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閱讀史考論

摘 要：閱讀史研究一般是通過探究閱讀者與文本、時間、地點等要素的關系，挖掘閱讀活動對于書籍的影響。文章結合《唐女郎魚玄機詩》序跋，介紹了朱承爵、項元汴、沈梥、黃丕烈等名家的收藏情況，以曹貞秀等人的閱讀為例和以黃丕烈收藏該書期間的兩次唱和活動為代表，探討了個體閱讀與群體閱讀兩種閱讀方式，展現了閱讀者的旨趣和群體閱讀的傾向。

關鍵詞：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魚玄機；閱讀史

中圖分類號：G2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88（2024）07-0136-05

南宋臨安府陳宅書籍鋪刊刻的《唐女郎魚玄機詩》，是魚玄機詩集流傳過程中的重要刊本之一。此書共收錄魚玄機詩作四十九首，版式為半頁十行、行十八字，版心處刻有“魚玄機”三字，卷首題有“唐女郎魚玄機詩”，卷末亦有牌記。筆者結合書中序跋，對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的閱讀史情況進行了考察。

1 《唐女郎魚玄機詩》題跋所見收藏者與閱讀者

張秀玉指出：“國圖藏本自明代起，先后遞經多位著名藏書家之手。朱承爵、項元汴、沈梥、何焯、黃丕烈、袁克文、潘宗周都曾是此書主人。”^[1]下文按照時間順序，筆者介紹了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的收藏者與閱讀者情況。

從下頁表1可以看出，《唐女郎魚玄機詩》題跋所見收藏者及閱讀者有三十余人，其中陳文述、曹貞秀、黃丕烈、袁克文等人的題跋數量較多，題寫內容豐富，種類眾多，包括詩、詞、款、跋、鈐印等。

1.1 朱承爵

朱承爵（1480—1527），明代藏書家、刻書家，喜好搜集名畫、書法。文徵明《朱子儋墓志銘》記載：“君諱承爵，字子儋，號舜城居士，晚更號左庵。”^[2]因屢試不中，投身藏書與刻書事業。在收藏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期間，其閱讀情況體現在鈐印方面。卷首鈐有“子儋”，書中亦有“盤石山樵”“西舜城居士”等印章。

1.2 項元汴

項元汴（1525—1590），字子京，號墨林，喜好收藏，廣攬天下名畫、古籍，每得佳品便鈐以印記。作為《唐女郎魚玄機詩》又一個重要的收藏者，其在書中鈐有“項元汴印”“項子京家珍藏”“墨林秘玩”等十余枚印章，以表明對所藏書籍的偏愛。黃丕烈對此評價，“是本出項墨林家，尤為可寶”^[3]。

1.3 沈梥

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中“顧南雅簡”記載：“沈梥，字木公，浙江嘉善人。”^[4]卷末有“戊戌四月得于項子協”的字跡，書中亦有“木公珍玩”等印章。張秀玉通過文獻考證，得出此處“戊戌”是清順治十五年（1658）^[5]。關于項子協其人，封治國據《嘉禾項氏宗譜》考知：“（項）廟謨，字子協，德新第二子。”^[6]

1.4 何焯

何焯（1661—1722），字潤千，后改字屺瞻，號義門、無勇、茶仙，清代著名學者，學問頗豐，喜好藏書，每遇宋元舊本必親自校讎。在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中，其留下的閱讀記錄并不多，僅有“茶仙”一印。黃丕烈起初不知“茶仙”是何人，后通過考證得知：“茶仙一印，是義門先生圖章。”

1.5 黃丕烈

黃丕烈（1763—1825），字紹武，號蕘圃、復翁等，以藏書、著述為業，因好宋版書而號為“佞宋主人”。清嘉慶八年（1803），黃丕烈以“白銀八金”的價格購得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在藏書期間，黃氏進行了詩集校勘、重新裝裱及詩集唱和等一系列閱讀活動。其校勘活動表現在以下方面：把該詩集與洪邁《唐人絕句》及韋縠《才調集》進行對校；將書籍裝幀形式改為蝴蝶裝，邀請黃壽鳳題字、余集題畫；在詩集唱和方面更為活躍，先后邀請李福等名士進行詩集賞鑒，黃氏也在此期間撰寫大量題詩。

