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爪,方言詞,皖中江淮以此稱呼小河或池塘里的青背蝦子。角爪,用普通話讀有些拗口,在廬江方音里說作“角(gè)爪(zhǎo)”,出口清晰,順耳易識別。
角爪身材最顯著的特征是生來便弓著腰身,從未直挺過,哪怕成盤中餐的“大紅”時刻,亦不能改變。用它呼作一個人的外號,聽音思義,可想而知,其人背部一定已變形到不忍直視程度。但劉角爪的駝背與自然界的角爪還是有點區別,那就是他的駝背并非先天,而是源自五歲時一場發燒咳嗽,起先他大大(父親)不以為意,拖幾天后呼吸變得困難,慌忙送醫院治療,小命從閻王手里搶回,被咳嗽咳彎了的脊背卻還是勾著。初出院那些日子,村人都以為過段時間病根除了,會好。先是村里孩子展開想象,根據其本名“國照”,諧音喚作“角爪”,后來大人跟著叫,其后他大大帶他到醫院復查幾次,醫生說這個殘疾恐已永久落下,但其時綽號已叫響叫開,再難抹掉。
劉角爪自幼生得一張白凈秀氣的臉,說話聲音細細的,像女孩子。駝背后,鄉村多體力重活,他插不上手,加上父親覺得虧欠,有意無意間偏袒惜護,下地少,風吹日曬稀,其面相在同齡孩子中更顯細皮嫩肉,惹人愛憐。至八九歲上學時,其言行體貌依然如五六歲光景孩童。且他還有一個會記歌詞的特長,學校教的、廣播里放的歌,他聽過三兩遍就能從頭到尾唱出來。模仿男聲自不必說,一些女聲歌曲也模仿得鼻是鼻、眼是眼。由此,在男孩子玩群里,他漸漸掉了隊,而在七八歲至十一二歲女孩堆里,他成了頗受歡迎的人。
劉角爪與李秀芹家隔壁。李秀芹比他小一歲,從一年級起兩人便同班、同座。鄉下孩子性子野,打打鬧鬧避免不了,再好的兩人,很少有一直坐完五年同桌的,但劉角爪和李秀芹卻硬是“坐”到了。
其時書本少,劉角爪上學、放學路上時常幫李秀芹背書包。這聽著似乎有點不可思議。事由起因是,李秀芹某天覺得駝背的劉角爪背書包一定很辛苦,要幫他背,結果劉角爪反搶過李秀芹的書包,和自己書包十字叉一樣掛到肩下,兩書包正好綴在胸口彎凹里,劉角爪用雙手托著走,一點不礙事的樣兒。劉角爪說,我這樣托著走,兩手有了擱的地方,腰背似乎不那么吃力,反舒服許多。以后這路上,你的書包就交給我吧。李秀芹自然不肯,但劉角爪任性搶過幾次,慢慢變習慣,李秀芹就隨他背去。
那會兒黃陂湖里蘆葦茂盛,村莊離黃陂湖不遠,每家每戶到冬天都能分得幾千斤蘆柴。蘆柴晾干后,無一例外地被斬頭去尾,截成規格、長度不等的莖稈,再用刀一根根梭出裂口,鋪到地面由石磙壓扁,打熟打軟,然后編織成蘆席,賣出去換幾個油鹽錢。
編蘆席幾乎成為那一時段村莊女孩子們無法逃脫的折磨。晚放學或周末,村里女孩大半要蹲在地上編啊編。腰酸背痛不必說,纖嫩的手指被葦篾梭得滿是血口,而后結痂成繭,不忍直看。此時的劉角爪更受女孩子們歡迎了。其一是劉角爪媽媽因病早故,他家蘆柴在湖里就被他父親廉價賣了,他們家不用編蘆席。其二是劉角爪這身材干粗重農活不行,編蘆席這事卻仿佛是為他量身定制的“手邊松務(手邊活)”,他弓著腰身往地面一蹲,似乎領略不到別人的酸痛苦澀。而且,他那手極靈巧,蘆席最后收頭處總是收得很秀氣,熨帖爽眼,許多女孩子尚不及他。
他幫得最多的自然是李秀芹。兩家隔壁,腳尖一翹腳板一踮就到。編著編著,劉角爪竟喜歡上編蘆席來,有時干脆整張整張地幫李秀芹編完。李秀芹就有空直起腰,躲個懶,去跳個繩、搲搲小石子什么的。這一度讓村里其他女孩對李秀芹滋生不少近水樓臺之嫉妒。
李秀芹讀初中時,已顯露出鄉村小家碧玉美人坯子。上初中,劉角爪和李秀芹分了班,但大多上學放學時候還是一道結伴走,并未因分班及年齡漸長而起了隔閡與生分。
初中畢業,趕上“找副業”潮流在鄉村興起,村里他們這個年齡段男孩子幾乎盡皆去往蘇浙滬等東南省份建筑工地,打工掙錢,回家蓋房娶媳婦。
畢業頭兩年,劉角爪還在村里和女孩子們戲耍著,悠閑自在,不管外面世界的風雨陰晴、喧囂跌宕。直到有一天,他得知李秀芹要變成他嫂子。
這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其時他已懵懂情開,偶爾腦海翻騰,把李秀芹當妹妹樣地設想,設想以后有一個個頭高高、腰板挺直的妹夫,或者有一個像電視上文質彬彬、鼻梁托個眼鏡的城市青年妹夫,卻從沒想到過是他大爺(大伯)家那五大三粗、講話甕聲甕氣、有著一身使不完豬勁的堂哥劉鐵柱來娶她。
當然,那會兒劉鐵柱娶李秀芹是有資格、資本的。他早三年出門打工,身子板粗壯,他在工地不做那些門窗護角一類細活,只專注于內墻粉刷的“跑大面積”,充分發揮自己小牯牛身子架優勢,用的是最大號泥抹子,同樣一面墻,抹上砂漿,到他那起碼比別人早一二十分鐘完成。而后續刮平、打磨、拉毛工序,更凸顯他勁大優勢,兩米長鋁合金刮尺在他手里像泡沫做的,掂不出重量,上推下刮,游刃自如。粉刷程序中,越是墻面平整度、垂直度的糙坯刮出來快,水分還沒有被過多揮發及墻面吸收,砂漿帶潮,隨后的補平、打磨等工序越發輕松好做?!芭艽竺娣e”都是按平方計酬,粉得多掙得多,可以想象,英雄有用武之地的劉鐵柱,每年掙的工錢幾乎是許多同行的雙倍。加上他父母勤勞持家,家中有些積蓄,他家率先在村中蓋起兩層小樓。當內外粉刷完工,提親媒人也到了李秀芹家。李秀芹大大在劉鐵柱家潔白寬敞的堂屋里轉一圈,一盞熱茶未喝完,便拍胸允口定下親事。
本來鄉村婚娶上有個習俗,叫“一年不做兩次喜事”,劉鐵柱家在村西頭,訂婚后那段時間,恰好劉鐵柱被老板派回家鄉縣城一個工地搞粉刷,但凡瞅到大空小閑,便回村往李秀芹家跑,每次來時自然不空手,孝敬的煙酒不是捧著就是拎著。
劉鐵柱跟李秀芹大大說:大啊,你看我們現在是不是趁著年輕,在外面多掙點?我在工地“跑大面積”,有時活兒做到半半拉拉,食堂打飯都顧不上,衣服臟了也沒得空洗。再說,跟我后頭打下手的小工,我付的工錢也比別人高,老話講肥水不流外人田,哪有自家人跟在身邊貼心、舒暢呢……
如此這般五次三番地軟磨硬泡,李秀芹大大終軟下心來,當年臘月,一挨過了陽歷年,將剛滿二十歲的李秀芹嫁往劉家。
結婚那天,劉鐵柱家大擺筵席,劉角爪作為本家兄弟,弓著身子催請客人、擺放板凳、收發酒瓶,里里外外一刻不閑地幫忙。晚上客人散去,剩家里至親開一桌,從未喝過酒的劉角爪竟自顧拿來一個二兩的玻璃杯,倒滿,說要給哥哥嫂子祝賀。剛開始劉角爪說的話像六月園子里的韭菜辣椒西紅柿,高高矮矮、黃花綠果層次分明,喝著喝著鼻梁冒汗,嘴有些歪了,開始南瓜地里找葫蘆地放岔。他紅眼望著劉鐵柱和李秀芹說:“這以前呢,隔墻搭山的,我都喊秀芹妹妹,從今晚起,我得改口了,叫嫂子,我先自喝一杯,算是給自己的改口酒?!毖援呉豢诠料?。接著劉角爪又拿起桌上酒瓶斟滿,沒吃菜,端杯說開:“今個我一樣開心啊,要說咱村里姐妹相貌,誰最清絲上眼,秀芹妹妹排第一沒人會反對吧?那心靈手巧也更是沒的說吧……這老話怎么講來著,鮮花多插在牛糞,好白菜生來給豬拱……”
這后一句話出口,劉鐵柱以及他大大媽媽本來笑意盈盈的臉漸次都掛不住,像下雪前的天,憨起來。
“但我高興啊,這拱白菜的是我們劉家的豬啊,人常說,豬人有豬福,大爺大娘啊,你們聽我把話講完,秀芹嫂子進我們劉家門,劉家鐵定會一直、繼續、永遠興旺發達的?!?/p>
一句話一跳,一句話一笑,眾人臉上恢復了喜色。劉角爪大大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怕劉角爪接下來還會冒出啥不能聽的屎屎屁屁,忙早放碗筷,強把劉角爪拉回家。
二
過了正月初二,村里就有急性人籌劃著出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女孩子們也一個個按捺不住,競相找門路出外掙錢。劉角爪從李秀芹父母的談話中得知,李秀芹過了年也會跟劉鐵柱一道去工地,給包活干的劉鐵柱打下手,做小工。劉角爪在家中央求大大,求他到劉鐵柱大大那講好話,讓劉鐵柱把自己也帶到工地去。劉角爪大大也覺得兒子這樣日復一日在家耗著不是事,本就是半截彎樹樁,這擱家里閑蕩慣了,怕是成了風朽木,擱廚間灶膛里,火柴桿樣的火苗都點不出。不如狠心放到外面,哪怕把自己一張嘴糊住也好。但兒子這身子架,指望村里其他人是不會帶的,唯有賣自己老臉去求哥哥和侄子。
劉鐵柱剛開始一口回絕,說你們以為工地的錢那樣好掙啊,彎腰就能撿到啊,就算彎腰能撿到錢,他那樣子也未必搶得過別人。帶他到工地去,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嘛。后來他大大勸:“你倆是什么人呢,現階段計劃生育,兄弟姐妹都稀,你們雖不是一奶弟兄,孬好也是一根藤上的瓜、一棵樹上的椏,打斷骨頭連著筋,你不幫他誰幫他,再說你叔也表態了,不求找多少錢回來,哪怕在外只填飽肚子、置幾件光鮮衣服穿也中?!?/p>
劉鐵柱還是不松口。李秀芹便站出來勸,包工頭老板是你舅舅家兒子,你開口求他,在工地找些掃掃拿拿的輕便事,他還會抹你面子啊。兩口子尚在新婚蜜月期,劉鐵柱對李秀芹的話怎么聽都是甜,歪頭想想也對,便對劉角爪說,好吧,你回家揀一些換洗衣服,正月初八和我們一道動身,人先到工地,我來個先斬后奏,找老表給安排個合適事做。
果然,劉鐵柱到工地后,在一棟墻體粉刷完工的樓層用木工板作門,為自己和李秀芹占了一個小窩,緊接著找老板老表“糙”,給劉角爪安排工種。老板老表手抓著頭發,拿樣子皺眉說,這個還真不容易呢,這是建筑工地,是活都離不得一把硬勁,你堂弟那個彎木架子怎么犁得動工地這塊板田?劉鐵柱說,甭講那些水撇灌湯的話,就問樓層那個開吊籃行(hang)車的事你安排上人了嗎?這個事不都是項目部出錢、由你決定誰來開嗎?吊籃行車兩個人輪班開,你幫安排一個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其實他老表已想到這個工種,佯捂著不說,是心中有個小九九,這個工種由項目部直管,屬于特殊作業工種,培訓后持證上崗的。但為便于管理,通常該崗位操作人選都交給土建粉刷包工頭自主安排。項目部給吊籃工種派下來的工資是每人六百塊錢一個月,知悉劉角爪外貌體形的老表覺得劉角爪不值這個工資,有壓下一點的意思。老表說,水電工王大嘴你知道吧,年前就跟我央求,講今春帶他老婆過來開這個吊籃,我當時給開了五百塊工資,他二話沒說便答應……劉鐵柱懂了老表話里的意思,說,這不正好他們還沒來嗎,就趁早讓我那堂弟開,工資也按五百付不就得了?
