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商經濟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效應評估與機制檢驗

內容提要：電商經濟及其商業模式創新對稅收橫向分配公平構成挑戰?；谠鲋刀愂杖肓魅胼^多地區通常淘寶村分布也較為集中這一事實，文章采用多期DID方法，從淘寶村視角探討電商經濟發展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影響機制。實證結果表明，電商經濟發展顯著促進生產地增值稅收入流入，加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該結論經過一系列穩健性檢驗和內生性處理之后依然成立。進一步分析發現，產業集聚和商品價值增值是電商經濟發展加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重要機制。此外，電商經濟發展對沿海地區、物流便利度與人力資本水平高的地級市增值稅收入流入具有更加顯著的促進作用。以上研究結論為深化稅收分配制度改革、構建適應新商業模式的稅收橫向分配方案以及促進區域協調發展提供了理論依據與實證支持。

關鍵詞：電商經濟；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稅收分配制度

中圖分類號：F812.4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1280（2024）06-0056-14

一、引言及文獻回顧

增值稅是地方政府重要財政收入來源，直接影響各地公共產品和服務的供給能力，因此，合理引導地區間增值稅收入橫向分配對地方財力和區域協調發展至關重要。傳統經濟模式下企業銷售半徑較短，生產和消費往往在同一地區完成，負擔增值稅的消費地與獲得增值稅收入的生產地大致重合，增值稅跨地區轉移并不明顯。進入數字經濟時代，交易的時空藩籬不斷被打破，生產地和消費地分離使得增值稅跨地區轉移問題愈發嚴重，不斷沖擊著基于傳統經濟模式的地方政府間稅收利益分配格局。增值稅跨地區轉移在實踐中一般表現為稅源所在地承擔稅負但未能獲得相應的稅收收入，而無稅源地區卻“意外”獲得稅收收入，形成稅收扭曲。從公平角度看，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破壞了稅收橫向分配公平，不符合稅收受益原則，拉大了生產地與消費地政府之間在財力和公共服務供給方面的差距，加劇區域經濟發展不平衡。從效率角度看，增值稅跨地區轉移還可能誘發地方政府惡性稅收競爭行為，導致地方保護、行政壟斷和市場分割，妨礙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

作為數字經濟典型代表，電商經濟及其商業模式創新對基于生產地原則的稅收橫向分配格局造成巨大挑戰。針對電商經濟下增值稅跨地區轉移問題，學者在稅收分配原則和標準等方面展開廣泛探索。滕文標（2022）提出，增值稅地區間分配應以地方政府間稅收收益權的明確界定為基礎，并主張稅收收益權和稅收征管權相分離。消費地原則曾被廣泛認可為增值稅跨地區分配的核心原則（Fox et al.，2014）。隨著研究深入，部分學者倡導基于消費地和均等化原則結合中國國情，考慮地區消費、人口負擔和財政自給率等因素進行增值稅跨地區分配標準制定（何煒和雷根強，2018；劉怡等，2021）。另有學者提出通過稅制調整和征管機制優化等手段緩解增值稅跨地區轉移問題。高鳳勤和劉金東（2018）認為“營改增”后增值稅跨地區轉移問題在一定程度可以得到緩解。李建軍和劉元生（2018）則建議增值稅在一定時期可作為共享稅，而遠期則應調整為中央稅。同時，建立有效的縱向和橫向財政轉移支付制度也是必要的措施（谷彥芳，2022；劉生旺和陳鑫，2022）。此外，在企業納稅申報過程中引入消費地信息，建立增值稅省際清算的征管新機制，實行征稅、分稅、退稅的協調統一，也被認為是應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重要策略（耿純和劉怡，2022）。

盡管已有文獻探討了電商經濟發展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影響及應對策略，但大多數研究主要集中于省級層面，理論分析相對豐富而實證研究較為缺乏。此外，現有文獻對于商業模式創新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影響機制的研究尚顯不足。隨著電商經濟的發展，各地涌現的“淘寶村”為研究電商經濟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影響機制提供了獨特的視角。從淘寶村角度研究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優勢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淘寶村的興起與繁榮發展是中國電商經濟的縮影，且阿里研究院關于淘寶村的認定標準始終保持一致。其次，淘寶村重塑了中國城鄉經濟的地理格局，必然也會對傳統經濟模式下的稅收橫向分配體系構成沖擊（吳一平等，2022）。

