本文將從圖像建構、自我意識與生命體驗三大視點出發對這部影片進行分析。

一、圖像建構作為動畫創作的核心

作為宮崎駿與吉卜力工作室“八年一劍”的全新力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內容上講述二戰后期真人在母親意外喪生于醫院大火后，隨另娶小姨夏子的父親搬至鄉下居住，卻在追逐一只神秘蒼鷺的過程中進入異世界，他在這里不僅遇到了年輕時的母親和女仆，即將分娩的繼母，還經歷了許多奇幻的冒險。真人通過這些經歷逐漸成長并學會了如何面對生活的困境，最終明白了人生沒有標準答案，每個人都應該活出自己的精彩的故事。《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不少評論都認為作品在畫面上保持了吉卜力一如既往充滿想象力的精致與奇異，然而整體劇情，特別是后半部分真人進入神秘世界后的劇情，卻略顯晦澀難懂。[1]在電影上映后，互聯網上每天都有各種對電影的映后感想與對影片內容的猜測交流。社交網絡討論了各種可能影響宮崎駿創作的作品，例如電影片名致敬了吉野源三郎在1937年發表的同名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1937），影片與約翰·康納利的兒童文學作品《失落之書》（2006）在背景上有許多相似之處，而影片中的風景則與阿諾德·伯克林的畫作《死亡島》（1880～1886）具有相似之處等等。[2]雖然關于這部電影靈感來源眾說紛紜，但電影的故事與圖像卻完全由吉卜力工作室這個由宮崎駿和高畑勛、鈴木敏夫等杰出動畫師與動畫制作人共同創立的工作室所原創，影片在奇幻神秘的故事之外完全保留了吉卜力工作室一貫獨特的手繪作畫風格和卓越的演出效果。盡管容易為人所忽略，但精致而充滿技巧的圖像建構成為支撐《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故事成立的關鍵基礎。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在作畫方面從線條、上色到完稿、背景繪制保留了吉卜力工作室的藝術水準。精致獨到的作畫一直是日本動漫創作中的秘訣，而吉卜力工作室細致的手繪風格作畫則是其畫面建構的重中之重。“在重表現輕寫實的日本動漫中，構成視覺元素的圖形符號是漫畫與動畫本體不可或缺的要素。從手冢治蟲時代開始，把不可見情感異化為可見的符號，再提煉出符號元素就成為漫畫表意中至關重要的步驟。”[3]吉卜力工作室的動畫師擅長運用細膩的線條來塑造充滿活力與動態的人物形象，例如《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會說話的蒼鷺作為是真人冒險旅程與成長歷程的引導者，形象設計獨特，在鵜鶘般的硬喙下長著人類般的口腔與牙齒結構，還可以在形態轉變中變出男性人類的頭顱與面容，眼神靈動且充滿智慧，它通過鵜鶘一般吞咽的進食方式將人臉“吞下”重新變為蒼鷺外形；它鮮艷且富有光澤的羽毛也蘊含著巨大的力量，神秘的“第七根”羽毛做成的箭具有自動追蹤獵物的神奇能力。豐富的色彩和獨特的氛圍則使觀眾仿佛置身于一個充滿奇幻與想象力的世界，其作品畫面風格清新自然，色彩繽紛多變，每一個細節都經過手繪動畫的精心打磨，在不經意間呈現出令人驚艷的視覺效果。例如《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真人在首次追打蒼鷺時陷入昏迷，他在夢境中沉入水中又從水面緩緩浮起，此時畫面展現真人的面部特寫，光線從左上方大角度斜射入，可以看到真人的右側臉頰與部分下頜處于陰影之中，用稍重的灰色表現，其他位置則是青灰色平光表現，五官輪廓看不出高低區別；但在他的面頰浮出水面時，額頭與鼻子兩個較高的位置先變為正常的肉膚色，接著是下唇和兩頰，最后流動的液體帶著高光從眼窩等較深的位置流盡。此處的作畫沒有直接通過光影描繪立體畫面，而是通過液體在平面上表現出一位亞洲少年角色面部微妙的凹凸關系，別具匠心。

