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字:共享經濟;網約車;社會交換理論;關系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C913
DOI:10.19 504/j.cnki.issn1671-5365.2024.10.08
網絡預約出租汽車(簡稱“網約車”),作為當前共享經濟普及程度較高、用戶受眾較廣的運作模式,已成為人們日常生活選擇的出行方式之一。網約車的出現與使用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公地悲劇”的發生,彌補了公共交通資源配置不足,同時還有利于轉變人們“物質化”的消費觀念[1]。正是在網約車的多重效益影響下,來自不同階層的兼職或專職網約車司機[2]、有出行質量要求的消費者以及網約車數字平臺三者之間產生具有共享價值的社會關系。
從現有研究來看,網約車的法律規制及其經濟運營管理是當前學界關注的熱點。在法律規制上,相關研究聚焦于用工勞動保障[3]、事故責任認定[4]、行政立法許可[5]等方面的法理分析。同時還有研究從創新法律規制的理論范式著手,試圖構建更為合理的規制結構[6]。在經濟運營管理上,諸多學者基于不同視角討論網約車衍生出的各種經濟結構問題,并試圖構建更為合理的經濟運行發展模式[7] [8]。有學者認為中國網約車市場擴張內含商品化、效率和互惠三種邏輯,并存在勞動異化、市場競爭等風險[9]。既有研究在對法律規制與經濟運營管理等方面進行討論的同時,還逐漸深入到對網約車的社會性分析。葛亮認為,打車軟件作為一種新的社會自治形態,能夠推動傳統社會自治形態的能力提升 [10]。方薌、陳小燕通過實地訪談分析網約車司機“他者化”風險感知的形成[11]。徐延輝、任婧認為,網約車平臺穩定的勞動秩序是在差序化用工模式和計單分配制勞動時間管理上建立的[12]。騫真指出互聯網平臺的性別分工更具隱蔽性,其還強化了分工的異化屬性[13]。
綜上,學界在對網約車的法律規制與經濟運營管理上的研究成果豐富,拓展了網約車的社會性分析。然而,當前學者在對勞動用工關系這一主題研究頗有成效的同時,還有待進一步探析這一關系得以建立的內在社會關系邏輯基礎。基于此,本文試圖以布勞的社會交換理論為視角,構建網約車社會互動關系基礎的社會學理論解釋機制。
一、網約車社會交換的內在邏輯與行動生成
社會交換作為社會事實初始形態的客體化表征,支撐了對社會關系與社會角色由微觀層面到宏觀層面的社會學分析,同時還反映了任何經由社會引起的目標所產生的社會行為。因而,社會交換理論能夠從社會學的角度更為深刻地解釋與分析網約車社會交換背后的行動邏輯。
(一)社會交換理論的內在邏輯
喬治·霍曼斯的社會交換理論認為,人際互動行為同商品交換行為一樣囊括有形的實物交換和無形的精神交換。在交換過程中,人們的行為是在衡量得失的前提下選擇吸引自己的商品進行交換,在這一過程中,理性的決策思維極大程度上影響互動雙方。
作為社會交換理論的另一代表人物,彼得·布勞在繼承與批判霍曼斯的人際交換理論基礎上,建立了重點考察各種交換行為及其關系的社會交換結構論。布勞的社會交換結構論不是簡單地關注人際間的交換行為,而是通過社會層面的交換行為(如群體交換關系等)的分析,剖析社會權力、社會制度、社會演化等宏觀社會結構[14]。在布勞看來,人際互動的本質是一種個體期待社會報酬進而發生交換的過程,未加規定的義務與信任是社會交換存在的限定性特征。同時,人們社會交換行為所結成的各種社會關系(包括人與人、人與群體以及群體之間)將諸多個體聚合為群體,把群體聯合成社區與社會,由此形成不同的社會結構。從宏觀社會結構來看,大多數社會交換都是間接的,其依靠眾多中間環節復雜交織而成龐大的交換網絡有序展開活動。此外,同微觀社會結構中的社會交換一樣,宏觀社會結構中的群體交換互動也經歷了“吸引——競爭——分化——整合(沖突)”的互動建構過程[15]。
