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蝶阿姨送來了豐盛的禮物。兩瓶馬爹利,我喜歡這種琥珀顏色的液體,幾小杯下去,會讓我迷醉,產生飄飄欲仙的感覺。對酒的認識,是從這幾年開始的。隨著老爹在會議席臺往中間位置的靠近,家里的酒多了起來。所有的認識都是由淺入深的。閱遍天涯芳草,才知道自己最喜歡哪一款。對酒的認識就像對車的認識一樣,在我還是窮小子的時候,所有的車在我眼里都是一樣的。即使有一輛賓利或蘭博基尼就在我面前,我也熟視無睹。而懂的人就不一樣了,開著桑塔納的人遠遠看見一輛賓利過來就心顫,趕緊遠遠躲開,更安全的方法是熄火原地不動,等賓利過了再啟動,因為萬一隨便一個剮蹭,把整輛桑塔納賣了也賠不起。其實,認識膚淺有它的好處,就是,你不認識賓利時,騎著一輛自行車滿街道亂竄,那種輕松愉悅的心情是你認識了賓利以后再也沒有的。原來,人生沉重是從有分別心開始的。
在這幾年里,我的認識豐富了許多,閱歷呈幾何級增長。比如LV包包,以前只在百度上見過,現在,媽媽天天背著它出出入入。有一次,媽媽隨手把包扔在沙發上,我坐下時無意中觸到了它,那種觸感,真的和50元的包包有天壤之別。就像一個皮膚粗糙的女人和一個皮膚細膩的女人,你一摸就知道了。但是,LV包對我毫無意義,我只對酒有感覺。我的房間終日彌漫著美酒的醇香,每次老爹打開我的房門,都會看到我那雙蒙眬的醉眼。考研失敗,我一直在家啃老。對此,老爹咆哮過,怒吼過。我和老爹打過架,你們信嗎?一個處長,被他的兒子一拳打在臉頰上。老爹嗷嗷叫著,他一把按住我,拳頭雨點般落在我的后背上,最后還踢了我一腳。我像一攤爛泥一樣倒在地上,不是老爹的拳頭厲害,而是我醉死過去了。
過后我跟老爹道了歉,因為不道歉他就要停我的卡。老爹請了兩天假,說他感冒發燒。他戴著墨鏡去小診所里拿藥,我媽煮了熟雞蛋,在他的那團淤青處不停地滾動。謝天謝地,兩天后那淤青終于轉紅,消散了一大部分,處長大人終于可以出門見人了。對我老爹來說,臉面是天大的事情。
小蝶阿姨走后,老媽開始檢點小蝶阿姨送來的禮物,就那兩瓶酒貴了點,還有一盒化妝品,老媽看了是歐萊雅的,哼了一聲,將歐萊雅撥拉到一邊。老媽不滿地說,一大袋子的東西,加起來就幾千塊錢。我想,小蝶阿姨幸虧沒有提土特產來,我媽最煩人家提什么筍干啊、蘑菇啊、地瓜啊,這東西太占地方,有時候不知道該送給誰,我媽干脆把它們扔進垃圾箱。
小蝶阿姨走的時候紅光滿面。她的腰肢一扭一扭的,長發披肩,大波浪卷,像一條美女蛇。坐在我家客廳的時候,她撫摩著我媽的手腕說:“姐,你這個玉鐲子真好看,晶瑩剔透,加上這一點翠,市面上難得一見啊。姐,很貴吧!”