區別于已有研究，本文以淘寶村為切入口，基于更加微觀的地級市層面數據，采用DID模型而不是指標體系方法對各地電商經濟發展水平進行刻畫，在有效減弱內生性問題的同時更加精準識別電商經濟發展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之間的關系。DID模型常常用于評估政策效果，但并非只能用于政策分析，其核心優勢在于通過對比“受影響組（處理組）”和“未受影響組（控制組）”在干預前后的變化，來估計某種事件或因素變化所帶來的因果效應。能夠被視為“干預”或“事件”的情況，除了政策因素之外也可以是非政策因素，如市場變化、技術進步等。電商經濟發展不僅影響了當地的經濟模式，也改變了當地居民的就業、收入分配、產業結構等。淘寶村的出現就是某些地區因電商平臺的崛起而發生的經濟和社會結構變化。此外，本文還進一步檢驗了電商經濟發展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影響機制。本文研究不僅為深入理解新經濟模式下稅收利益分配格局提供經驗證據，還為政府應對數字經濟稅收挑戰以及制定更為公平的稅收分配制度提供了新的思路和視角。

二、電商經濟發展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典型事實

（一）電商經濟發展與淘寶村出現

中國電子商務的迅猛發展帶動了農村電商市場的成長，農村網絡零售額從2014年的0.18萬億元增長到2021年的2.05萬億元。其中，淘寶村作為一種成功且典型的電商經濟模式，成為這一變革的重要代表。淘寶村的認定通常需符合以下三個條件：（1）經營場所：位于農村地區，以行政村為單位；（2）銷售規模：電子商務年銷售額達到1000萬元；（3）網商規模：本村活躍網店數量達到100家，或活躍網店數量占當地家庭戶數的10%。截至 2021年，已有7023個村被淘寶平臺認定為“淘寶村”。以淘寶村為代表的電商經濟模式在發展過程中呈現出三個“邊緣”特征。首先，淘寶村通常位于城鎮邊緣或城市近郊，涵蓋鎮區所在的村、鎮邊村、城郊村、城邊村以及城中村等。這些地區交通便捷，擁有較好的物流基礎設施，電商服務的可及性和效率較高。其次，參與淘寶村的草根創業者群體多為城市邊緣人群，包括剛畢業的農村大學生以及在打工過程中接觸互聯網和電子商務并選擇返鄉創業的個體。最后，淘寶村經營的產品多數為“藍海產品（邊緣產品）①”，如傳統手工藝、特色農產品等。這些產品源自當地傳統手工藝，通過電商平臺銷售，不僅推動了地方特色產業振興，也促進了電商經濟的發展。淘寶村的興起與成功經驗，已成為中國電商發展的典型案例，這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獨特的視角和有力的支撐。

（二）電商經濟下的增值稅跨地區轉移

生產地原則和消費地原則是地方政府參與地區間增值稅橫向分配的兩個基本原則。目前，中國增值稅的征收和分配均遵循生產地原則，增值稅稅負隨著商品的銷售逐步轉嫁至下一個流轉環節，直至最終由消費者承擔。在完整的增值稅抵扣鏈條中，消費地居民實際負擔的增值稅實際已由企業在生產地繳納。當生產地與消費地不一致時就會出現增值稅收入由消費地流向生產地的跨地區轉移問題。這一現象不僅影響了稅收公平性，還對地方政府財政收入和公共服務供給能力產生深遠影響。在傳統工業經濟時代，由于地理環境、運輸條件、信息傳遞的限制，大多數企業生產銷售和交易活動的半徑較小，企業的生產和銷售區域與消費者的消費區域往往非常接近，甚至重合（李建軍等，2022）。因此，在這種情況下，獲得增值稅收入的地區（生產地）與貢獻增值稅收入的地區（消費地）基本一致。當然，傳統工業經濟時代也存在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現象，但其程度和規模相對較小。進入電商經濟時代，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現象變得更加普遍，且轉移規模顯著增大。一方面，相較于傳統的“面對面”交易模式，電子商務顯著拓展了企業銷售半徑，拉大了生產地和消費地之間的距離，導致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現象的普遍化。另一方面，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與應用，電商平臺將大量分散的用戶需求集中，打包成規?；挠唵危挥蓪I化的工廠生產，最終銷售到全國各地（劉怡等，2019）。這一機制使得電商經濟下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規模進一步擴大。