作為社會交換得以展開的基礎,社會吸引是誘導個體主動地建立社會交往的力量。同時,互動雙方的相互吸引程度(即對預期社會報酬的期望)又決定了交往的范圍和強度。如果互動雙方都存在交往的傾向,那么交換行為就能夠得以展開。社會吸引的展開使競爭成為交換的實踐途徑,在互動中,交換雙方通過盡可能地實現自身的社會報酬能力來吸引他者同自己進行交換。然而,隨著社會交換的進一步深入,人們所擁有的資源在質量、數量等方面存在不對等情況使得社會交換者之間發生地位分化。這種地位分化讓群體形成權力等級結構,且導致群體產生整合和沖突傾向。此外,權力結構在交換過程中發揮整合群體作用,依靠合法基礎指引參與者根據自身所處地位進行活動。這種權力結構的存在讓參與者在競爭中獲得相應報酬,從而加速群體整合。但是,一旦某些成員不需要他人提供報酬或是群體內部報酬結構發生變化等時,易出現參與個體產生被剝奪感,權力結構合法權威被瓦解的情況。
(二)網約車社會交換的行動生成
網約車得以存在和發展的初始動力在于司機、消費者與數字平臺彼此之間為了獲得預期社會報酬而展開的相互交換行為。在行動生成的初始階段,向對方提供他們所期待的社會報酬與獲得報酬是行動生成的源動力,它們讓交換中的彼此擁有較強的社會吸引力。在相互吸引的基礎上,司機、消費者、數字平臺共同展開網約車出行這一交換行為來獲得各自所期望的社會報酬。交換行為的持續進行讓各方預期的社會報酬能夠得以獲取,同時也進一步促進了司機、消費者、數字平臺之間信任機制的搭建,逐漸將其內化為交換行動結構中的內在秩序規范。與此同時,隨著信任機制的不斷建構以及交換個體義務感與信任感的逐漸顯現,網約車社會交換的行動基礎與框架更為成熟,并朝向制度化發展。但在網約車的交換場域內,司機、消費者以及數字平臺所期望的社會報酬類型豐富,既期望外在的社會報酬(物質利益),又期望內在的社會報酬(情感價值)。總體來看,他們各自對社會報酬的期望和可支付的社會報酬都存在明顯的差異。這種差異為司機、消費者、數字平臺之間社會交換的不斷演進提供了契機,并且還為這些交換主體之間權力地位的分化和整合打下基礎。
由此,從布勞的結構交換理論視角來看,網約車內在的行動演化邏輯是以“吸引(利益獲取與需求滿足)——競爭(報酬能力的差異配置)——分化(權力分層與地位差別)——整合(權威構成與共同價值)”所構成的社會交換過程。在這個交換過程中,司機、消費者以及數字平臺之間的社會交換秩序被建立并逐漸規范化,社會交換的關系共同體便得以形成。然而,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各自所能給予的、所能得到的以及所需求的社會報酬等在質與量上都存在明顯差別。諸多差別會導致構建的關系共同體面臨一定的風險,進而表現為網約車資源交換共享中引發的關系性風險、運作性風險和規制性風險。
二、網約車社會交換的互動建構過程
網約車社會交換的不斷演進確立了其社會性基礎的存在,并在此基礎上構建了網約車社會交換的關系共同體框架。在這一交換的建構過程中,司機、消費者以及數字平臺經歷了利益獲取與需求滿足的社會吸引、報酬能力配置差異引發的共同競爭、權力分層與地位差別帶來的結構分化、權威構成與共同價值所營造的社會整合四個階段。
(一)吸引:利益獲取與需求滿足
網約車社會交換的開始源自關系共同體內部彼此間的社會吸引,而支撐社會吸引的動力又體現在利益獲取的外在報酬與需求滿足的內在報酬之中。