我媽輕描淡寫地說:“以前剛買的時候5000多,現在升值了,5萬不止。”
小蝶阿姨伸了伸舌頭:“這樣的東西,我恐怕一輩子都買不起。”
然后,小蝶阿姨開始夸我家的沙發、我家的窗簾,連我家的小狗多多都夸到了。總之,把我家從頭到尾都夸了一遍。她把自己弄成了星星,把我媽夸成了月亮。月亮很滿意,星星也很高興。
等小蝶阿姨一走,我跟我媽說:“老媽,你還是離小蝶阿姨遠點,不要引狼入室。”
老媽咯咯笑了起來:“放心,她不是你老爸的菜。你老爸不喜歡孟浪的人,這種花蝴蝶,你老爸不喜歡。你老爸喜歡有才華的人。”
“可是,小蝶阿姨很有才華呀,她的歌喉太動聽了。”我聽過小蝶阿姨唱過《酒醉的蝴蝶》,她眼波流轉,面容帶著淡淡的憂傷,我的魂差點被勾走了。
老媽胸有成竹,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兒子,謝謝你關心我。不過,你還是太不了解你爸了,你爸爸是喜歡有才華的人,他喜歡的是有才華又端莊的女人,而不是孟浪的才女。”
我老媽也是漂亮的女人,不過,她的漂亮是端莊大方、五官大氣的漂亮。她的美和小蝶阿姨的美不一樣,小蝶阿姨的美是我見猶憐的美,一見到她就想保護她。而我老媽,她經常扮演保護別人的角色。
小蝶阿姨有求于我媽,她想從縣廣電局調到市廣電局。那個縣離市區很近,只有二三十公里,但普通人如果要調到市里工作,相當于地球到火星的距離。我媽欣賞小蝶阿姨的才華,一提起小蝶阿姨站在舞臺上的樣子,我媽的眼睛就閃閃發亮,看到小蝶,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懷著一身本領,想在這個世界闖出一片天地來。我媽覺得小蝶阿姨埋沒在縣城里太可惜了,應該給她提供一個更大的舞臺,就像一顆明珠應該讓它在金絲絨盒子里散發出璀璨的光芒,而不是明珠暗投。
在那個酷熱的夏天里,小蝶阿姨周末準時從縣城到市里陪我媽逛街,為我媽的打扮出謀劃策,每天一個電話,儼然我媽的好姐妹。我媽向小蝶阿姨抱怨這幾年越來越胖,很難買衣服。小蝶阿姨熱心地說,我給你推薦一家店鋪吧,專營香云紗的。子君姐,你的氣質很適合香云紗,穿起來是標準的富貴太太。這兩個女人是行動派,她們立馬讓司機把她們帶到了香匯路,小蝶阿姨為我媽挑選了兩件長裙,我媽對著鏡子左照右照,笑得合不攏嘴。等我媽要去埋單的時候,店員小姐說跟你一起來的那個美女已經付過了,我媽很感動,摟著小蝶阿姨的腰說:“走,中午我請你到海鮮城吃飯。”
我媽最近在減肥,經常餓得眼冒金星。她最近幾年開始發福了,小肚腩開始凸起,形象實在對不起觀眾。有意識地節食之后,每一個細胞都哭爹喊娘。在海鮮城,我媽兩碗海鮮粥下肚,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我媽是個熱心腸,作為處長夫人,她的口碑相當的好,從不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在小地方,處長是很好用的。幫人幫久了,我媽好像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自己是救苦救難的千手觀音。老爹曾經為此說過我媽媽,我媽媽虛心地接受了,其實她還是照做不誤,只不過瞞著老爹而已。老爹整天忙得不著家,通常他回家的時候,我媽已經睡著了。
一整個夏天,老媽前前后后奔忙著,一會兒約人喝茶,一會兒請人打高爾夫。10月份的時候,我媽給小蝶阿姨打電話:“成了。你明天上午到人社局拿調令,然后到市廣電局報到。你這事兒不容易啊,好幾個人想調進來,多虧了李書記幫忙,不然你這事兒就黃了。”