老板老表有些難為情地說,這若傳到外面,怕不好聽吧?
劉鐵柱說,你給安排個活做已是大情分,我會跟他打招呼,不讓他在外亂講的。
劉鐵柱從老板老表那將特殊工種崗前培訓時間及工作牌帶回樓層小窩時,妻子李秀芹正在用電炒鍋炒菜,電飯煲亮著黃燈,飯應該已煮熟。本來所有工地都明文規定,在施工樓層不許住人,嚴禁私拉亂接電線,但當時工地普遍工棚緊張,尤其工程后期趕工時,粉刷任務緊,工地夫妻工多,項目部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他們在粉刷樓層里住。一旦有檢查,提前通知搬出躲避一下即可。
劉鐵柱原本想將工作牌交給李秀芹,炫耀一下,見劉角爪也在這里,壓下想嘚瑟的心思,一臉嚴肅地說:“好話講了幾稻籮,這開吊籃的事,在去年就有好幾個人搶先號定,老表還算講情義,賣面子給了我。我說角爪,以后人家問你怎么選上的、工資多少,你那嘴緊點,別亂放炮?!?/p>
“那是那是,再怎么著我也不會把我哥嫂往飯店里送(方言,出賣的意思)。”劉角爪直點頭。劉鐵柱看他駝背點頭的樣子有些滑稽,倒真像個蝦子,兩頭快連到一塊了。手一揚說:“不過你放心,這工地上有我在,若有人想為難你,我諒他沒那個膽子?!?/p>
“鐵柱啊,你去找老表這會,角爪把我們這屋里的電線都布好了,燈泡、插座分得清清爽爽,還用木工板幫釘了一個切菜小木桌。我們自己單開伙,兩人飯是煮,三個人菜也是燒,角爪說不愿吃食堂,要跟我們搭伙一塊吃,我想自家兄弟也不是外人,這樣也好。你看呢?”
劉鐵柱一怔,沒想到劉角爪對電這玩意還懂一點,手腳也不懶,同鍋開伙這事秀芹已答應,心中雖有些不爽,也不便再表現出來,含含糊糊地允口道:“那就在一塊吃吧,不過你得住到工棚去,樓層里住人多了影響不好?!?/p>
劉角爪自認凌晨三點到中午十二點的早班。因為背駝,站立姿勢下,劉角爪的手按動行車吊籃里的開關按鍵有些夠不到,便搬來一塊厚厚的氣塊磚墊腳。這樣,每天戴個安全帽,從凌晨三點打砂漿工人上班開始,到中午十二點交班,相比其他工種雖起得早,工資不高,但畢竟不是體力活,就是磨性子事,劉角爪自然十分珍惜,準時準點,規規矩矩,盡量不出差錯。
劉鐵柱跑大面積,李秀芹跟后面打下手,從吊籃上拉砂漿,落地砂漿加水攪拌,墻面灑水,地面清潔,工具整理,生疏到熟練,幾天時間磨合,漸漸也跟上趟子,“大力士”劉鐵柱在班組里粉刷出的墻面依然一馬當先,沒人能超越他。
李秀芹年方二十,本是美人胚子,到工地后,每天穿上那種從街頭買的仿制綠色迷你軍裝工作服,立馬爆發出另一種粗糲、野性的青春氣息。上班跟著劉鐵柱做小工,窩在樓層里沒人看得見,下班、或者在生活區水池旁洗衣洗菜時,清秀的臉、婀娜的身材,特別是某些時候,頭戴尚沒來得及取下的黃色安全帽,一縷秀發散漫地垂貼臉頰,那引發的注視率不是一般的高。而偏偏許多這樣時刻,她身邊還跟著一個駝背的劉角爪,要么替她拎著裝青菜的塑料袋,要么幫她端著盛有衣服的塑料盆,這一不協調反差反襯,沒少讓工地上老少漢子們看直眼珠子。當然,大家打聽后得知,那是“大力王”劉鐵柱的新婚老婆,一個個都狠狠地咽下了口水。
這種超高注視率,劉鐵柱自然也早就感受到。起初,他心中自豪感滿滿。慢慢地,心中又涌起一絲不安。雖說李秀芹已是“姑娘變大嫂”,可那么多的眼睛盯著,心中難免忐忑。老話講,是毒都不及眼毒狠,這日子長了,工地又是男人扎堆的地方,萬一冒出什么糙心事來多難堪。
老話講怕什么來什么,這天下午三點光景,劉鐵柱將一天既定的工作量完成,老婆李秀芹已下樓去,他背著手到其他粉刷工友的單元里溜達,瞅一瞅別人粉刷的數量與質量。在一堵墻后,他聽到墻里邊兩個人的閑扯。一個說:“劉鐵柱這家伙真是小狗掉茅缸——走了吃屎運,艷福不淺啊,居然能娶到讓人看著就想叭一口的李秀芹?!绷硪粋€說:“是啊是啊,不過也是得味,他弟弟劉角爪,就那個開吊籃的,簡直像李秀芹的跟屁蟲,走到哪里都一塊兒?!?/p>
“這你不知道了吧,大概正是李秀芹太惹眼,劉鐵柱叫這個弟弟跟班寸步不離地‘照應’著呢?!敝澳侨嗽俳恿艘痪洌€將“照應”二字語音加重了些。里面隨后響起兩人輕薄的壞笑。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本來最平常不過的玩笑話,偏偏讓當事人劉鐵柱撞上,他臉上瞬間如同幾十條蟲子在爬,不能捉亦不能抓,心中亦似打翻五味瓶,那叫一個嘔心難受。
他提著腳輕輕退出那套間,回到樓層住處,門上掛著鐵鎖。透過門縫,見電飯煲冒著熱氣。劉鐵柱點燃一根煙,悶悶地坐在門邊小木板凳上抽。也就剛抽到半支,見李秀芹與劉角爪有說有笑地從外面進來,李秀芹手里拎著放衣服的塑料桶,劉角爪捧著裝有萵筍和韭菜豆芽的塑料簍子。
“搞結束回來啦?嗬,瞧我這記性,忘記把你干凈衣服擱到門外頭,你好直接去澡堂洗澡啊?!崩钚闱坌χf。
劉鐵柱把手上的煙摁滅,站起來,陰著臉沒接腔,隨后折身進房間里。
李秀芹朝劉鐵柱臉上又望了一眼,依然和風細雨地說:“這會兒恐怕餓得慌吧,那就等吃過飯再去洗喲,電飯煲里蒸著米粉肉,你先端出來喝酒,我來炒素菜,快得很。”
她的話音剛落,劉角爪已乖順地走到電飯煲邊,端出米粉肉,擱到木板桌上,問劉鐵柱:“哥,你是喝白酒還是啤酒?我給你拿。”
“我自己會拿,要你逞什么能?”劉鐵柱硬著喉嚨,沒好氣地回道。
等著拿酒的劉角爪尷尬地站在那,臉上笑意也僵住。
電炒鍋里菜正下鍋,滋滋炸油響聲很大,李秀芹似乎沒聽見他們的話,自顧大著聲喊:“哦對了,角爪,桌上袋子里還有五香花生米,你找個碟子裝一半,給你哥喝酒。”
“嗯,好。”劉角爪答得不是很脆響,趁勢轉身拿碟子,并同時取了一只干凈空碗放到劉鐵柱面前。
劉鐵柱給自己倒了一玻璃杯白酒,有半斤分量,沒再言語,仰脖喝起來。
劉角爪不知道劉鐵柱在生哪樁子氣,不敢問,草草扒拉幾口飯,借故離開。
劉角爪前腳剛走,李秀芹后面笑著問劉鐵柱:“怎么啦?之前在樓層粉刷時還亮亮晃晃晴天大太陽,這回來突然就雷轟黑暴、刮風下雨啦?”