在演出即動畫動態表現、角色表演等方面，《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同樣表現出色。無論是溫馨感人的親情故事，還是激動人心的冒險旅程，吉卜力工作室都能以其獨特的演出方式讓觀眾感受到強烈的情感沖擊。宮崎駿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動畫制作是一件窺探世界奧秘的工作。動畫制作讓你體會到，在風的流動，人的動作、表情、眼神、身體肌肉的運動中，有這個世界的秘密。當我領悟到這一點后，有段時期我感到自己選擇的工作是那樣的深奧，那樣值得去做。”[4]無論是主人公還是配角，吉卜力工作室的每個角色都通過各不相同的動態顯示出鮮明的個性和特點，將每一個角色當成真實存在的人一樣進行刻畫的演出，以及其中的高妙技藝令人難以忘懷。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在夏子帶著真人與女仆們前往他房間的路上，鏡頭采用中景平行視角表現一行人的側面運動，他們速度一致步態卻各不相同，夏子雙手提手提箱端莊地走在最前面，步伐卻因手提箱的重量顯得稍加拖沓；真人左手提行李箱目不斜視地大步跟在后面；七位年長的女仆盡管年紀相近，步態卻各不相同，走在最后，還與車夫打了招呼的霧子脊背挺直、神色肅然，與前幾位彎腰駝背滿臉帶笑的老太太迥然不同——如果是第二次觀看這部影片，便可看出這正是她年輕時常展現出的樣子。在眾人多次尋找“走失”的真人時，老仆人們的神情、步態與動作也均不相同。此外，影片中的光影效果為超凡脫俗的視覺表現增色不少。吉卜力工作室在光影處理上一直有著出色的表現，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更是將光影運用到極致。無論是柔和的陽光透過樹葉灑在真人臉上的溫馨場景，昏暗的燈光下神秘生物若隱若現的夢幻場面，還是蒼鷺飛過窗前的影子閃爍，都通過光影的巧妙運用營造出了清新脫俗的氛圍。

在動畫電影史上，動畫電影的起源可追溯至即興短片創作時期的模式，這種以畫面為主導模式與當下各個動畫工種按照流水線分工先制作“原案”即基礎劇本再進行畫面填充的模式不同，在劇本形成之前，畫面創作已先行展開。在動畫長片制作興起后，這種畫面先行的創作模式仍在繼續，并主要在工作室模式內產出那些故事簡明、敘事輪廓清晰的動畫作品。早期的迪斯尼動畫與解散前的東映動畫均允許動漫藝術家在“圖像板”上自由發揮，將奇特、有趣且絕妙的想法轉化為視覺元素，進而形成接力式的故事片創作。然而，這種創作方式有時可能導致獨特片段與整體作品統一性的沖突，甚至某些片段因其強烈的視覺沖擊力而掩蓋了主線情節——會說話的動物與歌舞場景便是此類沖突的典型代表。可以說，與劇本和導演的一致性與統一性相比，畫面創作的整體實力在“漫畫電影”中更顯關鍵，且這種創作模式與集體創作、分工協作的生產過程高度兼容。宮崎駿天生就是手執畫筆作畫的動畫藝術家，而不是單純的編劇或導演，畫面建構一直是他與吉卜力動畫創作者不可或缺的核心部分。《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與吉卜力工作室的其他動畫創作雖為集體創作，卻體現了以宮崎駿為中心的動畫導演個性。有學者提出，吉卜力工作室的運營及管理模式猶如“大工業時代的‘手工作坊’”一般，通過“工作坊式的生產方式和宮崎駿‘駿馬獨奔’的‘獨裁’制作方式使宮崎駿個人非凡的天才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并通過“‘獨裁’制下的混合式管理”[5]讓吉卜力呈現出了其他現代公司不能具有的優勢。吉卜力工作室的作品往往以情感為主線，通過細膩的表演和情節設計，將觀眾帶入一個充滿情感共鳴的世界。在吉卜力工作室的動畫創作中，圍繞著宮崎駿作者性的創作沖動在創作過程中占據核心地位，而宮崎駿對畫面的極高要求又是吉卜力作品風格的關鍵，《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也是如此。宮崎駿曾經給有抱負的年輕動漫藝術家寫道：（動畫創作需要著力表現的）“必須是某種微妙的心緒，微妙場景的細小片段，不管它是什么，它必須是你被吸引的東西。你想畫的東西，不是要取悅他人的東西，而必須是你自己希望看到的東西。”①這一“肺腑之言”體現了圖像建構在宮崎駿動畫創作中的重要位置，它不僅是創作的過程或結果，也是驅動創作者創作的真正動力，更是其藝術追求的集中體現。從這一意義上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某種程度上也是宮崎駿對“我活出了怎樣的人生”的解答。

