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哲學視域下的中國式現代化

〔摘要〕西方現代化的文化模式逐漸失效，追溯其根源，在于資本主義制度本身造成了工具理性對價值理性的僭越。中國式現代化在批判西方現代化文化模式的同時，展現出對現代化文化模式轉型的文化自覺和對現代化文化價值的重塑。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選擇和建構方式，包含作為主導性價值的馬克思主義文化和作為基礎性價值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以及兩者間的辯證融合，彰顯出深層的文化創新。中國式現代化文化模式的建構，在實現人類“共善”的“共同價值”和通向人類文明新形態的社會發展演進路徑，以及實現人的自由和全面發展中，凸顯出文化創新與進步的本質要求。

〔關鍵詞〕文化哲學，文化模式，文化價值，文化選擇，文明演進，中國式現代化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24）06-0029-08

中國式現代化在其推進和展示過程中，以深厚文化底蘊和現實說服力，一方面構成了對以工具理性為主導的西方現代化的批判力；另一方面突出觀念層面的文化建設，通過文化價值的塑造進行現代化文化的建構，以其扎根中國土壤、面向世界、面向現代化的文化演進邏輯，逐步建構起自身的文化模式。為此，本文試圖立足于文化哲學視域，依據文化模式、文化危機、文化價值、文化選擇、文化進步和文明演進等相關范疇對中國式現代化展開具體討論。

一、西方現代化面臨文化模式的失效

現代化是一個復雜的問題，但因為它是“以完整理性為核心的現代性文化”〔1〕，所以我們可以依據理性的劃分原則對其進行解析。

現代化的內在結構包含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以及兩者的辯證融合。馬克斯·韋伯對理性進行了界定：“工具理性，它決定于對客體在環境中的表現和他人的表現的預期；行動者會把這些預期用作‘條件’或者‘手段’，以實現自身的理性追求和特定目標。”〔2〕114而“價值理性，它決定于對某種包含在特定行為方式中的無條件的內在價值的自覺信仰，無論該價值是倫理的、美學的、宗教的還是其他的什么東西，只追求這種行為本身，而不管其成敗與否”〔2〕114。即工具理性執著于行為的結果，而價值理性追求行為的過程意義。事實上，馬克斯·韋伯的這種區分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對“實踐”和“制作”（技藝）的區分：“制作”是依據自然規律的生產活動；“實踐”則是追求幸福和善的道德活動。如果我們按照合乎理性的指導推論，那么亞里士多德的“技藝”指涉目的合理性行為，其標準在于給定目標的實現，這就是“理智”；而“實踐”則用來描述價值合理性行為，是社會行為、交互行為和交往的一個特征，這就是“明智”。“明智”是“一種人的同善相關的、合乎邏格斯的、求真的實踐品質”〔3〕173。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亞里士多德高揚價值理性，認為價值理性是對工具理性所作出的倫理的、政治的抉擇和衡量。但之后培根卻過度突出“實證”的方面，將價值理性淹沒，以至于理性被完全等同于工具理性。培根指出：“人類理性以上述那種通用方式應用于自然問題而得出的結論，我名之為對自然的冒測（指其粗率和未成熟而言）；至于另一種經由一個正當的和有方法的過程而從事實抽出的理論，我名之為對自然的解釋。”〔4〕15康德試圖回歸亞里士多德那個價值理性不會被懷疑的時代。他諷刺以自然科學經驗為基礎的工具理性是“以智慧自負，憑借死盯著經驗的鼠目寸光，能夠比一種被創造得昂首直立、凝視天穹的存在者所分有的眼睛看得更遠、更準”〔5〕280，并主張用實踐理性指導道德活動，將道德實踐看作是人類最本質、最重要的哲學。