“問你自己?!眲㈣F柱抿一口酒,眼沒朝李秀芹正看,氣沖沖地吐出一句。
“我怎么啦?哪里說錯什么、做錯什么了?就算有再大不對,你不能這會兒講啊,剛才當角爪面把臉黑成個鍋底樣?!崩钚闱垡廊缓皖亹偵嶂曊f。
“瞧,又護上了!在你眼里是他的臉面要緊還是我的臉面要緊?你聽到人家在背后怎么說你們倆嗎?”劉鐵柱胸腔里的火氣終于捺不住,朝李秀芹訓斥。
“說……我跟他?他是你弟弟啊,你這心眼也太……要我怎么講你,誰人人前不說人,誰人背后無人說,人家嚼舌根子咱管不到,想說什么隨他說什么,你那耳朵根子就算是個擺設,你那腦子就不能把聽到的過個賬,前后想想啊?我是你什么人,他是你什么人,你這都吃起醋、紅起眼來,往后長年累月還怎么過?”李秀芹聽出劉鐵柱話里的刺,臉上泛紅,羞中帶怒地回懟。
結婚這些日子以來,劉鐵柱對李秀芹疼愛有加,直把她當掌心里的寶,手里捧著怕撞,嘴里含著怕燙,頭一次見李秀芹發火的樣子,不覺心虛,火焰矮下幾分,不敢再接話茬,急急吃完飯,拿起衣服往澡堂去。
洗澡,經熱水一淋,劉鐵柱覺得自己是做過分了,臉色甩得確實不是時候。便理虧地從工友處抓點洗衣粉,自己將換下衣服洗凈,又賴在工棚,看工友們斗地主,磨蹭到天色漸黑,就著工友食堂打的飯菜,在工棚里喝了一瓶啤酒,方回樓層房間。
房間門關著,劉鐵柱從外面挑開暗藏的鐵絲小栓,李秀芹已關燈睡下。
平常這個點,李秀芹都在看電視,想來今天是真生氣了。
劉鐵柱躡手躡腳上床,聞到李秀芹身上熟悉而迷人的體香,周身發熱,忍不住伸手從后背將李秀芹的腰攬住。
“別碰我,一個星期都不準碰?!崩钚闱勖偷貙㈣F柱的手推開,身體往床里邊挪了挪,冷著聲說。
“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干架不記仇,白天吵得團團轉,晚上總還要睡一頭。”劉鐵柱嬉皮笑臉地念著工地打油詩搭訕。
“誰跟你記不記仇的,我說過一星期別碰,就一星期別碰我,否則別怪我翻臉不客氣?!崩钚闱鄣恼Z氣語調依然沒有一點松動。
“好好好,我錯了,都怪我心眼太小,芝麻粒都容不下,中了吧?”劉鐵柱涎著臉賠錯求和。
“不說你們是兄弟,就算是一個隊里的左鄰右舍,他那個樣子誰不可憐同情,你倒好,拿他出氣甩臉色,這若傳開去,對你、對家中幾個父母長輩,不難堪哪?”李秀芹接著數落。
劉鐵柱沒吱聲。他聽出李秀芹話語里的果決,將想親熱一下的念頭打住,白天做的是繁重體力活,疲乏這會兒一陣陣襲來,嗯了兩聲,眼一瞇打起呼嚕來。
第二天,劉角爪問李秀芹,我哥昨天為啥事那么一副“風都擋他事的”神情?李秀芹笑笑說,你哥這脾氣你還不知道啊,大概昨天驗收時有幾個地方不合格要修補,他老表講了他幾句,心里不痛快吧。
劉角爪將信將疑地哦哦幾聲。
三
劉角爪開吊籃到第三個月的某天,猝不及防地,項目部發來通知:不許劉角爪再開吊籃,立即換人。話傳下來,不但劉角爪蒙了,李秀芹和劉鐵柱也都大吃一驚。劉鐵柱跑去問老板老表,老表說,你這個弟弟也是五月天做醬——撞了霉運。大前天,總公司王副總乘坐吊籃上樓層查看,吊籃開到十七層時,趕巧跳閘停電,你弟猛拉人工制動,吊籃劇烈搖晃幾下,他墊腳的氣塊磚在抖動中滑偏位置,讓倉皇出吊籃的王副總險些絆跌倒。驚魂未定的王副總回頭打量,見到了你弟那個駝背,惱怒地吼出一句:“簡直瞎胡鬧!”后來王副總直奔項目部,將里面大頭頭、小腦腦怒訓一通。大意是讓身體條件如此不合格人員開吊籃,不但埋下潛在安全隱患,讓一些暗地來看房的房主看到,明顯有損樓盤形象……所以,劉角爪這位置必須換人,沒法通融。
話說到這份上,事就是這么個事,劉鐵柱知道費再多口舌也無法改變。只好回來如實跟李秀芹、劉角爪轉述。
劉角爪聞言,頭像秋天的茄子,耷拉下來。
李秀芹剛要說什么,突然口里“呃呃”了兩下,慌忙雙手捂住嘴唇,快速奔向房間外那個小垃圾桶,哇哇吐了一陣。
“你這咋啦?我送你去醫院?”劉鐵柱見狀嚇一跳,忙跑到李秀芹身邊,邊用手拍她的背,邊慌慌地問。
“好好的去啥醫院,沒事沒事,吐出來就沒事了。”李秀芹用餐巾紙擦著嘴說。
“都吐了……還沒事?”劉鐵柱不放心。
“莫不是……嫂子懷里有喜了?”劉角爪頭腦轉得快。
李秀芹臉上騰起兩片紅云。
“我靠,蒼天啊大地啊,真的嗎?我要做大大啦!”劉鐵柱醒悟過來,擔心化為激動,忘了邊上的劉角爪,照著李秀芹臉狠親一口。
“哎呦,瞧你這現世寶樣子?!崩钚闱蹕尚叩赝崎_劉鐵柱。
“那個……哥,我跟你說個正事,這吊籃反正我是開不成了,嫂子正好懷上,也不能再跟你做那些小工粗重活,不如去跟你老表說說,吊籃讓嫂子開,我來跟你做小工,怎么樣?”一旁的劉角爪接起先前話頭。
劉鐵柱一聽,有道理啊,這劉角爪心還真細。但迅疾,他蹙眉搖頭道:“用鐵鍬拌拌砂漿、掃掃地面還可以,可從吊籃里將砂漿車拉到樓層,那是實打實蠻力活,你那身子骨怕是拉不動吧?”
“開吊籃時,我幫他們拉砂漿小工拉過,感覺不是好重呢,實在不行叫他們裝少點,我多拉幾次唄?!?/p>
劉鐵柱腦海里轉幾轉,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變通方式。李秀芹接話道:“這樣也好,那就辛苦角爪弟弟了,我現在月份淺,有閑空也可以幫幫你們?!?/p>
等跟著劉鐵柱做粉刷小工,劉角爪才知道,從吊籃口拉砂漿到樓層內部房間,根本不輕松。吊籃口連接樓層的通道是鋼模板鋪的,不似路面,砂漿翻斗車不停地壓,部分模板變形,表面變得凹凸不平,間或有翻斗車內胎破了,半邊輪子有氣或兩只輪子都是癟的,用使出吃奶的勁才能拖動一車砂漿,絲毫不是夸張。好在是李秀芹開吊籃行車,砂漿供應集中在上午時間段,李秀芹留了心,盡量將車況較好、車胎有氣的翻斗車??康絼⒔亲Φ臉菍涌?,遇到劉角爪拖拽吃力時,還可以將吊籃暫停,騰出手添把勁幫推一下。
但無論劉角爪怎么努力、咬牙堅持,從劉鐵柱悶悶不樂的表情里,劉角爪還是看出了他對自己的嫌棄與不滿。劉角爪自己寬慰自己,認為這也不怪劉鐵柱,之前李秀芹是他妻子,身份不一樣,看事情感覺不一樣。李秀芹安慰劉角爪說,你哥呢比別人手快,一天要多粉個五六車砂漿,你每天留個心,多備上五六車就行,其他掃掃揀揀之類雜事,你其實比我做得還細還好呢。但劉鐵柱就沒夸過劉角爪一聲好,相反,動不動會因劉角爪動作慢不滿地訓上兩句。
哥就這脾氣,真親惱不到一百日,時間長就好了。劉角爪想。
轉眼過去半個月,劉角爪的手皮從鼓水泡磨到起繭,慢慢跟上節奏,劉鐵柱臉上笑意也多了些。這天早上,李秀芹忽然說肚子難受,劉鐵柱想歇工陪她到醫院檢查。李秀芹說,應該沒啥大問題,我自己去看醫生就好了,況且你那樓層已倒進砂漿,你就接著上班吧。
四
和李秀芹臨時換班的開吊籃工人,自然想不到對劉角爪樓層挑狀況好平板車停靠之照顧,只管按樓層順序輸送砂漿車,結果平時被李秀芹錯開的部分癟胎車、獨把車,也會??康絼⒔亲Φ臉菍?。翻斗車里砂漿裝得滿,加上車胎癟了半邊,劉角爪在吊籃口與進樓層上坡處,車把手平衡度掌握不好,先后弄翻好幾次。其中一車砂漿順著吊籃井架縫隙全部掉落到地面,還有兩車翻在本樓層車道路邊。車道是鋼管懸空搭起的,砂漿漏到鋼模板下,得用鐵鍬一點點掏出裝回到車里。這幾下一耽擱,里面粉刷中的劉鐵柱等不來砂漿用,急吼吼連喊幾聲“角爪、角爪”,仍然不見人影,手握著泥抹子從套間里跑出來看,就見劉角爪弓著背,正將翻掉的砂漿“吭哧吭哧”往車上裝。
劉鐵柱瞟一眼額上掛著汗珠的劉角爪,壓住不滿說:“這都能拉翻車了,真有你的,你說你能干什么事?信不信我一只手把它拉進去都輕飄飄的。”話畢,真就用一只手將裝了大半車的砂漿徑直拖到內間。
劉角爪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蔫著頭跟在后面去拿車。
鄉間插秧時有句俚語,叫“一步沒跟上,步步牛腳凼”。意思是一個環節出了差錯,事情整個流程都會被拖累放慢速度。劉角爪這接連幾車砂漿貽誤,讓劉鐵柱粉刷的墻面斷斷續續,水分吸收時間不一,其后的刮平、打磨板干濕不均,修補處理變得復雜緩慢。劉角爪又拉一車砂漿進來時,劉鐵柱板著臉說:“算了,別拉啦,今天就粉這么多了,一身勁早散光了,不如早點回去歇歇養精神?!?/p>
劉角爪不明白劉鐵柱話里包含著什么意思,但知道劉鐵柱肚里窩著對自己砂漿沒跟上的氣。便打笑臉說:“那好,哥,那我不拉了。咱干完就歇。老話講‘豬是長死的,人是想死的’,這世上的錢掙不完,掙得不比別人少就行了。”
“你個混蛋東西,你說誰是豬呢,還不是因為你這現世樣,你竟含沙射影惡心起我來!”