二、自我意識作為“封筆之作”的關鍵

即使在向來精妙而富有匠心的圖像建構之外，作為宮崎駿名義上“最后一部”封筆之作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也不可避免地流露著宮崎駿的自我意識。這就代表著，《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必然與宮崎駿以往的電影體驗迥然不同，它在各個表現方面都更加充滿私人主觀情緒，對不了解吉卜力工作室與宮崎駿個人經歷的觀眾而言也會相對晦澀。倘若對宮崎駿的工作伙伴，以及現實中他多次封筆又重啟創作的經歷有一定的提前了解，對觀看這部自傳性質的電影會有更好的幫助。

關于宮崎駿與吉卜力工作室的新聞，近年來媒體報道最多也最為人感興趣的，便是該片與宮崎駿多次打破“退隱”宣言又將該片作為最終宣言的歷程。在影片內容之外，年齡漸長并因長期伏案創作罹患諸多職業病的宮崎駿曾多次宣布隱退，又最終因為各種原因重出江湖再次創作，已經成為全球業界津津樂道的事實。宮崎駿曾在2013年9月的一個記者會上正式宣布他的退休計劃，這一消息在當時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討論。[6]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僅僅過了三年，宮崎駿便在2016年7月的一個普通日子在家中與吉卜力工作室統籌制作的制作人鈴木敏夫會面，并以一種輕松而自信的方式透露了自己的新創作計劃。他向鈴木展示了一本精心準備的企劃書，這份企劃書詳細闡述了他的新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構思和計劃。在這份企劃書中，宮崎駿對作品的創作過程進行了周密的規劃，他預計將在2017年中開始作畫并力爭在2019年末完成整個作品。對于鈴木敏夫來說，宮崎駿的再次復出無疑是一個既令人哭笑不得又充滿期待的驚喜。他深知宮崎駿的創作才華和熱情，也相信他能夠為觀眾帶來一部全新的、令人震撼的作品——這些內容被記錄在2016年NHK推出的宮崎駿人物專題紀錄片《不了神話宮崎駿》（荒川格，2016）中。2017年，鈴木敏夫正式公開宣布宮崎駿再次撤回了先前的退休聲明，并同時向公眾公開了《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制作計劃。事實上，根據《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幕后紀錄片《Professional行家本色吉卜力與宮崎駿的2399天》（宮崎駿/鈴木敏夫/高畑勛，2023）中的記錄，促成宮崎駿再次出山并持續創作的正是他與吉卜力工作室經歷的一連串失去重要朋友的悲痛，而這些悲痛也被轉化為宮崎駿再次進行創作的力量。2016年，在吉卜力動畫上色領域有著舉足輕重地位的元老級人物保田道世因病離世，享年77歲。這位從原東映動畫跟隨宮崎駿一路來到吉卜力，并參加了幾乎全部重要作品的動畫師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以異世界的靈魂引導者，勤勞、強大、美麗而又充滿力量的女漁人“霧子”形象與觀眾見面。盡管在真人生活的世界線上霧子已經垂垂老矣，與其他女仆一起守護著真人一家；但在異世界中，被宮崎駿用心刻畫的保田道世/霧子卻處在年輕健壯的年紀，她獨自一人住在偌大的莊園中捕魚喂養人類靈魂，并送它們前往新的世界。《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并未對異世界的運行規則進行太多的解釋，例如青年霧子與老年霧子的關系，她為何會出現在此處等等，觀眾與貿然前來的真人一樣，僅僅是出于對她勞動勤奮與健美姿態的欣賞而生出對她的信賴之情。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的另一位原型人物、宮崎駿失去的親密合作伙伴則是被稱為“吉卜力三駕馬車”之一的動畫導演高畑勛，他在2018年因肺癌辭世，享年82歲。高畑勛不僅是吉卜力工作室的創立核心成員之一，更是日本動畫界中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他與宮崎駿長達數十年的深厚友誼與合作關系使他成為宮崎駿創作道路上無可替代的知己與“假想敵”。在日本動畫發展史上，高畑勛的創作風格獨具特色，他的作品往往以溫情的筆觸描繪現實時空，關注平凡人物的點滴生活，從瑣碎的日常生活中捕捉人性的光輝與社會的現實。與才華更為“鋒芒畢露”的宮崎駿相比，他的電影風格尊重現實，描寫平凡人物的日常，關注平淡的故事，并在每段平凡故事中記錄著對生命的尊重與對人性的探討。這種人文關懷影響了包括宮崎駿在內的許多動畫界的重要人物，因此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他被刻畫為掌管異世界運行規則的“大舅公”，作為一個力圖將純美世界留給真人的先行者希望將純潔無瑕的世界交給真人（宮崎駿）保管卻遭到拒絕，最后懷抱善意與遺憾離開了人間。在NHK放送的紀錄片《Professional行家本色吉卜力與宮崎駿的2399天》中，旁白在真人與火美、蒼鷺男逃離崩塌的世界的鏡頭時總結道：“宮崎徹底與高畑訣別了。”這兩位杰出人才的離世無疑是吉卜力工作室的巨大損失，對宮崎駿而言也是一次沉重的打擊，深陷回憶之中的宮崎駿日夜思索著與同事們共同度過的往昔歲月以及他的作品，每一段回憶都飽含深情難以言表導致他手中的創作之筆一度停滯，甚至整個工作室都陷入了失去先行者的陰霾之中。也正是讓故去的朋友“再活一次”的想法，促使宮崎駿再次戰勝病痛與衰老提筆創作，并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加入了更多圍繞自身與朋友們的人生經歷展開的思考。