作為完整理性的現代化不僅包含以物質生產和社會合作為基礎的、發生在技術與經濟領域工具理性層面的工業化和科學化，還包含確證生活意義的、追求人的類本質的價值理性層面的現代化。且尤其不能忽視價值理性，因為工具理性推崇實用主義可量化的認知標準，它脫離作為主體的人的豐富性，使人喪失反思能力，只有強調人的精神層面的價值理性才可以對前者進行規范和制約。對于現代化結構中價值理性的意義問題，諸多思想家都進行了深刻的揭示。譬如，庫恩就強調價值理性的重要性，否定科學理性的絕對權威。他認為，包括價值選擇、信念追求等在內的文化價值應該與工具理性統一；又如，馬爾庫塞認為價值是“對人與自然的科學技術改造的補充”〔6〕196-197；哈貝馬斯也闡述了現代性是未完成的，需要人們繼續挖掘理性的潛能，并通過交往理性來豐富完整理性的內涵。

理性雖然包含著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以及兩者的辯證關系，但要論證價值理性在現代化結構中所承擔的規范和制約意義的使命，還需要我們進一步思考一個問題：價值理性在何種意義上才具有規范和制約的可能性？這必然涉及對價值理性包含的具有社會性（整合）和精神性（意義）維度的“文化價值”的考察。首先，就文化的社會整合性而言，我們可以參照涂爾干主義的文化理解：文化完全還原為社會〔7〕213，即社會被理解為文化規范的整合、相對穩定的倫理體系和思想性的聚合。文化價值的選擇屬于我們的社會本質，屬于我們的生活存在，它如影隨形。我們只要置身于社會之中，就會通過文化價值的取向來進行思考、判斷、選擇和行動。我們的體驗、感受等都不自覺地被價值取向影響和引導。一個社會正因為有了給定的文化價值，才有了規則體系，它是人們實踐的理念，是人們認知和行為統一的凝聚。其次，就文化的精神意義性而言，我們可以參照文化-人格理論家的解讀：文化的總體性可以還原為人格的總體性〔7〕214。這就是文化的“意義”〔8〕104內涵。因為意義的總體構成人的精神領域，而精神又是理解生命和全部生存能力的真正支點，文化賦予社會中人們思想的獨特性和相互聯系的狀態，所以文化“是公共的、公眾的、交往性的現象”〔7〕211〔8〕104，是個體關于生活的每一種單獨表達，但無論如何都代表著一個共同的特征，這個共同的特征就是意義，就是社會精神，就是文化。正如狄爾泰所言：“個體所領會的生活表達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孤立的表達，而是包含了一種共同擁有的及與精神內涵相關的知識。”〔7〕212

可以說在價值理性之內，人們被不同意圖所形成的價值關系所引導，譬如善惡、好壞，但我們生活在其中的社會文化因具備社會整合和精神意義這樣的總體性而在這個價值關系中占據主導地位。所以，我們將現代化結構中具有規范和指導意義的任務賦予對文化價值的正面塑造。它應該以追求亞里士多德的至善或者說康德的善良意志為目標，它應該反思人類的存在意義，而且要最終指向人的全面發展和人類的解放。總之，現代化工具理性層面的經濟要素是現代社會發展的客觀必要條件，而文化價值的有效塑造則使工具理性的潛在意義獲得進一步實現的可能。現代化文化價值的社會意義和精神性完善的程度決定了工具理性行為得以展開的邊界，以及現代化發展的未來圖景。

然而，西方現代化在工具理性（新科技革命）的推動下，人們在充分體驗經濟繁榮的同時，卻墮入了思想的歧途。無論是在個體層面上還是社會層面上，更或是文化本身，西方都面臨著文化危機，具體表現在：首先，生命個體承受著生活意義的失落和自由的淪喪。人們沉淪于對商品和貨幣無休止的占有，個人被社會裹挾著前進，使得個體體驗到的是精神的貧困和意義的虛無，陷入“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而且在個體層面上的文化危機還體現為自由的喪失。因為人被推入強大的經濟體制中后便成為現代經濟制度這個“大機器”的奴隸。甚至，人們開始逃避自由。但即便退回到私人領域也難逃其宿命，因為資本主義強大的“系統”已經實現了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化控制。其次，整個社會逐漸喪失凝聚力。工具理性對價值理性的僭越，使得原本的價值體系和社會賴以維系的道德基礎被消解，人們越發地感覺到社會最初的文化承諾不過是天方夜譚。可以說從經濟危機到政治危機，再到文化危機，人們對社會徹底喪失了信心，社會也因此失去了團結和鼓舞個體形成情感紐帶的利益機制，失去了作為整體的凝聚力。正如丹尼爾·貝爾所言：“社會秩序既缺乏作為生命力之象征性表現的文化，又缺乏作為動機或聚合力量的道德因素，那么，靠什么才能夠把社會粘結為一體呢？〔9〕132最后，文化自身從現代主義向后現代主義的反文化蛻變。當以工具理性為主導的西方現代化科技一路高歌猛進時，現代主義的激情也基本被消耗殆盡。西方現代化使其現代化文化層層蛻化，反理性主義、道德上的犬儒主義和感性上的快樂主義使人們以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隱藏自己對自身和時代的惶恐。