1.6 徐渭仁

徐渭仁（1788—1855），字文臺，號子山、不寐居士，畫工山水，書善漢隸，喜好收藏。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得《唐女郎魚玄機詩》后，于書中留下題詩、題跋及鈐印。其中“掩書試問朱承爵，可是名姝換得來”一句戲謔朱承爵用愛妾換書籍的行為，旁有“徐渭仁”和“隋軒”二印。

1.7 袁克文

袁克文（1890—1931），字豹岑，一字寒云。關于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的來歷，其在民國五年（1916）九月二十九日的題跋中寫道：“抱器師為余搜得于長沙，歷十閱月辛苦艱難。”因為仰慕前人黃丕烈的藏書功績，再加之得到黃氏舊藏，將書室命名為“后百宋一廛”。在藏書期間出于珍視，其多次為《唐女郎魚玄機詩》撰寫題跋、題詩、題詞。通過“始入余篋，亦云幸矣”“忽獲奇珍，歡喜踴躍”“應更柱藏室秘，蕓染蘭薰”等閱讀記錄，其嗜書心態也可見一斑。

綜上所述，《唐女郎魚玄機詩》在明中葉以后經歷了朱承爵等名家收藏。其中，在黃丕烈藏書期間閱讀主體最為豐富，多達三十余人。書中題跋豐富、詩詞眾多、鈐印累累，均為閱讀后留下的真實痕跡。

2 《唐女郎魚玄機詩》的個體閱讀

閱讀是一種個人行為，每位讀者都有自身的閱讀習慣。筆者從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的序跋發現，大多數閱讀屬于個體閱讀的范疇，展現了讀者的思想特點與閱讀追求。例如，石韞玉（1756—1837），字執如，號琢堂。其擅書畫，精考證，工詩詞，于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考取進士，此后歷經入仕與辭官。作為黃丕烈的表兄，二人自幼關系較好。年少時由于家貧，曾有借讀于黃家的經歷，因此得以翻閱較多古籍。在現存的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中，留有其題詩兩首。雖然數量不多，但印證了二人的深厚情誼。詩作其一稱贊唐女郎魚玄機的詩才，其二贊揚余集繪制魚玄機小影之舉。曹貞秀（1762—1822），字墨琴，號“長洲女史”。工詩善畫，小楷尤佳。清嘉慶十五年（1810），其與王芑孫共閱《唐女郎魚玄機詩》，并于“寫韻軒”完成題詩四首，其詩作現存于詩集正文后第一頁。第一首詩介紹了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第二首詩介紹了魚玄機及其詩；第三首詩通過將李白與李億進行對比，進而批判李億的薄情無義；第四首詩講述了魚玄機詩集的流傳情況。羅伯特·達恩頓曾言，“閱讀在什么情況下發生，在哪里發生。這個是更重要的問題”^[7]。古代的閱讀者一般選取幽深僻靜之處作為閱讀的場所。對于曹貞秀來說，書齋“寫韻軒”提供了良好的閱讀環境，在此撰寫題詩更能體現文人的志趣。

在收藏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期間，黃丕烈個體閱讀的特點明顯。黃氏有藏書樓“百宋一廛”，因專藏宋版書而得名。清嘉慶八年，黃丕烈得《唐女郎魚玄機詩》后自稱：“而后乃今百宋一廛又添一名書。”從宋書棚本中的序跋及《蕘圃題識續錄》可知，黃丕烈在以藏書為生活旨趣的同時，還多次進行閱讀。清道光五年（1825），“七月十日之夜風雨大作，夜眠不寐，仍想集魚集句為詩”^[8]。中元后二日午后，其不顧身體狀況愈下，再次拿起《唐女郎魚玄機詩》進行品鑒并感慨：“藏書四友中唯予老蕘一人存矣。舊刻名鈔，心乎愛之者，絕無其人。”從辭言之中可見其對人事變遷的落寞及對書籍的珍重。對于黃丕烈來說，其此時閱讀不僅是學習的途徑之一，還是對抗疾病的最佳方式。可見，閱讀貫穿了他的一生，時間的流逝不曾導致讀書的終結，直至走向最后時刻。