本文選取2020年擁有超過100個淘寶村的地級市樣本并追溯至2008年①，以歸納電商經濟發展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典型事實（見圖1）。圖中縱坐標為正表示增值稅收入流入，為負表示增值稅收入流出。在地級市層面，隨著淘寶村的興起，佛山、嘉興、廣州、杭州、湖州的增值稅收入流入程度顯著增強，同時，臺州、徐州、揭陽、溫州、邢臺、金華的增值稅收入流動由流出變為流入。此外，宿遷、汕頭、石家莊、菏澤的增值稅收入流出程度減弱。省級層面同樣呈現出類似情況，隨著淘寶村的興起，廣東、江蘇、浙江、福建等增值稅收入流入程度顯著增強，四川、安徽、廣西、江西、湖北、湖南等增值稅收入流出程度減弱，而山西、陜西、青海、黑龍江、貴州、云南、寧夏等增值稅收入則表現出凈流出狀態。

三、理論分析與研究假說

（一）電商經濟發展的產業集聚效應

增值稅按照生產地原則進行征收和分配，意味著當某個地區產業集聚程度提高時，該地區在增值稅分配中所占的比重也隨之提高。電商經濟可能通過如下路徑加快產業集聚，從而影響增值稅跨地區轉移。首先，電商經濟促進了企業的“生產集中化”。電子商務交易平臺通常具備強大的供應鏈和物流網絡，能夠有效降低企業生產成本和存貨成本，進而解決規模化供給和分散化需求之間的矛盾（李建軍等，2022）。借助電子商務交易平臺的支持，企業傾向于規?；a，從而推動了產業集聚。其次，電商經濟推動企業“銷售去分支化”，企業銷售活動表現出明顯的網絡化特征，企業無需在消費者所在地設立分支機構，而是通過電子商務交易平臺與全國各地的分散消費者進行交易。這種“去分支化”的趨勢增強了產業的集聚效應（李建軍等，2023）。以淘寶村為代表的電商經濟體通常體現出產業集聚的特征，并最終發展為產業集群。最后，電商經濟降低了信息搜集和交換成本，促進了知識的分享、傳遞和創新，進一步加速了諸如數字媒體企業、信息服務企業和金融科技企業的集聚。這種集聚還會吸引物流、金融保險、研究開發、知識產權轉讓等各類生產性服務企業為之提供專業服務，從而構建起相應的服務鏈，推動相關生產性服務業的轉型升級（劉玉榮和趙鵬，2023）。在生產地原則的增值稅征收和分配機制下，電子商務活動產生的增值稅收入主要集中于電子商務企業的注冊地或生產地，形成了類似總部經濟的稅收集聚效應。而產業集聚效應又進一步加劇了增值稅地方分成部分向電商產業和相關生產性服務業集中的趨勢，促進增值稅的跨地區轉移?；谝陨戏治觯疚奶岢黾僭O1：電商經濟發展通過促進產業集聚加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

（二）電商經濟發展的商品價值增值效應

我國現行增值稅計稅依據是商品與服務的增值額，增加值越多的地區在增值稅橫向分配中所占比重也越高。電商經濟可能通過降低成本和推動創新提高產品的價值增值程度，進而影響地區間增值稅橫向分配。首先，電商平臺通過直接連接生產者與消費者顯著降低流通成本，加之便捷安全的在線支付服務所節約的時間成本，直接推動了商品的價值增值。其次，電商平臺通過高效的物流網絡和智能倉儲系統，優化配送路徑和提高倉儲管理效率，從而減少了物流成本、配送時間以及商品損耗。同時，平臺提供詳盡的商品描述、用戶評價和專業評測，幫助消費者更加理性地進行購買決策，降低了信息不對稱帶來的搜尋成本。最后，電商經濟通過商業模式、產品和服務創新以及技術進步，提升商品的價值增值。新興的商業模式如社交電商、直播帶貨和訂閱服務等，豐富了消費者的購物體驗并創造了新的市場機會。這些模式利用社交關系鏈，實時互動和定期產品供應，顯著提升品牌形象和用戶粘性，促進商品的持續增值。此外，電商經濟為企業提供了廣闊的實驗和創新空間，使得企業能夠迅速推出新產品并獲取消費者反饋，從而快速進行商品迭代，增強市場競爭力。綜上所述，在以增值額為計稅依據時，電商經濟發達的地區往往在增值稅收入分配中占據優勢，獲得更多的增值稅收入份額，加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谝陨戏治?，本文提出假設2：電商經濟發展通過提升商品價值增值程度促進增值稅跨地區轉移。

