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記》“吃人”主題闡釋與現實對照

【摘要】魯迅《狂人日記》以日記體的形式展現“狂人”經歷意識覺醒、直面現實、自我審視的不同精神階段后，借“狂人”之口道出“吃人”的歷史。揭示中國傳統社會嚴苛等級秩序下的從眾心理、家族觀念“吃人”這一殘酷現實，同時通過反思“狂人”最終候補做官，討論出“吃人”者自食，“狂人”也并非圣人。本文將《狂人日記》中的“吃人”歷史與現實對照后發現，魯迅百年前對人性的探尋，百年后仍能引起我們深思。

【關鍵詞】魯迅；《狂人日記》；吃人主題；現實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8-0031-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8.008

一、引言

《狂人日記》1918年5月發表于《新青年》四卷5號。作為中國第一篇白話文小說，既是魯迅這個筆名橫空出世的開端，也是中國現代文學的起點。雖為白話小說，其開篇的小序卻仍用文言文撰寫，以他人“余”的視角讀“我”患“迫害狂”時所寫的白話文日記，“常人”與“狂人”二元對立的關系得以呈現，“常人”否定“狂人”，因此《狂人日記》的題名也理所當然是從“常人”視角所得。魯迅以日記體的形式敘述“狂人”經歷意識覺醒、直面現實、自我審視的不同精神階段，借“狂人”之口道出歷史中的“吃人”現象并進行批判。“吃人”這一主題在小說中反復出現，隨著“狂人”的不同精神變化階段，關于“吃人”的主題隱喻也層層深入。

二、意識覺醒：

等級秩序下的從眾心理“吃人”

小說中提及：“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他們——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么怕，也沒有這么兇?！盵1]27在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的社會下，欺壓者與被欺壓者同時存在，層層嵌套以適應統治者管理和維護社會穩定。系統性的壓迫中，壓迫源頭永遠來自掌握最多權力與暴力的人，如知縣、紳士、衙役、債主等這樣的上層人物作為封建制度的受益者，“狂人”的出現直接動搖了他們的利益。可明明是被欺壓的底層人民，為何他們卻反而畏懼厭惡“狂人”這樣一位攻擊封建禮教、反對欺壓的戰士呢？“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在遭受系統性的壓迫時，“勇者”敢于承認與直面壓迫的本質，并向壓迫源頭反抗；而“怯者”懾于壓迫者的積威，只會一邊矢口否認壓迫的存在，一邊試圖欺壓更弱者，以轉嫁自己的壓力與損失，如此形成惡性循環。

這說明在“吃人”的社會環境中，人人有份，皆習慣于參與這場剝削。這層“吃人”里暗含著大眾的主流價值觀念及其背后的從眾心理。

法國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研究群體心理學的著作《烏合之眾》中首次提出：“個人在一個心理學意義上的群體中，會不自覺地弱化自己的理智與個性，將自己的思維與群體保持一致，并做出一些獨立情況下絕不會做的行為?！盵2]如何使大眾的主流價值觀念順利流通，本質上是在森嚴社會等級秩序下，人們逐漸由被動轉變為主動的從眾心理。翻開“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鋪子”，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一直存在嚴格的社會等級秩序。

小說中，等級秩序以一種外在方式呈現，并通過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表現出來。在社會中擁有極高的話語權者，可以利用自己手中掌握的權力去壓迫那些處于社會底層的地位低下者。而在這種社會等級秩序中，沒有任何權利與話語權的人，只能在麻木與愚昧中淪為別人手中剝削、壓迫別人的工具。因此當他們生活在特定的群體中時，只能自覺地改變自己的觀點、思想與行為方式，從而與大多數人主動保持一致?？伞翱袢恕钡奶亓ⅹ毿?，挑戰著固有的社會階層劃分的規則，對“狂人”的厭惡逐漸變成一種共識，從冷眼相待、幽禁關押到逼迫自戕，施壓逐層升級，且成人、兒童、“趙家的狗”等都有一種共識。

