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認識、什么時候認識葉永烈的?還得扯點題外話。
沒有到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下稱“閩少社”)工作之前,社會上正興“尋根文學”“反思文學”……那時我年紀輕,常寫雜文,看上去似乎憂國憂民,整天皺著眉,苦著臉,不會笑,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酷斃了”。
后來,三十出頭吧,開始了與科幻、童話為伍——我一直以為,這是我一生中非常慶幸的事。我小時候沒有童話可讀,更別說科幻了,我讀的童謠是“紅豆豆、白心心,媽媽帶我去相親,榮華富貴我不要,我要嫁給新四軍”。所以,在閩少社參與責編“童話列車叢書”“科幻列車叢書”以及“世界科幻精品叢書”等,是對我的一次洗禮。我今天一切的怪誕或是異想天開,都是源自閩少社的8年經歷。
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莊大偉是我們的童話作者,他的《超級馬利》是我責編的。我去上海出差,他請吃飯。上海人家遠,常常是中午請吃飯。飯后,我在他辦公室閑聊,他說,下午葉永烈會來做節目。我想,這是1996年前后的事,我查日記,葉永烈是1997年才出現在我的日記中。我有點興奮,倒不是讀過他的名著《小靈通漫游未來》,當時我還沒讀這書。我在《中國青年報》上讀過他的科幻作品《飛向冥王星的人》,當時是一整版刊登。世上居然有這樣奇特的作品,讀得我目瞪口呆。有機會見著真人,幸甚幸甚!
我向莊大偉表達了想見葉永烈的意愿。我們就這么認識了。
葉永烈做完節目以后,我們閑聊。初時,插不上話,我呆坐那里,想的是怎么向葉永烈約稿,編輯嘛,總是想著稿件的。后來,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梁實秋和韓菁清。葉永烈很欣賞梁實秋,當時已經出版了他編定的《梁實秋韓菁清情書選》,還寫了關于梁韓愛情的長篇報告文學《傾城之戀》。莊大偉很有上海人的機靈與善解人意,他對葉永烈說:“這位房向東寫過《魯迅與他‘罵’過的人》,對梁實秋也是熟悉的。”葉永烈似乎有點偏愛梁實秋,對魯迅與梁實秋的爭論有點不以為然。我是不喜歡梁實秋的,我說了我對梁的觀感。葉永烈當時還想寫《梁實秋傳》,所以很認真地聽我說。他一定不認同我的觀點,但很有涵養,一句也不反駁我。罷了,我呈上名片。他沒有名片,手寫了電話號碼給我。
過了很多年后,我想,還好那天沒有向他約稿,如果我也像一些年輕編輯一樣,一開口就說:“葉老師,有沒有什么新著支持我們?”葉永烈肯定只是笑笑道:“哦,謝謝,謝謝。暫時沒有。”向作者約稿,特別是向名家約稿,首先應該成為他們的朋友,成為他們的“談話對手”,成為他們信賴的人。后來,我們見了幾次面,都沒談約稿的事。和談戀愛一樣,約稿這樣的事太立竿見影、直奔主題,往往效果不好——這是題外話了。
他早年的家在體委宿舍,住著好些個世界冠軍。一次,送我下樓,看見一個撿垃圾的人在垃圾桶里亂翻。他說,因為這里住著好幾個冠軍,撿垃圾的總想翻出寶貝來。他把來信的信封扔了,也有人撿去收藏。所以,他從國外買了粉碎機。
我每次去上海都黏上葉永烈。也不知道是第幾回見面,我們開始談選題。我介紹了閩少社在科幻方面的作為。他都知道。他說:“你們社是出版界的科幻重鎮。”于是,他決定把他主編的“中國科幻小說世紀回眸叢書”交由閩少社出版。
“回眸”可以說是第一次中國科幻文學的集體展示,是中國的“科幻文學大系”;不僅有科幻文學領域的人物,也收錄大作家老舍、許地山等人寫的科幻作品,還專門有一卷“港臺卷”,收錄了安子介、張系國、黃海等人的作品,實為難得。
葉永烈編書的態度極為認真,他寫了五六萬字的長序,這序堪稱“中國科幻文學簡史”;每一卷的前面都有“說明”,葉永烈對所選作品進行點評。
“中國科幻小說世紀回眸叢書”被科幻界稱為“中國的‘科幻之路’”。“科幻之路”叢書也是閩少社出版的,是美國的岡恩先生主編、郭建中等人翻譯的,是美國高校的科幻教材。
大約是1997年的冬天吧,上海下著凍雨,一粒一粒的雨落到地上就是米粒一樣的冰。上海這種天氣的冷是陰冷,冷到骨頭里去。我和葉永烈拖著兩個行李箱的書,到一家復印店復印他選定的篇目。從早上一直復印到晚上。我請他回去,這樣的活我來干就行。他笑笑,從頭到尾陪著我,也許是陪著他那些難得的資料?
