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元培(1868—1940),字鶴卿,號孑民。浙江紹興人,近代革命家、教育家、思想家。1901年9月至1902年11月,蔡元培擔任南洋公學(上海交通大學時名)經濟特科班(以下簡稱“特班”)總教習僅1年2個月,但是他與南洋公學特班及其學生產生了難以割舍的情感。一方面,蔡元培給南洋公學帶來了先進的新學,播下了革命的火種;另一方面,這段任職經歷也是他進行教育救國、革命活動的重要實踐。上海交通大學(以下簡稱“交大”)檔案文博管理中心藏有一份蔡元培手札,揭開了蔡元培與南洋公學這段淵源深厚的舊年情誼。
在交大檔案文博管理中心館藏2000余卷歷史檔案里,完整地保存著數千封名人手札,其中就有一份蔡元培的手札原件。1936年交大40周年校慶后,校長黎照寰寫信給時任國立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請他為學校40周年校慶作一篇文章,以資紀念,蔡元培欣然應允。1936年5月15日,蔡元培回復黎照寰,函件內容如下。
曜生先生大鑒:
奉惠函,屬為交大四十年紀念冊作文,誼不容辭,但題目不易覓。弟欲記述經濟特班始末(即弟在南洋公學任教員時開班,而未久即解散者),大約在清光緒辛丑、壬寅、癸卯等年,即西歷一九○一至一九○三等年,但所憶不完。如蒙飭文書處檢抄幾條,不勝感荷。弟所欲檢者:
(一)特班生名冊,如有詳細履歷更好。
(二)特班之開學期及解散期。
(三)特班惟有兩教員,一任講授,即弟。其一任訓育,初延趙從蕃君,后改延王舟瑤君。其名稱及交替年月,亦請查示。
(四)沈曾植監督離校及汪鳳藻監督蒞校之年月。
專此奉托,并頌
著安
弟蔡元培敬啟
五月十五日
蔡元培在回信中說,準備作一篇關于南洋公學特班始末的文章,但當時蔡元培已經離開交大30余年,時隔久遠,記憶不全,商請學校提供特班生名冊、特班起止時間,以及部分教員任職年限等檔案信息,以備檢閱。
黎照寰收到蔡元培的信后,立刻將此信交學校文書處查檔辦理,經過查閱發現,學校許多案卷一直沒有系統整理,而且有散失,又由于1902年特班生并沒有舉行過正式的畢業儀式,導致沒有正式的學生名冊歸檔。學校經過搜集整理后,最終匯總的特班生名單只有十幾位。因此,特班學生名冊只能通過老校友回憶來獲取。峰回路轉,學校幸運地從老校友沈叔逵回信中了解到“黃任之保存特班師生全體照片一張,背后記人名極詳”[1]。原來,黃炎培手上存有一張特班師生全體照片,而且照片背后詳細記錄了人名。這張照片無疑對蔡元培寫作南洋公學特班始末文稿有著舉足輕重的補充完善作用。
學校得知情況后,寫信向黃炎培說明情況并想借閱這張照片。但非常不巧的是,當時黃炎培身體正好抱恙,他在回函中這樣寫道:“南洋公學特班全體師生像片弟處確有一張。前以小恙未能查檢,頃間匆匆檢點一過又未覓得,容稍緩時日再行檢奉,何如知在注中特先復?!盵2]因此,只能等蔡元培完成初稿后,由學校寫信附稿致黃炎培請其補充完善文稿中相關特班生名單、個人簡介等信息,黃炎培復信應允。一波三折下,在黎照寰、黃炎培、沈叔逵等多方合力下,是年8月蔡元培所作交大四十周年紀念文即《記三十六年以前之南洋公學特班》完稿。


《交通大學四十周紀念刊》(1936年)刊載蔡元培《記三十六年以前之南洋公學特班》(部分)
在蔡元培最終寫就的《記三十六年以前之南洋公學特班》這篇文稿中,詳細介紹了特班發展沿革、課程設置、特班教員和教學方法等,并一一列舉了特班生名冊及籍貫地等信息,特班時期的那段歷史記憶得以完整保留下來,接續了交大百年歷史中這段特殊的文脈。文稿末尾這樣寫道:“惟同學聚散,不無雪泥鴻爪之感,黃任之君曾于民國十六年邀集特班同學在上海半淞園聚餐,到者憶不過十余人。忽忽十年,尚未有第二次之集會?!盵3]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從蔡元培1927年(即民國十六年)應邀參加上海半淞園的特班生聚餐會,到1936年欣然應允交大所請親筆記述特班始末,再到《記三十六年以前之南洋公學特班》文稿的完成,蔡元培在感嘆“雪泥鴻爪”之余,流露出對特班的深刻懷念之情,特別是在文稿末尾“忽忽十年,尚未有第二次之集會”的字里行間體現得淋漓盡致。
1901年初,清廷推行“興學堂、派游學”為主要內容之一的新政,時任太常寺少卿盛宣懷在辦理洋務事宜時深感人才的重要性,提出了“自強首在儲才,儲才必先興學”和改革舊時書院的主張,為了加緊培養“講究中西貫通”而又以“正誼明道”為宗旨的經世濟時之才,南洋公學于1901年9月設立特班。南洋公學特班的開辦,一方面順應了當時清政府開設經濟特科選拔人才的要求,另一方面也實現了盛宣懷多年來努力準備在京師和上海兩地辦達成館,以從速培養行政管理人才的宏愿。
蔡元培經由盛宣懷兩次“面試”被聘定擔任特班總教習。南洋公學特班存在時間不超過2年,學生最多時只有43人,只聘有蔡元培和趙從蕃兩位專任教員,分別掌管日常教學和訓導管理,其他由南洋公學中院教員兼任。1901年底,趙從蕃離職,另聘王舟瑤繼任。這些人員信息在1936年5月15日蔡元培復黎照寰函“特班惟有兩教員,一任講授,即弟。其一任訓育,初延趙從蕃君,后改延王舟瑤君”也有提及。因此,實際上南洋公學特班主要由蔡元培主持,特班可以說是蔡元培的“嘔心瀝血之作”。