總之，西方現代化在工具理性極度張揚的同時陷入了文化的困境：人們的精神處于“不在家”的“飄散”狀態。精神領域的深重危機強烈地震蕩著西方現代化的堅固堡壘。追溯其原因，在于西方現代化由資本主義開啟，而資本主義在其擴張中反噬了其最初所倡導的諸如獨立、自由、民主、平等、正義等文化價值，即由西方所引領的以工具理性為主導的現代化無法逃脫資本主義私有制追逐資本增殖和剩余價值的“原罪”，使得西方現代化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必然產生矛盾和沖突，而最終舍棄后者。這亦是資本主義制度的危機。丹尼爾·貝爾就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文化矛盾在更廣的意義上就是資產階級社會的矛盾〔9〕25。因為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面向的是市場需求而不是實現真正的完整的人的發展的需求。資本主義在資本邏輯泛化和財富增值的同時壓抑了人“自我實現”的文化需求。社會生產與人的需求存在著的偏離、脫節、甚至扭曲，背離了使人成為自由解放的完整的人的文化價值理想，失去了文化的價值認同。這就是西方面臨的文化危機問題，即西方現代化中支配和左右人們行為的主導性文化模式——資本主義制度文化模式失效，不能再為人們提供安心立命的生存意義和根據。

二、中國式現代化文化模式的建構

與西方現代化面臨的文化困境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以中國式現代化文化為表達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在其歷史進程中彰顯出獨特的優勢。中國式現代化以其文化自覺積聚的內在力量和彰顯的實踐品格，一方面體現在對西方現代化文化模式的批判，另一方面體現在對現代化文化模式的轉型和建構①。然而，這樣的文化建構注定是艱難的文化旅行，需要我們正視和破解諸多復雜的文化難題。不僅要突破當下現實邏輯的制約，克服批判對象本身，即導致西方現代化文化價值失效的資本主義制度的根源性問題；還要解決在現代化進程中一直面對的“古今中西”的問題，即落后國家和西方國家之間到底是傳統與現代的關系問題，還是地理意義上不同地域、國家或民族的關系問題，這里進一步呈現的是現代化一元論的絕對主義和多元論的相對主義之爭，即我們的文化建構是應該走現代化的特殊性還是普遍性的道路；更要以未來的“共同價值”和“文明”為愿景，回溯當下價值體系的建構問題。這些問題交織在一起意味著，既要對當下面臨的一系列文化難題予以克服和揚棄，又要迎接不同民族特殊價值對人類共同擁有的真正普遍價值的未來展望。這便進一步將我們引向文化建構的核心問題：應該進行什么樣的文化選擇以及如何整合。因為文化建構包含著文化選擇〔10〕77和建構方式。就文化選擇而言，既要考慮具有優越性的制度文化，以此面向人類終極的自由和解放，又要注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和發展，以及與世界各民族文化融合的時代性和進步性問題。就文化建構而言，已選擇的文化只有通過有機整合才能保持結構和功能上的匹配性而成為有效的現實力量，進而實現其文化價值的規范功能和使命引領。總之，正是在反思制度文化、基因文化和文化融合等多方面問題中，在建設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進程中，逐漸建構起中國式現代化文化。它包含作為主導性價值的馬克思主義文化和作為基礎性價值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以及兩者間的辯證融合。