首先,利益獲取的外在報酬是社會吸引的重要動力來源。社會中的個體具有追逐高價值資源的本能,他們在交往中往往傾向于選擇能使自己獲利更多的選項。根據互聯網信息中心發布的第53 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截至2023年12月,我國網約車用戶規模達5.28億人,占網民整體的48.3%[16]。同時,據網約車監管信息交互系統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10月31日,全國共有345家網約車平臺公司取得網約車平臺經營許可,環比增加4家;各地共發放網約車駕駛員證633.4萬本、車輛運輸證270.6萬本,環比分別增長2.4%、2.7%;從用戶使用情況來看,10月份共收到訂單信息8.09億單,環比上升2.1%[17]。數據表明,基于網約車展開的社會交換互動呈現出迅猛的發展態勢。網約車社會交換得以不斷建構的基礎,是滿足交換雙方對外在報酬的期望和可預期獲得的吸引力。在期望獲得的外在報酬上,司機能夠獲得一份薪水可觀的工作,消費者出行能有更實惠的經濟成本,數字平臺則從擴大市場份額中獲得更大經濟收益。三者之間期望獲得與預期得到的外在性報酬相互耦合為達成交換注入外在吸引力,使得三者之間的交換意愿進一步增強。
其次,需求滿足的內在報酬也是社會吸引的重要動力來源。在宏觀結構中,社會交換大多是間接進行的,因此需要中介來連接和傳遞。在布勞看來,共享價值可以作為中介,在宏觀結構中起到基礎性作用,并為宏觀交換關系的形成提供可能性[18]。共享價值的實現在于人際交換中的互惠原則,這是交換得以達成的基本準則框架。作為互惠原則的情感表達,共享價值能夠使私人擁有的閑置資源通過暫時讓渡使用權給需求方,從而實現資源的充分利用,并在實現需求方目標的同時轉化為更高的社會性價值收益。正是在共享價值這一宏觀結構理念下,司機通過暫時讓渡車輛的使用權謀求回報,消費者則達成出行目標,而數字平臺通過聚合手段搭建司機與消費者之間的雙向聯結網絡。這樣,共享價值達成三方交換。
在利益獲取的外在動力與需求滿足的內在動力共同驅使下,受到強化的社會吸引加劇了司機、消費者以及數字平臺之間的互動意愿,從而為網約車內在的社會交換提供了契機。
(二)競爭:報酬能力的差異配置
在混合型社會吸引的影響下,網約車社會交換的進程得以展開,司機、消費者以及數字平臺的關系共同體也初具雛形。但三者之間報酬差異加劇關系共同體的競爭出現。
為了得到關系共同體內部的社會承認以及確保自身吸引力的強力有效,交換互動中的司機、消費者與數字平臺展開了以社會報酬的吸引能力為一般化競爭手段的一系列連鎖的、混合的博弈。
在這場博弈中,既有對互動群體彼此的相互競爭,也有各自群體內部的相互競爭。在網約車交換互動的初期,隨著參與人數的不斷增加,獲得關系共同體內部社會承認的門檻逐漸提升。這使得司機、消費者以及網約車數字平臺這三個互動群體對彼此支付社會報酬的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對司機而言,要求具體體現在數字平臺派發訂單的質量以及消費者支付費用的高低上。對于數字平臺來說,則體現在司機服務質量的優劣以及消費者數字素養水平的高低上。對于消費者而言,這種要求體現在司機的服務質量以及數字平臺的出行安全保障上。同樣地,這種爭奪社會承認所帶來的“門檻”也在各自群體內部出現。在司機群體內部,具備安全規范的駕駛水平(如駕齡、無違規駕駛記錄等)、舒適的乘坐環境以及積極的服務態度等條件是群體內部獲得社會承認的“門檻”;網約車數字平臺,提供便捷易操作的出行手段、高效準確的服務保障網絡以及相對實惠的出行價格等條件是群體內部獲得社會承認的“門檻”;消費者群體的消費能力、出行要求、較高的數字認知素養等是群體內部獲得社會承認的“門檻”。