四、研究設計

（一）模型設定

參照《中國淘寶村研究報告》中公布的2014年至2020年間淘寶村名單，將淘寶村出現的年份視為當地電商經濟發展的時間節點，構造“年份-地級市-是否存在淘寶村”合成數據集，據此建立時點不一致的多期DID模型。在該模型中，被解釋變量VATtransferit用于衡量增值稅的跨地區轉移程度。核心解釋變量DIDit則代表電商經濟的發展程度，通過各地淘寶村名單與淘寶村出現時點的交互項表示。估計系數β1反映獲評淘寶村前后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平均差異。此外，模型還包括影響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一系列控制變量Controlit。引入城市固定效應λi和時間固定效應γt控制不隨城市和時間變化的不可觀測因素。μit為隨機擾動項，其中下標i表示城市，t表示時間。

（二）變量定義

1.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測度

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測度方法主要有經濟平均含稅法、投入產出法以及消費支出法這三種。然而，經濟平均含稅法和投入產出法在實際應用中存在一定局限性。兩者主要依賴于企業的增加值來估算地區應得增值稅收入，而未考慮增值稅的轉嫁性和稅負的最終歸宿。此外，投入產出表的編制周期是五年，難以形成適用的面板數據。相比之下，消費支出法在測算的增值稅跨地區轉移時，既考慮了增值稅的轉嫁性和最終歸宿，又兼顧了數據可獲得性。因此，本文選擇采用消費支出法來測度增值稅跨地區轉移，并在穩健性檢驗中使用經濟平均含稅法重新進行估計。具體計算公式如下：

2.核心解釋變量

電商經濟發展（DIDit）采用是否有淘寶村與淘寶村出現時點的虛擬變量進行交互表示。該指標由兩個虛擬變量構成：（1）淘寶村虛擬變量（Treat）。依據《中國淘寶村研究報告》中公布的淘寶村名單將148個陸續出現淘寶村的地級市納入實驗組，Treat取值為1；而其余125個地級市則被歸為控制組，Treat取值為0。（2）淘寶村出現時點虛擬變量（Post）。對于2014年至2020年間，任何地級市首次出現淘寶村的當年及后續年份設置為1，之前年份設置為0。通過上述兩個虛擬變量的結合，DIDit能夠有效捕捉電商經濟發展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影響。

3.控制變量

為吸收潛在混雜因素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產生的影響，參考吳一平等（2022）的研究設置如下控制變量：（1）行政區域土地面積（Area），用全市行政區域土地面積的對數值衡量；（2）經濟發展水平（PGDP），用人均地區生產總值的對數值衡量；（3）人口規模（Ppn），用地級市期初與期末人口數平均數的對數衡量；（4）互聯網發展水平（Internet），用地級市國際互聯網用戶數的對數值衡量；（5）財政教育支出水平（Edu），用地方財政教育支出的對數值衡量；（6）地區金融發展水平（Finance），用地區年末金融機構存款數的對數值衡量；（7）公路貨運量（Trans），用地區公路貨運量的對數值衡量；（8）外商投資（Invest），用地區外商投資企業個數的對數值衡量。

4.機制變量

首先，本文采用以下指標反映電商經濟發展下的產業集聚效應：工業企業數量（Industry）、批發零售貿易業從業人數（Retail）和物流業從業人數（Transp）。根據阿里研究院發布的《淘寶村十年》報告，淘寶村的生產主體仍以工業企業為主，因此產業集聚主要體現為工業企業的集聚。如果淘寶村顯著增加當地工業企業數量和相關批發零售和物流從業人數，同時增值稅收入主要集中于生產地，表明電商經濟通過產業集聚加劇了增值稅跨地區轉移。其次，本文采用地區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占規模以上工業總產值的比重（Value）反映電商經濟發展對商品價值增值的影響。此外，我們進一步構建產業結構合理化（IS1）和高級化（IS2）指標，以考察電商經濟發展是否通過促進當地產業結構合理化和高級化提升商品增加值繼而加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

關于樣本的選擇與數據來源，本文研究的時間范圍為2000—2020年。在剔除直轄市、西藏自治區以及部分數據嚴重缺失的城市后，最終選取273個地級市的數據作為研究樣本。其中，淘寶村的數據來源于阿里研究院發布的《中國淘寶村研究報告（2014—2020）》，包括淘寶村的空間分布和數量。地級市層面的其他數據來自歷年《中國城市統計年鑒》《中國財政統計年鑒》以及EPS數據平臺、Wind數據庫。本文將上述兩套數據進行匹配，得到“地級市-年份-是否有淘寶村”合成數據集，對部分存在極端值的數據進行上下3%的縮尾處理。表1為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