劉角爪本意想說兩句寬心的話,哪料到比喻用得不是時候,氣頭上的劉鐵柱忽然記起結婚那晚,劉角爪對自己“白菜叫豬給拱了”的嘲笑,心頭怒火騰起,從那天聽到工友閑言閑語起就一直看他不順眼,只是顧忌著秀芹的小脾氣,怕她不高興,影響肚里孩子胎氣。這今天的事情干得像咽下夾生飯樣難受,劉角爪不認錯自責,竟還冠冕堂皇地拿話戳他,當即頭腦一渾,抬起一腳,朝劉角爪屁股踢去。
正在倒砂漿的劉角爪沒半點防備,哪架得住劉鐵柱那一腳,縱是有板車把攔一下,依然被踢滑到一尺以外。
劉角爪“哎呦”一聲叫,弓腰抱著屁股在地上旋了半圈。眼里滾著疼痛的淚花喊:“哥,你干嗎?你干嗎?我又不是躲懶不干,我是真拉不動啊,你不想要我跟你做小工,就直說不要我,為何把我往死里打啊……”
劉角爪的哭喊驚醒了發飆的劉鐵柱,意識到自己這一腳踢過頭了,這要真把劉角爪踢出個三長兩短,傳到外面自己這名聲還要不要?但心頭之氣仍沒消,嘴里不饒地罵:“叫你沒大沒小、口無遮攔的,我這氣頭上打你一下讓你長記性,看你以后還尖牙利齒、嘴像個剝毛栗似的!”這罵聲到后面音調漸漸低下不少??吹窖龅乖诘氐膭⒔亲σ路险礉M水泥砂漿,手按地面掙一下沒掙起來,劉鐵柱心中起了懼怕,走到跟前,伸出一只手將劉角爪拉起來,另一只手將劉角爪松緊帶褲腰褪下,朝屁股處看兩眼,果然有一塊明顯的紅腫。
“疼不疼?有沒有……碰到骨頭上……我那屋里床邊木箱上有活血止痛膏,要不你回去拿一片貼貼?”劉鐵柱語調里有了懊悔,緊著嗓子問。
“疼……也沒那么疼,哥,我是駝腰扁擔不得斷。你去粉吧,等事情干完回去再貼?!眲⒔亲σбТ剑ü膳ち艘慌ぃ瑢⒄礉M泥水砂漿的外套脫下,拿起鐵鍬、水桶,弓下腰繼續調和砂漿。
這當口,李秀芹沿著進戶門通道進來。
劉鐵柱和劉角爪同時扭頭看一眼她,都沒作聲。李秀芹眼尖,看著劉角爪拌砂漿的動作別扭,問:“角爪,你這腿像打擺子一樣在抖,時間長累了吧,你歇會兒,我來幫你哥做一會兒?!?/p>
“沒事沒事,你歇著,別把衣裳和鞋弄臟了。樓板上有水,我剛沒注意滑了一跤。”劉角爪僵笑應道。
劉鐵柱嘴唇噘了噘,本想說什么,聽劉角爪這樣說,沒再接話。
李秀芹來搶劉角爪的鐵鍬,劉角爪堅決不給,說:“嫂子,你下去燒飯吧,買點好菜,你去醫院,哥心里一直懸著,沒心思干事,說好粉完這么多砂漿就收工?!?/p>
李秀芹望向劉鐵柱。劉鐵柱說:“你回去吧,看我上次貼腰疼的活血止痛膏在哪,找出來一會兒給角爪貼?!?/p>
劉鐵柱和劉角爪從樓層回樓下住處已接近下午一點。李秀芹燒了千張燒肉,炒個青菜,外加一個冬瓜肉片湯,還從外面買了兩份鹵菜,連同花生米擺上六個碟子。從醫院回來的李秀芹此刻也是滿腹心事。果然,劉鐵柱剛問出“醫院檢查怎么講”,李秀芹眼圈便紅起來。她說:“醫生說……最近一段時間最好不要上班,多靜養……我準備明天回老家去待一段時間,鐵柱你吃過飯去跟你老表說一聲,叫他重新安排開吊籃的人吧?!?/p>
“你不上班在這歇著就是,回老家干什么?我一個人吃也是吃,兩個人吃也是嚼,還在乎這點伙食費?。俊眲㈣F柱說。
劉角爪一邊低頭吃飯,一邊默默聽著。
后來李秀芹喊劉鐵柱去了門外,兩人轉到一堵隔墻后,說了不下十幾分鐘的話。十幾分鐘里,李秀芹從遮遮掩掩到直接挑明,對劉鐵柱說出醫生提的“兩人最好分開睡一段時間”的建議?;匚輹r,劉角爪已離開。桌上放著一張紙條,是劉角爪寫的:大哥大嫂,這段時間承蒙你們照顧,給你們添了太多麻煩,想來想去,我還是干不了工地上的事情,準備到無錫那邊去,那地方鄉鎮工廠多,看看能否到電子廠里找一些手工類事情做。前幾個月開吊籃的工資都結清在身上,你們放心我不會餓著凍著。我這陣子跟大哥做小工的工錢,就抵我吃喝的伙食費,不夠的話以后回家補。再次謝謝大哥大嫂!角爪。
五
劉角爪突然離開,李秀芹雖然心中狐疑,但因急著回老家安胎,也就沒細究。她沒想到,此一別,和劉角爪再相見已是三十年后。這中間,劉角爪與村里其他打工人春節返鄉、節后離鄉的候鳥模式不同,他是每隔個兩三年、要么選在四五月份,要么選在九十月份,回來與他大大聚幾天。而這時間段,李秀芹基本是跟著劉鐵柱在外打工,正月出門臘月回,后來省城買了房子,給孩子陪讀,鄉村回得更少,與劉角爪忽然就沒有了交集。其間劉鐵柱父母先后病故,劉角爪在他鄉委托他大大隨份子錢,表孝心,但人一次也沒回來。村上人雖講究多,侄兒勝似兒,但似乎沒人對劉角爪的做法詬病。人們意識里,劉角爪那駝腰體格,孤身在異地養活自己已屬不易,還能寄錢回來表心意,撐家室門面,用那些傳統陳規衡量他,是個人都會不忍心。
李秀芹也曾私下打聽,劉角爪這些年在外到底做什么。但劉角爪獨來獨往,人們從他大大嘴里套出的內容拼拼湊湊,大約是劉角爪早年去過電子廠,給廠里看過門,后來遇到一在南方某鎮開醫館的老中醫,收作打雜并學徒,延續至今。當然,中間還有一個版本,說是劉角爪有段時間跟一個經營錄像廳的老板混,每天夜深放黃片時為老板把門望風。后來那錄像廳被派出所抄了,才又換職業。這事真真假假,難以考證,但從劉角爪體形來看,似乎不像空穴來風。好在后來有村人站出來,說打工中途路過蘇南某鎮,親眼看見穿著白大褂的劉角爪在一家私人診所出入忙碌,遂壓住那些閑言閑語。
和許多早年出門做建筑體力活的民工相似,劉鐵柱五十歲剛過,腰疼病顯現,或許是他早年比別人用力更多所致,通常人停了工地的體力活,加以適當的治療調養,這腰疼病都會減輕變緩,沒什么大礙。偏劉鐵柱的腰疼病大小醫院都看了,說是腰間椎突出復合陳舊性肌肉扭傷,且腰椎突出位置較偏畸,手術治療有一定風險,只能不斷吃藥敷膏,牽引推拿,但見效甚微,慢慢落成個病根。曾經一拳打死牛的壯實身子,動不動就歪斜佝僂著。他原本在省城兒子居住的小區做保安,物業經理看他腰疼越發嚴重的樣,找個借口將他辭退。
劉鐵柱腰疼到這份上,李秀芹一樣吃喝不香,從醫院到民間,四處打聽可信良方。
恰這時,有村人從老家鎮上過來,說,瞧你們這事做的,放著自家門里頂呱呱能人不求,在這硬扛著遭罪。
李秀芹聞言,忙問這話從何說起?
村人說,你家駝子堂弟劉角爪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劉角爪從外地回來小半年,老有出息了,在老家鎮上買下一間兩層門面,辦了執照,開個中醫推拿館,什么拔罐、針灸、放血,貌似樣樣都中,生意火爆得很,找他看筋骨疼痛的人都要提前預約呢。
李秀芹聞言,不禁喜上眉梢,臉上泛出久違的紅光。當即就喊劉鐵柱:“伢他大,我們揀兩件換洗衣服,這就坐車回家鄉鎮上,找你弟弟給你細細診療?!?/p>
劉鐵柱僵在那半天沒吭聲。李秀芹看出他心頭飄擺著不自在,道:“兄弟如手足,角爪這人打小心善,他看到你現在這個樣,有治好的手段絕不會藏著掖著,找他錯不到哪去。”
兒子說,要不等兩天是周末,我不用接送你們孫子上幼兒園,開車送你們去。
李秀芹說,你看你爸這個疼,多等兩天就多受兩天罪,現在坐車方便得很,一個來小時就到了。你們夫妻在家別分神,只管把孩子帶好。
李秀芹從村人那要了劉角爪的電話號碼,但路上一直沒聯系。到了家鄉鎮上,才想起一心急著鐵柱的腰疼,忘記問村人劉角爪可有老婆孩子之事。但不管怎樣,畢竟幾十年沒見,也不能空著手,便在車站邊超市買了一提牛奶、幾斤水果,和裝滿劉鐵柱腰椎膠片的袋子一起拎在手里。及至鎮中心菜市場邊門面處,看到一個門頭牌匾,上面寫著“劉國照中醫推拿”,玻璃門上亦貼有紅色不干膠的“刮痧”“拔罐”“針灸”“正骨”等字樣,還有一張A4紙打印的“請提前報出預約手機號碼和時間”提示。
推開玻璃門,映入眼的是一個齊腰高吧臺隔斷,透過玻璃看到里面有個顯示器。吧臺兩邊沙發上坐著兩個人,雖都在低頭看手機,但李秀芹從他們的神情看得出,都是等治療的。兩邊墻上掛了四五幅錦旗,一張就診時間表,還有幾幅放大的特寫宣傳照片。李秀芹朝那幾張照片細瞄幾眼,有“與恩師、長三角著名中醫專家蘇業高在××中醫學院授課”“與恩師一起參加華東中醫腰脊椎矯治論壇”等文字說明。
這時,內間治療室門打開,一個二十來歲、穿白色護士服的姑娘匆匆走出??吹绞掷锪嘀鴸|西的李秀芹和劉鐵柱,驚愕一下,但迅疾就明白了什么,笑意盈盈地招呼:“你們兩位從哪來?預約了嗎?劉醫師知道嗎?來來,你們先喝口水?!?/p>