我媽這幾年,當官太太比當官還帶勁兒,幾乎全市都知道王子君的大名,我爸都不及她志得意滿。這就好比圍觀比打架還激動,打架有風險,見招拆招,不能走神,圍觀則是全知視角,把一切都落在眼里,有一種全局眼光。她處事有技巧,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人該見,什么人不該見,她心里都有一把尺子。
搞關系也是門技藝,這技藝在有些人挺難,一輩子都練不會,在有些人卻是天生的,熟練至極漂亮極了。
我聽見小蝶阿姨在電話里千恩萬謝,給我老媽一個飛吻。她興奮極了,從縣里調到市里,她的人生實現了質的飛躍,從此,她的天地更寬了。這下好了,她跟處長夫人同一個單位了。進城的時候,小蝶阿姨像于連一樣喊了一句:“L市,我來了!”車水馬龍的八車道公路,奢侈而夸張的綠化帶,聽說一棵樹的價格有的高達幾萬元。偶爾可以看到一隊豪華婚車,反光鏡上綁著五彩繽紛的氣球,閃著雙燈,奔向想象中的幸福。沿途是巨大的房地產廣告牌,以及它所擔保的夢幻人生。
以后,我經常在電視里看到小蝶阿姨的身影。每年市里的新春團拜會,永遠有小蝶阿姨壓軸的獨唱。《在燦爛的陽光下》《我們走在大路上》《今天是你的生日》《超越夢想》《千年之約》《看山看水看中國》等,在全市人民的耳中回響。我喜歡奢華的舞臺風,小蝶阿姨穿著閃閃發光的演出服一枝獨秀站在舞臺中間,身后是一群伴舞者。身著耀眼潔白刺繡紅梅舞衣的舞者,手持花瓣一般的桃紅絹扇,隨著輕快、明亮而又平和的背景音樂自如地揮動手中的絹扇,輕邁舞步,隨著水袖的飄動,那羽翼先是半展著,隨后完全伸展開來,孔雀開屏般壯麗,整個舞臺散發出太平盛世的光芒,炫彩奪目,直擊人心。而小蝶阿姨的高音直沖云霄,她唱得韻味十足又那樣深情款款情深義重,悠揚悅耳讓人心花怒放。
晚會結束后,照例要合影留念。一把手跟前排演出人員一一握手,輪到小蝶阿姨,一把手說:“你的《在燦爛的陽光下》唱得很好嘛!”
小蝶阿姨感到一把手的手很綿軟,都有點像女人的手了,肉肉的。小蝶阿姨記得奶奶說過,有這樣的手的人都有貴氣。看來奶奶的話很有道理。
換下舞臺服裝,小蝶阿姨剛要駕車離開,手機響了,是局領導的電話:“和書記一起吃個夜宵,你過來吧,我把位置發給你。”
2
很多事,都是我成為單親家庭的孩子后聽我媽陸陸續續說的。我媽能把心事告訴我,我很感激。她不像老爹,動不動就罵我廢物。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媽真的憋壞了,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才把事情吐槽給我。
他們是在一家私人會所吃的夜宵。院子里紅燈籠高掛,樹上閃著綠色的霓虹燈,紅與綠,暖與冷,這些色調與感覺那么尖銳地對立和并存著。小蝶阿姨還沒來得及卸妝,會所燈光朦朧,反而有一種異樣的美。菜不多,只有六樣,皆是人手一份。有三文魚,入口鮮美。小青龍,切成兩半,上面的芝士味道醇厚。一人一盅燕窩,上面還撒了幾顆枸杞,紅白相襯,煞是好看。壽司精美得讓人不忍下筷。蟹是青蟹,膏滿腴肥,還有一盤花螺。
座上共有四人,我媽是辦公室主任,負責張羅。氣氛很好,很松弛。一把手說:“小蝶,你不要拘束,都是自己人。”
小蝶阿姨在宴會上如魚得水,從我媽嘴里得知自己的調動是一把手幫了大忙,她多次用酒杯向一把手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她今天搭了一條淺藍色紗巾,頗有浪漫風情。我媽想,在穿搭方面,小蝶可以做很多人的老師。在這方面,她需要虛心地向小蝶學習。
酒席撤下,換上清茶。大家聊起廣電局歌舞團的發展。局領導把每個人都關照得很周到:“書記要給我們廣電局多提寶貴意見啊。小蝶老師的意見呢?子君老師,你怎么看?”