五、實證結果分析

（一）基準回歸

表2為基準回歸結果，列（1）展示了未控制其他潛在因素的回歸結果，列（2）是引入控制變量但未考慮年份和城市個體效應的回歸結果，列（3）則是加入控制變量且固定時間和城市個體效應的回歸結果。核心解釋變量的估計系數分別為0.1164、0.2699和0.1821，均通過1%的顯著性檢驗。上述結果表明電商經濟發展水平越高增值稅收入流入越多。以列（3）為例，與無淘寶村的地級市相比，擁有淘寶村的地級市的平均增值稅收入流入增加了18.21%。這意味著在生產地征收原則下，電商經濟活動表現出明顯的“稅收虹吸效應”，即增值稅由消費地流向生產地，進一步加劇了增值稅橫向分配失衡。

（二）穩健性檢驗

1.平行趨勢檢驗

如圖2所示，在淘寶村出現之前，不同地級市之間的增值稅跨地區轉移沒有顯著差異，然而從淘寶村出現的當期開始，擁有淘寶村的地級市與沒有淘寶村的地級市之間的增值稅跨地區轉移呈現出顯著差異。這表明，在獲評淘寶村之前，實驗組和控制組的增值稅跨地區轉移具有共同趨勢，符合使用雙重差分模型的前提條件。

2.安慰劑檢驗

電商經濟發展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影響可能受到模型設定或遺漏變量的干擾，為更準確識別兩者之間的關系，本文進行安慰劑檢驗。具體步驟如下：隨機抽取樣本生成偽實驗組，構建偽DID變量，用偽DID變量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進行回歸，將整個過程循環1000次。圖3展示了隨機抽樣回歸系數的p值及核密度分布。結果顯示，隨機抽樣回歸系數主要集中于0附近，且p值遠大于0.1，遠離了基準回歸結果0.1821（圖3豎線為基準回歸系數，位于分布的高尾位置）。上述結果進一步驗證了基準回歸結果的穩健性。

3.異質性處理效應檢驗

多期DID估計量本質是所有經歷不同時期政策沖擊的處理組與控制組的雙重差分估計量的加權平均值。鑒于淘寶村的出現對處理組的影響可能在群體和時間維度上存在異質性，即使模型設定符合平行趨勢條件，處理效應的估計結果仍可能存在偏差。具體而言，本文研究設計中涉及不同地級市在不同時點出現淘寶村的情況，形成了三種類型的對照：（1）擁有淘寶村的地級市（Treatment）與從未擁有淘寶村的地級市（Never Treated）；（2）較早擁有淘寶村的地級市（Earlier Group Treatment）與尚未擁有淘寶村的地級市（Later Group Treatment）；（3）新出現淘寶村的地級市（Later Group Treatment）與已擁有淘寶村的地級市（Earlier Group Treatment）。在這三種對照中，前兩種屬于“理想對照”，即它們比較了是否擁有淘寶村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影響。然而，第三種對照中的處理效應未必是同質的，且若該類對照的權重較大，可能導致整體處理效應估計結果產生偏差（劉沖等，2022）。為了評估第三類對照對估計結果的影響，本文采用Goodman-Bacon分解法對其占比進行檢驗。如表3所示，DID估計的主要來源是未受政策影響的地級市作為對照組的估計結果，其權重高達73.3%，而可能引入偏誤的較早受政策影響組作為對照組的權重僅占3.4%，其對整體估計結果的干擾較小。因此，本文所采用的多期DID估計結果具有較高的穩健性與可靠性。

4.替換變量以及改變變量測度方式

首先，本文將核心解釋變量DID替換為淘寶村數量（Tbnumber）進行估計。實證結果如表5列（1）所示，淘寶村數量的增加與當地的增值稅流入程度之間存在顯著的正向關系。這一結果與基準回歸結果一致，進一步驗證了基準回歸結果的穩健性。其次，采用不同測度方法來評估變量的影響。一方面，采用熵值法測算電商經濟發展指數，具體指標構成詳見表4。實證結果如表5列（2）所示，表明電商發展指數越高，當地增值稅流入程度也隨之增加。另一方面，采用經濟平均含稅法重新構建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指標。參考李建軍等（2023）研究，將增值稅稅基（TaxBaseit）設定為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增加值之和，然后采用經濟平均含稅法構建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指標，見式（4）。實證結果如表5列（3）所示，DID的回歸系數為0.1560，并在1%的水平上顯著，與基準回歸結果一致，進一步支持了本文的研究結論。