蔡元培運用創新的教育內容、教學方式以及人格感化言傳身教,與特班生之間“若群雛之圍繞于其母,共晨夕,共食宿”[4]。當時南洋公學特班的初級功課為英文、算學、格致化學;高級功課除進一步學格致化學外,還要學習地志、史學、政治學、理財學、名學(邏輯),要求學生“西課余暇,當博覽中西政事諸書”[5]。因此,蔡元培鼓勵學生多讀外文書籍,但由于西文書籍價格高昂,日文書籍相對便宜,而且比較容易閱讀理解,于是蔡元培鼓勵學生閱讀日文書籍,并以自己不會日文照樣能夠看得懂日文書籍的親身經驗,教授學生如何看懂和翻譯日文書籍;同時,蔡元培在特班積極組織成立演說會,目的是提高學生的演說能力,通過語言喚醒民眾意識。特班學生在蔡元培的動員下,閱讀日文書籍和練習演說的熱情高漲。
蔡元培與43位特班生結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據黃炎培等特班生回憶,蔡元培給學生的印象非常和藹,教學時經常循循善誘。學生每到蔡元培房間,總能看見滿屋圖書資料,蔡元培則在其中伏案工作、學習。蔡元培對學生作業不但認真批改,還每天輪流召集兩三名學生到他宿舍面談,從學業到生活,從學習心得到國家大事,或發問,或聆聽,學生也就學習中遇到的問題請教老師,每個學生10來天就接受先生面談一次。
蔡元培在南洋公學特班任職期間,重視學生的自主學習和思想自由、提倡西學、讀有用之書、宣傳愛國民主思想。1902年,學校爆發了被稱為中國學運史上“一聲霹靂”的“墨水瓶”事件,南洋公學特班也因此停辦。事件起因是國文教習郭鎮瀛禁止學生閱讀《新民叢刊》等進步刊物,造成師生之間關系緊張。1902年11月5日,郭鎮瀛到中院5班上國文課,走進教室后發現他的座位上有一只空的墨水瓶,認為是有學生故意捉弄嘲笑他,于是要求追究肇事者。后來南洋公學總理汪鳳藻不顧學生代表請求而開除無辜學生,致使學生們集體離校,特班學生也在其中。支持學生運動的蔡元培在為學生多方斡旋未果后憤然辭職。之后在中國教育會的資助下,以退學學生為主體成立愛國學社,蔡元培任總理,特班生紛紛追隨他進入愛國學社。愛國學社內師生交談革命,自由空氣濃厚,隱然成為“東南各省學界的革命大本營”。從“墨水瓶”事件到愛國學社的成立,既是蔡元培平日提倡愛國民主思想之影響,也為后續蔡元培任職北京大學期間支持“五四運動”奠定了思想基礎。
蔡元培對特班生傾心施教,給予特班生的教誨是受益終身的。特班生中后來涌現出不少愛國民主的“楨干大才”,有“和平老人”邵力子、著名民主人士黃炎培、文學家謝無量、愛國高僧李叔同等,也有我國最早的著名建筑師貝壽同、曾擔任國民政府財政部門要職的項驤等。他們共同為民族進步、文化發展貢獻出各自的力量。
在南洋公學擔任特班總教習的經歷在蔡元培一生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是蔡元培將教育改革和民主革命活動相結合,進行教育救國的初步實踐。在他培養的特班生中有相當一部分學生后來追隨孫中山走向了民主革命道路。同時,這段教育經歷促進蔡元培辦學理念和教育救國思想的成熟,任職期間,蔡元培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部較為全面的教育學論著《學堂教課論》。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在交大40周年校慶之際,蔡元培與交大黎照寰校長就賀交大40周年作紀念文章事宜往復函聯。多番周折下,蔡元培以深情的筆觸順利作出《記三十六年以前之南洋公學特班》,以示紀念那段對于蔡元培的一生來說,雖短暫但值得永遠懷念的、不可或缺的特班經歷。
(圖片均為上海交通大學檔案文博管理中心館藏)
*本文系2023年度上海交通大學黨史研究與宣教課題“交通大學紅色檔案目錄整理與研究”(課題編號:DSYJXJA2023-01)研究成果。
注釋及參考文獻:
[1]達:蔡可民、黃任之——復所詢特班各節,檔號:LS2-109,上海交通大學檔案文博管理中心館藏。
[2]函復關于南洋公學特班全體師生像片容緩日檢奉由,檔號:LS2-109,上海交通大學檔案文博管理中心館藏。
[3]蔡元培.記三十六年以前之南洋公學特班,檔號:LS3-347,上海交通大學檔案文博管理中心館藏。
[4]田正平,李笑賢.黃炎培教育論著選[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492.
[5]盛懿,等.三個世紀的跨越:從南洋公學到上海交通大學[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21:22.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檔案文博管理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