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鐫刻時代的身影與生活的印記

一

歌聲，直接卻又委婉；旋律，踏實卻又虛幻。

人的心靈一旦被藝術感化，自然而然就會升華寄托的格調，唱出來，喊出來，于是放歌一曲。

情感傳遞、表達、傾訴的方式多種多樣，最美妙的當屬歌聲！

唱歌是上蒼賦予人類展示內心世界的大美，只有人類能夠完美演繹這門藝術，有人說鳥兒會唱歌，那是詩人的浪漫。鳥兒的鳴叫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有旋律。人類的歌聲里有歌詞，歌詞直截了當刻下了時代，也刻下了人心的喜怒哀樂。歌唱家深情的表演便是時代的印記。有考古學家認證出古人的詩歌不是說的，而是唱的。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出現了樂師，專門到民間收集歌吟，采的是民風。鄉野的歌民風淳樸，反映的是遠古人們的生活。《詩經》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的詩歌，文字內涵廣泛，貴族之間的宴飲交歡、勞動者辛勞的怨憤、打獵牧魚的收獲、戀愛婚姻的動人，皆有所及。《風》《雅》《頌》三部分反復詠嘆，表達時還借助肢體語言，載歌載舞，于中國現實主義歌聲樹起第一座里程碑。此時，我的眼前似乎出現了坐在大堂搖頭晃腦唱詩的樂人。“氓之呲呲，抱布貿絲。”余音繞梁的吟唱中，我們似乎看到女主人公傷心沉痛，講訴自己起初戀愛的甜蜜，后來被丈夫遺棄。一個可憐的農家姑娘因為長得美，被一個公子哥兒追求，到手之后又另尋新歡。歌聲唱出西周時期的凄美愛情，這是衛風《氓》，上古一首詠嘆棄婦婚姻悲劇的詩。

最直接能夠看到和聽到歌聲反映時代的是漢樂府。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里古代文學這門課講解了一個專用文學名詞“樂府”——秦漢時，官府設立的掌管音樂的機構，指令文人創作詩歌，制譜配樂，奏唱相伴，同時還讓樂工去民間采集。魏晉以后，人們將樂府所唱的詩也稱樂府，于是“樂府”便由音樂官署的名稱一變而為詩體的名稱。由于接地氣，民眾喜聞樂見，漢代民間詩人創作出我國古代最長的敘事詩《孔雀東南飛》，敘事手法便于講訴，刻畫人物細致入微，塑造了劉蘭芝、焦仲卿男女主人公形象。接下來北朝的《木蘭詩》也成功刻畫了替父從軍的女英雄花木蘭形象。而《敕勒川》中的“天蒼蒼，野茫茫”和《長歌行》中的“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則在廣大民眾口口相傳的吟唱中成為千古流傳的歌吟名句。

文人騷客，藝演伎工，在明清時期更是把千年以來抒詠唱功發揮到極致，形式更貼近民眾，實際是貼近底層的人民大眾，因為當時進學堂的讀書人并不算多，大多數人不識字，有的村莊整村的人都是文盲，但沒有一個聾子和啞巴，用筆寫的文字沒人認識，但用嘴吟唱的小調卻能聽，南方北方，說唱藝術遍地開花，京韻大鼓、蘇州評彈、昆曲、京劇，廣受青睞。二黃導板，西皮流水，咿呀成大眾的喜愛，高雅的視聽唱腔。一大批戲曲藝術經典出現在深宮大院或小街雜院的大小舞臺。歌聲鐫刻時代，《西廂記》唱出元明清的國人之愛。幾百年后，我在北京海淀區西三旗社區文化活動中心的小禮堂看了一場《牡丹亭》，是很有檔次的北京昆曲劇團演出的劇目。早年革命樣板戲《沙家浜》里阿慶嫂的主演洪雪飛就是這個劇團的，可能上面有規定，必須送文化下鄉，我才得以在小社區的小劇場近距離觀看了一場名演員演出的名劇目。“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這是明代戲曲家湯顯祖的代表作《牡丹亭》中的一首曲子，是女主人公杜麗娘在《驚夢》一幕戲中的一段唱詞。后花園萬紫千紅，自己身處破井斷墻，花自飄零水自流，流水落花無人欣賞，美好青春被禁錮，聲聲嘆息。韻律回環優美。這段唱詞是《牡丹亭》中最有名的一支曲子，音韻典雅，辭藻艷麗，語言依附唱腔之美，情意搖蕩，數百年傳唱不衰。