等級秩序下的從眾心理作為在特定社會結構中普遍存在的心理現象，當下依舊鮮活存在。例如一個內部組織結構嚴格、等級分明的大型企業，從高層管理者到基層員工，每個層級都有其特定的職責和權力范圍。在這樣的環境中，員工的行為和決策往往受到其所處等級以及該等級內普遍觀念的影響。員工不僅會認同和接受該等級所持有的普遍觀念和價值觀，而且在等級秩序下，員工的行為往往會與同一等級內的其他成員保持一致。這是因為在群體壓力下，個體往往會傾向于遵循群體的行為規范和標準。由于等級秩序下的從眾心理，員工可能會放棄自己的獨立思考和判斷，而是盲目地跟隨所在等級的主流觀念和行為。這種缺乏獨立思考的狀態可能導致員工在面對問題時缺乏創新性和靈活性，無法提出有效的解決方案。

三、直面現實：

代際關系下的家族觀念“吃人”

社會等級秩序并非僅存于社會網絡間，或許它早已在宗族家庭體系中生根蔓延。家族制度是維護中國傳統封建文化的基礎，但凡個人思想與封建思想出現偏差，首先就是家族內部的審判、矯正與扼殺。當“我”在街上遇到哄笑時，他們的反應是：“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臉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只雞鴨?！盵1]28接著，大哥請何先生來診脈。這里的“大哥”是中國封建家族制度的象征，而何醫生這個人物也不僅僅局限于中醫，他作為“狂人”眼中的“劊子手”，實際上是一種封建文化說客象征，他的目的就是來勸“狂人”放棄自己的思想立場。等級秩序下的家庭制度的可怖之處在于其長期性和隱蔽性。魯迅借“狂人”囈語揭露封建家庭制度與禮教的虛偽面目和血腥場景，在以“吃人”為本質的家族制度里，一面通過血親關系來掩飾，一面又是對傳統積弊的慣性傳遞，封建禮教在家庭內部得以長期具體化，家族制度成為封建專制思想瘋長的培養皿。趙貴翁與古久不認識，只是聽到風聲，就結成聯盟。小孩子經娘老子一教，就也對“狂人”冷眼相待。他們通過從歷史上去找尋依據，接而威脅他們所不容許的異類自己消滅自己，最終給對方扣一頂帽子，宣布他屬于非常人的范疇里：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1]31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1]38

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1]48

家族制度曾是五四新文化運動鋒芒所向的焦點之一[3]。陳獨秀提出“宗法社會以家庭為本位，而個人無權利，一家之人，聽命家長”[4]，宗法社會中“臣順”與“忠孝”的威權性質。當下過年仍可以理解為等級嵌套結構下家庭制度的一種高密度表演。親戚聚會的客廳內，大家領取各自的角色來分配權力，孩子在父母的要求下表演節目、說吉利話等，在孩子本身并不情愿的情況下，有些父母會發火打罵，他們需要孩子作為權力表演的道具以顯示他們個人的權威。家人原本應當是彼此理解、相互關懷、包容有愛的，而人們將社會等級秩序遷移至家庭內部，形成權力分配的家庭等級制度，使得家人之間的關系疏離，逐漸淪為僅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這種涇渭分明的等級劃分可能將一個在外事業有成的獨立女性粗暴定義為是“三十好幾還沒人要的”，假如拒絕長輩相親安排甚至只是流露出不愉快的情緒，就容易被遠親近鄰們冠以“不孝順”的高帽，這種被標簽化導致的個人主體性喪失，壓抑自己真實感或許是年輕人不愿返鄉過年的背后原因之一。

四、自我審視：

個性壓抑下的“吃人者”自食

在認清“吃人”現象的真相后，“狂人”首先選擇直面慘淡的現實，他呼吁：“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1]50而后小說最后一節，“狂人”又喟嘆：“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1]53最后沒有用感嘆號，而是用的省略號，發出了這聲最凄厲無助的吶喊，全文戛然而止。然而回想前文文言文寫成的小序：“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盵1]23我們通常以獵奇心態開始觀摩“狂人”，在與“狂人”的心路歷程共情后，多數人也會自覺站在“狂人”一邊，可“狂人”作為最先覺醒的叛逆者，也已經被“吃人”的社會同化了。

有些人順應社會規則，是因為自身是社會規則的既得利益者。有些人批判社會，是因為他可以從中獲益，通過夸大事實博人眼球來獲取流量變現。有些人敏銳發現社會弊病，然而內心充滿優越感，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否定所有。