除以上主動閱讀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的情況，還有一些學者因與藏書家交往過深，受其委托而進行閱讀。《中國古籍序跋史》寫道：“很多藏書家都希望借助名家題跋增加藏品的價值，而名家面對名品，也往往樂于題跋，表達自己的看法或鑒定意見。”^[9]例如，潘奕雋，字守愚，晚號三松老人，吳縣人，與黃丕烈曾有詩文交流，二人交際頗深。他在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的題跋明確提及：“代索女弟子歸佩珊填壺中天一闕，置之《漱玉集》中。”由此可知，歸懋儀的《壺中天》一詞因受委托而作。在此詞中，歸懋儀講述了魚玄機“觀咸宜”“佳人薄命”等人生歷程，以及詩集流傳情況。

綜上所述，《唐女郎魚玄機詩》的個體閱讀處于日常生活場景中，如：曹貞秀在“寫韻軒”的優美環境中進行閱讀，完成題詩。多數閱讀者出于興趣進行閱讀，黃丕烈在最后時刻仍進行詩集閱讀，讓人感受到其熱忱與癡迷；另有一些閱讀者因受委托而讀，如歸懋儀。

3 《唐女郎魚玄機詩》的群體閱讀

“一個擁有相近闡釋策略的群體，可被視為一個‘閱讀群體’。在這個群體中，集體的闡釋策略先于個體的閱讀行為而存在……往往就代表著其所能提供的閱讀氛圍，以及所要引導的閱讀方式與取向。”^[10]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的群體閱讀主要為清嘉慶八年和道光五年黃丕烈藏書期間兩次召集文人唱和。

3.1 清嘉慶八年唱和活動

清嘉慶八年，黃丕烈邀請李福、吳嘉泰、瞿中溶等十位好友共讀珍品。此次唱和以“蕘翁屬題唐女郎魚元機詩”十一字為韻，所寫詩詞附于《唐女郎魚玄機詩》正文之后，與書棚本原文共同成為珍貴之物。現選取其中部分詩篇進行賞鑒。

吳嘉泰，字東屏。在此次唱和中分得“翁”字，作七律一首。“女郎入道太匆匆，剩墨殘香也自工。故紙數番猶宋槧，小詩一卷尚唐風。縹囊鄭重思元汴，朱印周遭仞木公。尤物世間知不少，主人難得遇涪翁。”此詩先寫魚玄機詩稿留存于世，再寫宋書棚本歷經朱承爵、項元汴、沈梥等人收藏，直至黃丕烈才得到了最終歸宿，字里行間流露出對藏書主人黃丕烈的稱贊。

在此次唱和中，孫延和董國華同題《高陽臺》詞。孫延的《高陽臺》前半闋先由“蝴蝶裝新”起筆，再轉為敘述玄機入道之舉；下半闋寫玄機留下的殘篇剩句被后世刊刻，書中的鈐印更使其成為無雙之寶，“小印心紅，江夏無雙”，可見其對魚玄機詩集評價之高。該詞在“昔日情”與“眼前景”之間自由轉化。董國華的《高陽臺》前半闋先寫魚玄機身為侍妾與道士的兩種身份，卻皆不能圓滿；后半闋寫女郎詩在后世被人品題，且深得黃丕烈的珍視，唯有女郎之倩影尚無人描繪。兩首詞展現了不同風貌。