“這兒是劉角爪劉醫師診所吧?我們是他本家兄弟,來找他治腰疼的。”
“哦哦,這樣啊,你們先在沙發坐會兒,劉醫師在里面推拿,還要一會兒才出來。”那姑娘手腳麻利,已從凈水器里接了兩杯水遞上。
等劉角爪從內間出來那一刻,三個人瞬間都愣在那。三十年的光陰刻在每個人臉上,那改變顯而易見。劉鐵柱的身子微微勾著,臉頰消瘦,鬢角已半白。李秀芹的眼角也網上細密魚尾紋,曾經的滿頭烏發亦摻進一根根清晰白絲。劉角爪的臉最為白凈,因為劉鐵柱的映襯,他的臉龐更顯白皙細膩,腰背似乎比當初也直了不少。無語對視中,有那么兩秒,李秀芹的眼里閃蹦出幾點火星子,但迅疾便不知飛去哪里。而后片刻,他們似乎都要從各自眼里讀出一些什么,又好像都要藏起一些什么。
是李秀芹先開的口:“角爪兄弟……劉醫師,你哥找你看腰來了。”
六
護士姑娘五點半就下班走了。劉角爪推掉微信里晚上來推拿拔罐的預約,從樓上臥室拿上一瓶酒,帶著劉鐵柱和李秀芹去了菜市場里的土菜館。也許是下午汽車的顛簸,劉鐵柱在那坐得總不安穩,不停轉換著坐姿。
菜很豐盛,劉角爪依然能言會道,哥哥長哥哥短地勸酒,但劉鐵柱身有疼患,喝得齜牙咧嘴,怎么也進入不到狀態。喝到后面一玻璃杯,還是李秀芹端起杯子,代替他喝了。
劉角爪露出驚訝的表情,說:“嫂子,你以前不是不喝酒嗎,剛才也不說一聲,我都沒想到給你斟。”
“還不是那些年在工地,累得要死要活的,晚下班回來信你哥勸,喝酒活筋血、解疲乏、不胡想,酒勁上來倒頭就睡,喝著喝著就能喝一點了?!崩钚闱坌πφf。
“這樣啊,那好,嫂子,這瓶里大概還有三四兩,我陪你喝掉?”劉角爪說。
“不啦,這又攢到一塊打堆了,往后喝酒的日子多著呢,不急這一頓兩頓的。你什么時候幫你哥看啊?”李秀芹看著劉鐵柱的難受樣心里急。
“剛聽你們說了大概癥狀,哥的腰椎不是一天兩天疼起來的,應是陳年病根,回頭抽空我再細看大醫院病歷。今晚我先用我的方法給哥推拿一下,扎個針,緩個疼?!?/p>
這期間,李秀芹借上洗手間空當去買單,老板說,劉醫師點完菜就買過了。
回診所路上,李秀芹、劉鐵柱有一刻與劉角爪不在一塊,交流各自對劉角爪久別重逢后的感覺。劉鐵柱認為,這角爪恐怕就是在外學了些江湖郎中賣狗皮膏藥那一套,不見得有什么過硬真招,橫看豎看,都像靠拿拿捏捏騙幾個錢糊嘴的角色。
李秀芹說,這來都來了,死馬就當活馬醫,他再怎么忽悠,還能忽悠我們啊,我們和他是兄弟呢。
當劉鐵柱趴在推拿床上,劉角爪在他背上涂過一層涼絲絲的液體,再按動手指,從背上按壓擠捏的程度與感受,劉鐵柱發現,這手上力度與技法,一點不比某次在一家市級中醫院差。到后面扎針,劉鐵柱顧慮又打消許多,那針尖刺的位置,讓他從酸疼到脹麻、再到灼熱,其準確度幾乎沒有偏差。懷疑想法淡了,心中騰起希望,他便積極配合劉角爪要求的翻身撐腿、抬屁股,至起床時,竟感到疼痛果真弱了一些。
疼輕了,劉鐵柱的精神頭也大起來。他對劉角爪說:“親兄弟明算賬,你這該收多少錢就收多少錢,只求把哥哥這老腰治好?!?/p>
劉角爪說:“哥啊,咱倆什么人啊,提到錢不生分啊。再說,若非當初哥哥嫂子把我帶出門,今天的我還不知過著咋樣的日子呢?!?/p>
劉角爪明顯地把“嫂子”二字特別加重,突出對李秀芹的敬意。但“帶出門”三字卻讓劉鐵柱瞬間啞了口,未再敢接話。
劉鐵柱、李秀芹在鎮上叫了出租車,回鄉間老屋過夜,現在的村里都修了水泥路,七八里距離,半個小時到家。
三十年一轉眼,鄉村變化大得超過了所有村人的想象。李秀芹父母跟隨哥哥到縣城生活已有些年頭,劉角爪父親年歲漸大,但身體還硬朗,村里田地盡皆包給種田大戶,有些種上花香藕,有些是稻蝦混養,風景絕美。他清閑在家,種些蔬菜自給自足,閑空還與幾個待在村上的老人湊一桌小麻將打打,倒也自在。李秀芹第二天早起,借輛電瓶車,到兩里路外一個鄉村超市買了牛奶及幾樣保健品,與劉鐵柱一道送給劉角爪大大。
臨走時,劉鐵柱拿出一千元現金,說是孝敬叔叔。劉角爪大大起先堅決不收,后來劉鐵柱眼里汪了淚,說:“我大大媽媽都不在了,至親長輩只有您老,我們常年在外,難得回來,這點心意您若不收,那就是不把我當親侄子看啦。”
李秀芹也說,這里面有我的一點心意,我爸媽在縣城,總是記著您這個老鄰居的好,說我小時候不知搶過多少次你家桌上、鍋里的飯菜。你不收,秀芹我心里也過不去。
下午到鎮上診所,劉角爪已從他大大老人機通話里知道這事。對李秀芹說:“我哥這些年身上不自在,沒少花錢,咱什么人,買些禮品讓老人圖個歡心就行,包的錢哪能收,這錢我先不退,抵作后面膏藥費用好啦?!?/p>
李秀芹和劉鐵柱直擺手:“不行不行,一碼歸一碼,這是我們孝敬叔叔的,后面醫治上的花費該多少就多少,不能混淆?!?/p>
隨著談話次數增多,李秀芹與劉角爪被光陰撕開的縫隙,在交談中一點點填合。李秀芹就問,這一轉眼都快老了,怎么也沒想著找個人搭伙過呢?幫你忙的丫頭是什么人?
劉角爪笑笑答道,這丫頭是我舅爹的孫女,從衛校畢業來實習兼幫忙。這么多年一個人習慣了,已沒有其他非分之想啦。
李秀芹說,你現在的條件不賴,找個伴該不是難事,聽嫂子的話,找個合適的人成個家。有家有室這日子才更有奔頭。
劉角爪將眼光對著李秀芹,面對久違的、來自李秀芹的熱切與關懷,不禁喉嚨一癢,脫口嘆道:“縱是我想,哪里能找得到像你這樣人好看、心善良、會體貼人的人啊?”話出口,猛然醒悟,劉鐵柱還在里間床上趴著,臉上陡顯尷尬。
李秀芹怔了怔,一捋垂下的額發,大著聲笑答:“角爪兄弟真會哄人,就我這樹皮一樣的臉還好看,村里我們一般大的女人現在哪個不比我過得稱心,我這吃不得苦的身子架,倒是讓你哥受了好多累,但凡我有一絲能耐,也不會讓你哥把腰累成這樣子?!?/p>
這時,里間傳出一聲咳嗽,外面人都聽得出,那是劉鐵柱強擠出的。
劉角爪門面最里間有個小院子,院墻邊搭建著一個小廚房。李秀芹和劉鐵柱硬拉著劉角爪吃過兩天飯店后,問劉角爪,你哥這腰椎推拿一個療程要多長時間?劉角爪說,他這腰脊柱突出一會兩會是斷不了疼根的,我這推拿扎針可以緩解疼痛,一般半月左右不是那么明顯地疼了,就可以停止推拿,改用膏藥敷,但轉身大的重活仍是不能做。
雖然晚上回村里老屋住,但頓頓在外買著吃也是不小開銷。李秀芹便提出,菜市場就在門面轉角處,不如買了菜在劉角爪那小廚房里燒吃。
劉角爪自然同意。按照劉鐵柱以前的脾性,投親不如歇店,不會答應。但這一刻無論從經濟賬到飯菜質量,還是劉角爪的情面,已容不得他反駁。
三個人又在一口鍋里吃飯。時間的磨子已轉了三十年。李秀芹燒菜的手藝比當初更為嫻熟,紅燒小炒、涼拌熬湯,每天不同花樣,把個劉角爪吃得頓頓放不下碗筷。李秀芹就在劉角爪耳邊灌輸,其實我這都是瞎燒亂炒的,女人家會做飯的抓一抓滿大街。所以呢,角爪兄弟,別再硬撐著,找個差不多的人成個家吧。你哥和我商議著幫你打聽,有對路的就幫你撮合。
這些話一般多說在晚飯桌上。李秀芹從超市買了幾箱古井貢五年,劉鐵柱的推拿被安排在每天下午最后,流程走完,三個人喝上一杯,聊上一會兒。李秀芹每次也陪著喝上二兩左右。酒上臉,紅暈泛起,忍不住就要說起小時候的事,說起在工地的事。這時候,劉鐵柱總是變著法子把話頭捺斷或岔開。
譬如李秀芹說:“這人啦,年輕時吃虧不叫虧,吃苦不叫苦,遭罪也不叫罪。那年開吊籃行車,一塊墊腳空心磚,惹惱了王副總,害你沒能開下去。可那時誰又能知道,今天的你有了這個能耐……那個王副總后來因為受賄,坐大牢去了。所以說,人這眼睛別只顧著看前,也要看到后面?!?/p>
劉角爪眼眶有些紅,說:“嫂子,那年我初出門,是我一直忘不了的快樂時光。今下午看你擇菜和洗菜,我眼里晃滿那時在工地生活區給你端菜籃的影子。那時你和哥帶著我,我就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被疼著、惜護著,可惜,再也回不到那樣的日子?!?/p>
李秀芹說,也是好事多磨,偏那時我剛懷上你侄子,需要調養,眨個眼,我們就像被一陣風吹散開了。你當時是因為什么硬著勁要離開工地,后來去了哪里?好些年過年都不回來?
