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連環畫誕生的初始,《西游記》憑借其經久不衰的文學魅力,成為連環畫的熱門題材之一。自 1929年上海世界書局出版了第一部《西游記》連環畫以來,多地出版社陸續出版了各版本《西游記》連環畫,其中最具影響力、傳播范圍最廣的當數上海美術出版社和河北美術出版社所出版的兩個版本(以下簡稱為“上美版”“河美版”)。本文將以上美版、河美版為論述中心,結合小說文本,進行文本比較分析,從創作形式、情節和人物形象三方面入手,總結兩個出版社對于西游故事的選擇與重構,探尋新時期不同藝術樣式對于《西游記》的文學接受。
一、創作形式中的統一性問題
作為連環畫起源地的上海,聚集著眾多連環畫畫家以及出版社。上海美術出版社作為標桿,出版了包括《白毛女》《阿Q正傳》等在內的諸多經典的連環畫。同樣,河北美術出版社作為全國聞名的連環畫出版社,接連出版了榮獲全國第二屆連環畫創作繪畫一等獎的《白求恩在中國》《十五貫》等優質連環畫。兩個出版社的創作模式都是先用以熱門情節為內容的單行本試水,廣受好評后,再整合成一套完整的《西游記》連環畫出版。這種創作形式,雖然有利于出版社的人氣提升和資金回籠,但也導致了一些問題。
第一,標題命名格式的不統一。原著中,一個完整的情節段落往往要分成兩到三章來敘述,而出版社為保障情節的完整度和傳播的便捷性,將內容整合成一冊出版,根據故事內容取了相應的標題。筆者統計并整理了上美版與河美版的標題類型,可分為地名、事件和人名或物品名稱這三類。其中,用地名來命名的冊集數居多,如上美版《流沙河》和河美版《黃風嶺》。雖然新的標題簡潔明了,但是以套組出版的形式而言,這種命名格式顯得雜亂,無法給人井然有序的觀感。
第二,背景故事敘述順序的不一致。原著在唐僧師徒到達事件發生地后,多以中間插敘當地人回憶妖怪做過的惡行來講述故事背景。而河美版《真假唐僧》開篇先介紹烏雞國所發生的事情,以事件的起因、經過、結果為敘事框架,還原整個事件,讓敘事更加通順,降低了讀者的理解難度,迎合了讀者的閱讀需求。但這種敘述模式也有弊端,即缺乏主觀講述的情緒渲染力,百姓遭受的苦難被一筆帶過,弱化了苦難,則師徒四人的正義感也無法凸顯。
第三,因不同時期社會風氣、出版社人員變動、畫師更替等多方因素的影響下,《西游記》連環畫存在繪制水準的層次和繪畫風格較 大差異的問題。以上美版《兩界山》和《高老莊》為例:前者線條圓潤,帶有漫畫色彩;后者風格寫實,畫風偏向中國古典工筆畫風格。河美版的畫風雖沒有像上美版那樣差距明顯,但也存在相應的問題。從整體上來看,畫風的不統一會帶來一定的不協調感和割裂感。作為套組中的連環畫圖冊的風格應該保持基本一致,畫風獨樹一幟的連環畫圖冊更適合作為單行本進行發售。
二、情節的選擇與重構
(一)主干情節的改編
《西游記》的主干情節是唐僧師徒四人西天取經的經歷,出版社為了聚焦故事的關鍵情節,將重心放在主線敘事的改編與重現上,進行更符合大眾審美的世俗化、娛樂化的藝術重構。
以“三打白骨精”為例,這段情節是孫悟空與唐僧磨合期最大的矛盾沖突點,兩版連環畫都有較大程度的改編。上美版《白虎嶺》在保留原有故事框架的基礎上,挪用了后面銀角大王、“四圣試禪心”和獅駝嶺的一些橋段,將原著的一回擴充到了近乎三回的故事體量。河美版則把白骨夫人設計為黃袍怪的手下,減 少唐僧將孫悟空趕離時雙方的沖突,人物情緒上更為緩和。
兩個版本都對“三打白骨精”情節進行了較大篇幅的改編,究其原因,有以下幾點。第一,《西游記》作為文學經典,不斷被改編為戲曲、說唱等諸多形式并傳播,西游故事已經具有極高的人氣,一經出版更容易獲得較高的收益。第二,“三打白骨精”是唯一一次孫悟空放棄取經理想的矛盾沖突點,而且情節環環相扣,人物情緒層層遞進,戲劇沖突達到高潮。第三,作為全文的一個轉折點,人物性格在短短的一章中展現得淋漓盡致:唐僧只相信眼前“真相”,過分仁慈;孫悟空聰明機智卻魯莽;豬八戒好吃懶做還愛挑撥離間;沙和尚忠厚老實,但不善言辭。第四,原著中這段情節只有七千字左右,與波月洞的情節銜接在一起,單獨的內容并不多,如果完全按照原著來創作,內容過于單薄。因此,兩版連環畫的改編不約而同地增強了白骨精的智力和整體實力,豐滿故事的內容,以強化戲劇張力。