回到家里,我媽對自己晚上的表現大為懊惱。今晚她沉默得不像話,一點不符合辦公室主任的身份。
小蝶阿姨回到住所,很興奮,她感到了一種接近權力中心的灼熱。她是幸運的,運氣總是不錯。她喜歡參加各類活動,喜歡登臺表演,特別喜歡參加活動報到時簽到用的長桌上面鋪著長長的紅絨布,四周垂下來。文件袋里裝有禮品和會議資料,賓館門外掛著歡迎橫幅,格外醒目與喜慶。
我媽發現,小蝶阿姨一夜之間仿佛比從前高了一個檔次,隨意出入局領導辦公室,好像她是女人界里最新進化出來的物種——和那些女同事站在一起的時候,身上如水草一般滋生出了一層優越感,站在一群人中間忽然有了鶴立雞群的感覺,似乎她是已經被驗收過的,是被蓋過戳的。其他人還是一群單細胞的低等浮游生物,而她像一條美麗的金魚在人群的海洋中自由自在地遨游。
我媽只有苦笑。
后來,小蝶阿姨再一次陪我媽逛街的時候,我媽突然發現了她的新鐲子:“喲,不得了,這水色,起碼得十幾萬!”
小蝶阿姨面露喜色:“我男朋友送給我的。”
我媽正色道:“男朋友?年輕人送得起這個嗎?不要是有婦之夫呀。小蝶,你要好好把握,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再生。”
“子君姐,你說什么呀,我怎么聽不懂?”小蝶阿姨很警惕,她感覺到這話背后不懷好意。
“話傳來傳去的,誰知道呢?”我媽輕輕地把被小蝶阿姨挽著的胳膊抽出來,她第一次為小蝶和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咬耳朵感到別扭。
我媽匆匆結束了逛街,沒有參加她們之前約定的茶聚。坐在回去的車上,我媽有類似虛脫之感。
過了半年,那個送小蝶阿姨手鐲的男人的消息越來越少,到了后來一個電話也沒有。小蝶阿姨失眠了,原來是一場春夢。她不甘心,妒火熊熊燃燒著,燒得她無法安生。她知道,L市美女如云,要指望那個男人對她專情那是不可能的,但就這樣完了嗎?桌上買回來的玫瑰枯萎了,這些枯萎的花瓣讓小蝶阿姨的心情倍加陰郁。
晚飯吃牛排。小蝶阿姨用叉子推著盤子里的牛排,一會兒推向前面,一會兒推向后面,牛排涼了,有點腥,她機械地將一片生菜葉子放進嘴里,只覺滿嘴苦澀。這個小公寓,自己一個人居住實在太冷清了。
小蝶阿姨多次給那個男人打電話,要么占線,要么無人接聽。
男人是最不牢靠的。
到底是什么人呢?小蝶阿姨一留心,果然發現了蛛絲馬跡。團拜會后,一把手跟許多人說說笑笑,甚至拍拍肩膀,可是,他跟王子君卻是一本正經的。小蝶倒了杯水,扭頭卻瞥見王子君和一把手兩人相對淡淡一笑,很淡,稍縱即逝,眼神里卻是滿滿的懂與明白。
霎時間,小蝶阿姨心里清清楚楚了。有的人面上不動聲色,私下里做功夫,實則什么都得到了。原來王子君是這樣的人!小蝶阿姨義憤填膺,憤慨中帶著滿肚子的郁悶。她努力從縣城調到市里,因為她感覺在縣城里看不到陽光;沒想到調到市里,她被更大的陰影遮擋住了,而這陰影的制造者就是王子君。如果她是一顆星星,王子君就是月亮,星星永遠只有拱照月亮的份兒。憑什么王子君是月亮?王子君歌有她唱得好嗎?比她有才華嗎?