黃丕烈作為此次唱和的組織者，因分得“機”字作七律二首。其一主要論魚玄機生平，講述入道、殺婢等人生經歷。“小字流芳說幼微，女冠入道剪霞衣。鐘情尚憶云同夢，怨別還驚雁獨飛。洪度有才偏遇譴，季蘭無行便相譏。見憐難忘溫京兆，答婢身先動殺機。”其二敘述魚玄機的貌美及詩才的高超。“井桐吟后又薔薇，才女工詩卻也稀。補闕郎猶羞玉貌，咸宜觀自勝羅幃。貪看蝴蝶尋花徑，怕說鴛鴦近釣磯。誦到焚香端簡句，依然一室坐忘機。”其中“誦到焚香端簡句”一句，表明在日常閱讀過程中注重“焚香”“端坐”等讀書儀式，這與古代知識分子“正襟危坐，焚香閱書”的閱讀習慣一致。

綜上所述，閱讀者的書寫傾向主要有三種：一是點評魚玄機其人，回顧侍妾、入道、殺婢、歸罪等人生經歷及詩集流傳情況。二是肯定詩集的學術價值。三是通過與前代收藏者對比，贊揚收藏者黃丕烈愛書與護書的行為。

3.2 清道光五年唱和活動

清道光五年七月七日，黃丕烈再集好友于藏書樓。此次活動“不限體韻，各盡所長”，邀請尤崧鎮、陸損之、彭蘊章等十四人，留下作品二十八首。對于此次唱和，黃丕烈自稱“持示同人，詫為鉤心斗角，無縫天衣。即予自詡，亦以為巧奪天工也”。這些作品未附于宋書棚本原文之后，而是單獨成冊。黃丕烈以“戲集集中句”的形式完成詩作八首，可見其對魚玄機詩作的熟稔及創作興致的高昂。八首詩作如下。

“河漢期賒空極目，夢為蝴蝶也尋花。閑乘畫舫吟明月，不羨牽牛織女家。”“今朝北雁又南飛，無限荷香染暑衣。疏散未閑終遂愿，博山爐暖麝香微。”“僻巷深居謬學顏，忽將瓊韻叩柴關。多情公子春留句，獨自清吟月色閑。”“座上新泉泛酒杯，綺羅長擁亂書堆。井邊桐葉鳴秋雨，移得仙居此地來。”“珍簟新鋪翡翠樓，紅箋開處見銀鉤。布衣終作云霄客，且惜時吟在白頭。”“柳絲梅綻正芳菲，比翼連襟會肯遲。聚散已悲云不定，不堪吟苦寂寥時。”“自嘆多情是足愁，片時已過十徑秋。如松匪石盟長在，夜夜燈前欲白頭。”“嶰谷風吹萬葉秋，晚風倚柳似眉愁。欲將香匣收藏卻，卻恐相將不到頭。”

綜上所述，集體閱讀是較為常見的閱讀方式，黃丕烈在清嘉慶八年與道光五年組織的詩集唱和均屬此種。兩次閱讀活動留下諸多詩詞作品與題跋，展現了文人們的閱讀情趣，還原了較為真實的閱讀場景。

4 結語

閱讀史的研究對象主要為歷史上真實發生的閱讀行為，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歷經朱承爵等收藏者遞變，閱讀者達到四十余人，其中題跋中所見者三十余人，留下詩、詞、款、跋、畫等。從閱讀方式看，個體閱讀展現了不同的閱讀特點，群體閱讀體現出共同的閱讀旨趣，兩次詩集唱和以點評魚玄機或贊揚收藏者黃丕烈為主要內容。晚唐女詩人魚玄機的詩作具有獨特的文學風貌，后人對《唐女郎魚玄機詩》的品鑒與原詩共同成為文學史上重要的內容^[11]。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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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陳鍇.展卷消永夜，片紙送流年：從四種日記看晚明江南士人閱讀史[D].濟南：山東大學，2023.

[11] 廖生訓.解得有情勝無價：南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鑒藏佳話[J].收藏家，2020（8）：61-68.

（編校：孫新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