在吉卜力工作室主張自由創作、通過真實的心意展現世間真善美的創作氛圍中，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編成動畫，或以工作室成員為原型人物是一種獨屬于動畫人的浪漫。早在《平成貍貓大作戰》（高畑勛，1994）中，高畑勛便曾以一起在東映動畫奮斗的老同事們為原型進行人物創作，其中發動特攻的權太以宮崎駿為原型，主人公正吉是高畑勛本人，其他角色身上也有那些老同事的影子，而且畫成了當事人一看就知道的樣子。根據鈴木敏夫的回憶，他與宮崎駿和高畑勛一起并排觀看了電影的首次試映，而宮崎駿由于因為高畑勛的這份心意“從頭哭到尾”[7]。在高畑勛等朋友離世后，對于宮崎駿而言這是讓他們安息的唯一方式，就是通過他的作品來承載這份沉重的情感。也是從這一角度而言，《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部概括了宮崎駿所思所想的“終極作品”開始逐漸展現出宮崎駿最私人化的一面。在保田道世與高畑勛之外，《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的原型形象還有鷺男的原型是鈴木敏夫，久子（火美）的原型是宮崎駿的母親，而主人公真人的原型則是宮崎駿自己等等。宮崎駿始終以描繪曾經被一度遺忘、如今也“潛在地‘存在’于那里，只要相信如今仍然會有的‘另一個世界’[8]為其動畫創作的己任。對于將畢生都獻給了電影創作的動畫人們而言，以電影作為告別的方式，將他們最美的樣子帶入永恒的美麗世界才是最適合他們的方式。因此盡管《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在敘事風格上不拘一格、天馬行空，讓許多觀眾都感到難以理解，但影片在人物塑造與主題表現等方面卻極其寫實，其中許多人物都脫胎于宮崎駿在吉卜力工作室的伙伴。

三、生命體驗作為文學創作精神傳承

回到影片本身，該片僅影片標題即《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ろか，直譯可理解為“你們怎么生活”）便已蘊含著一股流轉變幻、感慨萬千的情感色彩。不論是在影片海報上印刷并被廣泛傳播的“人生電影，告別之作”之宣傳語，還是影片所述的故事，都無不強化了宮崎駿電影“封筆之作”與吉卜力動畫工作室“謝幕之作”令人感慨的終結氣息。該片片名《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選取自日本文學家吉野源三郎1937年所著名的同名小說，而同為左翼動畫創作者的宮崎駿在童年時期深受該作品影響，并對其贊不絕口。從歷史根源上說，日本20世紀文學深刻受到20世紀30年代中國作家指導的革命文學運動的影響，在創作上突出政治抒情性，注重題材對日本緊張局勢密切關注并充滿憂患意識的時代感。戰爭爆發后，批判社會與時代的內容創作受到嚴重打擊，對社會普通百姓的生活和斗爭題材在一種強調個人生命體驗的主題下轉化為成長小說式的冒險故事，許多作品以普通百姓為主人公，通過討論人生目的等形式來表達對社會的深刻洞察和批判。[9]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人文關懷，在集體秩序下對個人精神的關注，對勇氣與信念的高揚，持續影響了吉卜力工作室的長期創作。