小蝶阿姨找了個時機問:“子君姐,你的手鐲怎么不戴了?”她疑心她的手鐲和子君姐的手鐲原本是一對。
我媽笑笑:“容易磕碰,收起來了。”
女人的友誼是世界上最薄脆的東西,有時比愛情還薄脆。一個眼神,一句話,就產生了裂痕。一有裂痕,天長日久就變成了深淵。
兩個女人在廣電局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如今開始針尖對麥芒,勢同水火了。我媽在場的時候,小蝶阿姨就不在場;小蝶阿姨在場的時候,我媽就不在場。
有一次,小蝶阿姨得了一個省里的大獎,請客。單位里的人都去了,唯獨我媽沒有去。小蝶阿姨不怪我媽,只是覺得這個揚眉吐氣的日子缺少了我媽的祝福有些遺憾,榮譽只有和競爭對手分享才特別有快感。小蝶阿姨喜歡新鮮昂揚的活法,而一向高調的我媽,這一次選擇了喑啞低沉。我媽好像變了。從前,我媽活得興致勃勃的,整天像花蝴蝶一樣往外撲;現在,我媽好像變得有些沮喪,和小蝶阿姨友誼的破裂,讓她開始懷疑人生。我媽感受到了友誼破裂的痛苦與空虛,就像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突然砸碎了,留下一地碴兒,扎得她流血,扎得她錐心地疼痛。她不再興沖沖地四處張羅,待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甚至還和我一起喝一杯。我暗暗叫苦,希望我媽能變回從前的樣子,省得她天天念叨我規劃自己的職業生涯。
3
那晚我回家時,看到我老爹雙眼噴著怒火。桌上有一封信。這年頭誰還寫信?我剛要湊過去瞄一眼,老爹搶著把信收起來了。
回到房間,我戴起耳機聽歌。我喜歡華晨宇的歌,他的《煙火里的塵埃》被我設置成單曲循環,百聽不厭:“煙火里找不到童真的殘骸/只有我守著安靜的沙漠/等待著花開。”聽得我心里發顫。
突然一陣碗碟摔碎的聲音,嚇了我一大跳,我摘下耳機,豎起耳朵聽是怎么一回事。我家從來沒有發生過碗碟摔碎的聲音,這樣的聲音對我來說太陌生太刺耳了。
老爹大吼:“信里說的都是真的?你跟姓李的是不是有一腿?行啊,你有能耐啊,幫人幫到床上去了!”
老媽的聲音很平靜,也很有力:“沒有!這是誰在潑我臟水!告訴我是誰!我非撕了他不可!”顯然,她得罪了一個只配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有人在打擊報復她。
盛怒中的老爹又一把將桌上的茶壺茶杯掃到地上:“你跟姓李的沒一腿,人家憑什么幫你!他干嗎不去幫別人!”
老媽堅決否認:“沒有,沒有,就是沒有!還不是你整天擺出一副大義滅親的面孔,我才去找一把手幫忙?我承認,我是虛榮,但我有底線!”我媽說話的樣子像劉胡蘭一樣大義凜然,可惜我爸并不相信。
我從樓上臥室走下來,看到客廳里一地狼藉。那個老爹最鐘愛的紫砂壺碎了,要知道,那個紫砂壺是大師作品,而且這個壺老爹已經養了十幾年了,都是泡正山小種。正山小種是紅茶圈中的鼻祖,而且老爹只喝種植在武夷山的正山小種。一個紫砂壺只能養一種茶,有一次我誤將鐵觀音放進紫砂壺,老爹就像被踩到尾巴一樣叫了起來,嚇得我趕緊將鐵觀音倒出來。老爹拿著壺用開水反復燙了幾次,到第二天還沒有給我好臉色。現在,老爹把鐘愛的紫砂壺都摔碎了,可見他盛怒的程度。
“離婚,離婚!”老爹咆哮著。
老媽冷笑:“離就離,沒有誰離不開誰。”
我趕緊當和事佬:“你們趕啥時髦呢,離婚是年輕人的事兒。離了又結,單單從經濟成本上計算就劃不來。”從本質上來講,要是他們離了婚,我的損失最大。
我讓老爹坐下來消消氣,給他倒了杯涼白開:“老爹,你有沒有中了別人的離間計,是不是誤會老媽了?”
“誤會?”老爹又跳起來了,“那你手上的玉鐲怎么解釋?”