不管是在群體內部還是群體之間的相互競爭中,一旦自身所擁有的條件無法達到獲得社會承認所需,就在競爭中處于劣勢地位,反之則會在競爭中處于優勢地位并獲得社會認可。以數字平臺的內部競爭為例,根據網約車監管信息交互系統顯示,2024年3月,訂單量位于前十的平臺中,按訂單合規率(指駕駛員和車輛均獲得許可的訂單量占比)從高到低的分別是如祺出行、享道出行、萬順叫車、攜華出行、及時用車、T3出行、陽光出行、曹操出行、滴滴出行、花小豬出行;本月訂單合規率增長前3名的依次是萬順叫車、陽光出行、花小豬出行,增長最后3 名的依次是如祺出行( -0.8%)、及時用車( -1.3%)、攜華出行(-1.3%)[19]。其中,面向乘客、與網約車平臺公司共同提供服務的平臺(簡稱“聚合平臺”)完成2.41億單,環比上升29%;按訂單合規率由高到低的分別是滴滴出行、高德打車、花小豬出行、攜程用車、百度打車、騰訊出行、美團打車。不同平臺之間由諸多要素共同導致的競爭優劣結果,最終體現在以訂單合規率為的交換互動頻次上。這時,整個交換關系共同體內部的地位分化隨之延伸。
(三)分化:權力分層與地位差別
競爭的過程導致了網約車關系共同體中優勢地位與劣勢地位的出現,使其內部產生分化的權力結構。由此,交換關系連同競爭關系不斷分化,社會地位的分化隨著競爭的加劇而不斷顯現。
競爭促使了司機、消費者與數字平臺之間的權力分層與地位差異。作為連接司機與消費者達成交換的中間橋梁,數字平臺通過資源整合能力在權力結構中占據高級地位。這一地位的形成,一方面源自數字平臺通過數字技術實現的出行資源的優化配置,另一方面則依賴于其通過互聯網建立的信任機制與出行保障體系。以滴滴出行為例,在其早期發展階段(即合并之前的滴滴打車與快的打車),平臺對“司機是稀缺資源,得司機者得天下”的重視以及“打車券”面向用戶的主動發放推動了其迅速壯大與發展。在這一階段,司機與消費者所處的地位以及享有的權利明顯處于交換關系共同體中的優勢一方。然而,隨著滴滴出行的不斷壯大與行業競爭的加劇,特別是通過推出司機個人服務信用體系與“滴滴交通大腦”智能系統實現了對司機的“數字規訓”,并提升消費者的“用戶黏度”,從而扭轉自身在網約車交換互動中的弱勢地位,重構權力結構。因此,隨著網約車數字平臺為促進交換所投入的資本逐漸增加,司機與消費者對平臺的交換關系也逐漸從相對平等的互惠轉向為不平等的順從。
同時,數字平臺的內部競爭展現出的可支付報酬能力,進一步強化可消耗資本的持續輸出。數字平臺通過持續向司機和消費者提供服務,培養了他們對平臺的依賴性,從而使司機和消費者在關系共同體的權力結構中的處于較低的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司機和消費者通過對平臺的支持和認可,換取平臺履行其推動交易達成的義務。此外,處于權力結構低級地位的司機和消費者之間也可能存在明顯的權力不對等。特別是在平臺所搭建的信任機制中,消費者的評價成為衡量司機服務質量的重要指標,而這一指標直接影響司機的社會報酬預期。如果消費者給予較差的評價,司機的社會報酬將減少,甚至可能被排除在關系共同體之外。
占據高級地位的數字平臺通過利用其掌握的可消耗資本來鞏固自身地位,擴大對司機和消費者的控制。處于低級地位的司機與消費者則通過順從和依賴來獲取平臺的支持。由于他們對平臺的高度依賴,進一步賦予了平臺更多的權力,從而加劇了關系共同體內的權力分層。這樣,關系共同體的系統分層也就在競爭過程中分化出看似相對平衡的交換關系。
(四)整合:權威構成與共同價值
在競爭與分化階段中,網約車數字平臺通過自身擁有的社會報酬能力實現對網約車司機和消費者之間的交換地位的形塑,并在交換中獲得權力。不過,這種權力在布勞看來是不穩固的,如果想要穩固就只能將它轉化為權威。