(二)旁支情節的割舍
基于受眾面和內容容量兩方面因素考量,兩版連環畫共同舍去的情節,大體上可以分成倫理、宗教和封建統治這三類。
第一類是包括“四圣試禪心”和“木仙庵 論詩”在內涉及人倫常理的情節。《西游記》所虛構的神仙世界是對現實社會的重演與超越,不僅折射出現實社會,還寄托了作者對于理想 世界的期待。如“四圣試禪心”,這段情節影射了明代發達的行院世界;“木仙庵論詩”則從側面描寫了明代士妓詩會的情形。而隨著社會的開放與發展,女性地位不斷提升,社會倫理理念也在發生著變化,連環畫創作者跳過這些帶有明顯暗示意味的情節,將《西游記》重新組合成符合時下世俗倫理與審美意趣的故事體系。
第二類是“觀音化金蟬”“途經滅法國” 等這些有宗教意味的情節。在《西游記》成書的過程中,從“玄奘西行求法”到“師徒四人" 西天取經”,宗教的神圣性就已經有所消解,轉換為故事性。而新時代國人對宗教的需求下降,其神圣性和教化性進一步消解,西游故事的娛樂功能隨著宗教性的衰減而再次提升。兩版連環畫更是將核心功能定義為娛樂大眾,放棄了原著中大段拗口的佛理和詩句,語言更加簡潔、口語化,以便于大眾閱讀與傳播。
最后一類是封建統治相關的情節,有“涇河龍王獲罪”“唐太宗游地府”“鳳仙郡求雨”等情節。在飛速發展的新時期,“唐太宗游地府”所傳達的傳統君臣思想并不適應當下的社會,“鳳仙郡”等情節傳遞出的人有高低貴賤之分的價值觀也是陳舊的。出版社為了順應社會意識形態的要求,對原著情節做了刪減。
為了適應連環畫的媒介特征和藝術形式,出版社對旁支情節進行取舍與刪編,筆墨集中在主線劇情上。雖然這種做法更符合大眾的趣味與審美,但一定程度上也導致了連環畫敘事立體性和表現力的欠缺,這一點在人物形象的描繪上尤為明顯。
(三)暴力情節的弱化
《西游記》中最大快人心的當數孫悟空懲惡揚善的舉動,但過多的打斗場景容易造成不良影響,在改寫這部分暴力情節時,連環畫創作者多采取弱化處理。
第一處明顯改編的橋段是將“三打白骨精”中孫悟空被驅逐后殺人泄憤的行為弱化處理。這時期的孫悟空身上還帶著濃厚的妖性,看破白骨精的真身后直接一棍子打死,根本無法理解唐僧的慈悲之心,甚至對師傅的斥責感到滿心委屈。因而,原著中孫悟空在回到花果山后,面對被驅趕的委屈以及猴群的凋零,大肆殺害捕獵猴子的獵戶來泄憤,盡顯其身上的妖性和兇性。對于孫悟空這般兇殘的行徑,河美版選擇將這段情節略去,只用“孫悟空拜別唐僧,回花果山水簾洞去”[1] 一筆帶過;上美版中孫悟空半路偶遇龍王,輕而易舉被勸回取經路。兩版的改動雖然不同,但核心都在于削弱孫悟空的兇狠,維護他的正面形象。
第二處是波月洞情節中,為了激怒奎木狼,豬八戒和沙和尚在奎木狼面前摔死他的孩子,書中這般描寫:“卻說八戒、沙僧,把兩個孩子,拿到寶象國中,往那白玉階前捽下,可憐都摜做個肉餅相似,鮮血迸流,骨骸粉碎。”[2] 語句中透出其殘暴不仁、罔顧無辜孩子性命。因此,連環畫對這段情節進行弱化處理:上美版直接抹去兩個孩子的存在,改成豬八戒和沙和尚站在云間大罵激怒奎木狼;河美版則為孩子的消失找了合乎邏輯的理由,即公主在思念親人加上害怕等多重情緒下生病,無 法與奎木狼圓房,也增加奎木狼想用唐僧肉治病救人的動機。合理的藝術再創造,不僅規避了不良影響,還讓故事更具有人情味。
三、人物形象的改造與重塑
(一)主角形象的塑造
鑒于連環畫開面小、便于攜帶的特征,創作者對原有的情節、人物行動與語言、意識形態都進行了或多或少的取舍與重構,導致連環畫人物形象在原著的基礎上有了不同程度的重塑。
最明顯的是孫悟空,他作為天生地養的石猴,比身為天將出身的豬八戒和沙和尚天然多了一層空靈之感。在取經路上,孫悟空與唐僧討論佛理的時候,有時他的見解比唐僧還要深刻。而連環畫為了便于大眾傳播,刪除了這些內容,不僅消減了故事整體的宗教意識,也削弱了孫悟空佛性的一面,將其弱化為唐僧西天取經的保護者而非同行者。