首先，作為主導性價值的馬克思主義文化在中國式現代化文化中占據支配地位。馬克思主義文化總體上體現著意識形態本質的價值規范，提供了中國式現代化運行的內在機理，深層地規范著現代化的工具理性。西方現代化之所以陷入困境，就是因為資本主義制度的剝削本質使得其在面對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矛盾中，必然選擇前者而放逐后者。馬克思在對東方社會現代化的討論中就涉及過這個問題。在馬克思看來，東方面臨的現代化問題不僅僅是如何應對西方現代化挑戰的問題，更要從解決資本主義矛盾、揚棄資本主義制度人手，通過無產階級推翻資產階級的革命方式才可以解決現代化問題，并通過社會主義實現自身的現代化。馬克思認為，社會主義是優越于資本主義的文明形態，也是人類歷史發展必然經歷的社會形態。依據于此，中國式現代化突出制度文化的選擇意義，將馬克思主義文化作為主導性價值，以此“反映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本質和核心利益，反映作為社會主義制度下全體中國人民的核心利益”〔11〕。正因如此，習近平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指出：“我們堅持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科學發展觀，全面貫徹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全面貫徹黨的基本路線、基本方略”〔12〕。這從根本上為中國式現代化提供了方向指引和思想支撐。

其次，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中國式現代化文化建構中具有基礎性意義。現代化的具體化表現為文化的民族性和歷史性。任何民族都具有本民族的思維特點和思維框架，這是不可替代的文化基因。中華民族自有其文化基因〔13〕，對民族的認同如同紐帶一般將中華民族的每一個成員緊緊地聯系在一起，并將民族文化凝結為民族精神，以此抵御外侵，保持團結。陳先達先生就曾說過：“中華民族文化的基本精神是中華民族文化作為一個具有特色的整體結構的支柱，是中華民族文化區別于其他民族文化的根本特征。”〔14〕91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基本精神是在中華民族共同體浩瀚歷史長河的生動實踐中形成的。長期的文化積淀使中華民族形成了自強不息、和而不同、民胞物與、海納百川、在任何挫折和磨難下依然奮勇前行的精神。這種精神影響著中華民族大家庭所有成員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也影響著中華民族大家庭所有成員的價值觀念和情感取向。這種民族凝聚力因文化認同而具有的民族歸屬感，成為維系中華民族生存和發展的思想粘合劑。所有中華民族的成員因此不斷地凝聚集體共識，肯定民族文化價值、信賴民族文化、認同自己的民族身份，傳承民族文化精神，創新民族文化內容，這一切都為文化自信提供了持久而又強大的精神力量。所以，中國式現代化文化的建構必然包含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習近平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強調，中華文明賦予中國式現代化深厚底蘊。近代德國思想家施偉策在論及中國文化的獨特性時也講到：“世界與生命之肯定問題，無論在其本身還是在它與倫理學關系方面，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未能像在中國思想中那樣策劃歸納為包羅萬象的樣子。老子、莊子、孔子、孟子、列子等，都是這樣的思想家。在他們那里，西方思想須努力解決的世界觀，卻被一種非常奇怪而又深深吸引我們注意力的方式表現了出來。”〔15〕254

最后，中國式現代化文化建構的方式是馬克思主義文化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辯證融合。作為主導性價值的馬克思主義文化具有意識形態的特質，它是中國人民在共同活動方式、共同占有物質和精神財富的基礎上，為了更好的生活所統一起來的全部意向和情感，是“主流思想輿論”〔12〕，是中國社會共同體中全體人民集體凝結的價值共識。所以，馬克思主義文化作為意識形態對中國社會起著自上而下的規范和引導作用。與此同時，生長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個體在其歷史成長中得到傳承和熏陶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作為融入每一個生命體血液的民族基因自下而上與作為主導性價值的馬克思主義文化相融合。在兩者融合的過程中，中華優秀傳統與馬克思主義都不斷地被重新詮釋，彼此成就，融為一體，逐漸凝聚成一種新的文化價值。這種文化價值一方面體現為對現代工具理性具有規范和制約意義的文化力量；另一方面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歸屬”而被認同。正是這樣的文化劃定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共同體成員或群體的邊界，成為“先驗的法則”規范著中華民族成員個體的精神與實踐活動，以及這樣的活動得以展開的可能范圍。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內部，這樣的文化價值賦予個體自身意義，保證個體自身的安全感，同時個體自身也被包容、接受和自我確證。同時，中國式現代化文化還保持著對文化選擇的開放性姿態，以交往的變動性和能動性，開辟彼此文化的間性地帶，激活文化的間性特質，為與世界各民族文化交流交融互鑒提供空間和資源，從而使不同文化在相互尊重、寬容和理解的基礎上開放融通匯合。