老媽瞬間明白了是誰寫的匿名信:“原來是小蝶搞的鬼!阿成,我最近跟小蝶不和你是知道的,她在局里處處跟我爭風頭,爭不過又想出這種下三爛的主意!最近局里不是有出國考察的名額嗎?領導讓我去,沒讓她去。肯定是因為這個事兒。嗬,沒想到,農夫和蛇的故事演到我頭上來了。”
老爹的臉色稍微緩和下來,因為老媽說的話符合邏輯。但老爹還是滿腹狐疑:“那你說說這玉鐲怎么回事。小蝶手腕上也有一只跟你一模一樣的,小蝶親口跟我說,是姓李的送的。”
老媽很鎮靜:“天底下一模一樣的東西多了,人家說什么你都信!”關于手鐲,老媽確實是冤枉的。之前李叔叔確實想送給她,但老媽堅拒了,自己跑去買了一只一模一樣的。
老爹突然冷笑起來:“怪不得你不待見小蝶,原來是吃她的醋!”
“就她?也配我吃她的醋?”
老爹忽地站起來往臥室走:“這事兒沒完!”
老媽想開口辯白,又覺得老爹不會相信。她愈辯白,他愈認為他懷疑的事是真的,于是委屈一齊涌到她的嗓子眼兒,她不說了。
老媽雙眼猩紅。她咬著嘴唇,顫抖著打開手機想撥通小蝶的電話當場質問她,質問小蝶,忘了她們一起去聽音樂會、一起去追星、一起去購物的美好時光嗎?質問小蝶,是不是忘了她是如何千辛萬苦幫她從縣城里調到市里?質問,小蝶曾經如何一口一個姐地噓寒問暖?小蝶是如何下得了手寄出這封信的?小蝶怎么忍心朝她背后捅下這一刀?老媽的手突然無力地垂了下來,電話接通有什么用呢?質問有什么用呢?無論是矢口否認還是用彼此憤怒的火焰燒傷對方,一切都沒什么意義了。眼前的這封信已經說明了一切。無盡的悲哀突然濃霧一樣籠罩了老媽全身。她默默地刪除了小蝶的電話號碼。在準備刪除小蝶的微信之前,老媽匆匆瀏覽了一遍小蝶的朋友圈,那些曾經的合影、曾經的親密時光讓人不忍直視,她們曾經一起走過好幾個城市,那些城市都留下了她們友誼的腳印。微信中小蝶那么美,這樣一個美人兒,怎么會寫出那樣一封信呢?老媽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有點恍惚的飄浮的不真實的感覺,這一切是真的嗎?難道是她的幻覺?曾經美好的,凋謝了;曾經飛翔的,墜落了;曾經喧囂的,喑啞了。過了一會兒,老媽睜開眼睛,那封信真真切切地躺在茶桌上。老媽用力摁下了刪除鍵。
老媽癱軟在沙發上,她那疲憊的樣兒仿佛剛剛進行了二萬五千里長征。我勸老媽:“你先去休息吧!這些東西明兒讓阿姨收拾。”老媽神色灰暗:“我來收拾吧,我丟不起這個人。阿姨一看就知道咱家發生了戰爭。”老媽神情恍惚蹲下來收拾碎片,手指突然被割傷,鮮血馬上滲了出來。我趕緊去拿創可貼,老媽捧著受傷的手指,忽然嚶嚶哭了起來。看得出,老媽不僅僅是手指受傷了,更嚴重的是她內心的創傷,看她那垂頭喪氣的樣子,好像打了敗仗的士兵。
我走進老爹房里,他看起來好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陣哀憐。老爹的大腦大概停止了思考。他不知道我媽接下來可能會有什么反應,以及這件事如何收場。
“老爹,我可以為老媽做證,她沒有背叛你。”這件事我最清楚了,老媽是被我連累的。這個暑假我大學剛畢業,一直找不到出路,考研失敗,考公失敗,我待在家里,一天比一天頹廢,消耗的酒精一天比一天多。我媽一天比一天著急,而我老爸鐵面無私,要我屢敗屢戰。老天,我哪還有力氣和信心去戰?為了我,我媽和一把手見了三次面,每次我媽都帶上我。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帶上我,我不知道我媽在害怕什么。我媽知道我跟她并不親近,但她知道我不會去告密,這一點是讓人放心的,有這一點足矣。