5.排除樣本期內其他政策影響

為更準確識別電商經濟發展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之間的關系，本文考慮了樣本期內的其他政策，特別是2014年由財政部和商務部聯合啟動的電子商務進農村綜合示范項目（以下簡稱“電商進農村示范項目”）。該項目通過完善農村物流服務體系，培育農村電商創業者，改善農村電子商務發展環境，可能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產生一定影響。為了排除該項目的政策干擾，本文采用了如下估計策略：首先，將實施電商進農村示范項目的地級市設為實驗組，賦值為1，未實施項目的地級市作為控制組，賦值為0；其次，將2014年項目實施之后的年份賦值為1，之前的年份為0。最后，將上述虛擬變量的交互項引入至式（1）進行回歸分析。表6列（1）報告了控制電商進農村示范項目實施影響后的回歸結果。結果顯示DID的系數仍顯著為正，淘寶村的出現使增值稅跨地區轉移平均增加了17.45%。與表2列（3）的基準回歸結果相比，系數值有所下降，表明雖然淘寶村的出現顯著促進了增值稅跨地區轉移，但電商進農村示范項目的實施可能導致該效應被部分高估。由此可見，排除其他政策干擾后，電商經濟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影響依然顯著。

6.PSM-DID檢驗

為進一步降低實驗組和控制組之間潛在的系統性差異，本文使用傾向得分匹配的雙重差分方法（PSM-DID），以減少由實驗組與控制組之間變化趨勢不同帶來的估計偏差。在具體操作中，本文選取可能影響淘寶村出現的關鍵變量，如實際人均地區生產總值、國際互聯網使用人數等來估計傾向得分。經模型平衡性檢驗后，采用一對三近鄰匹配法獲取淘寶村地級市的匹配控制組樣本。隨后，使用匹配后的數據進行多期DID估計，以進一步驗證估計結果的穩健性。實證結果如表6列（2）所示，淘寶村的出現顯著促進當地增值稅收入流入，與基準回歸結果相比，PSM-DID方法在控制樣本選擇性偏差后得出的結論并無明顯差異。這進一步驗證了基準回歸結果的穩健性，表明電商經濟發展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促進效應在不同方法下均具有較強的解釋力。

7.內生性處理

淘寶村的形成是由草根群體自主創業，依靠市場力量自下而上發展起來的，因此不具備嚴格的外生性特征，基準回歸估計結論可能面臨內生性問題的干擾。首先，可能存在遺漏變量的問題。在研究樣本中，本文未充分考慮淘寶村出現可能受到異質性因素影響。這些因素包括但不限于當地電子商務創業氛圍、政府對電商經濟的支持力度及政策扶持強度。由于這些因素未被納入模型，可能導致遺漏變量問題，從而引發估計結果的偏誤。其次，研究可能存在雙向因果關系的影響。在增值稅跨地區轉移過程中，增值稅流入更多的地區通常擁有更多財政資源，這可能促使地方政府進一步完善電子商務公共服務體系，提升基礎設施建設水平，進而促進當地電商經濟發展。這種因果鏈條意味著增值稅跨地區轉移與電商經濟發展之間可能存在相互影響。為解決這些內生性問題，本文采用系統廣義矩估計（System GMM）和工具變量法（IV）進行穩健性檢驗以減少內生性帶來的偏差。

首先，本文采用系統廣義矩估計方法，以減少被觀測到的異質性因素可能帶來的偏差。表7列（1）的估計結果顯示，殘差序列的自相關檢驗表明模型殘差項不存在二階自相關問題，同時Hansen過度識別檢驗的統計量P值大于10%的顯著性水平，進一步證明了采用系統廣義矩進行估計的合理性。實證結果顯示，在控制遺漏變量的內生性問題后，電商經濟仍然顯著促進當地增值稅收入流入。其次，本文采用工具變量法解決雙向因果導致的內生性問題。為了構建一個隨時間變化的工具變量，參考已有文獻，選用1984年地級市每萬人的郵局數量與上一年全國互聯網用戶數的交互項（IV_Mail）以及1984年地級市每萬人的固定電話機數量與上一年全國互聯網用戶數的交互項（IV_Phone）作為工具變量，并使用兩階段最小二乘法（2SLS）進行估計（黃群慧等，2019）。表7列（2）和列（3）的結果表明，Kleibergen-Paap rk Wald F統計量為21.4936，遠大于10，排除了弱工具變量的可能性。此外，Hansen統計量的P值大于5%的顯著性水平，表明模型不存在過度識別問題。具體而言，列（2）報告了工具變量法第一階段的回歸結果。工具變量的系數在1%的顯著性水平下為正，說明工具變量與電商經濟發展高度相關。列（3）展示了工具變量法第二階段的回歸結果。與基準回歸結果相比，剔除雙向因果內生性問題后，電商經濟發展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仍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與基準結果保持一致，進一步驗證了結論的穩健性。