豬八戒這個人物在《西游記》中是一個插科打諢、嬉笑怒罵的“丑角”,主要承擔喜劇色彩。他身上的貪婪懶惰、好色的社會屬性,在成佛以后也沒有完全被剝離,因此他被封為了“凈壇使者”。相較于其他藝術形式在表現豬八戒形象時所強調的“呆”和“貪”,河美版將筆墨放在了“勤快”上。豬八戒能在《平頂山》中主動巡山,雖然大體的性格特征并沒 有變化,但是他身上的“勤快”行為也給讀者留下眼前一亮的驚喜感。
對于唐僧形象的塑造,連環畫偏重于描繪他對于宗教的執著,以及他身上作為凡人的弱點。正是因為“凡人”這一特質,兩版連環畫僅僅將其作為單純推動故事情節的工具人,把舞臺讓給了熱鬧非凡的仙魔斗法,迎合讀者對于熱鬧故事情節的追捧和對枯燥故事情節冷落的心理。
作為取經團隊的成員,沙和尚是最不起眼的。他一路牽馬挑擔,老實本分,卻沒有突出的人物特性,所以河美版和上美版都將他的存在做了背景化處理,讓他作為背景板出現在畫面中。沙和尚這類配角的缺席,導致連環畫中的人物沒有原著豐富精彩,人物形象更加臉譜化。
(二)女性形象的變化
《西游記》中,除了威武雄壯的男性人物,女性人物也一直被讀者津津樂道。但在原著男權主體意識下的敘事中,女性人物基本處于陪襯的位置,是英雄成名路上的點綴,而在連環畫中,許多細節都能窺見時代發展下女性地位的躍遷,女性人物的形象或多或少有了不 同色彩。
首先是“消失”的凡間女子滿堂嬌。在連環畫狹小的敘事容量的限制下,許多人物的出場都被減少甚至略去了。比如唐僧的母親滿堂嬌,她是原著中被男性掠奪后,唯一一個以死來贖失節之罪的女性。兩個版本刪除這段情節,一方面是為了主線情節的聚焦,另一方面還在于當代女性意識的覺醒,這種為了貞節而以死謝罪的情節存在一定的落后性,不適合大眾閱讀。
其次是帶有神性的女妖鐵扇公主。在一群花容月貌的女妖中,鐵扇公主是特立獨行的那個,也是唯一一個被百姓稱為“鐵扇仙”的妖精。同時,她還恪守凡間禮法,只聽到牛魔王歸家,立刻“忙整云鬟,急移蓮步,出門迎接”,一位恪守婦道的妻子形象躍然紙上。河美版沒有顛覆鐵扇公主的賢婦形象,只是通過細節的增加進行一定程度上的現代化重構。鐵扇公主與孫悟空假扮的“牛魔王”見面時,“公主說:‘我這兩年沒有你也過了,給我滾出去!’這時小女童在那里給悟空遞眼色,叫他跪下來賠罪……”[3] 不僅鐵扇公主對待丈夫的態度變得強硬起來,還增加了女童遞眼色的動作。相較于原文中“一家子見是主公,無不敬謹”,這位小女童敢向男主人遞眼色,說明下跪賠罪這個舉動在她看來理所應當。這里牛魔王夫妻的相處模式,已經和原著中的男權中心主義不同,鐵扇公主可以在牛魔王面前展現自己彪悍的一面,可以耍小性子,融入了現代 的夫妻相處模式,增加了故事的趣味性和生活化氣息。
總之,《西游記》從小說到連環畫,走過了漫長的五十年,通過連環畫這種新興的藝術樣式,讓更多人認識到這部文學經典的新的藝術魅力。雖然創作形式存在一定的問題,但上海美術出版社和河北美術出版社憑借自身優勢,通過對情節、人物形象的改編、重構,融入新興的社會觀念,將精美的圖像呈現在讀者面前,喚醒《西游記》新的活力,構建了新的閱讀群體。
基金項目:江蘇師范大學2024 年研究生科研與實踐創新計劃研究項目“1980 年代《西游記》連環畫研究”,項目編號:2024XKT1894。
[作者簡介]徐嘉寧,女,漢族,江蘇常州人,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明清小說、戲曲。
[1]"" 出自《西游記:波月洞》,河北美術出版社2001年出版。
[2]"" 出自吳承恩《西游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出版。
[1]"" 出自吳承恩著、盧光照改編、任率英繪制《三盜芭蕉扇》,河北美術出版社200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