總之，文化具有突出的“選擇性”特征，這種選擇性不僅體現在同一時代同一類型文化的文化創新和文化傳承，而且體現在不同文化交流中的文化模仿和文化鏡鑒。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選擇就是在這兩種機制的交互作用中完成的。它一方面體現為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創新。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對于整個中華民族的生存、發展和國家統一，對整個中華民族民族性格的形成起著重要的塑造作用。另一方面體現為對馬克思主義文化的內化和吸收。中國式現代化立足于優越的馬克思主義文化，以此鞏固和發展社會主義制度的軟實力。正是這兩者的融合構成了中國式現代化文化，奠定了中華民族文化自信的基石。正如習近平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指出的：“我們要堅持馬克思主義在意識形態領域指導地位的根本制度，堅持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堅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堅持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引領，發展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弘揚革命文化，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鞏固全黨全國各族人民團結奮斗的共同思想基礎，不斷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和中華文化影響力。”〔12〕中國式現代化文化的建構是對資本主義文化的擯棄和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和弘揚，它是由理解和溝通、特殊性與普遍性結合所達成的一種辯證平衡。這種辯證平衡既包含了文化的聯系性、兼容性、發展性和過程的有序演進，又包含著文化間的對抗和超越。這一具有宏大歷史感的文化哲學命題，只有在中華民族文化選擇和建構的歷史語境中、在辯證批判的歷史視域中才能得到真正的理解。

三、中國式現代化文化模式建構的重要意義

在推進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歷史進程中，馬克思主義文化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辯證融合共同塑造了中國式現代化文化。那么，中國式現代化文化模式的建構具有什么意義呢？這亦是一個非常值得討論的問題。概括起來，它集中體現了文化的創新與進步，并因其趨向全人類共同價值而成為人類文明演進的塑造模式，最終以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旨歸。

（一）集中體現了文化的創新與進步

中國式現代化文化模式的建構是對西方面臨的文化危機的正視，是對文化精神、價值觀念的深層突破。它在實踐中凝聚而成，在不斷地總結中國式現代化的形成進程、理論歷程和思想脈絡中，在對現代社會的本質、結構、特征及人的生存境遇的深刻揭示中被塑造。在此過程中中國式現代化文化建構呈現出突出的創造性品質，其具體表現為生成性、開放性、時代性和超越性。

首先，這種建構充分彰顯了兩種文化在融合中的生成性。在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模式的建構中，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運用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兩創”中，激活其思想，挖掘其寶藏。另外，馬克思主義蘊含的制度文化擺脫了資本主義制度下工具理性膨脹、體系官僚化和金錢化趨向等所造成的意義喪失、社會失序，以及個人心理匱乏、無法與社會認同的弊端，這亦是馬克思主義文化對中華文化價值觀念進行方向指引的結果。在中國式現代化文化模式的建構中，一方面使內在于中華文化傳統中的哲學理念、道德意識和價值情懷煥發了勃勃生機，另一方面也踐行了社會主義文化的先進性。兩者共同匯合成延續中華文明連續性的文化主流，成為確證中國式現代化實踐成就的文化底氣之所在。

其次，這種建構是中國社會自由自覺的行為，是在相對穩定中展示其開放品格，使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模式始終富有彈性的生機。中國式現代化文化模式打破簡單化、凝固化的框架模式，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文化的動態交融中，增強“應戰”能力，如同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中提出的“挑戰應戰機制”。湯因比在闡明這一機制時指出，“從長遠觀點來看，最適度的挑戰不僅必須激起受到挑戰的一方進行成功的應戰，而且刺激對方獲得一種將自己推向前進的動力，即從一次成功到新的斗爭，從一個問題的解決到另一個問題的提出，從暫時的歇息到展開新的運動”〔16〕118-119。