盡管故事表面上沒有任何聯系，但兩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卻在多個方面存在明顯共性：在敘事架構上，它們都講述了失去親人的少年經歷了友情、貧富、歧視、霸凌、人與社會、勇氣等問題，并在導師的陪伴下踏上了重新認識周圍世界的旅途，同時強調了主人公在這個過程中經歷了一系列的困惑、挑戰與成長。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都深入探討了主人公在面對生活變故時的心路歷程，以及他如何逐漸走出陰影，學會面對并接受新的生活。尤其是電影在二戰的歷史背景下，少年真人經歷了母親在戰火中不幸喪生的創傷隨后跟隨父親遷至鄉下，與繼母和同父異母的弟弟共同生活。新環境中的種種不適應，包括遭受同學的欺凌，使得他背負了沉重的心理壓抑和委屈。這種情感壓抑在真人這一角色中以他拿石頭砸傷自己頭的行為得以體現，成為他逃避現實的一種方式。真人進入異世界的深層動因，與他對母親的深厚情感緊密相連。蒼鷺的指引、繼母離去的恐懼以及對母親遺留書籍中人生問題的追尋，共同構成了他踏入異界的動力。這三個原因反映了真人對母親的深切思念、對家庭變故的心理陰影以及對人生意義的探索。在核心理念上，電影與小說都保持了日本文學強調生命體驗的核心理念，即無論時代如何困難、殘酷，人們都應該堅守人性的底線，以人生只有一次的責任感與積極態度努力活出一個屬于自己的、真正的人生。在電影中這種理念貫穿了整個故事，而真人在低谷期意外找到母親留下的這本小說，也具有跨越時空與生死感受母親心意的作用：母親可能是希望真人通過閱讀這本書，能夠更深入地思考人生的問題，理解并面對生活中的困難和挑戰，從而在成長的道路上更加堅定和勇敢。《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不僅是她對真人的愛和期望的象征，也是引導迷惘中的少年宮崎駿/真人走向成熟和理解的燈塔。電影中的真人在母親去世后經歷了許多心理上的掙扎和困惑，而名為《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一書即對他提出了問題，也成為他尋找答案、理解生活、活出自我價值的重要指引。

結語

從脫離東映建立工作室以來的《風之谷》（宮崎駿，1984）到《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宮崎駿用40年時間創作了13部長篇動畫電影，其中的主題與內容從獻給孩子們的孩童嬉戲歡樂冒險，到深入探討人類與自然的關系、激烈的種族斗爭與環境危機等等，宮崎駿創作了太多獻給孩子、獻給青少年、獻給中年人的電影，而《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是宮崎駿秉承著獻給自己與吉卜力工作室的目標進行的一次更加凸顯自我意識的“致敬性”創作。縱觀美麗浪漫的影像世界與吉卜力動畫創作的歷史環境，《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導演宮崎駿在這部作品中用自己的一生作為素材重述他的人生經驗，并在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之間展開一場充滿想象式跨時空的對話；最后，他又像影片中的大舅公一樣向觀眾提出了“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命題。

參考文獻：

[1]藝術之美與隱晦之思[EB/OL].（2024-04-12）[2024-08-15].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5857528/.

[2]《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個世界，是值得活下去的[EB/OL].（2024-04-04）[2024-08-15].https：//www.douban.com/note/860969201/？_i=399025971G8zJ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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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楊曉林.大工業時代的“手工作坊”：論吉卜力工作室的運營及管理[ J ].當代電影，2015（02）：185-188.

[6]呂鋒.動畫大師.宮崎駿[M].沈陽：遼寧美術出版社，2014：15.

[7][日]鈴木敏夫.吉卜力的天才們[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16.

[8][日]杉田俊介.宮崎駿評傳：眾神和孩童的故事[M].于素秋，李延坤，武寶瑞，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29.

[9]王志松.大眾文學的“民眾欲望”表達及其藝術性——“文藝組織生活論”與日本左翼的“文學大眾化”爭論[ J ].俄羅斯文藝，2006（02）：70-74.

【作者簡介】" "顏曉冬，女，遼寧大連人，大連外國語大學日本語學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日語語言文學研究。

①宮崎駿「発想からフィルムまで（1）」『月刊絵本別冊アニメーション』1979（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