只要一想起某首歌，唱歌的情景、當時的地點、當時的心情卻歷歷在目，滋潤地迅速與往事邂逅，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耳邊一旦響起熟悉的旋律，眼前就會浮現當時唱這首歌的情景，很快就進入親近往事的神秘通道，歌聲鐫刻生活的印記，往事如夢，深情回味往昔歲月的一幕。

最初學習這些詩歌時，我是在黔南民族師范專科學校，粉碎“四人幫”后的第一年，恢復高考，我從農村知青點考上大學，成為“文革”后第一屆大學生。記得教我們《古代文學》的老師姓蘇，是他最先告訴我古人讀詩歌是唱的，于是他還搖頭晃腦哼了一段。我當時只有十幾歲，對一切都很新鮮。我在農村時天天臉朝黃土背朝天，拿鋤頭種地，確實沒聽說過羅敷、杜麗娘，大學的學習生活讓我耳目一新。蘇老師組織周末青春舞會，同學們唱起“藍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樣，廣闊的大路上塵土飛揚”，跳起青春圓舞曲。那時的物質生活依然匱乏，一個月吃一次肉，由學習委員李同學發加餐票，按小組，由一個同學出洗臉盆，去打菜，菜里放了肉，菜是白菜、豆腐干、青椒、紅椒，煮得黃黃的，肉在里面，非常誘人，我們六七個人，菜打好，選操場一角，裝了肉的臉盆放在地上，大家圍攏來，也是臉朝黃土背朝天，吃得非常認真。對我來說，剛從上山下鄉的農村來，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了肉肉的滋潤，臉色紅潤起來，青春能夠勃起，正像偉人講的：“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學校每周都發票看電影，一大批“文革”前拍攝的老故事片解禁，公開放映，《家》《早春二月》《五朵金花》《冰山上的來客》《劉三姐》，我們有了多種多樣的精神食糧。

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我的大學生活，在如夢似幻的歌聲中留下精彩倩影。

二

最留戀的歲月竟然依附于歌聲。大學畢業了，我分配到黔南大山深處的一個軍工廠。時間的腳步飛快地走進20世紀80年代，一大批有才氣的青年作家激情迸發，知青文學、傷痕文學、愛情文學橫空出世，引爆千百萬人的情感認同，所改編的影視作品一上映便萬人空巷。影片中的主題歌和插曲很快便膾炙人口，眾口傳唱。令人耳目一新的靡靡之音動人心魄，撩撥年輕的或不年輕的性情男女的性情，鼓舞一代人火熱的熱愛生活，努力拼搏的進取心。你聽，“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比翼的鳥兒，展翅飛翔。”這是故事影片《甜蜜的事業》主題歌。“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這是電影《小花》主題歌。“青春的歲月像條河，歲月的河啊匯成歌。”這是電視劇《蹉跎歲月》主題歌，這些歌曲流行的年代，我正在軍工廠子弟學校當老師，二十出頭，還沒結婚，準確地說，連女朋友都沒有，但我已經充滿對愛情的渴望。那些歌曲簡直是太折磨人了，我被歌詞感化，很羨慕歌中的哥哥，被妹妹找得淚花直流。我于是努力工作，爭當優秀青年，讓想找哥哥的妹妹發現我。那些充滿理想的時光是多么美好，直到現在，只要耳邊一響起這些歌聲，我就會想起那些歲月。

流淌在歌聲里的四季，不舍晝夜地奔向遠方，各種美妙有情的歌聲在生活的皺褶里曼妙。快樂的和不快樂的、憂傷的或不憂傷的，青澀的少年郎或飽經滄桑的成年人，好像都對于歌聲也發生興趣，我聽見工人們在車間里唱起《好人一生平安》時，時間的腳步已經走進20世紀90年代，一部幾十集的室內電視劇《渴望》又使社會萬人空巷。

萬人空巷！這是歌聲的魅力牽引。

每天晚上，每個省的衛視都在播，男男女女都在追趕生活的征途上感受藝術家渲染，一把眼淚一把眼淚地看，看了就學篇子里的歌：“有過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過多少朋友，仿佛還在身邊，也許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舉杯祝愿，好人都一生平安。”歌曲反映了當時的人們希望生活穩定、家庭幸福的樸素追求。