再次，這種建構在新的時代變化中、新的文化處境中，不斷展開對人類生存與發展問題的深度反思與深層應對，因而具有強烈的時代性。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而言，最有生命力的文化一定是能夠面對現實問題，使傳統與當代有效結合，既繼承優秀傳統又推陳出新的文化。傳統文化只有變為文化傳統，才是繼承、發展和發揮傳統文化作用的有效途徑。而對于馬克思主義文化而言，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亦呈現了時代的發展性。可以說中國式現代化深層地體現為中華文化的現代轉化和中國人的現代化。因為現代中國人是在新的歷史起點上創造新文化的主體，又總是從既有思想中尋找與創造中國式現代化相適應的文化形態。

最后，文化主體的文化內涵比狹義的意識形態范疇更廣泛，它包括一切社會意識形式，或者說中國式現代化文化實踐突破了狹隘的意識形態定義，將意識形態擴展為社會生活中價值和觀念的一般物質過程、個人與社會之間的各種活生生的關系，正因為如此才凝聚成了馬克思主義文化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兩者相互融合辯證統一的文化價值體系。中國式現代化文化實踐不僅表征著文化的外化，亦表征著文化主體在實踐過程中的內在升華，在這種現代化文化意識體系中，文化主體的思想、意識和觀念，自身的目的、籌劃、意志和理性，在面對物質客體的壓力與矛盾中表現出能動性特征，從而能夠實現自身的完善升華。這種升華是文化主體對原有意義和價值取向的修繕、揚棄和再創作的過程。這使得中國式現代化文化在對象化體系中、在客體對象的豐富性中，不斷地發揮否定之否定的功能，從而具有超越性品格。

（二）面向人類文明新形態

馬克思深入探討過文明社會與文化的關系，并在《資本論》中充分表述：“在文化初期，第一類自然富源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在較高的發展階段，第二類自然富源具有決定性的意義”〔17〕586。在《人類學筆記》中，馬克思證明了澳大利亞、波利尼西亞和美洲印第安人族系因在技術上的發展、發現及智力水平展現了“三個順序相承的文化時期的人類狀態”〔18〕331。在這里，馬克思是用文化來反思人類文明形態。除了馬克思，諸多思想家也闡明過文化與文明的關系。譬如，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中就探討過各種文明的起源、生長、衰落和解體的機制，他認為文明形態中包含文化精神或文化模式，每一種機制的深層內涵都與文化、精神相關，進而與人的自由相關〔19〕33。在中國式現代化文化模式的建構中，習近平更是將文化與文明緊密結合在一起，他強調：“文化是民族生存和發展的重要力量。人類社會每一次躍進，人類文明每一次升華，無不伴隨著文化的歷史性進步”〔20〕2。可以說，作為在實踐中自我實現和自我生成的文化，是人的一種價值追求。它為社會文明的發展提供了價值坐標，不僅現實地指引人類文明具體的發展方向，對已經被創造出來的社會文明作出整體的、綜合的、長遠的價值評判，而且還可以為社會文明的進一步發展提供強有力的價值支撐。