在權威轉化過程中,盡管數字平臺同消費者與司機之間存在的結構分化改變了最初的互惠交換模式,但這種結構分化重塑了關系共同體中的公平性和互惠規范。具體而言,數字平臺通過發放補貼與提高優質訂單的接單次數,使司機獲得超出預期的工作體驗和薪酬回報,與此同時依靠贈送出行優惠券以及限時折扣等方式讓消費者享受到高于預期的出行體驗和優惠。如此一來,司機和消費者會淡化彼此的地位差異,并將這種關系視為有利,從而表現出對數字平臺的合法性贊同。這種合法性贊同構成了權威得以建立的基礎,促使網約車關系共同體中群體規范和共同的忠誠感的出現,進而確立權威。這種群體規范和共同的忠誠感形塑了司機與消費者的義務,即共同維持網約車出行這一交換過程的順利完成。然而,正如布勞所指出的,這種義務是未加規定的,其本身體現了網約車關系共同體的共同價值,即維持網約車社會交換的正常運行。共同價值的存在使得網約車關系共同體能夠在缺乏面對面接觸下有效運作。因此,司機、消費者以及數字平臺之間的關系制度化。
但網約車社會結構的制度有一些被布勞稱之為“反制度的成分”,它們尚未被實現以及尚未在明確的制度形式中表現出來的基本價值和理想構成是網約車以及整個社會變遷的源泉。一旦需要的話,這些“反制度的成分”將會成為推動網約車關系共同體發展變遷的動力,但因此會產生一系列的對抗風險。
三、網約車社會交換產生的風險后果
網約車社會交換的不斷建構引發一系列的社會風險。在這一關系共同體中,交換彼此的互動、群體內部的競爭以及對權威的反抗引發了關系性風險、運作性風險和規制性風險。
(一)關系性風險:網約車互動中的沖突加劇
隨著交換過程的持續深入,網約車的社會交換行為逐漸穩定、暢通。相應地,關系共同體成員間的交換互動頻次也就陡然上升。然而,在網約車司機、消費者以及網約車數字平臺彼此頻繁互動的另一面,沖突也在不斷加劇:
首先,司機與消費者之間的沖突尤為突出。由于雙方對預期可獲得報酬和可支付報酬可能存在差異,司機與消費者之間的交換關系中難免會出現一定的不對等。然而,一旦司機或消費者中任何一方認為這種不對等超出了自身的“期望”范圍,便會成為沖突的導火索。例如,盛夏的“空調之爭”和出行費用的“一口價”等司乘雙方的沖突與糾紛不斷涌現[20][21]。
其次,司機同平臺之間的交換引發了更為廣泛的沖突。從經濟層面的利益分配不均到法律層面的勞動關系保障不到位,司機與平臺之間的沖突在交換過程中所分化出的權力結構和地位差異不斷顯現。交換地位的不平等加劇了司機與數字平臺之間的沖突。此外,在數字平臺與消費者的交換互動中,由于“大數據殺熟”等技術性問題,消費者在交換過程中支付了遠超數字平臺正常預期的報酬,加劇了消費者對數字平臺的不滿,導致消費者與數字平臺之間的矛盾不斷產生。
(二)運作性風險:網約車運行發展的內卷化
黃宗智指出,內卷化這一概念可以形象地概括當前中國社會眾多領域存在的類似內卷化農業那樣改量而不變質的現象[22]。網約車的關系共同體得益于交換的穩定進行而不斷趨向良性社會團結。但是,參與互動的各交換個體和群體因報酬能力的配置差異導致共同體內部出現競爭,一旦這種競爭持續擴大甚至失控,網約車的運行發展呈現出內卷態勢,主要表現為數字平臺的資源配置過剩和市場盲目擴張。交換的分化使得處于高級地位的數字平臺通過超出預期的報酬回饋,實現了對司機交換行為的權力控制,并將其轉化為自身可調配的運力資源。為了在交換中持續擴大自身可預期獲得的報酬,數字平臺通過誘人的可支付報酬吸引大量司機注冊和參與,以運力資源的增加來實現可預期獲得報酬的劇增。然而,隨著運力逐漸飽和,邊際遞減效應被持續放大,網約車數字平臺可預期獲得的報酬并未隨著運力的提升而增加,從而導致資源配置過剩。同時,在網約車數字平臺內部,以滴滴出行、T3出行、曹操出行等多個平臺展開了激烈競爭,試圖通過提供足夠的補貼和優惠券等方式留住消費者,提升消費需求,并通過減免傭金等方式吸引網約車司機擴充運力資源,以搶占市場份額。這種看似以提升可支付報酬來增強自身吸引力的手段,實際上導致了網約車平臺內部的惡性競爭,進而引發市場盲目擴張的消極狀態。在網約車數字平臺內卷化操作的影響下,作為關系共同體成員的司機與消費者也就被迫卷入網約車運行發展的內卷化中,共同承擔由此帶來的風險和損失。