李叔叔和我媽之間話并不多,他們各點一杯果汁,有時干巴巴地聊幾句,大部分是李叔叔與我的交談。李叔叔問我的大學生活,聽到我喜歡打籃球時,他還炫耀說他在大學時是校籃球隊的前鋒,在多次比賽中為校隊立下汗馬功勞。他還問我在就業上有什么打算,他可以幫我介紹工作。我說我還沒什么打算,想那么遠心太累。李叔叔很及時地轉移了話題,他問我喜歡吃什么食物,喜歡聽什么音樂,喜歡什么牌子的衣服。總之,我感覺李叔叔在討好我,這讓我深感詫異。照道理,李叔叔是老媽的上級,應該是我媽巴結李叔叔才對,現在怎么顛倒過來了?但我從來不愛想事情,我只看我得到了什么。第一次,李叔叔送了我一張高爾夫球場的會員卡,我媽極力推脫,李叔叔硬塞在我口袋里,我趕緊順勢收了起來。我媽要來掏我的口袋時,我已經身手敏捷地上了車。我媽大窘,對李叔叔一再說,這孩子,這孩子,然后是一迭聲的謝謝。
第二次見面,服務生幫我們上菜,李叔叔忽然伸手過來,把服務生剛要擺在我媽面前的那一盤芝麻的涼拌海帶接過去,放在他自己面前,然后用小到幾乎沒有人能聽得到的聲音說,這個,別放在那了,她不能吃任何跟芝麻有關的東西。李叔叔自語般地說出了我媽的飲食禁忌。
我吃驚地看了李叔叔一眼,又看了我媽一眼。李叔叔竟然知道我媽是個不能吃芝麻的人,也不吃任何跟芝麻有關的食物。
我媽瞪了我一眼,我沒計較,因為,我得到了一張珍貴的華晨宇演唱會入場券和一雙我垂涎已久的球鞋。
第三次見面,李叔叔變魔術般掏出了一件藍色球衣,上面有科比的親筆簽名。我歡呼起來,跳上椅子蹦了一圈,熱烈擁抱了李叔叔。我覺得李叔叔對我比老爹對我還用心。我曾經對老爹說我想要有科比親筆簽名的球衣,老爹哼了一聲說:“那有個啥用?不然我給你簽一個?”老爹要去打高爾夫,我央求跟隨,他嚴肅地告訴我那是大人之間的活動,小屁孩不得跟隨。總之,我提任何愿望,老爹都會一一否決。而在李叔叔那里,我的任何愿望都會一一得到滿足。我曾經懷疑我不是老爹親生的,但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說我跟老爹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根本不用去驗DNA。而每當我照著鏡子時,看看老爹,再看看我,不得不承認所有人的說法是正確的。
我的情感傾向了李叔叔這邊。我就是這樣,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
現在我有些明白了,原來李叔叔喜歡我媽。在他們一閃而過的兩三秒的對視中,我看到了一種歷盡滄桑的默契。外面熱浪滾滾,充滿塵埃,吵嚷,奔波,痛苦,而他們,安安靜靜的,仿佛連氣溫都低了些。這簡直是太讓人瞠目結舌了。怪不得我有時候看到我媽,一個人坐在茶桌旁,發著呆,突然傻傻地笑了。這種喜悅,像在一個平淡無奇的夏夜,突然絆倒在草地上,結果驚起了漫天的螢火蟲。我出來倒杯水,看見我媽懶懶地抱著自己的腿,下巴枕在膝蓋上,愣愣地看著我,仿佛靈魂出竅似的。醒悟到我在看她,我媽飛快地避開了我的視線。
我跟老爹解釋了很久。
老爹突然想起來了,有一次李皓峰跟他喝酒,一定要喝出個高低來。當時老爹很不解,迫于李叔叔的壓力,老爹一杯杯地灌下去,喝得爛醉如泥,第二天醒來頭痛欲裂。當時老爹并沒有當回事,很多領導總是以把下級灌醉為樂趣,原來老爹卷入了一場無形的比賽,只不過他并不知道而已。那天晚上,李皓峰勝利了,他應該很得意吧?