實際上，“在文化哲學的視野中，人類迄今經歷了三個大的文明階段，在每一個階段都有一種占主導地位的文化模式。一般來說，在原始文明時期，占主導地位的是由神話、圖騰、巫術等構成的，物我不分的表象化、直覺化的文化模式；在農業文明時期，占主導地位的是由經驗、常識、習俗、天然情感構成的自然主義、經驗主義的文化模式；在工業文明時期，占主導地位的是以科學、知識、信息等為主要內涵的理性主義的文化模式”〔19〕280。而中國式現代化文化作為一種新的、逐漸成形的文化模式，是在多樣性的內涵、規范和值理念的交互作用下形成的一種更有效合理的文化精神。其中，社會主義制度文化以人民利益為最高標準，是為了最終消滅階級、消滅剝削，實現共同富裕和人人平等，這是一種集體的“富裕”和“幸福”。正是因為中國式現代化制度文化的優越性，即真正體現平等、公正，所以它代表著價值取向的最高級階層、指向人類解放這一最高的善。而中華民族的民族基因即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基本精神具有重人重倫的人文取向、心系天下的愛國情懷、民為邦本的施政理念、重義輕利的精神追求、反求諸己的道德自律。毫無疑問，這些文化基因具有向善的深層因子，具有與世界各民族融合的協和萬邦的大同理想，以及革故鼎新的變易精神，所以，為整個中華民族面對人類整體性生存、追求全人類共同價值奠定了可能性基礎。可以說兩種文化元素有機結合而成的中國式現代化文化，既繼承了中國傳統社會核心價值觀的精髓，更具備馬克思主義的先進文化特質。正如習近平所言：“中國式現代化的典范性意義和啟示性在于突出先進制度的實踐規制與美好生活的價值引領，注重人與對象世界合理關系與秩序的重建，理智化解日益差異化甚或異質化生存情境中個體與群體、德性與功利、民族國家與全球社會之間的利益沖突，強調現代化文化主體之‘天下情懷’和世界胸襟的養成以及健全人格的模塑，以此合力促成一種更具創造性、超越性以及強大生命力的新文化。”〔20〕15中國式現代化文化反映了全世界全人類的價值理想，是對更人道、更先進的人類共同價值的追求。它代表人類共同利益的普遍性，是“從世界各民族的‘共善’凝聚起來的‘共識’”〔21〕，它塑造了基于人類共同利益和共同需要的價值，所以得到了認同，達致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境界，展現出“世界歷史意義”，或者說“現代化的普遍本質和理想形態”〔1〕。

從西方現代化文化危機中，我們已經看到由西方現代化文化所提供的舊的普遍性——西方的普世價值——具有資本侵略和剝削的殖民性質，既無法起到整合全人類文化的作用，也無法成為建立世界意義的新秩序和互動規范的價值基礎。而中國式現代化所建構的文化模式依據的是全人類“共善”的共同價值坐標，迥異于以往主導全球化的西方普世價值，這是從西方中心論立場到全人類立場的根本性轉換。它超越了工業文明時期的工具理性主義文化模式，引起人類生存方式和社會運行機制的深刻變化，因此符合文明演進的機制，面向人類文明新形態。對此，習近平深刻闡釋到：“中國式現代化，深深植根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體現科學社會主義的先進本質，借鑒吸收一切人類優秀文明成果，代表人類文明進步的方向，展現了不同于西方現代化模式的新圖景，是一種全新的人類文明形態。”〔21〕

（三）以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旨歸

“文化進步的核心是人的發展，即人的自由、人的解放和全面發展。”〔19〕273按照馬克思文化觀，文化與人的自由解放息息相關。早期馬克思探討的人的本質的對象化，即為人的文化本質的對象化。因為“對象化”既是主體的人不斷地將自己的主體本質（內在尺度、文化素養、文化底蘊、精神氣韻等）賦予客體對象（自然、人、社會），使客體對象不斷地發生變化的過程，即為主體文化本質的自我確證過程；亦是主體揚棄對象的物性返回自身的豐富和充實，即主體的人自身的精神（文化）在揚棄客體物性中受到改變，不斷地形成新的思想、觀念和意識，沉淀新的文化底蘊，進而不斷實現自身自由的過程，這又是文化本質的升華與超越。這其中彰顯著人的自由、解放和全面發展的可能性。這就是整個對象化過程所內含的作為人的存在方式的文化和包含著自由和人的解放維度的文化意蘊。這也是為什么馬克思以“異化勞動”的文化狀態直指對資本主義中人成為奴隸的批判，即異化勞動中自由自覺的對象化活動被限制，以及文化本質的外化和否定之否定的自由性被阻礙。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融合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馬克思主義文化的向善力量，使文化主體能夠自由的進行對象化活動，并不斷實現自身的完善。