我要走了,拖著一行李箱的書稿。以前,他都只是送我到他家樓下。這次破例,他一直送我到民航班車候車處,直到車啟動了才回。他把一箱的書稿托付給我。這一箱的書稿,大約是陪伴他科幻寫作的全過程?當年我年輕,覺得葉永烈只是在送他的書稿。這至少說明葉永烈很看重他的這箱書稿,很在乎這套叢書。
在書的編輯過程中,和葉永烈多有往來,多有閑聊。由此我知道,他當年就擁有三部電腦。他把我帶到他的工作室,說這是286,這是386,這是486。286的電腦他還留著哩。他妻子楊惠芬是他的助手,386歸她用。他的很多資料是楊惠芬幫助錄入的。簽名售書,葉永烈忙著簽名,楊惠芬忙著蓋章,男耕女織,像是流水線生產。他的妻子一看就是那種大家閨秀與小家碧玉集于一身的難得的佳人。我們閑聊時,楊老師微笑著不時添茶,但絕不添一句話。葉永烈每次外出,她必然陪伴在身邊。2000年,我主辦的《世界科幻博覽》創刊,當時我們在武夷山開一場研討會,葉永烈攜妻前來,留下很多印象深刻的相片。她是無我的、忘我的。我不解的是,看葉永烈的工作室,他似乎和妻子并排工作。這樣怎么工作?不會走神,不會互相干擾?總之,我要表達的是,他們是人間仙眷。
《世界科幻博覽》聘請葉永烈當顧問,他還請來了好幾個海外顧問,為我們助陣、壯勢。我曾問他要付多少錢,他說不要了。每次出他的書,商量稿費時,他總是一句:“按你們的規定辦。”在業內,很多出版社出過葉永烈的書,我從沒聽說過他有什么稿費、版稅的糾紛,報刊也沒有這方面的報道。他實在是一個恬淡平和的人。有一次,我們聊到《小靈通漫游未來》,他說到一個掌故。這事,科幻作家鄭軍兄在《葉永烈,我的精神導師》中也有記載:“20世紀90年代中期,移動通信開始起步。當時中國電信沒有移動牌照,就想搞一套低配版的市內移動電話。合作企業斯達康找到葉永烈,希望能得到授權,把這種手機稱為‘小靈通’,獲得作家本人同意。后來,小靈通在全球贏得1億用戶,僅國內就有50多個行業有人注冊‘小靈通’品牌。于是,有好事者專門計算了它的品牌價值,據稱達到5.4億元。雖然葉永烈并未收到這筆錢,但他可以算是科幻界品牌輸入的第一人。”葉永烈對我是這么表達的:“獲得我的授權以后,他們就沒有蹤影了,我也沒有找他們。”有律師表示,可以幫助打官司,多少可以獲得一些的,而且應該頗為可觀。葉永烈說了兩個字“算了”,就算了。人間多少事,勿爭,莫糾纏,算了,也就算了。寫這文章時,年過花甲,從“算了”大平白的二字中,品出了人生的大況味。
1998年年底,我到福建人民出版社(下稱“閩人社”)工作后,葉永烈把他新寫的50萬字的紀實文學作品《是是非非“灰姑娘”》給了我。我查日記,這本書的出版有不少波折。閩人社創辦《世界科幻博覽》月刊,葉永烈是主要支持者,他為我們召集起國內外科幻發燒友,當年,小熱鬧了一陣。這也是出版實務,以后再說吧。
2018年10月22日前后,我在徐家匯附近開會,這地方離葉永烈天鑰橋路的家比較近(天鑰橋路我常去,住著葉永烈,還住著何滿子)。我們約好晚上8點到他家閑聊。查手機相片,11點才離開。當天的日記,只記這么幾句:“飯后步行往葉永烈家,十多年不見,他說我胖了許多。他和他妻子也老了許多。談‘百年回眸’事。他提議一起拍照。走時,送至樓下。”我和葉永烈拍過幾回照,最初拍照是我提議的,當時我還有不少頭發哩。這次再見,我卻是光頭了。沒有想到,這次見面是最后一次見面。那天拍照有點巧,我們都是穿草綠色的長袖襯衫,不經意間發現,葉永烈高我十幾厘米,應該是一米八左右,年輕時絕對是帥哥。
那天倒是談了一件正經事,省外一家出版社想重新出版“中國科幻小說世紀回眸叢書”,委托我與葉永烈談談。我說了這事,葉永烈說,他也正有此想法,并說到最后兩卷應該如何增補。
我在推動此事。2019年1月6日給葉永烈去信,談了出版社的意見。葉永烈微信回復:“向東兄:信函收到,非常感謝,一切由您定即可。我從美國歸來,積勞成疾,目前正在住院。出院之后即告。永烈。”我回話說,身體健康最重要,書稿修訂的事以后再說吧。到了3月8日,葉永烈微信道:“出院回家半個月,又要住院。書稿,您決定即可。”這期間,往來微信還有十幾條,多是我問候他。有一陣子,他身體稍好,還給我發了幾篇與他有關的文章,比如他新發表在《新民晚報》上的《我的科幻電影夢》。
2019年11月25日給葉永烈打過一次電話,本想從北京返程時到上海看望他。他接了電話,“哦哼哦哼”地說不出話。知道他得了大病,我即發微信慰問。我聽到的葉永烈最后的聲音,就是他在手機里傳來的“哦哼哦哼”聲。
葉永烈走時,我就想寫一篇文章,種種原因,沒有寫成。這次下決心寫,確實是因為不那么忙了。我們相識將近25年。他對我支持甚多,尤其是對《世界科幻博覽》的支持。葉永烈走后,我與科幻界大佬吳巖、姚海軍商量,我們決計要把“回眸”重新做好,以告慰這位中國科幻文學大家。
葉永烈寫了那么多作品。他的科幻穿越到未來,紀實穿越到歷史,他就是一個兩頭穿越的永不疲倦的穿越者。
我看的葉永烈的第一篇作品是《飛向冥王星的人》。我覺得,葉永烈此時或許還在飛向冥王星的途中,那是他的安魂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