老爹突然大發雷霆,從床上一躍而起,把床頭柜上的茶杯狠狠摔到地上,連從景德鎮帶回來的他一直鐘愛有加的青花瓶都掃到地上摔得粉碎:“他們這樣才可怕。純粹的,唯心的,隱而不發的,讓人發狂。這是恥辱,恥辱,你懂嗎?!”
老爹罵完我媽,突然掉轉矛頭指向我:“還有你!你到底是不是我兒子?你是不是很想有個后爸?!你!吃里爬外!”
我伸了個懶腰說:“我累了。”我從不輕易卷入爸媽的戰爭之中,我怕帶來麻煩,結果還是帶來麻煩了。
晚上,我媽出門去了。我媽和李叔叔是大學同學。今天是他們畢業25周年聚會。
老爹大發雷霆:“不許去!去了我們就離婚!”
我媽固執地出了門,打扮得像回到大學時代似的。
老爹將一紙離婚協議拍到桌子上。
我媽轉過頭說,我只要兒子。這是我媽留下的唯一的一句話。它寫在一張撕下的臺歷上。日期是2月27日。那張紙片,壓在書桌的白瓷茶杯底下。
周圍人看我的眼光充滿著同情,不知是同情我,還是同情老爹,還是同情我們一家人。我看我爸我媽的婚姻現在基本上已回天無力了,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你都得給他插上氧氣,但你知道這沒有多大意義。我很快就會變成一個單親的孩子了。
老爹不知道,那天同學聚會,李叔叔根本就沒去,我媽去同學會,主要是班長求我媽找李叔叔辦事。我媽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五糧液,站起身說,喝這杯酒前我要說說我和李皓峰的事。滿場頓時鴉雀無聲。王子君瘋了嗎?李皓峰的名字是能隨便提的嗎?他們又有什么事?
我媽哈哈笑起來,說:“這是劇透,大家可以當作聽故事。今天在場的都是老同學,我們是以老同學的身份說話,這里沒有什么書記不書記的,你們同意不同意?”
我媽喝得半醉:“以前沒機會說,有些話像石頭堵在心里,今天說出來,心里舒坦。很多人都認為我和李皓峰談過戀愛舊情未了,包括我家老孔也這么看,夫妻吵架時還常常擠對我,其實我們啥都沒有。我們互相欣賞不假,但李皓峰娶了誰你們是知道的……沒錯,就是部長的千金……”
見觸動我媽的心事,班長慌了,一手擎著酒杯,一手搭在我媽肩膀上,放低了聲音說:“子君,這些事我們改天說,改天說。”
接下來是酒桌上捉對兒廝殺階段,班長趁亂把半醉的我媽送回了家。
如果說我媽與李叔叔之間的曖昧像一個五彩斑斕的肥皂泡,那么這個柏拉圖式的肥皂泡被小蝶阿姨的那封信戳破了。一個殘留了二十幾年的肥皂泡破滅之后,我媽內心的那個角落轟然倒塌成一片廢墟。一段美好的感情已經風干成了干花,而一個中年婦女靠著回憶來緬懷那段散發著玫瑰芬芳的日子情有可原。我媽只是想想而已,我老爹不明白,也不允許。或者,老爹只允許自己大腦中有我老媽占據不了的位置,但絕不允許我媽大腦中有一個他占據不了的位置……
11月2日,是搬家的日子。這個日子我記得很清楚。我選擇跟著我媽。或者說,我覺得老媽現在需要我。我媽等我坐上車系好安全帶,她咳嗽一聲,輕踩油門,向空寂的前方駛去。我媽打開車載音樂,《向云端》的旋律流淌出來:“山那邊,海里面,真實的我應該走向哪邊……神啊,你在哪,山啊,我害怕;海啊,帶走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