為了進一步驗證工具變量的排他性，考慮到IV_Mail和IV_Phone可能通過其他渠道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產生影響，參照余驍等（2023）的研究方法，將這兩個工具變量作為控制變量加入式（1）中進行排他性檢驗，表7列（4）的回歸結果顯示，IV_Mail和IV_Phone的估計系數均未達到顯著性水平，且DID的估計系數及其顯著性水平與基準回歸結果保持一致。這表明，工具變量通過排他性檢驗，能夠排除其通過其他渠道影響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可能性。這一結果進一步證明使用IV_Mail和IV_Phone作為工具變量估計的系數不存在系統性偏差，工具變量的選擇合理且有效。因此，基準回歸結果在控制了工具變量的情況下依然穩健，驗證了電商經濟發展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正向影響并非因工具變量產生的系統性誤差所致。

六、機制檢驗

（一）產業集聚效應

為驗證產業集聚效應，本文首先估計了淘寶村出現對當地工業企業數量（Industry）的影響。表8列（1）的結果表明，淘寶村出現顯著提升了當地工業企業數量，驗證了電商經濟發展促進了產業集聚的假設。其次，為了進一步識別淘寶村出現通過產業集聚影響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潛在傳導效應，本文參考吳一平等（2022）的研究，在式（1）中添加淘寶村出現（DID）與工業企業數量（Industry）的交互項。結果如表8列（2）所示，交互項的系數顯著為正，表明電商經濟通過產業集聚效應顯著加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

考慮到可能存在淘寶村創業者虛假創業，騙取電商扶持資金的現象，單純的工業企業數量增長可能無法真實反映產業集聚效應?？紤]到虛假創業（空殼企業）并不會帶來淘寶村所屬地區產業雇傭勞動力規模的擴大，因此，本文在表8列（3）至列（6）分別估計了淘寶村出現對批發零售貿易業從業人數（Retail）和物流業從業人數（Transp）的影響。表8列（3）和列（5）的估計結果顯示，淘寶村出現顯著提升了當地批發零售貿易業從業人員和物流業從業人數，表明工業企業數量的增加源自真實電商經濟活動。進一步，本文在式（1）中添加淘寶村出現（DID）與批發零售貿易業從業人員數量（Retail）和物流業從業人員數量（Transp）的交互項，估計結果如表8列（4）和列（6）所示，結果表明這兩個行業從業人數對電商經濟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之間的關系均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綜上所述，隨著電商經濟的發展，電子商務與相關產業集聚加劇，導致跨地區電商交易銷售收入越來越集中于少數擁有大型淘寶村集群的地區。這使得增值稅收入的地方分成部分從消費地流向生產地或電商平臺注冊地，從而加劇了增值稅跨地區轉移。

（二）商品價值增值效應

為驗證商品價值增值效應，本文首先評估了淘寶村出現對商品價值增值的影響。借鑒李建軍等（2023）的研究，本文將地區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占規模以上工業總產值的比重作為衡量商品增值程度的指標。表9第（1）列中，DID的系數在5%的水平上顯著為正，表明淘寶村的出現顯著提高了本地生產商品的價值增值程度，進一步驗證了電商經濟發展對商品價值增值的積極作用。其次，為了進一步識別淘寶村出現通過商品價值增值效應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潛在傳導效應，本文在式（1）中添加淘寶村出現（DID）與商品價值增值程度（Value）的交互項，（2）列的結果顯示，交互項的系數顯著為正，表明電商經濟通過商品價值增值效應顯著加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為了更精確識別電商經濟發展的商品價值增值效應，本文還估計了淘寶村出現對當地產業結構合理化和高級化的影響。參照已有研究，本文將第三產業增加值與地區生產總值之比作為衡量產業結構合理化的指標（IS1），將第三產業增加值與第二產業增加值之比作為產業結構高級化的指標（IS2）。如表9列（3）和列（5）所示，DID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表明電商經濟發展確實有助于當地產業結構合理化和高級化。進一步，本文在式（1）中添加淘寶村出現（DID）對產業結構合理化以及高級化的交互項。估計結果如表9列（4）和列（6）所示，交互項的系數顯著為正，驗證了電商經濟的發展推動了當地產業結構的合理化和高級化，提升了當地商品價值增值，進而加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上述結果表明，電商經濟不僅促進了商品價值增值，還通過優化產業結構增強了該效應的顯著性。