馬克思恩格斯還在社會發展和歷史進步的角度上闡明人的自由和解放，認為只有在未來的自由王國、真正的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說，只有在共同體中才可能有個人自由。……在真正的共同體的條件下，各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己的自由”〔22〕571。中國式現代化建構的新的文化模式，是確證生活意義的、對類本質自由追求的文化價值體系的現代化，它在馬克思主義文化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有機結合中塑造了全人類的共同價值。按照馬克思的理論邏輯，人類社會只有訴諸持續發展的依據共同價值的世界歷史性活動，才能生成實踐自覺，從而實現對于自身力量的“自覺的駕馭”。在此基礎上才能向真正的凝聚著共同價值理念的共同體不斷邁進。在馬克思看來，在真正的共同體中，每一個體將展現出建立在他們個人全面發展和共同社會生產能力基礎上的自由，也正是這樣的個體聯合而成的共同體生成了“真正的個人”，才構建了“真正的共同體”。在這樣的共同體中，人的認識能力能夠得到提高、實踐活動方式能夠實現創新和改善、個性能夠得到充分發揮、內在素質也會逐漸上升。

總之，中國式現代化文化在馬克思主義文化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本身的文化根源，以及開放的文化視域中成長，所以，在具體層面上獲得了意義的認同。中國式現代化文化體現著一種創造和超越精神，它在文化的辯證融合中創造出新的文化特色，開創了現代化文化塑造的新境界。它表現為歷史的更替性，傳統的時代性與開放性的融合統一，表現為文化內涵的重構特征。所以，它體現了文化的傳承性，體現了對原有現代化文化的突破，以及對新的文化模式的探索。這就是文化進步的標志。而且中國式現代化文化是對主體的文化本質的塑造，人在其中能更自如地進行外化和外化的揚棄，從而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中國式現代化創造了新的具有進步意義的文化模式，它必將取代西方現代化的文化模式，逐漸成為占主導地位的文化模式，這也同時使社會主體的存在方式發生轉變，使得人在其中取得自身的發展。可以說，中國式現代化文化因內含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價值訴求而具有進步性。

面對西方現代化文化危機，中國式現代化在回應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辯證關系中，在批判資本主義制度根源的同時，立足中國本土，面向人類現代化的發展大勢，樹立起了歷史自覺意識和重塑中國式現代化文化價值的定力。在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文化建構的主題因此成為一項時代性的任務。中國式現代化文化是馬克思主義文化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辯證融合，它在文化選擇和建構方式中彰顯了對文化的創新。它突破了文化的固有結構而形成“域”的視域，既有相對穩定的意識形態，又有敞開包容接納其他文化的可能，從而具有生成性的巨大潛能。它通過文化交流在一定范圍內達成對現代化價值的共識，并以此與現代化工具理性融為一體而實現真正的善與真的統一。這種融合方式無論從廣度（民族文化）還是深度（制度文化的優越性）都證明其向人類“共善”或者說全人類共同價值努力的姿態。中國式現代化建構的文化模式是具有“共同性”“公共性”價值的文化模式。這種共同價值是將中國的命運與世界命運緊密關聯在一起，對全世界的持久和平提供了動力支撐，甚至可以作為引領新時代現代化的文化價值標準、價值取向和價值規范，這是因為其歷史性、民族性、時代性而具有先導性的文化價值。中國式現代化文化是對西方現代化工具理性主導的文化模式的方向性轉型，它以其進步性構成了人類社會發展的深層文明內涵，因此是具有世界歷史普遍意義的文化，它是中華民族共同體面對西方現代化的文化侵襲，正視其文化危機的基礎上，在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十字路口進行深刻性反思而清晰確立的新的文化模式。

注釋：

①文化的功能除了批判還有建構，筆者認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強調文化的批判維度，列寧的文化實踐重視文化的建構維度，以及批判與建構的辯證性關系，即破與立的關系。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在時代的呼喚中亦把握批判與建構的辯證性，但更強調文化的建構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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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蘇玉娟

〔收稿日期〕2024-08-24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馬克思的實踐詮釋學與中國詮釋學構建”（21BZX001），主持人李昕桐；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全人類共同價值與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重大理念研究”（23AZD076），主持人丁立群。

〔作者簡介〕李昕桐（1978-），女，吉林省吉林市人，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文化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