90年代人們的生活圖景通過光影與歌聲留了下來。最形象的是一首新歌《走進新時代》，幾句歌詞優美又準確，“我們唱著《東方紅》，當家做主站起來，我們講著《春天的故事》，改革開放富起來，繼往開來的引路人，帶領我們走進新時代。高舉旗幟開創未來。”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張也的深情演唱，把我們帶回到那段情感悠柔的往事之中，讓我深情回眸，90年代，你好。

三

我喜歡上自己唱歌是在新千年之后，生活發生了變化，軍工廠政策性破產，我運氣好，調到州里一所重點中學。充滿活力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都有很大提高。我愛好寫作，又有過知青經歷，進過工廠，當過老師，搞過黨委行政工作，搞過教育局教育工作，搞過婦聯婦女工作，豐富的社會經歷讓我有了創作沖動，寫了很多散文、小說，見諸報端，時常獲獎，精神愉快，我變得愛唱歌了。很快就想起我學會用全民K歌唱歌的往事。那些日子美好得如同豐滿的少婦，恨不得綿綿相依相偎緊緊擁抱。

起因是命中注定，也是突然的。有一天，我在湖南津市讀小學時的一個女同學發來一條微信，是她在全民K歌唱的一首歌曲，好聽得如同天籟，她勸我也試一試，我下載了全民K歌，這個自我演唱、自我欣賞的小程序新穎別致，配樂專業，沖動之下唱了第一首歌，印象很深，是《鄉音鄉情》，這種形式的演唱可以互動，我發給同學，她聽了，說“唱得可以”，我知道我唱得不怎么樣，但她善意的假話讓我很受鼓舞，一首接著一首地唱。這個時候，我所在的重點中學搬到新校址，在郊外開發區，校園寬闊，黨政辦公大樓在那里，中層以上領導干部每天輪一個人值班，輪到我值班時，我就上到7樓去錄歌，記得唱的是《草原魂》。7樓全是空房子，原是準備給單身教師的宿舍，當時還沒用上。夜深人靜，整個辦公大樓只有兩個人，一個是1樓的值班醫生，一個是4樓黨辦的我。有一天，一個女老師說晚上找人走錯了路，聽到空無一人的7樓有歌聲，嚇了一跳，簡直是現代版的“夜半歌聲”，我說是我唱的，她也說“唱得可以”，我說“謬贊，謬贊”，但心里很滋潤。此后只要一聽到這首歌，就浮現當時的工作和生活，累，并快樂著。

喜歡上唱歌，我無意中加入了一個K歌家族群，群主每天組織演唱會，每人一首歌，報名，排節目單，要求大家捧場點贊，我興趣更濃。群里有人發中國音樂學院老師教聲樂的現場教學片，我斷斷續續偷師學藝，知道了唱歌要掛高位置，要用頭腔共鳴、胸腔共鳴、口腔共鳴，要巧用氣息。訓練了些日子，音質果然好了一些。我還知道了每一首歌有不同歌唱家的演唱，有不同配器、不同版本，選擇適合自己的聲調很重要。有一年國慶放假七天，我門都沒有出，在家唱歌七天，有幾個網上認識的歌友天天給我點贊，日子甜蜜得如同抹了蜜糖。很快到了我夫人同學畢業50年大聚會，整個年級300多人，熱熱鬧鬧，邀請我去擔任攝影，我在文藝晚會上唱了一首《卓瑪》，大受歡迎，鮮花和掌聲包圍了我，那個場面讓我久久難以忘懷。

美妙的音樂給人類文明貼上了標簽，歌詠表達人類心靈的嘆惋，跌宕起伏的旋律隨著時代而更替變幻，悠揚婉轉的歌聲是人的心聲。生活是豐富多彩的，歌聲美美地鐫刻生活的印記。

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我只要一想起某一首歌，就感受到生活在那個時間點的光亮和色彩，有聲有色。

因為歌聲，我們回望生活就有了情調。

作者簡介：

尹衛巍，貴州人，本科，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學高級教師。曾在《文匯報》《貴州日報》《神劍》《散文選刊》等報刊發表文章800余篇。著有散文集《人間蒼茫》《笛醉千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