劉角爪端起杯中酒咕下,吃了一口菜,思索著怎么回答。劉鐵柱望著李秀芹說:“時間也不早了,都快八點了,今天是周六,角爪兄弟的門診時間安排周六周日下午六點就休息,不同于周一到周五的晚上九點。想必他這兩天要早歇緩緩累。上午來時,我們家幾床被子也在外曬著,你把碗筷收收洗洗,我們動身回去,讓角爪休息吧?!?/p>
劉角爪知道劉鐵柱擔憂什么。他笑著對劉鐵柱說:“哥,老話講,長哥為父,長嫂為母,你們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我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人。你們不是想知道那些年我在外都做過什么嗎?你們相不相信,我在街頭賣唱過……”
街頭賣唱?李秀芹和劉鐵柱都睜大了眼睛。
“今晚喝多了,喉嚨里一直有什么憋著,哥哥嫂子也不是外人,我給你們唱幾句,耽誤你們幾分鐘,看看我這破鑼嗓子可像那么回事。”劉角爪說完,在手機里挑了首伴奏音樂,再將手機放在桌上,人離開凳子,從樓上臥室拿來個話筒,弓著那駝背,左右踱幾步,唱起來:
一時失志不免怨嘆,一時落魄不免膽寒,哪怕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無魂有體親像稻草人,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時起,有時落,好運歹運,總嘛要照起工來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愛拼才會贏……
劉角爪這一開口,李秀芹、劉鐵柱呆愣在桌邊。他們做夢都沒想到,劉角爪小時候就愛唱歌的長處,如今越發上了道兒,把這首流行老歌唱得極為傳神,不羈里含著滄桑,激情中裹著苦澀。
此時的李秀芹劉鐵柱夫婦尚不能感受到,正唱歌的劉角爪目光迷離,滿腦海漂浮著曾經黃昏街頭的一幕幕……
七
那夜十一點多,劉角爪在錄像廳門外給老板望風。里面在放那種正片后的“加映”。當地是城鄉接合部,錄像廳里多為附近工地、工廠里的民工。那晚他鬧肚子,涼涼的夜風一吹,肚子越發憋不住,慌忙去附近公廁蹲了一二十分鐘。等覺著拉得差不多時,站到廁所門口,他看見錄像廳一樓門外停著一輛沒開警報器的警車,只有紅燈在不停地打旋。隨后,錄像廳老板被兩個派出所警員推上警車,其中一個警員還抱著放像機。
劉角爪倒吸一口氣,生生將撲面冷風吞進胃里。錄像廳老板進了派出所,未結的兩個月工錢泡湯不說,保不準還會把自己牽連進去。好在他之前留了心眼,將身份證與一張銀行卡一直帶在內衣口袋?;艁y間,他跑到另一條街上,攔輛出租車,連夜去了相鄰的昆海市。
出租車司機把一直說不出具體地址的劉角爪,放在昆海市一繁華步行街邊,其時一個流浪歌手抱著吉他在賣唱,地上塑料盆里五毛、一塊收了不下二三十元。因為不知到哪落腳,他一直在旁邊看,心中思量著,原來賣唱也能掙錢啊。后來干脆尾隨那歌手去了一個城中村,也在那里租了房。租房時,房東看他弓腰駝背的樣子,怕他住不長久,將通常的“押一付三”改口為“押一付六”,劉角爪急著要找個安頓的地方,二話不說就認了。
流浪歌手租住在房東家二樓,劉角爪住樓下,一連幾天,劉角爪早早起來,瞅著那歌手的起居和行蹤,繼續跟隨著觀看,揣摩。也許是劉角爪與眾不同身材的顯眼,某天后收攤的晚上,歌手在出租房樓下攔住他。瞪著眼問,你這小駝子想干啥?像個幽靈似的老跟我后面。
劉角爪說,我想跟你學唱歌,在街頭求一碗填肚子的飯。
歌手瞧著劉角爪的身材,沉默了幾十秒。然后將劉角爪帶到屋外路邊:挑你會唱的,唱一首聽聽。劉角爪報了《大約在冬季》,歌手調了吉他,彈起來。
一曲唱完,歌手滿臉驚訝。雖然不少地方不合拍,沒跟上節奏,但帶著顫音、略顯沙啞的憂傷音調極具個性。歌手面無表情地吩咐他,你現在站到房東家一樓中心的天井里唱,大著聲唱,不管任何情況,必須要把整首歌唱完。
劉角爪不知歌手葫蘆里賣什么藥,不安地問:“現在?人家都在休息呢?!?/p>
嗯,現在,大聲唱。歌手聲音很冷。
還唱這首歌?劉角爪問。
隨便,也可以換一首。歌手說。最大聲音地唱。
劉角爪硬著頭皮,去了天井中間,帶著膽怯唱起《愛拼才會贏》。
一分鐘后,租客們的訓斥水一樣潑向院中。
劉角爪用眼瞟瞟立在走廊暗處的歌手,歌手淡定地甩出繼續的手勢。
劉角爪只好豁出去,把聲調抬起,閉眼張口不管不顧地往下唱。
“你是神經病還是吃錯了藥?大半夜在干號?”二樓有房間亮了燈,男人的怒罵和開門聲同步飄來。
劉角爪仍然在唱:“……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愛拼……才會贏。”
四周亮燈的房間多起來,吱呀的開門聲也多起來。就著燈光,人們看到了劉角爪的駝背,也注意到他有些扭曲變形的臉。周圍人不清楚此刻站在院中的劉角爪是受了刺激,或是其他原因,但他這身形讓謾罵、怒斥忽然弱了,慢慢變得安靜。有人悄悄退回屋去,有人索性披衣站到走廊上聽,依稀還有人喊了一聲好。
唱完,劉角爪的額頭已滲出汗。歌手領著他走到門外,說你可以去街頭吼了,只要能拉得下這張臉皮,老天會給你一碗飯吃。
“我不會彈吉他,你能不能帶上我?”劉角爪問。
“不行,自己想辦法吧。一天掙不到幾個錢的,兩個人就一點意思都沒了,掙多掙少還要看運氣?!备枋只氐煤芨纱?,沒有絲毫回旋余地。
這一晚,劉角爪基本沒合眼。歌手不愿與他合伙,沒有配樂,唱得再好也出不來效果。他記起在錄像廳老板那里,白天沒事,曾跟著那老板學過音響功放的操作,也偶爾拿話筒“卡拉OK”幾句。錄像廳老板亦曾夸過他唱得不賴,有那么一點味道。他想如果用功放音響作伴奏,效果會不會更好?
天亮,劉角爪向房東打聽舊家電市場位置,房東本想就昨晚的事訓斥他幾句,當得知他準備去買個舊功放音響,效仿二樓歌手賣唱謀生,心下惻隱,壓住要說的話,指點了位置,并說,一樓樓梯角有個閑置拉桿車,如果用得著,盡管拿去用。
出房東大門剛左拐,同租住在一樓、相隔兩個房間的湖北女孩陳小咸從后面攆上來,喊:“跟我一道吧,坐32路車到電子產業園下,我們廠對面就是二手電器市場?!?/p>
劉角爪感激地嗯一聲,臉上泛出紅色。他自然不知道昨晚飆歌時,陳小咸也醒著,她在自己房間一直靜靜地聽,聽著這個小駝子神經質般地唱,聽著他聲音里無奈而不甘的倔強,有那么一瞬,她的眼竟然變潮了。
八
劉鐵柱因為腰疼折磨,性格變得有些孤僻,許多事情上李秀芹都依著他、遷就著他。例如從省城來的第一天晚上,李秀芹就想加劉角爪微信。劉鐵柱看出她的舉動,冷著臉說:“這人都天天見著面了,有話就在明里敞著說,還加那玩意干啥?嫌手機不夠清凈嗎?”
李秀芹本想分辯幾句,后來怕劉鐵柱的蠻橫勁上來不好看,就默默按下心思。但她總覺心里有一只小手在抓著撓著。李秀芹自己明白,她太想知道劉角爪這些年是怎么走過來的。反正劉鐵柱不愿加劉角爪微信,不如自己加了,將劉角爪換個名字標注,劉鐵柱也不會知道。于是某次背里交談時,李秀芹提出加微信。劉角爪問,你想加哪個號?大號玻璃門上就有二維碼,掃一下就行。還有一個小號,個人鬧騰著玩的。
李秀芹說,你好時髦,微信都玩出大小號來,那我加你私密小號你同意嗎?
劉角爪反問:“不同意我會讓你知道這茬?”
這一加微信好友,李秀芹翻看劉角爪過往朋友圈記錄,張開的嘴巴半天都合不起來!劉角爪發在朋友圈里的文字許多都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又到周六周日了,謝謝你們的支持和關注,晚九點,記得準時到‘角爪愛唱歌’直播間打卡哦!”“今天陰雨,雨聲滴答,這點點滴滴恰似你們的關愛和支持……”“今天嗓子有點疼,晚上可能會少唱一些,但我會堅持唱的,親們喜歡聽什么,到時在直播間互動哦……”一類,如果不是加好友,任她想破腦袋也不會知道,劉角爪竟然還是個擁有幾萬粉絲的直播間播主!
李秀芹閑暇時也愛刷手機短視頻,但很少進直播間看直播。那些唱歌跳舞啊、彈鋼琴啊、賣東西啊,她想不通這些人怎么就有那么大閑勁、閑工夫,又叫又蹦地,圖個啥。她認為直播是兒子、媳婦這個年齡段人的喜好,晚上不睡覺也要將手機捧幾個小時,好像看過直播就有飯吃似的。她曾在兒子面前數落,兩口子整天手機不離手怎么搞,有這空閑不能想著怎么把孩子帶好嗎。兒子討好地說,這不是有你們照應嗎,誰叫你孫子跟你們隔代親,總愿意黏糊你們呢。
現在,看到比自己大一歲的劉角爪竟然開起直播,李秀芹覺得自己這些年只顧著打工、持家、帶孫子,雖然在城里已住過不少年頭,可在兒子小區,鄰居們與她打招呼,幾句話一交流,便都問她老家在哪個縣哪個鎮,自己言辭間早暴露了鄉村大嬸的根底。原來,自己真的沒能跟上時代潮流,沒能融入繁華喧囂的城市生活節奏中。
又是周六,中午十二點十分,劉角爪在微信小號朋友圈貼了一張他戴著耳麥的直播間截圖,依然配有兩行文字:老鐵們都說每晚直播只唱四五首歌太少,不是不想唱多,實在是怕現學現唱唱得不好。今晚,多唱幾首,另外將邀請一位粉絲互動……九點不見不散,見了也不散!
劉角爪這條朋友圈消息就像一塊磁鐵,讓李秀芹的眼一直粘在手機上。但劉角爪再沒發新的動態。中飯后,李秀芹在微信上與兒媳婦、孫子視頻,故作不經意穿插著問兒媳婦,怎么去直播間看某個人的直播。兒媳婦說,簡單得很,你打開微信,點擊“發現”,朋友圈下面有個“視頻號”,點進去就行了。如果想看本地內容,下面的“直播”里搜“同城”就中。也可以下個抖音,點擊上面的“LIVE”,一樣能搜索到你要看的主播。
李秀芹又詢問了怎么改自己的網名。媳婦真真假假地打趣:媽還要改網名啊,你可得悠著點,別玩得太過火啊。
周六,劉鐵柱的推拿也提前進行,李秀芹和劉鐵柱回村自然也早。李秀芹尖著心要看劉角爪的直播,回到家便急急地洗澡搓衣,劉鐵柱依然沿襲著工地時早睡早起生物鐘,八點多便上床打起呼嚕。經過連續幾天推拿、膏藥敷貼,劉鐵柱的疼痛減輕不少,聽那呼嚕聲明顯響亮許多。李秀芹心細,下午在劉角爪診所隔壁手機店買了一個耳機。雖然之前晚上靠在床頭追劇,將聲音調低點就行,但看劉角爪直播還是得隱蔽些。她感覺得出,隨著腰疼輕了,劉鐵柱眼神里的醋意,似乎也有一陣沒一陣地向外飄了。
九點準時開播。直播位置信息顯示在合肥市泥河鎮。憑印象,李秀芹看出劉角爪直播更精確的方位是在診所樓上里間臥室。當然,這里間臥室她和劉鐵柱都沒進去過。通常,劉角爪只帶他們在外間坐坐。
開場,劉角爪與粉絲們互動。
“飛鷹老弟來啦,謝謝我飛鷹老弟,準點光臨,給角爪鼓氣?!?/p>
“小魔仙妹妹,果然是親妹,剛來就送上大大的紅心,請收下我昂首挺胸的致謝!”