(三)規制性風險:網約車制度規范的失序化
網約車社會交換的內在建構將其參與交換的諸多成員整合為了一個趨向制度化發展的交換關系共同體。然而,隨著關系性風險、運作性風險在共同體內部的不斷涌現,網約車社會交換所存在的問題從交換彼此之間的不對等和惡性競爭逐漸升級為由關系共同體所組成的社會結構的失范——網約車制度規范的失序化。這一風險得以產生的原因歸根于網約車社會結構制度化的異化,導致了本應在互惠公平的社會交換原則上實現預期可獲得報酬的交換三方,通過不斷使用自身在社會交換建構過程中所獲得的權力,進一步擴大自身可預期獲得報酬的份額,從而逐漸破壞和瓦解關系共同體現有的交換秩序。
互惠和公平的共同價值,是網約車社會交換得以開展的基本準則,也是推動網約車社會交換制度化發展的結構性因素。然而,數字平臺、消費者以及司機之間存在的不對等權力等級結構,為制度的異化提供契機。在網約車社會交換持續發展的過程中,司乘關系的沖突糾紛、平臺的無序擴張以及平臺間的惡性競爭等權力博弈現象,加劇了網約車行業管理規范和相關法律制度的失序化態勢。在行業管理規范方面,現有的網約車行業規范是基于網約車發展初期的交換實踐形成的。然而,隨著關系共同體內部的不斷分化與整合,交換互動的結構形式也日益精細化和復雜化,帶來了不同程度的權力分配。一旦網約車交換互動中的某一主體過度使用權力,就會產生現有行業規范無法控制的失范行為。同時,這種失范行為又會進一步破壞現有行業規范,從而導致行業規范的制定陷入惡性循環。盡管政府有關部門近年來出臺并不斷完善《網絡預約出租汽車經營服務管理暫行辦法》等一系列與網約車行業相關的法規制度,但網約車現有的規制體系仍難以有效控制各方交換主體的權力過度使用。于是,在網約車社會交換行為的持續演進下,網約車數字平臺的監管失控、網約車司機與消費者的權利損害等規制性問題也就層出不窮。
結語
盡管網約車作為一種基于共享價值而興起的新型經濟活動模式,但它仍然展現出了人際互動間最基本的社會交換邏輯。通過布勞的社會交換理論可以發現,網約車看似是純粹的經濟交換行為,但在本質上建構了由司機、消費者以及數字平臺所共同組成的社會交換關系共同體。這一關系共同體在經歷“吸引——競爭——分化——整合”的演進過程之后逐漸在內部形成了地位明確、分工明確的社會結構,進而趨向一種“有機團結”,隨之衍生出諸多未知的風險后果。對于網約車進行的社會交換來說,這些風險后果將會以關系性風險、運作性風險和規制性風險的形式嵌入網約車交換互動的發展中。
回顧以往研究可知,為了應對和預防這些風險后果,法學、經濟學以及管理學等諸多領域的學者試圖從關系共同體的結構性特點出發,探索風險化解之道。然而,網約車出行這一社會事實所具有的社會性,兼具了社會結構的數字經濟特性與個體行動的共享價值特性,這也就使得單純依靠社會結構的經濟管理和制度規制來化解網約車衍生的諸多風險存在一定的局限性。特別在網約車互動中的沖突加劇的情況下,結構性的風險規避手段往往難以有效遏制。此外,依靠網約車平臺與地方政府的結構性規制手段所強化的“司乘關系”早已偏離了由關系共同體內部為達成社會交換所建構的以互惠原則和公平原則為準則的“共享關系”。在這種對互動主體雙方不斷規訓的“司乘關系”下,互動沖突的加劇難以避免,這正是當前網約車出行最難以有效規避的風險后果。基于此,在現有研究的基礎上,針對網約車風險后果的應對和預防是否可從人的社會性特征展開分析,而不只著眼于社會的結構性特征呢?對于這一問題的回應,未來還需要在網約車的相關研究中進一步展開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