七、異質性分析

首先，淘寶村最初在沿海地區興起，并逐漸向內陸擴散。沿海發達地區城市邊緣和城鎮近郊的地緣優勢為淘寶村創業者提供便利，使他們能夠更好地學習專業技能和接觸電子商務（盧盛峰和洪靖婷，2023）。其次，便利的物流配送是電商經濟可持續發展的基礎。物流便利度越高，電商企業的貿易成本就越低（唐雪朋等，2023）。特別是一些淘寶村的主營產品，如生鮮、山貨、花卉苗木等，依賴于配套的冷鏈物流和配送服務，這對于其成功至關重要。最后，自我創業致富的草根群體構成了淘寶村大部分創業者的主體。這些創業者往往以打工者（包括大學畢業生）的身份參與電商交易，且受教育水平較高的淘寶村創業者在工作和學習中較早接觸了互聯網和電子商務。

本文依據城市是否位于沿海地區、郵政業務總量中位數以及普通高等學校在校學生的中位數，將樣本分為沿海地區與非沿海地區，物流便利度高與物流便利度低，以及人力資本水平高和人力資本水平低三組，分組考察電商經濟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影響。表10顯示，淘寶村出現顯著促進沿海地區、物流便利度高與人力資本水平高城市增值稅收入流入，但對非沿海地區、物流便利度低與人力資本水平低城市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影響不顯著。這一結果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親富特征相吻合，說明電商經濟植根于重商傳統，依賴便捷的物流配送和高素質電商運營人才。

八、結論與啟示

在電商經濟時代，提升稅收治理能力、完善地區間稅收利益分配機制，是促進區域協調發展和實現共同富裕的關鍵舉措。本文從淘寶村的視角觀察中國電商經濟發展，運用多期DID方法考察電商經濟發展對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效應及機制。研究發現，具備電商經濟發展的優勢地區增值稅收入流入趨勢更加明顯，與沒有淘寶村的地級市相比，擁有淘寶村的地級市增值稅收入流入平均增加了18.21%。該結論在一系列穩健性檢驗和內生性處理后依然成立。產業集聚和商品價值增值是電商經濟發展加劇增值稅跨地區轉移的重要機制。此外，電商經濟發展促進了沿海經濟發達地區、人力資本水平和物流發展水平高的地級市增值稅收入的流入。本文的政策啟示在于，地方政府在享受電商經濟發展帶來經濟紅利的同時，亦需警惕新興商業模式可能引發潛在的地區間稅收分配不公風險。基于上述發現，本文提出如下政策建議：

首先，深化稅收分配制度改革，確保在電商經濟發展下，消費地政府能夠享有應得的稅收收益。實證結果表明，以生產地原則為基礎的稅收橫向分配制度已無法適應電商經濟發展。因此，制度設計應同時兼顧生產地原則和消費地原則，確保稅收橫向分配的公平性和合理性。這種改革不僅激勵地方政府服務于居民和消費，還能有效避免因生產地原則引發的過度投資與產能過剩問題。

其次，加快構建適應電商經濟發展的稅收橫向分配方案。具體而言，完善消費指標，將地區人口與消費因素納入稅收橫向分配方案的設計中。準確統計每筆線上消費的歸屬地，并保障消費指標作在稅收分配中的合理性和可靠性（谷彥芳，2022）。此外，應加強對線上虛擬商品、數字服務的交易額、交易規模以及交易類別的統計。同時，采用消費者標識、數字身份驗證和購買行為跟蹤等技術手段，準確辨識和管理電商商品和服務的交易行為。

再次，推動構建以數字技術和數據驅動為核心的征管新模式。一方面，探索電商交易平臺代扣代繳增值稅的可行性；另一方面，建立增值稅省內匯總、清算以及省際劃轉的征管新模式。借助稅收征管信息化系統，在納稅年度結束后，由省級稅務部門進行增值稅的省內匯總和省際清算，按照增值稅橫向分配方案對清算的增值稅進行省際劃轉，以實現公平分配和有效管理。

最后，增強對稅收收入流出地、電商經濟欠發達地區的政策支持力度，以促進各地電商經濟的均衡發展（劉杰和王勝華，2022）。一方面，加強電商創業人才的培養，完善財稅支持電商經濟發展的體制機制，以促進高端人才、金融資本的集聚，提高增值稅流出地的電商經濟發展水平；另一方面，推動電商經濟欠發達地區的轉型發展，引導產業集聚，提升地區產業鏈價值和商品增值，促進這些地區的稅收收入增長。同時，應充分發揮電商經濟正向的空間溢出效應，促進電商經濟發達地區與鄰接地區之間的要素共享和信息交流，推動技術進步和產業共同發展，實現鄰接地區共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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