“漓江麗麗好,看到你的留言了。對,今晚開始,直播間加唱幾首歌。之前為什么一直很克制,現在突然加了?為你們的關注,為老鐵們的不棄,為我們五彩繽紛的生活,為家人們五湖四海的友情,為一個我曾牽腸掛肚、魂牽夢繞的人……”
“戶外直播?謝謝家人們的厚愛,是有這種想法,還在籌備中。地點可能選在我家鄉田野,讓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看看廬江縣非常有名的放馬灘稻蝦養殖基地,那里有我名下的一畝五分地,有連片的花香藕,有優質稻米和龍蝦螃蟹。”
“今天第一首歌唱什么?你們說唱什么,唱《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好不好?這個好像之前家人們點過很多次,但一直沒唱過,是有些地方拿捏得不準,怕在家人們面前尷尬?,F在想通了,進來的都是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家人面前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唱這首牧羊人,哦,‘砍柴哥哥’說話了,‘砍柴哥哥’你好,你是換了名字還是隱身在,好幾次未見露面,我想知道,你的羊都飽了嗎……”
“好,下面開始唱《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新進來的友友們記得關注‘角爪愛唱歌’哦,記得加入粉絲團哦,每周六、周日晚九點,我們在直播間不見不散……”
那夜的雨也沒能留住你/山谷的風它陪著我哭泣/你的駝鈴聲/仿佛還在我耳邊響起/告訴我你曾來過這里/我釀的酒喝不醉我自己/你唱的歌卻讓我一醉不起/我愿意陪你/翻過雪山穿越戈壁/可你不辭而別/還斷絕了所有的消息/心上人我在可可托海等你/他們說你嫁到了伊犁/是不是因為那里/有美麗的那拉提/還是那里的杏花/才能釀出你要的甜蜜/氈房外又有駝鈴聲聲響起/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你/再沒人能唱出/像你那樣動人的歌曲/再沒有一個美麗的姑娘/讓我難忘記……
我釀的酒喝不醉我自己/你唱的歌卻讓我一醉不起/我愿意陪你/翻過雪山穿越戈壁/可你不辭而別/還斷絕了所有的消息/心上人我在可可托海等你/他們說你嫁到了伊犁/是不是因為那里/有美麗的那拉提/還是那里的杏花/才能釀出你要的甜蜜/氈房外又有駝鈴聲聲響起/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你/再沒人能唱出/像你那樣動人的歌曲/再沒有一個美麗的姑娘/讓我難忘記……
在第一段唱到“再沒有一個美麗的姑娘讓我難忘記”時,劉角爪的眼里已漾起了淚花,粉絲們自然都看到,留言雪片一般飛起,有好奇,有垂詢,有安慰:
“愛你哦,角爪哥哥,我的心都化了,我看見你眼里的淚花了?!?/p>
“有故事的人,絕對有故事!比王琪還滄桑,比王琪還王琪……”
“非經歷過,不會把自己唱哭,非傷過,不會碰到傷疤就疼,我想聽你的故事……”
“剛路過,驚呆!終于明白了什么叫‘拖拉機的外表,法拉利的配置,被天使吻了一下嗓子,被魔鬼撞了一下腰’!果斷關注,加入粉絲團,送上小紅星!”
……
這期間,彈屏上一個火箭騰空而起,禮花同時散開。雖然屏幕上升很快,李秀芹還是捕捉到那個送“火箭”人的網名:小蓮田甜。
而且,小蓮田甜的點贊小紅星也飄出一長串。
這不是自己的微信好友、同村的初中同學田小荷嗎?她也在劉角爪的直播間,她為什么出手這么闊綽、瘋狂?抑或她不是這個田小荷,而是另一個相同網名的人?
任是彈幕滿屏,劉角爪一直沒有插言旁白,也沒有接受連麥互動。唱到最后,他的唱腔里裹進了哽咽。有粉絲心疼地打出字幕,要求停止,別再唱了。但劉角爪縱使淚已在雙頰流出小溪,依然將整首歌唱完,然后切換上一張風景圖片,休息調整三四分鐘后,再切回直播畫面。
幾乎同步劉角爪的淚水,靜靜靠在床上的李秀芹眼里也聽出淚。以女人的直覺,她感受出劉角爪的歌里有一個人,一個他深愛過的女人。他的歌里有呼喚有不舍有無奈,更有不能觸碰的痛楚。她早前聽這首歌,就有“忽有故人心上過”的迷離,但那個人具體是誰,她也說不清楚,她有過欠了誰一場情債的意識。而現在聽了劉角爪的歌唱,伴隨眼前止不住浮現的、一段段與劉角爪相處過的童年少年時光,她相信劉角爪心里絕對有一個為之傷感的人,而那人的身上似乎還晃有自己的影子。為怕自己的情緒被劉鐵柱發現,歌的后部分,她握著手機去了衛生間,關上門,坐在馬桶上看和聽。
其后,劉角爪擦干眼淚,打起笑顏,與粉絲們互動時妙語連連,儼然換了一個人。但無論粉絲們怎么逗他撩他,他絕口不提讓他落淚的歌中往事。當然,這時刻直播間的粉絲牌與愛心氣球不停升騰,閃爍。劉角爪在話筒里勸粉絲們克制再克制,不必過度刷禮物。他說我不渴求排名和占榜,你們來了,關注我,我就一萬個開心。我有工作,有收入,不需靠流量變現來改變生活。家人們喜歡聽我的歌,不離不棄,便是我最大的快樂。我珍惜每周兩次與家人們暢所欲言的交流時光。他的語氣很誠懇,但粉絲牌和愛心依然不停地刷著,點贊數很快達到九點八萬,左上角的觀看人數也已一點三萬多,熱度四點五萬。
也許是開場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讓李秀芹心中恍惚,后面傷感度稍低的《窗外》《酒醉的蝴蝶》《聽聞遠方有你》等幾首歌,一直沒能讓她緩過神,脫離淡淡憂傷氛圍。直播結束,她回床背對劉鐵柱,在劉鐵柱時強時弱的鼾聲里,在窗簾內及窗戶外鄉村廣闊寂靜的黑暗中大睜著眼,回味與劉角爪兩小無猜的童年、少年玩耍讀書時光。劉角爪眼中噙淚的場景,她印象深刻的有幾次:自己和劉鐵柱結婚那晚酒桌上一次;在工地分散那天上午,劉角爪摔跤跌疼的一次,可是那幾次加在一起,都沒有今晚這一幕讓她心中震顫。劉角爪的嗓音不再似當年的清脆稚嫩,而今變得渾厚深沉,特別是他那傷心哭泣般的聲調,如怨如訴,一直在耳畔回旋。
胡思亂想中,某一刻,她心中忽然生出當初覺得虧欠的人就是劉角爪的意識。在哪里虧欠的、怎么虧欠的,她一時又理不清。
九
第二天上午,劉角爪大大從門口菜園采了一些蔬菜,讓劉鐵柱帶到診所。李秀芹和劉鐵柱到街上時,劉角爪正安靜地為一求醫者推拿。就像抖音段子里的經典旁白橋段:“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是萬萬不會相信”,此刻的他與昨夜那個對著麥克風時而深沉演唱、時而插科打諢、時而激情互動的劉角爪判若兩人。這期間,劉角爪從推拿室出來喝水,與從廚房出來的李秀芹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沒說話。
周日,劉角爪的收工時間依然提前。知道劉角爪調整時間原因的李秀芹晚上沒再端杯,只給劉角爪與劉鐵柱各斟了三兩左右。十幾天下來,劉鐵柱腰疼減輕了不少,酒喝完時劉鐵柱對劉角爪說:“兄弟,這陣子辛苦你了,明天我表舅家外甥在鎮東頭的‘東方酒店’辦太平(訂婚)喜酒,這回來遇上,怎么也得去喝一杯。我們計劃后天回省城,你看可行不可行?”
劉角爪說:“看哥臉上火色與走路的腰板,這些天推拿扎針對你起了些效果。這人與機器一樣,關鍵還是在平時保養。那些重體力活你是千萬千萬要控制,碰都不能碰?!眲⒔亲Υ稹?/p>
李秀芹在旁邊沒說話,間或用手輕輕捶自己的后頸背。劉鐵柱問:“頸椎又難受了?”
“酸溜溜、木豬豬的?!崩钚闱鄞?,“天氣預報說有一場大風降溫降雨,怕是要變天呢?!?/p>
“我就看著嫂子的老頸把子像個直棒槌,一直不好問,原來頸椎真不好,今天晚了,明天我給你用玉石刮一下?!眲⒔亲Φ?。
“嗯嗯,那好啊,明天上午吧,我本就不愿去那人多的酒席,就讓你哥一個人去,你給我這推一推,拔個罐子,除除濕氣?!崩钚闱鄞?。
“除濕氣……嫂子你懂得不少啊?!眲⒔亲@訝地說。
“不都是你哥這些年到處求醫,聽來的?!崩钚闱坌Φ?。
劉鐵柱嘴張了張,想說什么沒說出來。
雨果然從夜里開始下。李秀芹繼續悄無聲息地在劉角爪的直播間從開播泡到結束。在劉角爪深情款款的演唱中,“小蓮田甜”田小荷在直播間有過一次十幾分鐘的秒榜榜首,但聽劉角爪的調侃言詞,似乎對田小荷并不是很熟悉……窗外滴滴嗒嗒的雨,枕邊劉鐵柱斷斷續續的鼾聲,李秀芹這一夜又是輾轉反側、心潮久久不能平靜。天亮,劉鐵柱與李秀芹將鄉間老屋簡單撿拾撿拾,返回鎮上。劉鐵柱去鎮東喝喜酒,李秀芹留在診所推拿頸椎。
可能是雨大的緣故,診所上午一個人都沒有。護士小丫頭在吧臺電腦上自顧忙活著什么。李秀芹坐到里面推拿椅上時,臉忽地紅了。為掩飾窘態,李秀芹嘆道:“這一晃,都老了,想想幾十年什么都沒掙到,就掙了一把年歲一身病?!?/p>
“嫂子,你和哥還有什么不滿意呢,兒孫繞膝,其樂融融,多好啊?!眲⒔亲Φ?。
李秀芹一驚,她這隨口的嘆息無意中戳了劉角爪至今單身的結了?不禁心中懊悔,只想著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發小,偏忘了口不擇言的害處。
其實李秀芹想多了,劉角爪也就是順話感慨一句。劉角爪將一只玻璃瓶搖了搖,從中倒出色拉油一樣的微黃液體,用自己雙手揉了揉,然后沿著李秀芹耳根抹遍整個頸后部。李秀芹嗅到一股類似薄荷的淡淡清香,后頸皮膚上也有風抽抽的清涼。
劉角爪用一塊扁平、橢圓形、光滑的薄石片,開始在李秀芹后腦勺的頭發里往下劃壓著,推刮著。李秀芹起先覺著有微微的疼,慢慢地,后頸部有了灼熱,僵硬緊繃的脖后皮膚感到松弛許多。
李秀芹說:“角爪啊,你哥這會兒喝喜酒去了,你不要再張口閉口嫂子地叫,就當我們還是小時候一道上學那樣,喊我小芹,把我當成你無話不談的妹妹小芹。我在你直播間聽了你的歌,能不能跟妹妹說說,那個讓你撕心裂肺不能忘記的姑娘,說說你們之間的故事?!?/p>
劉角爪刮玉石的手停頓了一下,有一陣沒說話。
李秀芹也沒接著說下去,她在靜靜地等。
“怎么說呢,就像我們小時候在田壟邊偷嘗過那些野蛇莓子,荒唐年紀吞下一顆帶毛刺的野莓果吧,如今怎么回味都苦澀扎心得很?!焙靡粫?,劉角爪悠悠嘆道——
劉角爪拖著買來的二手功放音響及卡拉OK伴奏帶開始街頭賣唱。起初幾晚,他都到流浪歌手屋里去匯報和探詢,他怕與流浪歌手撞到同個地塊,產生抵觸。后來流浪歌手有些不耐煩,告訴他,不用每天來請示,你想去哪就去哪,我和你不一樣,我到街頭是為練嗓子,追尋藝術,你是靠這個掙錢謀生,不用那么多顧忌。
劉角爪對流浪歌手漫不經心的冷言不但不怨,反而充滿感激。因為他聽出歌手話里有對自己的同情與遷就。功放音響需要電源,劉角爪預備了幾十米長的花線,幾個接線板分成幾截,每到一處,無論是菜市場個人商鋪,還是廣場的物業管理處,請求借用電源時,他都主動提出給付兩塊錢電費。但許多時候,人們看到他的身材,基本不愿收他電費。
劉角爪買來一張市區地圖,每去過一個地方,都圈注一個小五角星,以免跑重復了。一個周日下午,在一個廣場,劉角爪正賣力地唱著,忽然刮起大風,幾十秒時間,噼噼啪啪的雨點鋪天蓋地落下。四圍觀看的人迅疾散去。倉皇間,劉角爪收了話筒,掏出隨身帶來的雨衣,將整個話筒音響包起來,而他自己卻站在音響旁,任憑雨打風吹。就在這時,女孩陳小咸撐一柄傘,吃力地頂著風,跑近他,將雨傘撐到兩人的頭頂。
短時暴雨只下了一會兒。陳小咸的半邊衣袖也被淋濕。劉角爪問她,你怎么會在這里?陳小咸說,今天休息啊,我來聽你唱歌啊。
劉角爪說,這有什么好聽的。
“好聽著呢,真的,聽得我吃飯都不香了?!标愋∠痰?。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唱?”劉角爪想到什么,問。
“你管人家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陳小咸臉上起了紅霞,輕輕低下頭。
兩人的衣服都有潮濕,劉角爪說不唱了,咱們這個水老鴨樣子得趕快回去換衣服。陳小咸“嗯”一聲,幫他收拾,然后一道上公交,回租住房。
進城中村小巷時,陳小咸拉后一截距離,輕聲對劉角爪說,你先進去吧,咱們錯開進門。劉角爪理解地哦一聲,從陳小咸手里接過拎著的電源花線,走幾步,又一扭頭說:“換了衣服,我們一道去外面弄點吃的,到離這稍遠一點的地方。”
他特地加重了“稍遠一點”幾字語氣。
陳小咸說不了,我一會兒下些面條吃吃就行。
劉角爪望著陳小咸的臉,說得有點可憐巴巴:“晚飯總得要吃,就給個面子讓我體驗一下唄。說出來你別笑,我長這么大還沒有跟女孩子一起在外面飯店吃過飯呢?!?/p>
陳小咸“撲哧”一聲笑了:“這都哪跟哪啊,那好吧,咱們先說好,到外面只吃面條,若點其他東西我就回來?!?/p>
劉角爪騰出一只手,圈了個OK的姿勢,興奮地連點幾下頭。
他們依然一前一后出房東家大門,去了與住處較遠的城中村西北角。劉角爪咨詢小吃店老板有哪些燒炒菜時,陳小咸打斷他的話頭,對老板說,給我做一碗雞蛋面就好。然后眼中含笑地對劉角爪說:“你想吃什么你自己點吧。”
劉角爪只得接話頭道,那我就來一碗雪菜肉絲面吧,老板,你將那鹵雞腿揀兩個,鹵干子來幾塊。
陳小咸想攔已來不及,老板已將雞腿搛出一個擱到碟子里。
面還沒來,劉角爪望向陳小咸:“我只知道房東喊你小陳,你的全名叫什么,能告訴我嗎?”