魯迅作為一位革命家、批判者，在發現問題時首先做的是反思自己。《狂人日記》以第一人稱展開敘述，不同于其他以第三人稱來敘述的《阿Q正傳》《白光》《孔乙己》等，“狂人”是被所魯迅深深信任的，甚至可以看作是魯迅的精神投射。因此“狂人”最終候補做官是魯迅對自我的最猛烈的批判。他由一個激進的說教者轉變成一個帶有懺悔的反思者，這是他在對自身認知深刻反思與提升之后，更切實地感受到希望的渺茫。“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盵1]17魯迅與錢玄同的對話里，可以洞察到魯迅內心的希望與絕望之爭。他始終保持懷疑精神，在李大釗、陳獨秀倡導新文化運動初期時，運動如火如荼，而魯迅1908年早在《文化偏至論》就提到“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5]，他敏銳洞察，認為不能以過去必無的經驗否認將來的可能性，所以他愿大嚷起來驚起較為清醒的幾個，聊以慰藉那些同在黑暗里奔馳的人們。

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各種新媒體產品應運而生。人人都能借助自媒體發聲，帶給人們便利的同時，現實世界中存在的社會暴力也逐漸蔓延至網絡世界。有些人躲在虛擬網絡世界背后，從不考慮對方認知經歷，拒絕換位思考，甚至對真相漠不關心，逃避真相，只選擇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假想出的一面。網絡本該言論自由，但這份自由卻成為“鍵盤俠”犯罪的“保護傘”。部分網絡大眾從不渴望真相，對于不合胃口的證據，他們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果錯誤誘導他們，他們就會樂意去膜拜他們所想象的“證據”。給他們制造假象的人，很容易就能控制他們的思想，反而打破他們的幻象的人，會被倒打一耙成為受害者。這與“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的“吃人者”有何不同。我們每個人都是時代的產物，能在“吃人”的情境之下，跳脫出來去審視整個社會，從來都是少數。我們或許會生氣為什么會有“鍵盤俠”的存在，對受害者也深感同情。但止步于此停止發聲，選擇冷眼旁觀，那與從前的“看客”們也無不同?！版I盤俠”們自以為是“狂人”，站在上帝視角格外清醒，殊不知自己的聲音也成了傷害他人的利刃，最終淹沒在網絡的浪潮里，殊不知何時會被反噬。

魯迅通過歷史“吃人”為主題，描繪當時中國社會的現實圖景，隱藏著魯迅對社會現實、人性、傳統文化等問題的思考與批判。在這極具象征意味的藝術情境里，“狂人”的覺醒，是幾個人起來毀壞這鐵屋的希望，也是新文化運動時期魯迅那一代先驅的醒悟。20世紀初期，他們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想要與過去割席，搗毀這個“吃人”的屠宰場。從意識覺醒、直面現實到自我審視，魯迅的批評愈趨深入，同時也對此有所保留。他的思想已經超越了當時宣揚回歸人性的主題，而是保持對人性的懷疑。魯迅既借“狂人”之口，表達其心聲，又不斷批評反省“狂人”，我們得以洞察到魯迅內心的希望與絕望之爭?！叭欢f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1]18他認為不能以過去必無的經驗否認將來的可能性。魯迅對“狂人”的態度，也是通過創作不斷地進行自我反省、超越的過程。最終他愿大嚷起來驚起較為清醒的幾個，聊以慰藉那些同在黑暗里奔馳的人們。

《狂人日記》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重要的文學實踐，觸及了當時中國社會的深層病源。

而現在“吃人”的歷史真的完全被推翻了嗎？魯迅在《狂人日記》序言中寫道：“間亦有略具聯絡者，今撮錄一篇，以供醫家研究。”[1]23不僅是想要“共醫家研究”，更要警醒世人，對“吃人”這千年來難治的頑疾需要時刻保持警覺。盡管現在社會沒有了三綱五常等具體約束，但千百年來封建禮教的毒害和禁錮，依舊像一把無形的劍懸在我們的頭顱，依舊有一些人會對等級秩序趨之若鶩，而忽視人民利益的存在與歸屬。魯迅一百多年前對人性的探尋，百年后仍能引起我們的深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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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魯迅.新詮詳注文化偏至論[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

作者簡介：

柳九萌（2001-），女，漢族，江蘇蘇州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小學語文教學。