“陳小咸?!标愋∠檀鸬馈?/p>
“大小的???嫻熟的嫻還是賢惠的賢?”劉角爪問。
“都不是,沒有這么好聽,土得很。”陳小咸有些不好意思,抿抿嘴笑。
“那我再猜猜,‘xian’音用在女孩名字上的還有哪些?!眲⒔亲ν犷^思索,眼卻借機地朝陳小咸臉上掃。陳小咸臉上暈著微紅,嬌羞的笑意裹著純真和清澈。一剎那,劉角爪聽到自己的心湖“咕咚”一聲響,像被砸進一顆石頭。
“紅莧菜的莧?或者清閑的閑?”劉角爪說。
這時老板將兩碗面條端來。陳小咸咯咯地笑出聲,道:“你是故意的吧?”
“啥故意?”劉角爪不解。
“都跟你說了,是那個最簡單、最常見的‘咸’……咸菜,鹽放多了的‘咸’,你會想不到?在裝吧?”陳小咸道。
“我暈,怎么會是這個‘咸’?誰給你取的名,這也太潦草了吧?”劉角爪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那年冬天,我媽和我爸在鍋臺上做飯,我媽忽然肚子疼,我爸扶我媽躺到床上,忙去喊村子里的接生婆。接生婆來后,我爸按照接生婆吩咐忙這忙那。后來直到我媽將我生下,我爸才接著炒鍋里沒熟的菜。他忘記之前有沒有放鹽,就又放了一勺。吃的時候才發現那菜咸得齁人。就說正好給丫頭取個好養的糙名,叫‘小咸’吧?!?/p>
陳小咸的解釋讓劉角爪回味起自己的父親,這些年一把屎一把尿又當爹又當媽處處顧著自己,而自己在外連個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不禁心中酸楚,悠悠地說:“其實這個字也沒那么難聽,名號名號,圖的是個好叫,名號再好不如人的命好……哦,你是一個人在這邊嗎?來這邊幾年了?”
“我是今春跟我哥一道來的。我哥在我上班那個產業園的另一家工廠開面包車,每天拉貨送貨。他住他們廠里宿舍,我們電子廠不讓在廠里住?!?/p>
“你要住廠里我們就不會認得了?!眲⒔亲πφf,“大街上每天打照面的人千千萬,能相識相知的又有幾個,佛說修行五百年方可同船共渡,而我們這同房東的緣分,怕是要修行一千年才可得呢?!?/p>
“是啊,我要不是租房住,怎么會遇到歌唱得這樣好聽的你呢。”陳小咸一樣深有感觸,學著劉角爪的腔調。
“我就瞎唱,為了掙幾個錢糊嘴,說不上好聽?!眲⒔亲u頭苦笑。
“是真好聽,我不講哄人的話?!标愋∠碳奔钡貙捨克澳闳绻貌缓寐?,不會有那么多人給你錢的。”
“如果有適合的工作讓我做,我不會用這種方式到街頭換錢的?!眲⒔亲Φ拖骂^,聲音里有著委屈。
“我……我不是挖苦諷刺你啊。其實賣唱有什么丑呢?院里那個流浪歌手好手好腳、身高馬大的,不是一樣在街上彈吉他嗎?我只敬佩你,你在街上唱歌的樣子好惹眼,你拿著話筒的樣子好有風度,當人們聽你唱歌時,沒人會在乎你的背。所以你半點不比別人差?!标愋∠贪l現自己剛才的話戳到劉角爪痛處,忙接話安撫。
那一天,他們談了許多,兩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后來某天,陳小咸說,我們廠里今年訂單都完成了,新訂單不知什么時候下來,我們這陣子停工了。反正閑著沒事,我現在可以天天去聽你的歌。
當然,出房東家大門時兩個人依然一前一后,到了賣唱的場地,陳小咸在劉角爪唱到動情處總會帶頭鼓掌,偶爾還冒充并客串劉角爪的妹妹,挑起現場觀眾情緒。那些日子,劉角爪不但賣唱的收入增加了,陳小咸對劉角爪的好感也一樣在滋長。因為劉角爪從不隱瞞每天的收入,甚至還委托陳小咸去銀行將人們施予的零票換成百元大票存起來。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有一天,陳小咸的哥哥開車路過,目睹妹妹與一個賣唱的駝子在街頭混得親熱,大吃一驚,勒令妹妹立即與劉角爪斷絕來往。但陳小咸心中已對劉角爪生出情愫,口是心非地答應,暗地里依然追隨劉角爪去街頭賣唱。陳小咸哥哥再次發覺后,心中起怒,邀來兩個同鄉工友,在劉角爪一次收攤時,將劉角爪拖進車里,一頓拳腳相加,音響設備也摔壞,丟進一個池塘,再將他人帶至一個較遠的鄉鎮,踢下車,開車離去。
劉角爪本就瘦弱的身子骨哪架得住那一頓打,被扔下車后,蜷縮在地一個多小時沒法站起。后來被一好心環衛工大姐用三輪車拉到鎮中心,送到一家專治跌打損傷中醫館,中醫館館主也就是他后來的師傅,為他悉心醫治。醫治期間,師傅透露了收他為徒的想法。待行走正常時,他乘車回到市區房東家,辦理退房手續。當然,讓他甜過疼過、牽腸掛肚的陳小咸已經離開。房東交給他一封信和他之前裝錢的小布袋,說是小陳姑娘叫我交給你的。陳小咸的信寫得很傷心,說我哥的脾氣異常暴躁,我若不離開你,后面不定還會做出什么事,忘了我吧,就當我們在街上互望了一眼……至此,他徹底斷了繼續賣唱的念頭,潛心在中醫館跟師傅學習中醫推拿,并一直侍奉獨身的師傅至終老,才返回家鄉。
十
李秀芹聽著劉角爪緊緊慢慢的敘述,心中一揪一揪的。她問,那后來的這么些年就沒想著再找一個人?
“找一個人,找誰?我喜歡的兩個人先后都離我而去,我再經不起那份煎熬了?!眲⒔亲γ摽诘馈?/p>
“兩個人?還有一個是哪個?”李秀芹聽出話里有枝椏,忙問。
“那個是……我兒時的鄰家妹妹,小芹?!背聊瑤资牒?,劉角爪咬唇輕輕說道。此時他手里的玉石還在李秀芹后腦勺上一下一下拖壓著。
李秀芹的眼眶陡地涌起了淚水。她想起直播間里劉角爪唱《往事只能回味》時的旁白:“唱一首《往事只能回味》,家人們,不知你們有沒有這種感受,曾經難以忘懷的發小、同窗和戀人,走著走著忽然就散了。所以,好好愛身邊的人,好好享受眼下的生活……”
“是啊,那個小芹早已變了,她再也不能答應你什么,更不值得你為她記掛了。”李秀芹快速地辨別事理,跳出過往,強迫自己把情緒拉回到現實,她抑制住內心起伏,平靜地說:“你在直播間勸別人好好愛身邊的人,好好享受眼下的生活,你自己更應該這樣啊。前天晚上在直播間給你送火箭、昨晚在直播間曾經打賞占榜的那個叫‘小蓮田甜’的人,你知道她是咱們村的誰嗎?”
“不知道,我很少問粉絲個人細節的,尤其是女粉絲,她好像加過我微信,問過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但我從未回復她。難道她是……田小荷?”劉角爪問。
“是的。她那么好的一個人,可惜遇到了陳世美,受得住窮困,耐不住繁華,她老公開裝潢公司發家后,在外有了人,田小荷與其離婚已好幾年,目前還單著在。我來給你們通個頭,問她想不想再找個伴?”
劉角爪站在李秀芹背后,沒有允聲。就在這時,劉角爪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他拿出瞥一眼,點開微信語音免提,擱到身邊凳子上。
里面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角爪老師好,我是您直播間粉絲,湖北紅安的。我替我的閨蜜冒昧問您,您之前是不是在江蘇昆海市工作,是不是結識過一個叫陳小咸的朋友……”
作者簡介:
張彎,本名張遵勇,安徽合肥廬江縣人,至今已在《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說月刊》《安徽文學》《延河》《短篇小說》等發表作品百萬余字,出版有作品集《擦拭鄉音》《親近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